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师兄》作者:辰冰   文案:   杏杏的师兄是三界闻名的仙中君子,俊美无双,温润如玉,淡雅出尘,不似世间俗凡。   杏杏从小倾慕师兄,想当师兄一样优雅的神仙,于是每天都乖乖给师兄撸毛、蹭蹭他的仙气,当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狐狸。   直到有一天,她觉得是时候对师兄坦白自己惊人的身世了。   杏杏道:“师兄,其实我是上仙的女儿,爹娘都是赫赫有名的上古天狐,家中宫宇千重,列兵无数,下凡会有天兵天将保护,四海龙王常来我家做客,而且天庭的太子前段时间还来跟我提亲了。”   师兄应道:“哦。”   师兄反应好冷淡。   杏杏拖着尾巴伤心地离开了屋子,坐上她爹娘派来的九凤仙车,窝进她家的水晶琉璃宫,在巨大的仙床上可怜巴巴地打了个滚。   然而数日后,她在自己家中见到了那位天庭的太子。   那位传闻中的太子精百道、通万术,凡世间之术无一不精。   杏杏只见她师兄换了一身衣裳,站在殿中对她淡淡一笑:“师妹,如何?”   ==   师兄:我师妹总担心她家境太好会吓到我,我要怎么说才能不吓到她?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甜文 史诗奇幻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缘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师兄请坦诚一些。   立意:少女的学习与成长   vip作品简评   缘杏是北天君门下的小师妹,她自幼倾慕师兄公子羽,两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缘杏心慕师兄,有时也觉得师兄待她特别,然而师兄身上总是笼罩着团团疑雾,让缘杏琢磨不透……清爽朦胧的双向暗恋,一步步走来的青梅竹马故事,感情细腻温柔,恬适美好。从相识,到相知,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情感由浅入深,情节层层推进,故事真挚而美好。 第一章   “公主,您在看什么呢?”   小仙娥捧着花露进来,看到榻上的女孩正在发呆,困惑不解,顺着她的目光望窗外望去。   被称作公主的女孩,才不过四五岁,面色苍白,似有病容,连坐在床上都显得无力,更不要说外出。   她尚是孩童,发质柔软,睫毛密长,瞳目黑如曜石,皮肤苍白如纸,乌黑柔绵的长发间,露出一双雪白柔软的尖尖狐耳,温顺精巧宛如人偶,乖巧标致有余,却无多少生机可言。   女孩望着花窗之外,难过地垂下眼睫,用稚嫩的声音说:“万年树,今天也没有开花。”   花窗外开,不远处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古木,形似榕树,苍顶蓬蓬如盖,树干粗如天柱,怕是百人也不能环抱,无数须根自苍顶垂下,如木质帘帐从云间垂下。   这便是四海中央的上古神木、开天辟地的第一神树——万年树。   小仙娥天真无邪,安慰她道:“哪儿有可能这么快呀!万年树上千年才开一次花呢,上一次开花,都是五天帝征战四方的时候啦!不过公主,您放心吧,这树,它总会开花的。”   女孩垂眸。   她才四岁,千年一开花,对她来说,实在太漫长了,想也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时候。   女孩又问:“那我哥哥呢?哥哥他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小仙娥道:“少君今年已经拜师就学了,想来是课业繁忙,才比去年来得少了些。公主别担心,少君他想来很快就会来的。”   听了小仙娥的话,女孩还是难掩失落。   女孩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话音未出,先胸口一痛,喉头发疼,立刻猛烈咳嗽起来,娇嫩稚幼的嗓子被扯得撕裂,很快咳出大片的血。   小仙娥放下刺鼻的汤药,慌张去拿放在床侧的帕子。   一阵兵荒马乱。   屋里一片狼藉,被褥席枕要换,衣服要换,公主拿在手里的纸笔要换,头发要重新梳,要帮公主沐浴更衣,一会儿还要再请大夫过来帮公主看看,如果药方有变,汤药还得重新熬。   女孩捂着嗓子,内疚地道:“对不起。”   小仙娥忙得脸颊普通、手忙脚乱,也来不及看女孩的神情,只习以为常地安慰她说:“没事没事,公主你生病了嘛。”   话虽如此,由于这种事情每日都要来几次,小仙娥脸上还是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疲惫。   数年前,天狐君诞下双子,乃是龙凤双生兄妹。   兄妹俩出生那日,天降祥瑞,十六万彩鸟自南方飞来,绕天云盘旋十日不散。   这是难得的喜召。   四方仙神感召而来,虽不知出了何事,却也纷纷向狐君夫妇道贺。   掌管北天天庭的北天帝君掐指一算,也专程登门狐君宫拜访,说:“当年女娲母神补天,留下数个五彩石,经万年修炼,石中化出琴棋书画四颗灵韵之心,后轮回转世,时常相伴于才资卓绝的天之骄子降生。   “能与五彩石灵心相生之子,都有百万里挑一的惊世之才,且受灵石庇佑,必有过人之处。灵石与灵心如今已有千年不曾现世。   “而天狐君这一儿一女,儿子伴有一颗棋心,女儿伴有一颗画心,是双绝并生,万年来都不曾有过这等奇闻。”   话完,不等狐君夫妇吃惊,北天帝君又是一算,道:“这双生子中的妹妹,与我有缘。日后你们若是愿意,待她年满七岁,可将她送到北天宫来,我愿收她为徒,教导仙法。”   北天帝君的地位在仙界非同一般,他掌管北面天庭,是北方仙神之首,上古天庭五名天帝之一,威望可见一斑。   众所周知,北天君此前从未收徒,是两年前才松口开了仙门,定下了几个未来徒弟,现在被北天君收入门下,至少会是排名前三的大弟子。   且他收弟子,一不问来路,二不择出身,三不看年龄天资,只看与自己是不是有缘、心思是否正派纯净,并且弟子们尚未进门,北天君已在自己门中定下了规矩——   同门弟子不可互问出身来路,不可炫耀资质血脉,入门时净身更衣,不得携带表明身份家室之物,不可带侍从童子。   所有弟子需生活自理,互敬互重,无论入师门前是百姓亦或名门、仙生亦或妖籍、天才亦或庸人,进师门后皆一视同仁,只有师兄师妹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换句话说,入了北天君的师门之后,他们的身份过往,就只有北天君一人知晓。   其他人自己不能说,旁人不能问,互相不知彼此真实身份,因为一无所知,唯有公平相待。   正因如此,北天君先前定下的大弟子是何人,世间也无人知晓。   能被北天君收入门下,对谁来说都是天大的运气,更何况是北天君亲自登门说要收徒,更是难得。   想不到女儿这么快就有了如此大的机缘,狐君受宠若惊,行礼道:“承蒙仙君厚爱,我先替小女谢过仙君。”   北天君颔首,飘然而去。   被北天君上门收徒,这本是大喜事。   奈何好景不长,天狐君的这个小女儿,没多久就被发现神魂不定、气脉不稳,身体极度虚弱。   这不是小事,即便是神仙之女,若是神魂不定,也容易幼年夭折。   许是同时孕育双子,且两个孩子都是灵心伴生,女君平日里又事务繁忙,实在过于操劳,以至于生下的哥哥尚且强壮,妹妹却先天不足。   小公主体弱多病,逐渐缠绵病榻,只靠一口仙药吊着命。   天狐夫妇四处求医,最后请到了南海神医上门,为小公主诊治。   南海神医看过,摇了摇头道:“小公主身体根基太弱,身上灵心的威力又太强,两者难以平衡,日后随着小公主长大,灵心日益增强,这样下去,若是身体不好,只怕活不过十五岁。”   “若要根治,虽不是没有办法,却很难。汤汤水水只能吊命,真正救命的东西,玄之又玄,并非几味药、几个方子可以替代。”   “小公主需要以天地之灵气以补自身之虚缺,为此,她势必要东天落霞之云、南海极边之雪、彼岸仙岛灵泉孕育之莲叶与万年树初开之花瓣。等见识过这几样东西,再好好休养数年,小公主先天缺失之气脉定能得到修补。   “等她日后长大,能承受得住画心之力,又受北天君教导,还有拥有棋心的哥哥相助,必能成为一代名仙上神,即使是想要成为女娲那样拥有开天辟地之能的女神,也未必没有可能。”   南海神医最后一段话,无疑给了狐君夫妇很大的安慰。   但真要有这么一天,必须得先把小公主的病治好才行。   南海神医虽说只说了四样东西,但都要弄齐,谈何容易?   就说东天落霞之云,太阳向来是东升西落,东天哪里来得落霞云?   还有南海是四季温暖之地,海之极更是炎热,又哪里来得雪?   但既然是为了女儿,即便是不可能,也必须要将它变为可能。   狐君夫妇从此终日忙碌。   好在他们掌管狐族多年,毕竟也是赫赫有名的天神、一族君主,在四方天庭都有些脸面,一会儿请金乌自西往东飞落,营造出夕阳自东落下的异象;一会儿请风神雨神雪神共赴南海,硬是让南天飘雪。   东霞和南雪尚且能办,而彼岸莲叶和万年树花,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尤其是万年树之花,万年树千年不开花不说,那么大一棵参天神树,纵然是开了,又如何能知道哪里的是第一朵?   好在,神医只说是要见识过,没有说非得弄到手。   于是,狐君夫妇直接在万年树边上,给女儿建了小仙庐,让她在万年树边养病,这样一来,万年树一旦开花,她定能第一时间看到,到时只要将所有花都看一遍,总不会漏过第一朵的。   如今,住在小庐中卧病的这位狐耳少女,便是狐君夫妇的小女儿。   她名为缘杏,乳名杏杏。   一转眼的功夫,已在万年树边这小庐中住了两年有余。   小缘杏身体太虚弱,下不了床,每日就坐在窗口,盼着万年树开花。   盼过夏雨冬雪,盼过春风秋月,万年树常青依旧。   父母都是一族君主,他们公务忙碌,还要为自己的病劳心,他们不能每日都来看自己,小缘杏不怨他们。   她有时会羡慕地看着哥哥可以到树下走走,可以和仙童们在树下蹴鞠,哥哥还能自己拿筷子吃饭,明明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哥哥却已经可以由父母商量着请先生来教他读书骑射了。   哥哥起先还时常来看她,有时会留在这里住几日陪她,但她病得实在太久,万年树又迟迟不开,自从请了先生以后,哥哥来得就少了,没多久又听说哥哥拜师东天女君门下,之后,就更少见他露面。   纵然有小仙娥照料,但小仙娥们除了照顾她之外,平日里更喜欢与其他仙娥和大仙女一起玩,小缘杏自己这里还是冷冷清清,她只能往窗外巴望着。   现在小缘杏又刚吐了一床的血,弄得本来能和她说上几句的小仙娥,也忙得没空说话了。   事发突然,小仙娥见实在收拾不完,便对缘杏道:“公主,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我去拿个盆来,顺便再问问医仙这汤药还喝得喝不得,去去就来。”   说着,小仙娥就端着收拾了一半的东西匆匆离开,还将刚端来的汤药和花露也端走了。   等小仙娥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缘杏一个人。   小缘杏安静片刻,看到满床自己刚吐出来的血,用手指捻了捻,然后趴到窗边,用小小的手指在窗台上画画。   一点血,两点血……   很快,她就用自己的血在窗台上画出了一朵小梅花。   缘杏是画心伴生,天资异禀,尽管年幼,但画画已经很有灵气,画出来的梅花灼灼绽放,逼真至极,像是真有一朵红梅落在窗台上一般,足以以假乱真。   待她最后一笔汇成,小缘杏在画上轻轻吹了一下。   只见窗台上画出的梅花忽然动了起来,花瓣立起,枝叶伸展,竟是从画变成了真花,凭空在窗台上生出了一棵一掌高的梅花树!   只是这梅花树生得似乎不是很牢靠,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便随着一口气散了,枝叶花朵都像泄了气一般,烟似的往窗外飘去。   小缘杏趴在窗边,望着她自己画的画消散飞去,飘失在万年树的方向。   爹娘告诉过她,画心的特点,就是能落笔成真。   她现在灵气不足,身体又不好,故而画出来的东西还不能维持很久,但若是将来修炼有成,不要说塑造鱼虫草木,就算是画一棵万年树、画一个小世界,也未必不能做成,当真会有女娲创世塑人之力。   小缘杏眼看着自己画得梅花飘远,枝叶很快就化成了烟气,但真正出自她手的那朵梅花却坚持了许久,直到飘到万年树后、小缘杏看不到的地方,都还维持着真花般的样子。   小梅花随风飘着。   片刻之后,万年树下,有一少年手微微抬起,正好让梅花落入他的掌心。   那是个清俊的男孩,背上背着琴匣,他比小缘杏要大一些,似乎已有九岁十岁。   尽管年纪不大,气质却已出众,他样貌生得相当端正,看得出日后长大,定会是天人之姿。   男孩看着掌间那朵红梅,怔了一怔,费解道:“这里,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梅花?”   说着,他撩开万年树帘帐般的长长须根,往树外望去。   只听他身后琴匣里传出一个脆嫩的声音,回答说:“这不是真的梅花,是画出来的。”   男孩身后带着仙侍仙官陪同,但刚刚那个声音,竟不是任何人发出的。   那声音细如幼子,娇嫩欲滴,不像是来自任何人,竟像是在琴匣里,有什么在说话。   在场的仙侍仙官都对这声音见怪不怪,而背着琴匣的男孩本人,更是没什么反应。   而此时,男孩已经隔着层层树须,看到了万年树旁的小仙庐,还有坐在窗边的小女孩。   其实男孩也只比小缘杏年长四五岁,但小孩子生长迅速,在这个年纪,即便只大几岁,看上去也有天堑之别。   在他看来,眼前的缘杏,无疑是个很小很小的幼童,看上去生得十分病弱,趴在窗前,似乎可怜。   男孩好心问身后的仙官道:“她是谁?为什么住在这里?”   跟在男孩身边的仙官走了上来,对他解释说:“那是狐族天君的小女儿,因为娘胎里落了病,她的父母求了许多医药,如今,她正住在这里等万年树花开呢。” 第二章   男孩问:“生病,为什么要等万年树开花?”   仙官回答:“这是南海神医为她开的一味药,说是集齐东天落霞云、南海海极雪、仙岛灵泉莲叶和万年树初开花瓣才能治病。狐族天君为此可是费尽了心思,五大天庭的人都求遍了,如今只差这万年树花一项,这狐狸小公主的病就有救了。”   男孩似乎听得怜悯。   他问:“她住在这里多久了?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她就不能回家,得一直守在这里吗?”   仙官道:“何止。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神医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岁。如今也只是汤药吊着,她连床榻都下不了,只能每天坐在那里,朝窗外看看。”   那个小女孩长得的确清瘦。   这个年纪的小孩多半会有点婴儿肥,仙界不缺吃食,孩童小时候都会胖点,有一些肉比较可爱,像是年画娃娃。   而这个小女孩脸颊却是消瘦的,这么小就下巴尖尖,面色苍白,一看就病得厉害。   尽管素不相识,但听了这样的话,实在让男孩于心不忍。   他想了想,说:“让万年树开花就行了吗?也许我可以试试。”   说着,他取下背在背后的琴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仙琴。   因为他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琴也专门配合他的身形,是特别小一些的。   但那是一把特别漂亮的琴,笔直的琴身,发亮的琴弦,仙琴上带着一点幽幽的木香味,但看光泽,就知道保存得十分精细。   男孩正襟席地坐下,抱琴放在膝上,手指拨弄琴弦,只听“锃——”的一声,曲调便开始了。   男孩奏乐显然已经十分熟练,琴乃君子之音,奏起来颇有韵味,而男孩小小年纪,却已掌握其精髓。   他奏的是上古仙乐,《百花鸣》。   小缘杏本是坐在屋中,忽而听到窗外传来琴声。   她顺着琴音望去,突然,却感到一阵暖风伴着琴音吹过,接着,万年树枝叶摇曳、开枝生叶,不过须臾,已是万枝开花,浅粉色的小花刹那间开满枝头!   郁郁葱葱的巨大万年树,由于忽然间花朵开遍,一下子成了蓬蓬的淡粉色!   小女孩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惊异于她身体里有着这样的力气。   在古雅的琴声中,她隐约看到根须摇晃的树影之后,有一个比她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正在弹琴。   还不等小缘杏将头探过去看个清楚,之前离开的小仙娥已经端着热水走了回来,她看到坐直在床头、脸色忽然红润起来的狐耳少女,惊得手一松,满是暖水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但小仙娥却顾不得这些。   她惊喜地冲上前来,道:“公主!万年树开花了!你可以坐起来了!!”   小女孩一怔,恍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真的,她稳稳地坐直在床上,她并不是靠其他人搀扶坐起来的,也没有在身下垫好几个高枕头。   她感到胸口前所未有的放松,四肢也有了力气,虽然病气并未完全消散,还有些发闷,但比起之前那种浑身虚软的状态,已经是天差地别。   小缘杏惊喜地睁圆了眼睛,她转头看向小仙娥,露出一个虚弱而喜悦的甜笑:“嗯。”   缘杏问:“这样,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爹娘,见到哥哥了?”   “当然了我的小公主!”小仙娥兴奋极了,“我们终于能回狐君宫了!”   缘杏眼里渐渐淌出希望之光。   但接着,她又想起方才的琴声,急忙往窗外看去。   只见先前的琴声不知何时已停止,万年树根须后人影一晃,先前的男孩身影,也不见了,先前那偶然的一瞥,倒像是幻觉一般。   ……   万年树开花的消息传回狐君宫,众人都万分高兴。   小公主不久就被迎回了狐君宫。   女君抱着小缘杏亲了又亲,垂泪道:“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   小缘杏许久不见父母,欢喜地被父母抱在怀中,她勾住母亲的脖子,埋在女君的颈弯中。   这时,她埋在女君怀中,皱着眉头咳嗽了两声,又吐出一口血。   女君与狐君都大惊失色,忙又请来医仙诊看。   小缘杏躺在床上,靠着蓬松的羽毛枕,屋内燃着炭火,烧得暖烘烘。   女君与狐君守在窗前,紧张地等着医仙诊断。   南海神医专程又来了一趟,他面白无须,尽管仙龄早已过千,却是个干净青年的长相。   他断了小公主的脉,随后回复道:“小公主如今先天不足已被补全,只是补好的根基尚且脆弱,这些年来灵心却日益强大,小公主目前的身体仍撑不住这冲天灵力。   “好在比起先前的先天不足,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日后好生调养便是。只是这调养身体,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也没有什么天灵地宝可以一举扭转乾坤,只能长久注意,不可懈怠。小公主日后切忌油腻,勿碰辛辣,注意休养生息,另外我会开一个方子,每日煎服,切不可断。”   狐君夫妇连连应下,并命人提供笔墨,好让神医记下方子。   狐君又问道:“小女出生时,原本已与一位神君约定,要在小女年满七岁时,将她送到神君门下拜师修习。那位神君不喜门下弟子携带童子随侍,而如今小女这般身体……神医你看,等到她七岁时,出去拜师,能坚持得住吗?是不是还是让她在家中多住些时日为好?”   南海神医想了想,回复说:“问题应该不大。只是药要备齐,到时我帮忙将汤药制成丹药,随身携带便是。”   狐君夫妇连忙道谢。   小缘杏听得一知半解。   她本就年纪尚小,对许多事没有概念,且从小汤汤药药从未断过,也不介意日后再接着喝。   她心不在焉,心中惦记着哥哥。   等神医去写方子,缘杏就懵懂地扯母亲的袖子,问:“娘,哥哥呢?”   女君俯身摸了摸缘杏额前的头发:“你兄长已经从师门回来了,是特意回来看你的。他现在在写功课,等一会儿就能见得到了。”   小缘杏于是心安,便期盼了起来,守在窗前,等着哥哥何时来看她。   她疾病未愈,身体尚且虚弱,由于南海神医的嘱托,依旧不能下床,但现在比起之前坐都坐不起来、只能日日盼着窗外花开的日子,已经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小缘杏抱着爹娘给她玩的新纸笔丹青望着窗外,可是从白天盼到夜黑,熟悉的兄长也不曾出现。   她想着许是哥哥的先生们,还有他新拜的师父留的功课太多,所以哥哥做到晚上未曾做完,实在吃不住就睡了,明日一定是会来的。   如此想着,她便也在小仙娥的照料下熄了灯躺下,期盼地睡去。   然而,次日,缘杏从旭日东升等到夕阳日落,哥哥仍然没有现身。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是如此。   缘杏试着问小仙娥,可是小仙娥们也是活泼爱玩的年纪,初回狐君宫,正忙着和姐妹们联络感情,更是难以顾得上这些,只是草草回答。   小缘杏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小少君如今课业繁忙,这才不能来见公主。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在这里等哥哥。”   小缘杏温柔懂事,乖巧地回答,可眼底却难掩失落。   这一日,她又守在窗前等待。   因为兄长迟迟不来,她本就身体虚弱,连等几日有些累了,午后抵不过困倦,便沉沉睡去。   谁知半个时辰后,却被院中一阵喧嚷声吵醒,小缘杏揉揉眼睛趴到窗前,就看到好几个男孩背着弓箭从院门外经过,好像正要去练习射箭。   那个男孩中有一人,发间同样立着白色狐耳,眉目与小缘杏生得有六七分像,是金玉之貌,其他男孩熙熙攘攘,唯有他不言不笑,似与他人疏远。   尽管许久不见,但缘杏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的双生兄长。   哥哥比以前长得高、长得开了,犹如玉枝小树初立,临风行走。   缘杏一喜,便要出声打招呼。   就在这时,似有所感一般,男孩停下步子,往缘杏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然而,兄长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仿佛漠不关心,然后走在其他男孩之中,很快消失在庭院外。   缘杏一愣。   她与兄长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前后就差一刻钟,自幼关系亲密。哥哥他小时候就少言寡语,但唯有对她耐心体贴。   哥哥是棋心,天生棋力出众,在她搬去万年树边之前,他还时常将棋盘棋子搬来自己房间,她喝药睡觉时,兄长就在旁边自己钻研,有时还会给她读自己上课学来的诗书词句,哄她睡觉。   距离上一回哥哥去万年树那里看她,才只有几个月。   那个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么几天的功夫,哥哥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缘杏迷惑不解,她尚不谙世事,但也隐约晓得了,这几日哥哥不是没有时间来看她,而是不想来。   再没有什么事比与自家哥哥生出嫌隙,更让人难受了。   缘杏年纪虽小,疾病让她惯于忍耐,心里却也受了伤。   之后几日,小少君依然没有来看她,但缘杏也没有再提想要兄长来看她的事。   时光荏苒。   小少君不久就回了东天境,随他师父修行,缘杏则留在家中休养,没能在与哥哥见面。   等再得到兄长的消息,已是半年后。   这半年来,小缘杏身体好了许多,已经能时不时下床,也能用书房、自己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身体变好以后,手臂手腕用笔也有力,她的画功日益精进,画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真假难辨,能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在纸上画了一只与自己体型相仿的小白狐,然后自己也化作原形,与画出来的小狐狸在书房里团团转着圈一起追尾巴玩。   不久,书房外传来喧嚷的交谈声,接着又有小仙娥靠近的脚步声。   小缘杏连忙变回人身,爬回椅子上坐好。   她画出来的小白狐尾巴一卷,眼睛笑眯眯地眯起,在地上摆出一个听话的坐姿,随之消散不见。   小仙娥们开门进来。   小缘杏问道:“外面,是哥哥回来了吗?”   兄长偶尔也会有假期,前几日家中就已受到哥哥从东天境寄来的家书,说他会回家住几天。   小仙娥点头道:“是的。不过少君他,仿佛心情不太好呢。”   缘杏问:“出什么事了?”   小仙娥回答:“好像是前些日子,仙门弟子开修炼大会,各家弟子都聚在一起修行比试,与少君一组的,基本上都是年纪相仿、刚拜入师门没几个月的小弟子、新弟子,少君是灵心伴生,自幼聪慧绝顶,师父又是东天女君,本以为能一举拔得头筹,谁知道却败了,还败得很惨,毫无悬念。”   听到这个消息,缘杏也吃了一惊。   她与兄长生疏了好几个月,但对兄长的天资还是清楚的,兄长定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若只是败了也就罢了,可听小仙娥的说法,却像是差距悬殊。   缘杏问:“赢了哥哥的,是什么人?”   小仙娥回答道:“是北天君的弟子。按照北天君的规矩,当然不知道他门下弟子的来路,只知道是北天君刚收的大弟子。那位小君一手仙琴练得极好,北天君给他起了代称,单字一个‘羽’。   “尽管没有人清楚那位小君来路,但他毕竟是北天君门下目前唯一的大弟子,故而其他弟子都尊称他一声——‘公子羽’。” 第三章   听到是北天君的大弟子,缘杏睁圆了杏眼。   她现在已经知晓了,她与北天君有师徒之缘。   在她出生时,北天君就已登过门,与她父母约定,待她年满七岁,就要只身前往北天宫城,拜北天君为师,随他修习仙法。   这么说来,北天君如今的大弟子,日后就会是她的师兄。   现在距离缘杏拜师的日子,还有一年。   缘杏问:“可是既然被称作公子羽,北天君的那位大弟子,年纪应当比哥哥要大吧?”   小仙娥回答:“是要大一点,可也大不了几岁。更何况,少君拜入东天女君门下的时间,其实是比北天君的大弟子要早的。少君素来努力,从未想过会被人击败,这一回受到的打击,可是重了。”   缘杏听得心神不宁。   如今她与兄长关系不如以前亲密,但她心里依然是关心着兄长的,得知哥哥受挫,她也不好受。   同时,她对北天君的大弟子、那位她未来的大师兄,内心生出了三分好奇。   善琴。   不知怎么的,小缘杏记起了万年树花开那日,她在小庐里听到的琴声。   不过她年纪尚小,先前病怏怏,记忆难免浑浑噩噩,现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并不确定自己看得、记得是不是真切。   或许果真如小仙娥说的,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眼下,还是兄长来得要紧。   缘杏想了想,便道:“那我去看看哥哥吧。”   她现在身体好了六七分,虽然还在服药,可也不像以前那样,只能孱弱地留在床上,被动等待其他人的探望,她能够自由走动了。   缘杏已经好久没有与兄长见面,更不要说交谈,上一次碰面时,两人那样一言不发,也让缘杏与兄长之间的氛围,有些古怪。   缘杏在小仙娥的陪同下,往兄长居住的院落走,一边走,她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等见到哥哥,要说些什么。   她心里还抱着期望,想兴许上回只是哥哥他心情偶然不好,等这回见了面,他们就没事了,能回到从前那样。   光是这样想着,她脚下步子就不由快了许多。   缘杏没多久就走到兄长房间门口,她抬手想要敲门。   可是,就在这时,里面就传来兄长随身仙侍的声音——   “……男君与女君大人也真是,明明少君你与公主是同胎出生,前后相差不到一刻钟,男君与女君大人,却这样忽视少君你!”   这句话激烈的语气,成功让想要敲门的缘杏,顿住了举在门前的手。   只听仙侍打抱不平道:“少君你也是棋心伴生,从小到大不知做了多少努力,可两位狐君大人眼中,竟只有画心伴生的公主!   “小公主不过是生了病,两位狐君大人便都将整颗心放在小公主身上,为她到处奔波,却对有不少成绩的少君你不闻不问、少有关怀。少君才过四岁生日,便被送去东天女君那里修炼,而小公主却还是狐君大人们怀里的小宝贝、小可怜。   “少君你这般刻苦,在东天境,每日卯时起、丑时睡,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明明付出得更多的,得到的关注却反而不如病怏怏的小公主。   “身体健康,这又不是少君的错,难不成少君只是比小公主大一刻钟,又是健康的男孩子,就不想要父母陪伴和爱护了吗?狐君大人们这两颗心,未免也偏得太厉害了!”   小缘杏原本是想去看看兄长的,可这番话死死地将她堵在木门外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跟在她身后的小仙娥也是一个个堵住嘴呆若木鸡,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缘杏的眼神黯淡下来,她静悄悄地退下台阶。   她将手指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所有人都不要出声,然后带着捂紧嘴巴的小仙娥们,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院子。   小女孩的脚步又软又轻,半点声响也不会发出,及时离开,就像没有来过一样。   听到这么一番话,要说缘杏心里完全不难过,那当然不可能。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因为自己的缘故,哥哥也受了那么多委屈。   难怪兄长不喜欢她,两人会在她养病不知道的时候有了嫌隙……只盼望日后,他们关系不要更加恶劣才好。   缘杏的神态难掩失落,带着小仙娥们离去。   然而,待缘杏走远,少君屋里的仙侍也都埋怨完了。   这时,就听屋里传来少君不高兴的声音:“胡说八道!”   小少君名为缘正,向来少言寡语,平日里除了随师父、先生修习,就是看看妹妹,极少有生气的时候。   只听他说:“我与公子羽竞争,输了便是输了,是我技不如人、自视过高,怎么能怪到妹妹头上。   “她先天不足,自小不能下床,她也不想的,我作为哥哥,当然应该多加照顾。   “再者……她生得这么孱弱,或许也是因为我们两个同胞双生,是我……夺走了本该让她健康长大的营养和灵气。”   说到这里,小缘正的脸上也蒙上内疚的神情。   在他印象中,妹妹总是卧在病榻之上,她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还是画心伴生,自己活动自如,在外总是被人夸赞天资异禀,受到众星拱月的待遇,妹妹却只能卧床修养,一年到头连几个生人都见不到。   妹妹文秀乖巧,总是坐在床上画画,可又因生病,坐不直,画几笔就要咳嗽,有时候甚至要吐血。   但饶是如此,妹妹仍然体贴温柔,从不给他们添麻烦,有时候疼得厉害,也是自己缩在被子里捂着憋着,他要上去查看,打开被子才能发现。   想到她苍白的小脸,小少君便觉得难受,觉得有自己的一份错。   少时懵懂无知也就罢了,现在越是长大知事,看着被困在家中的妹妹,就越是愧疚,总觉得自己平日里享受的那些自由和喝彩,至少也应该分给妹妹一半。   明明两人是双生兄妹,他出入自如,拥有甚多,妹妹却要吃这么许多苦。   越是这样想着,就越不知该如何面对妹妹。   因为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便拖着不去见她。   其实他们之前见面,也就是他在一旁钻研棋谱,妹妹在床上画画,他们两人都爱安静,虽是兄妹,却少有交谈。   他这般沉默少言,缘正心里也不笃定,妹妹与他相处,到底有几分开心。   他知道自己性情有些冷淡,所以也不想让妹妹在病榻中,还要看自己这张不太懂得温柔体贴的木讷脸。   上回他们见面,妹妹看他的眼神,仿佛也有些疏远了……   ……   小缘杏从兄长住的独院回来,便没精打采。   倒是小仙娥们气得要命。   小仙娥们为她义愤填膺道:“小少君实在太过分了!公主生病,明明公主自己也不想的,他们哪里知道公主一个人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   “公主每天都要喝那么多汤药!看那么多次先生!身体就没有哪一刻是舒服的!   “说是两位狐君大人偏疼公主,实际上狐君大人们平日里公事繁忙,一会儿上这个天庭,一会儿上那个天庭,又能有多少时间陪伴公主?我们公主住在万年树边的时候,一样几个月也见不着狐君大人几次!   “公主每天都盼着有人能来看她,结果呢,盼来盼去都是汤药,和窗外晃来晃去的树影!”   其他小仙娥也都在气头上,看有一人开口,纷纷跟着附和,恼得跺脚。   缘杏看着她们气鼓鼓的样子,仿佛都被气胖了,一个个全像是气球吹的胖仙娥,倒有些好笑。   但笑过之后,又是难受。   缘杏以前从不晓得哥哥原来是那样想的,情绪低落。   如今回忆,她觉得自己,的确是太过依恋兄长了。   其实哥哥只比她年长一刻钟,实在没必要让她、照顾她。   过去,她整天等着哥哥过来看她,像是麻烦的粘人精,或许无形之中也增添了哥哥的负担,加剧了哥哥对她的厌恶。   想到她与兄长的关系恐怕再难回到从前,小缘杏便觉得胸口闷闷的。   当日黄昏时,男君与女君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看她。   缘杏的气色看起来已经比过去好很多了,可是毕竟还要每日服药,且她身体虚弱,特别容易感染风寒之类的小病,十分惹人担心,狐君们如果不是亲自看过,着实放心不下。   缘杏在父母面前转圈,示意自己安好,还给他们看自己最近作的画,展示她精神不错。   看缘杏还算康健的样子,狐君夫妇脸上总算有了笑意。   不过,等到狐君夫妇看完她的情况,缘杏顿了顿,道:“爹爹,娘亲,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况且医仙每日都来复诊,还有仙娥们照顾,你们不用总是过来看我。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不如平时先去看看哥哥吧,他现在拜师东天女君,不是时常都能在家里,出门在外,功课又繁忙,难得回家,哥哥他一定也很思念爹爹和娘亲。” 第四章   听到小缘杏的话,狐君夫妇微怔。   他们看到女儿稚嫩而认真的眼神,诧异地彼此对视一眼。   狐君夫妇两人,男君颇有几分书卷气,不像君王,反像书生;而女君位列帝君之位多年,仍然活泼灵秀宛如少女。   他们在儿女面前,都没什么架子。   片刻后,男君摸了摸小女儿的头,说:“我们晓得。杏杏不用担心,我们时常会看正儿的功课,平时也经常会去瞧瞧他在干什么、陪他下棋,我与你娘昔日忙碌,确实常有顾及不全的地方,但并未因为你的关系冷落正儿,你不用担心这个。”   女君笑嘻嘻地抱起缘杏来亲了亲,调侃道:“我们杏杏大了,还知道关心兄长了。也好,我们这就去看看正儿。”   自从缘杏身体好转,女君也放松许多,有时候还能开开玩笑。   她又亲了几下缘杏,像摆弄个小玩偶似的摸她的头发、顺她的耳朵,感慨:“还是女儿好,怎么亲怎么抱都行,一会儿正儿看我抱他,又要皱眉头了。”   缘杏见爹娘答应去看兄长,小小地松了口气。   而这时,男君也蹲下来,与缘杏平视,温柔地问她道:“杏杏,马上就到你和正儿六岁的生辰了,今年,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听到“生辰”两字,缘杏忽而一愣。   她与兄长同年同月同日生,她的生日,就是哥哥的生日。   她今年就要满六岁,这意味着,明年她也要同兄长一样离家,前往北天境,拜北天君为师。   北天君的规矩,不准带仙娥仙侍,缘杏自幼体弱,想到要离开父母兄长,独自一人前往陌生之地,终究有几分忐忑。   缘杏想了想,回答父亲道:“我想要新的图画册子,拿来临摹。”   缘杏喜欢画画,又是画心伴生,一向喜欢这样可以写写画画的东西。   狐君稍作思索,又问道:“什么类型的图画册子,你有要求吗?花草?还是动物?”   缘杏问:“我想要香囊的,可以吗?”   香囊的画册,这倒与寻常不同。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女儿从小能做的事情不多,她有什么想法,狐君夫妇都会尽量满足。   狐君没怎么想,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几日后,小公主与小少君的诞辰便到了。   这是缘杏康复后的第一次生日,且她明年就要去北天境拜北天君为师,小少君拜过师父以后,也是难得留在家中,狐君们自然办得十分重视。   狐君两人上午祭拜四方,又散自己的仙力,为天下狐狸降下福祉。   这一日,世间狐狸,无论成仙的、未成仙的、开灵智的、未开灵智的,都不会受生病挨饿之苦,修为能够有所精益。   祭祀过后,许多狐狸都能感觉到自身的变化,一些生性比较聪慧的,便在对着天空狐君宫的方向伏身嗷叫行礼,表达对狐神庇佑的感激,以及对小公主和小少君的祝福。   祭祀结束以后,便是仙宴。   狐君两人邀请了五方天庭中的友人,还有有头有脸的神仙前来做客,为他们介绍缘正与缘杏两个孩子,希望将来遇到事情,他们也能庇佑这一双儿女。   缘正和缘杏两人生得可爱。   狐族美貌历来在三界有名,更何况是狐君的儿女,两只漂亮的狐狸崽子,一出面就赢得了客人的三分好感。   他们兄妹两个站在父母身边,时不时就会被摸摸脑袋。   九尾狐在世间是有名有姓的瑞兽,虽然狐狸聪颖,成神成妖的数量都多,在人间的口碑有些正邪不一,且不及龙凤那般显赫的名声,但仍是赫赫有名的上古神兽,平日里香火供奉极多,论起名望,远不是没什么人听说过的熊神、马神可比。   而缘杏与缘正的父母,是上古神狐之首,各路传说神话多见其名,平时来往的,也大多就是他们早年就认识的友人,放在如今,放出名字,就足以让许多新晋的神仙感到震撼了。   席上的人员阵容,可谓高级。   北海女君雍容华贵,着金纱缕衣,眉心画莲,她喝醉了酒,微醺捏了捏缘杏和缘正的小脸,懒洋洋地道:“阿娆,阿易,你们这双儿女真可爱,干脆咱们结个亲,我全部订下来,给我家那对姐弟,当我的女婿媳妇算了。”   狐女君将缘杏缘正抱入怀中,道:“你想得倒美!你家的姐弟都多大了,我家的正儿杏杏才多大?”   北海女君哼哼唧唧:“不多不多,才差五六百岁嘛,很快的。等过个五千年,你看还算不算有什么年纪差的。”   “反正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想了!”   北海女君不死心:“大的不行,小的也可以啊!我还有个小儿子呢,已经在蛋里了!他爸爸每天都孵着,十年之内,保准给你孵出来!”   狐女君:“滚!”   白泽神君端详着两个孩子,也微笑道:“的确是两个好孩子,只是师门怎么这么早就都定了,既然要出门拜师,也不先问问我。”   白泽是古往今来第一瑞兽,兽身通体雪白,狮子身山羊胡,头上长角,他通晓天下万物之情,知晓天下鬼神,且有逢凶化吉之能。   此时白泽化作一个白衣神君,手握小茶盏,看上去风度翩翩,明明在一众神兽之中极受崇敬、地位崇高,却平易近人,好像很好相处。   狐男君道:“若是早知白泽神君有意,能够拜白泽神君为师,定然是小子与小女的福分。其实我们当初,是想让两个孩子留在狐宫修炼的,只是北天君先上了门,说是小女与他有师徒之缘,后来没多久,东天女君也来要走了正儿。   “他们两位都是难得开口,又都是良师,这才会让我们两个孩儿离家。”   因着北天君的规矩,缘杏被北天君收为弟子的事不宜外传,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狐君说话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不过,告诉白泽神君是没有关系的,他通晓世间诸事因果,是个万事通,即使不告诉他,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果然,白泽闻言,只是笑眯眯地呷了口茶,眼睛笑如弯月,轻轻地连声道:“可惜,可惜。”   又有一个神兽在一旁道:“说起年轻一辈,中央天庭那位天帝的小子,只比缘正缘杏大几岁,说是天资十分了得……”   “哦?说说看。”   话题不久就又聊开了。   宴席上颇为热闹。   在座的不少都是名声在外的神兽仙君,走出去极受世人神仙尊敬,许多人甚至不敢与他们交谈亲近,但实际上,这些神君仙君私底下都友善健谈,对友人更是没什么架子,气氛热烈。   缘正和缘杏兄妹两个,虽是今日的小寿星,却被这群长辈们一会儿摸摸脑袋,一会儿捏捏脸蛋,像面团似的摆弄。   缘杏与哥哥站在一起,尽管长辈们说起他们都是一起说,可他们兄妹两人之间却没怎么说话。   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怪异。   缘杏乖顺地应付着长辈们的夸奖,可注意力却多在兄长身上。   兄长直腰挺背,总是平视前方,好像未曾注意到她。   缘杏一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互相绞着,想与兄长说话,可看着哥哥冷淡的面容,又难以开口。   终于,等到入夜,小孩子们到睡觉时间了,狐君们让仙娥仙侍陪着兄妹俩回去。   等走出宴殿,眼看着就要分离,她却一句话都还没有与兄长说过,缘杏才伸出手,一把拽住走在她前面两步的哥哥的袖子。   “哥哥。”   缘杏开口说。   “等你回去以后,看一眼你屋子门口的桂花树,我在右边那棵上挂了东西。”   缘正不善辞令,其实缘杏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生病多年都在修养,根本没有多少机会与外人说话。   小缘杏说得紧张,她的睫毛颤颤,不等看到兄长的反应,她已经松开了缘正的袖子,转身带着自己的小仙娥们跑了。   缘正看着被妹妹揪过的袖子怔了一瞬,望着她跑去的背影,又皱起眉。   缘正侧头对一旁的仙侍道:“去,你追过去看看,杏杏身体还不好,不能快跑,不要让她把身体跑坏了。”   “是。”   仙侍应下,匆匆追去。   缘正担心地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人都已经走远。   缘正只得收回目光,走回自己的院子。   他的院落离宴殿只有几步,没多久就走到了。   正如缘杏所说的,他门前种了几棵桂花树,现在已经到了开花的时节,树上金花簇缀,暗香浮动。   他们兄妹近日关系紧张,听到缘杏在他树上挂了东西,缘正其实纳闷,想不到会是什么。   他走到树下,举目望望,一会儿功夫,果然很快就在离他房门最近的那棵桂花树的枝杈上,找到了一件小东西。   是一个小香囊。   小缘杏个子还很小,因此挂得不高,看得出是踮着脚、踩着石头,好不容易才挂上去的。   那香囊,靛蓝底,流云纹,香囊上缀着金色的穗子,精巧得出乎意料,而缀的穗子却有些粗糙。   缘正微微出神,伸手摘下来。   他将小香囊拿在指尖捏了捏,发觉里面似乎有东西,便将香囊打开。   锦囊里满满地塞着香料,有川芎、白芷、羌活等等。   除此之外,在香囊最上面,还放着端端正正叠好的小纸片。   缘正将小纸片展开。   上面是缘杏的字,尚且稚嫩,笔锋却已看得出气骨风度。   她年纪小,用笔却已熟练,能将字写得很小,措辞则有种小孩子学大人说话的稚气。   纸片上书道——   【妹妹缘杏恭贺兄长诞辰快乐,愿兄长身体健康,学业有成。】   【香囊是妹妹画的,只是我技拙才疏,画出来的东西保存不了太久,香囊最多只能有两三日,为了便于保存,又为兄长打了穗子。】   【希望兄长能喜欢。】 第五章   小缘杏的书写很认真。   缘正脑中浮现出妹妹坐在矮桌前,拿着对她来说还有点大的毛笔,一笔一划书写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心中百味交杂。   他沉默寡言,性格孤高,平时也极少放下身段,对妹妹嘘寒问暖,并不是个多么尽责体贴的兄长。   但即便是他这样的双生哥哥,杏杏依然待他如此温柔。   缘正如今在东天境随东天女君修炼,他其实很清楚,其他弟子私下里都说他不好相处,不知该如何与他来往。   对于这些非议,缘正不怎么在意,他天生爱静,并不怎么想与其他人打好关系,但唯有这个妹妹,许是因为双生的缘故,他素来对她硬不下心肠。   缘正握着香囊的手收紧,一时间万千思绪心中过,最终在胸口缠成一个温柔的结。   妹妹画出来的礼物是会消失的,他其实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生辰,但想到是杏杏送给他的,便觉得可惜。   缘正将香囊捏在手中,最后想了想,小心翼翼将上面那个粗糙的穗子取下,缀在自己腰间,然后将香囊和小纸条收好,藏到怀间。   ……   生辰过后,缘正很快就回东天境修炼了,仙宫中又只剩下缘杏一个人。   不过,缘正离家两天后,有仙侍从东天境回来,特意来见小公主。   “这是少君为小公主准备的礼物,是少君亲自在东天挑选的。小少君说前些日子生辰的时候,没有为妹妹准备礼物,是他疏忽了,准备这个,也是报答妹妹的一番心意。”   仙侍说着,呈上一个木盒。   缘杏没想到哥哥竟然还会特意补给自己礼物,开心地奔过去,将木盒打开来看。   合盖移开,里面是一整套毛笔,大小不一、笔毛质地不同,一看就是专门就是专门用来作画的。   缘杏喜不自禁,忍不住将画笔拿起来,摸了又摸,发现很合她的手。   缘杏惊讶道:“这真是哥哥为我挑的?”   小仙侍回应:“当然。小少君拜访了好几位制笔仙呢,小公主手小,力气小,少君特意请制笔仙选了很轻的木头,希望小公主用起来趁手些。”   缘杏果然很喜欢。   她喜欢画画,没有什么比画具更合她心意,更何况是哥哥亲自挑选的礼物,还是这么精致的画具。   不过拿着笔摸来摸去,缘杏又有些不安。   兄长虽然送了她礼物,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来龙去脉全靠小仙侍一张嘴描述的。   这让缘杏判断不准哥哥的意思。   兄长他,是和以前一样,在疼爱关心她,还是只是觉得收了自己的礼物,不回礼不礼貌、过意不去?   兄长是忽然意识到了,他们兄妹之间也可以互赠礼物?   因为她先赠了香囊,弄得哥哥不得不回礼,会不会反而给哥哥添了麻烦,让他心生厌烦?   小缘杏使劲回想着兄长先前的态度,实在拿不定主意。   哥哥这两年,性情愈发孤冷,喜怒不常形于色,光看他的脸,就连缘杏都难以判断出他的想法。   缘杏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便索性不想了,跑去开心地铺开笔墨纸砚,用兄长赠的笔试画。   缘正赠的毛笔,是考虑到她的年纪、力气还有身体状况,特意请制笔仙花了心思做的,用起来果然格外顺手,比缘杏原本用的毛笔要省力许多,一点都不累,下笔如有风助。   缘杏点墨落笔,先画了一只蝴蝶,然后又画了一只白兔。   她画得如此栩栩如生,笔下生灵画成,立刻便脱纸而出!   蝴蝶振翅而起,很快飞到窗外,落在庭院盛开的万寿菊上。   白兔抽着鼻翼,胆怯地缩成一团,伏卧在绢纸上。   在场的小仙娥们看到兔子,都发出欣喜地欢呼,跑过来将兔子抱走。   小缘杏站在椅子上,画了几只动物练笔,却自觉没有画出神韵。   她停了停,将绢纸铺开,拉到最长,然后刷刷挥笔。   树木的枝叶犹如自然生长一般在纸面上舒展,根须垂下铺如帘帐,苍翠欲滴。   是万年树。   接着,小缘杏用几种颜料调了淡淡的胭脂色,然后换笔润笔,将这淡粉色点在纸上。   刹那间,画上倒真像是千树万树开满花一般。   这是那日,万年树开花的场景。   小仙娥好奇地过来看缘杏画了什么,想看看能不能抱到一只兔子。   但看到小缘杏画的万年树的根须,小仙娥“咦”了一声,奇怪地指着缘杏画的一道阴影,问:“小公主,这是什么呀?怎么看着,像是万年树旁边有人似的。”   缘杏点头回答:“是有人呀,只是被须根挡住了。”   那日,万年树开花前,缘杏曾恍惚听到小庐外有琴声,还看到有人影抚琴,似乎是个男孩子。   尽管那只是一瞬间,事后想想,又许是她病中的错觉,缘杏却有些念念不忘。   那琴声典雅,很有灵性。   一曲毕了,万年树就开花了。   这样的巧合,总让小缘杏怀疑,那一曲琴调子,会不会与万年树开花有什么联系。   若真有联系,那弹琴的那个男孩,就是她的恩人。   若是有缘再见,势必要向他道谢才行。   缘杏捏着画笔,出神地想着。   不过,她画的万年树固然逼真,却没有像那些小花小兔一样化成实体。   万年树乃是开天辟地第一神木,以她如今的修为,是画不成真的。   缘杏望着纸上的神木看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想起更多关于那个男孩的特征,只得小小地叹了口气,将刚画好的画收起来。   ……   数日后,缘杏也开始像兄长当初那般,随仙宫中的先生开始上课了。   距离她前往北天境还有一年不到,在正式拜师之前,缘杏要先在家中进行一些基础学习,到时候去见北天君,也能显得聪慧,不至于什么都要从头学起。   正好缘正的先生们没法随他去东天境,就接着在狐君宫中教缘杏。   教导缘杏和缘正俩兄妹的先生很多很齐全,从琴棋书法到骑射仙术的都有,就是不知怎么回事,缘正走了以后,先生里面居然多了个浑水摸鱼的北海女君。   北海女君是狐君夫妇的朋友,也是缘正缘杏兄妹两人从小认识的长辈,每年都来他们的生辰宴。   今年的生辰宴后,北海女君干脆没有回去,就留在了狐君宫。   她得知缘杏病愈,要跟随先生们学些基础以后,奋勇地毛遂自荐,说她要亲自教导小杏杏。   北海女君放到五大天庭之中,也是号令一方的神女,虽然为人过分欢脱了些,但修为却无可置疑。   狐女君一方面对她赖着不走百般嫌弃,一方面,也乐得缘杏白多个便宜师父。   缘杏对北海女君并不拜师,让她教一教是没事的,但日后说起来,也是一段师徒缘,能让北海女君多照拂她一二。   且北海女君来自北海,说来也是北天君天庭照管范围之内,与北天君挨得近,也能与小缘杏说说北天的风土人情。   小缘杏每日巳时开始上课,到下午申时结束,因为她先前身体不好,课业比缘正当时要宽松很多。   狐君夫妇也没指望她一口气学得样样精通。缘杏因为长期卧病在床,除了天生的一手好画,别的基础都一般,武艺骑射类的更是样样不会,短短一年时间,实在不能硬教多少,只是让她懂个皮毛罢了。   正因如此,小缘杏的学业生活,称得上是在玩乐。   她跟着这边的先生练练书法,跟着那边的先生品品名画,有时听听仙乐,有时被抱到马上,坐着走两步。   北海女君没什么特别要教小缘杏的,她的主要授课方式,是正好看到小缘杏的时候,凑过来瞧两眼她在做什么,然后北海女君凑巧会,就顺便说两句。   比如说,小缘杏正在画画时,北海女君进来看看。   缘杏见女君光是瞧她,没怎么说话,有些不自在,于是停笔抬头,主动找话题问:“安霖姑姑,你生活在北海,是不是每日都能看到许多鱼?”   北海女君立刻来了劲:“当然了!海鲜有关的事你就问我好了,我全都喜欢吃!”   缘杏摇摇头:“我不是想吃,我身体不好,不能碰这些。我是想将鱼画得更好一些,但不能自己出门去海边……安霖姑姑,北海有没有什么专门收录鱼类的册子,能不能给我拿一本,当作平时画画的参考?”   北海女君说:“这有何难!不过要画鱼,你看什么册子呀,等着,我将真鱼弄来给你。”   说着,北海女君当场腾云驾雾飞走了,没几个时辰,托回来一个大缸,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好看海鱼。   缘杏头一次见到颜色这么艳丽丰富的鱼类,很是惊奇。   当即感到灵思泉涌,铺开笔墨丹青,一口气调了许多种色彩,对着鱼缸画起来。   北海女君很是得意,觉得自己这回当老师,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她过去看缘杏受她的启发,画得如何,却发现缘杏只画了海鱼。   北海女君费解道:“你这鱼画得是轻盈灵动,像活的似的。但你怎么光画鱼,没有画海水呢?若是没有海水,鱼在哪里游呢?”   缘杏赧然道:“可是……水清澈透明,又是流动的,很难画,我怕画不好那种感觉。”   北海女君当即怂恿起来:“不试试怎么知道!若是不亲手画一画,日后也画不出来,但你这回画了,即便不行,下次也能画得更好。你是画心伴生,这鱼想来一会儿就会活了,快将水加上,省得它们淹死。我想……你就看看画点波光,有活水的感觉。”   缘杏受到鼓励,胆子也大起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再去摆弄彩石,调了个类似海水的清透颜色出来。   她将一支大毛笔润湿,浸了颜料。   缘杏在北海女君的注视下,往绢纸上涂抹,试着描绘起波浪……   这一日,缘杏的书房被水淹了。   一刻钟后,狐女君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第六章   北海女君到底仙术高超,又尤善水术,及时施展了保护之术,小缘杏和她珍爱的画卷文具都受到了保护,没有被水淹到。   不过,原本在庭院里玩球的小仙娥躲闪不及,被冲走了好几个,在庭院外面哭个不停。   狐女君看到被北海女君抱在怀里、毫发无伤但受到些微惊吓的小缘杏,强压着怒气:“阿霖,这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将我好好的天狐宫,弄成北海水境了?!”   “阿、阿娆,我可以解释。”   北海女君这回自知理亏,没有同平时那样贫嘴,心虚地抱紧了小缘杏。   “我也没想到你女儿这画心比我想得还要强,海水就那样涌出来!我都吓着了。幸好,幸好杏杏这小宝贝没事,给你,完璧归赵。”   说着,北海女君将小缘杏塞回狐女君手里。   狐女君心疼地抱着女儿,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果然身上都没事。   狐女君担忧道:“杏杏乖乖,是不是害怕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缘杏搂住娘亲的脖子,摇摇脑袋。   狐女君高高提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不过,经历了这么一回事,狐女君再也不敢将北海女君与小缘杏单独放在一起。   每当北海女君要来和小缘杏玩的时候,狐女君都专程跑过来看着,甚至让小缘杏直接在她的书房里画画,不离开她眼皮底下。   北海女君在狐宫里的一大乐趣就是逗孩子,自从被狐女君盯梢以后,她瞧着没趣儿了许多。   北海女君百无聊赖地摊在桌子上,对珠帘后面批阅仙折的狐女君道:“阿娆阿娆,你别办事了,咱们出去玩玩怎样?就像成亲之前那样。”   狐女君头也不抬:“阿霖,我看你别在我这儿耍赖了,回龙宫去怎么样?你那里事也不少吧,你夫君都快写了八百封飞书让你回去了。”   北海女君立即后退:“不了不了,回去就要交班孵我那倒霉儿子了,还是让他爸孵着吧。”   狐女君白了她一眼:“你前些日子还说要把你儿子聘给杏杏当童养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现在就成了倒霉儿子,连孵都懒得孵。”   北海女君:“情况不一样嘛。”   说完,北海女君又回头逗杏杏,诱导道:“乖杏杏,你喜不喜欢龙啊?我们龙族的男孩子,都阳光又英俊,原形长得漂亮,保护欲还很强,这世间谁要是敢动了龙族的伴侣,龙都是会冲上去拼命的!你想啊,将来一只小白狐狸坐在金龙脑袋上飞来飞去,多可爱啊!”   缘杏懵懂地眨着眼睛,然后低头思索。   北海女君本以为缘杏是在考虑喜不喜欢龙,很是期待。   谁知片刻之后,缘杏迷惑地问:“可是九尾狐与龙是不同族的吧,若是将来生小孩,会长成什么样呢?”   北海女君一愣,大笑起来,然后信誓旦旦地拍胸脯:“别的尚且不说,这个你是绝对不需要担心的!上古便有龙生九子,龙族与其他族混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龙生九子?”   小缘杏常年卧病在床,大部分精力又都放在画画上,现在读书还不多,手里捏着毛笔,困惑地歪了歪耳朵。   “啊,龙生九子,就是,嗯……”   北海女君本来想解释一下,可是张开嘴,才发现很不好说。   有一条龙,和九个不同的物种,生了九个形态不一样的儿子,这说法好像哪里奇奇怪怪的。   北海女君看着小缘杏清澈单纯的双眼,怎么也说不出那句她原本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说我们龙的祖先以前私生活有那么一丢丢不检点”。   北海女君回头对狐女君道:“阿娆!我能给你女儿普及一丁点正常健康的两性相处历史教育知识吗?我保证,就一点点。”   狐女君:“滚。”   北海女君:“阿娆,你怎么答得这么快,多考虑一下嘛,对孩子回避性教育问题是不对的!”   狐女君:“我是不放心你教,你可快闭嘴吧。杏杏的事你放心好了,等她再长大一点,我会亲自教她的。”   北海女君悻悻地怂了。   小缘杏歪着脑袋,眼里仿佛更迷茫了。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缘杏即将离家前往北天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对自己前往的北天,好奇心也越来越重。   北海女君也是从北方来的。   有一日,缘杏问北海女君道:“安霖姑姑,北天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他啊。”   北海女君不知道缘杏要拜的师父就是北天君的事,听缘杏问起这个话题有些意外。   她考虑了一下,沉吟道:“应当说,是个美人吧。”   小缘杏:“???”   这个回答出乎缘杏意料,她看上去完全没有明白。   北海女君哈哈大笑,说:“日后你随我到北天境去玩,我带你见见北天君,你就懂了。”   小缘杏想了想,又问:“那北天君的那个大弟子,传闻中的公子羽呢?”   北海女君诧异:“你还知道这个,噢,我明白了,是先前你兄长在修炼大会上败北的事,让你在意起来了吧。”   小缘杏自己找不到借口,又不能实话实说,索性就这样点点头。   北海女君思索起来,说:“那位大弟子,我也不曾见过。不过既然是北天君亲自挑选,又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看上的弟子,想来必定有过人之处。   “我听说那位羽弟子,不仅仅天资出众,品貌性格也无可挑剔,见过他的仙君,都对我说那孩子待人有礼,不卑不亢,是个心有明月、谦逊高洁之人,评价甚高……对了,你可知道,北天君收徒,有不问来路、不问出身、仙门内不可表明身份背景的规矩?”   小缘杏回答:“知道。”   北海女君说:“我听闻北天君这套规矩,其实可能是为了那位大弟子而设的。那位大弟子固然出色,但他的身份来路,或许有一些问题。以他原本的情况,要拜北天君为师太过勉强,北天君为了不让他人非议,这才有立规矩一举。”   小缘杏愕然。   公子羽如今在小辈弟子中很有声望,兄长、兄长的同窗、兄长的仙侍还有在狐宫修炼的小弟子中,都不时会有人谈起。   缘杏之前从他们口中听说的,都是公子羽多么多么厉害,是一匹杀出来的黑马,竟连缘正小少君这样的棋心伴生都能打败,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北海女君说的事。   北海女君果然是从北天来的,知道的就是要比别人多些。   缘杏问:“那……那位公子羽,可能是身份出身非常糟糕吗?”   北海女君颔首:“嗯,多半如此。要隐藏身份,若不是出身差得不能让外人知道,就只能是身份高得不能轻易露面了,但后者的概率,太小了。反而是前者……会被这些个神君仙君收徒的,未必只有天上的小神仙,地上的凡人、妖界的妖族、尚有一丝善心的魔人,都不是不可能。   “北天君若是收了这样的徒儿,隐瞒身份,不想让人看低他一眼也很正常。   “不过,北天君也未必真的是为了藏他的大弟子,他这个人有时候想法异于常人,也许确实是觉得弟子间互不知道身份,更有利于修炼也说不定。”   小缘杏听得一知半解,但记住了她那位未来的大师兄,也许并不是外人看到的那般光鲜。   她童稚未去,天真单纯,虽然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但并未因为他或许不是神仙就有偏见,反而觉得这更不容易。   还未进师门,平白无故的,缘杏已经对那位师兄有了几分尊敬。   ……   时光流逝。   缘杏按部就班地与先生们学习。   这一年,缘杏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不过各项基础课业都补上了不少,走出去总算不见得会太丢人了。   北海女君在狐君宫住了近八个月,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被龙王派来的仙官八抬大轿请了回去。她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邀请小缘杏到北海去玩儿,说要收她当干女儿。   兄长中间回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没住几天就走了,兄妹俩没怎么能说上话。   一转眼,缘杏过了七岁的生辰,终于要出发去北天境,拜北天君为师了。   出发那日,狐女君亲自给小缘杏梳了头发、挑了衣裳,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看着女儿端庄可爱的样子,狐女君心头不禁涌上一阵忧虑感伤,靠在男君肩上,低低啜泣。   男君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男君蹲下身,替缘杏理了理衣裳,柔声叮嘱道:“等到了北天君身边,就不要再提你爹娘是谁了,要好好修炼,有什么事就写信给爹娘,好吗?”   小缘杏对爹爹点点头。   女君则捻了捻眼角的泪:“北天君规矩严格,除了你的药丸,什么东西都不准带,到那边还要沐浴更衣,爹娘也不能给你准备什么……不过你别担心,北天君那边一切齐全,肯定不会短了你的。”   小缘杏又对娘点点头。   但第一次离家,她多少仍有些惴惴不安。   缘杏问:“爹,娘,安霖姑姑说北天君是个美人……这是真的吗?”   女君一愣。   缘杏听到母亲小声嘀咕了一句“阿霖这家伙,又乱说话”。   然后,女君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皮相乃身外之物。北天君相貌如何,都不值得议论。你到那里去,好好尊他为师,以北天君的修为品行,定能教你许多的。”   说着,女君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娘你送你上车,北天宫城已经派车来接你了。”   女君与男君陪着小缘杏到仙宫前。   这里果然已经停了一架仙车。   仙车的装饰简朴,也没有显示身份的花纹,车前只有一个仙侍,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仙车出自哪方仙宫。   那仙侍见到小公主出来,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说:“时辰不早了,小公主,请上车吧。”   终究到了离别的时候,狐君夫妇依依不舍地将小缘杏送上车,与她挥别。   缘杏是头一次离家远行,一直扒在车窗外,直到看不见爹娘了,才忐忑地缩回身子。   那仙侍一言不发地驾着仙车,绕着仙车在四方绕了两三圈,像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出仙车的去处行迹,兜兜转转大半日,才终究进道入了北天境。   无数浮云从车侧掠过,不知过了多久,小缘杏透过重重薄雾,终于看到一座仙界宫城浮于云间。   仙侍驾着车,驶进北天宫中,最终在内宫花园中停下。   他跃下仙车,替小缘杏打开车帘,道:“小公主,下来吧。”   小缘杏好奇地从车内探出头。   映入眼帘的是缭绕仙云,楼台水榭,处处皆是仙境之感。   小缘杏居住的狐君宫已是气派,可这北天天君的天庭宫宇,仍要再胜五分。   仙侍扶着小缘杏下车,给她引路。   仙侍交代道:“缘杏公主,入北天君的仙门,首先要沐浴更衣,褪尽一身铅华,一会儿我会给你准备合身的弟子服。那么,请先随我来。” 第七章   仙侍一边领着缘杏往里面走,一边对她说北天君这里需要注意的地方。   “缘杏公主想必早已知晓,北天君在仙门中,已经立下了规矩——”   “同门弟子之间,不可互问出身来路,不可炫耀资质血统,进北天宫不可带侍从童子,不可带表明身份之物,一切生活自理,弟子间须互敬互重,无论入师门前是人是妖,是贫是贵,此后一缕一视同仁,只有师兄师妹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小公主正式拜北天君为师后,切不可再提自己的本名缘杏以及两位狐君之事,也不要问其他师兄身世来历,专心修炼。日后,北天宫就没有‘缘杏公主’了。”   缘杏年纪尚小,根本还不懂所谓的“炫耀”“虚荣”这些词算是何意,懵懵懂懂,仙侍说什么都点头,倒不觉得他提得要求有多难做到。   仙侍将缘杏领到了浴池之前,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木盒,就让她进去净身。   缘杏将沉甸甸的小木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除了洗澡的必要之物,还压着一套弟子服,杏黄衬裙淡绿纱衣,颇为可爱。   缘杏散了头发,脱掉衣服,泡进温泉里。   这个浴池显然是考虑到了小孩子的身量,即使是缘杏这么小的孩子进去,水位也不显得深,她泡得很是舒服。   等从温泉里出来以后,缘杏笨拙地自己穿上了仙侍给她的弟子服。   待走出浴池,仙侍看到缘杏的样子,立刻笑着捧场道:“都说九尾狐族美人无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公主穿我们这身北天宫弟子的衣裳,甚是可爱!小公主真是个美人胚子,日后定又是一位惊艳天庭的神女。”   小缘杏被夸得不好意思,拉了拉裙摆。   但她自己也觉得北天宫的弟子服好看。   衬裙舒服,罩衫轻飘飘的,还配了好看的丝带,即便出席典礼席宴也称得上体面,都可以与她以前的公主衣衫比较,不像是许多仙宫常见的弟子服,单调的深色练功服一罩,直接从夏天穿到秋天,全无美观可言。   小缘杏一个人出来拜师,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正因如此,弟子服这么好看,实在是意外之喜。   仙侍仿佛看出了缘杏眼中的惊讶,解答道:“我们天君说过,君子行于世,体面是十分重要的。   “人固然不能以貌取人,被世俗看法所困,但小弟子们年纪尚小,穿得漂亮,精神面貌就会好,在他人面前也能昂首挺胸、不会露怯,自然而然就会有自信,行事作风会积极向上,为了保持住良好的形象,修炼也更为刻苦。在有条件让大家漂漂亮亮的情况下,当然要在弟子服上下功夫。”   小缘杏听得恍然。   想不到原来光是弟子服也有这么多讲究。   北天君,听上去是个思维细腻、心细如发的人。   仙侍在前面领路,穿过重重楼阁花径,终于将缘杏领到了一个典雅的道室。   道室内相当宽大,里里外外就有三四重,而且室中有室,最里面的道室也分庭院内室。   小缘杏跟在仙侍身后,脱去鞋子,只着罗袜入内。   仙侍撩开珠帘,一路将她领到最里面的内室。   北天君还没有来,但出乎意料的,室里已经有另一个人了。   那是个年纪与她一般大、或许大一点点的小男孩,他也穿上了北天宫的弟子服,不过是男子的款式。   他头发不是很长,有种洒脱的凌乱,一小束头发扎成装饰的辫子,用红绳缠着,发型像是游牧民族的样子,带着不羁的野性。   男孩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蒲团上,将袖子高高撩起,露出胳膊,双手抱在胸前。   他将北天宫精致端正的衣衫弄得乱糟糟,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狗尾巴草。   看到缘杏进来,男孩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一举手远远地跟她早了个招呼:“早啊!”   缘杏此前由于先天有疾,极少出门与外人接触,与同龄人说话,最多就是哥哥,这回一来就碰上一个不认识的男孩与她搭话,缘杏下意识地有些退缩。   但她又想,自己好歹是狐君宫的公主,是狐君的女儿,堂堂天狐神女,虽然以后在这里就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了,可也得有公主的威仪,不能丢爹娘的颜面。   这样一想,缘杏的勇气又鼓起来了。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另取了一个蒲团,正了正裙摆,在蒲团上端正地跪坐好,然后才好奇地望向旁边人,打招呼道:“你好。”   那男孩看了看缘杏,当即夸张地道:“你长得好瘦!而且脸色好苍白!”   缘杏瑟缩了一下。   她自幼养病,足不出户,汤汤水水不断,什么都不能吃,多吃了几口还会吐,自然是胖不起来的,也晒不着太阳。   她只能试着解释道:“我、我身体不好。”   那男孩见缘杏躲闪,反而愈发新鲜地靠近,问:“你也是来拜北天君为师的?”   缘杏小幅度地点点头。   男孩道:“我也是!一大早就有北天宫的仙侍来接我了。对了,你叫什么?日后怎么称呼你?”   缘杏一惊,紧张地往后躲,提醒道:“北天君这里,不允许我们互相知晓原本的来路身份……”   男孩不以为意:“这不是还没有拜师吗!再说,只不过是一个名字,天下重名的人多了去了,谁能知道谁是谁?”   男孩的话有几分道理,但缘杏不一样,她是天狐公主,虽说她认识的人不多,但只是个名字,将来还真是有可能被人猜到的。   缘杏小心谨慎,更不愿意第一日到北天宫就破坏未来师父的规矩,紧抿着嘴唇,摇摇头,一个字都不肯说。   男孩劝了半天未果,不由“啧”了一声,双手抱胸,意味深长地道:“你胆子真小啊,总是规规矩矩的,不觉得很没意思吗?”   缘杏还是咬紧嘴唇不吭声。   男孩说:“我就不介意现在告诉你我的名字!听好了,我叫——”   男孩原本意气风发地要说自己的名字,可是说到这里,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男孩皱起眉头,捏住自己的喉咙,好像满心费解。   他们说话的整个过程,仙侍始终安静地伫立在一侧,只是静观其变,直到这时,他才微笑地上前一步,道:“不要白费功夫了。天君早已在此处设下仙法,任何涉及你们原本身份的话语,都是说不出来的。”   男孩失望地“啧”了一声,抱胸坐了回去,看起来很泄气的样子。   仙侍恭敬地道:“两位弟子请耐心等待吧,北天君应当就要来了。”   男孩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内室一侧的帘帐被撩开,一位神君从内门步入道室。   是北天君。   在此时进入道室的神君,除了北天君外,不作第二人之想。   小缘杏的心立刻狂跳起来,她连忙正襟危坐,屏息凝神地往北天君的方向望去。   只见北天君坐到最上席,姿态优雅从容。   第一眼看到北天君的模样,缘杏当即就明白了,北海女君所说的“美人”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位天君,清目丹唇,男生女相,眉心一点红印,他着一身宽大的白袍,黑发瀑背,眼睫低垂,看上去雍容华贵、典雅秀丽,虽是男子,却有倾城美貌。   的确是个脱凡的美人。   九尾狐族美人无数,可看到北天君本人,缘杏还是呆了呆。   而这时,北天君举目望来。   缘杏吓了一跳,连忙低眉顺目地垂下头,好给师父留个乖巧的好印象。   北天君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北天君绝对是知道缘杏家境出身的,但从他看自己的眼神中,缘杏没有感觉到他对自己一丝一毫的特别或者另眼相看。   北天君只是喉结一滚,问:“你们两个谁先来的?”   北天君的声音清冽,很容易让人有好感。   男孩高高举起手:“我先到的!”   北天君淡淡颔首,道:“那你就当二弟子吧。”   说完,他又看向缘杏:“那你就是三弟子。”   “是。”   缘杏温顺应下。   她没有什么意见,的确是那个男孩先到的,而且,那个男孩看起来也比她大一点。   男孩则当场将手一伸,一把揽住缘杏肩膀,不认生地道:“好嘞!以后一起修炼了,三妹妹!”   缘杏:“???”   缘杏不太习惯有人举止这么亲密,拘谨极了,尤其是在家里,她与双生的亲哥哥都有三分疏远。   北天君见状,一挥袖,隔空就将他们两个人分了开来,让他们重新坐正。   北天君依然端详着他们两人,说——   “你们二人既然今日打算拜入我师门,想来自然背熟了我门下的规矩,我就不多重复。从今往后,你们只得师兄妹相称,不得互问身份来路。”   两人纷纷称是。   北天君顿了顿,道:“既然如此,还是得你们两人起个便于称呼的代称。”   他先看向男孩,说:“你就单字一个煈吧。”   男孩洒脱地用力一抱拳:“好!多谢师父!”   北天君对他略一颔首,注意力重新落到缘杏身上。   缘杏被他的美眸望住,愈发紧张。   北天君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淡淡道:“那你日后就用一个杏字吧。”   缘杏松了口气,忙乖巧地拜道:“谢谢师父。”   这个字和她的本名相关,她本来还担心北天君会给她起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那就还得重新适应。   现在看来,北天君给起的代号,还是与他们原本的名字有几分关系的。   而这时,那男孩一撩小辫,又没心没肺地过来揽缘杏的肩膀,自来熟道:“杏杏师妹!”   缘杏有些慌张。   而这时,北天君抬袖点了点男孩所在的位置,淡淡道:“阿煈,去领十下掌心。”   “为什么?!”   已经被称作阿煈的男孩立即炸了毛。   拜北天君为师还不到一刻钟,就要领罚了,不止是男孩,连缘杏都吃了一惊。   北天君回复道:“我门下不可问出身过往,不可炫耀资质血统,你们先前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入我门下,但都是我早早定下的弟子,早该知道我的原则。你到我仙宫中,第一天便试图坏门规,若不惩戒,日后你怎么会当回事?我自然要拿你立规矩。” 第八章   北天君这一番话说出来,已经十分明了。   他们先前在道场中的一言一行,北天君虽不在场,却全部洞晓。   阿煈咋舌,无话可说。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在道室中的举动,早就全被师父看见了,现在想来顿觉心虚,只得乖乖认栽。   北天君看向站在道场后面的仙侍:“柳叶,去拿戒尺来。”   “好的,天君。”   仙侍一拱手,转身出了道室。   没多久,仙侍托着一把长七寸六分的长尺回来,双手递给北天君。   北天君垂眸对阿煈道:“手。”   阿煈咬着牙递上右手。   北天君道:“不要这只。伤了右手,你明日练功抄写怎么办?”   阿煈炸毛:“明天就要练功抄写?!这么急?!”   北天君颔首:“是,而且功课还不少。”   阿煈脱口而出:“受了伤还第二日就要写不少功课,太没人性了吧!”   北天君的美人脸忽而一笑,刹那间,缘杏仿佛看见有春风迎面至,百花千花开了满树。   北天君露出一丝狡黠,勾唇笑道:“既入了我门下,就要有这个觉悟。你最好小心着点,若是时常犯错,你这右手保不住,那左手写字就可以练起来了……还有,嘴写字也可以练起来了。”   阿煈抱头发出一声惨叫。   北天君再次催促:“手。”   阿煈视死如归地将左手递给他。   北天君一手紧扣住他的手,一手接过戒尺,啪啪啪就是三下。   北天君道:“这三下,打你知道规矩却想钻空子,明知故犯,以身试法。”   啪啪啪,又是三下。   北天君道:“这三下,打你不敬师妹,没轻没重,浪子习气。”   啪啪啪,接着还是三下。   北天君道:“这三下,打你衣衫不整,吊儿郎当,受罚还顶嘴,第一日就将衣裳穿得乱糟糟,枉费为师一片苦心。”   这九下戒尺,声声脆响。   小缘杏坐在旁边看,她自幼体弱,狐君夫妇怎么舍得打她,小缘杏从没挨过打,也没有见过人挨打,这还是头一遭。   北天君挥戒尺的声音一听就很疼,即使没有打在她身上,但光是看着也可怕,听得小缘杏胆战心惊,直往后退。   阿煈被打得龇牙咧嘴。   啪!   最后一下戒尺重重落在掌心!   阿煈紧张地看着北天君,不敢缩手,等着北天君再给这一下戒尺说出点什么道理。   然而北天君顿了一下,道:“这一下,凑个整。”   阿煈:“???”   阿煈哀嚎:“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北天君冷笑:“少抱怨,为师想打你就打你,爱打你几下就打你几下,你日后若是再犯错,接着打。”   阿煈识趣地闭了嘴。   北天君敛袖,收起戒尺:“好了,回去吧,一会儿让柳叶给你伤药。”   北天君的力道显然掌握得极好,既不会真的让他伤到,又足够长记性。   阿煈捧着手退回了蒲团上,但他表面上服气低着头,缘杏却还听到他嘴里小声嘀嘀咕咕着什么“笑面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黑心美人”“黑美人”之类的话。   北天君抬着下巴,将戒尺还到仙侍手上,然后就着仙侍提前准备好的铜盆面帕,重新净手、擦干。   阿煈捧着自己的左手吹着,但一来就经了这么一次下马威,他居然也不怕北天君,没多久就不记仇了,反而又凑上去好奇地问:“师父,我是二弟子,杏杏是三师妹,这么说来,我们还有个大师兄或者大师姐了?”   缘杏的耳朵竖了起来。   北天君并未回避,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说:“对,你们上面还有个师兄。不过你们来得不巧,他被我派出去做事了,目前不在北天宫中,等过两天他回来了,再给你们介绍。”   阿煈追问:“师兄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样的人?我们以后也会被师父你派出去做事吗?”   北天君说:“你问得太多了。你们只需要知道,我给他起的单字,是羽,等他回来,你们就叫他大师兄或者羽师兄,其他事情,不要多问。   “还有,不要什么事情都依赖其他人解答,特别是显而易见的,你们要学会自己看,自己听,自己想,自己判断。”   “噢……”   北天君语气淡淡,而阿煈看上去失望极了。   缘杏却有几分出神。   公子羽。   她早就听说过了。   他用得一手好琴,天赋过人,高尚守礼,天庭仙君都对他评价甚高,还击败了哥哥。   只是身份不明这一点,实在不会为他的形象打折扣。   缘杏对这位大师兄的好奇早就升到了顶点,既想要早一刻见到,但想到真的要见到了,又有些许害怕。   这时,北天君净完了手,对他们两人交代道:“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二人的师父,我会履行师父之责,对你们严加管教,将你们教导成人,不负北天之主之名。”   说着,他又招了招手,将仙侍叫过来。   “这是柳叶。”北天君说,“他是北天宫中最有声望的仙侍之一,如今我将他分配到弟子庭,主要职责就是照顾你们。   “他是仙侍,但不是仆从,不可以对他颐指气使。你们可以理解为我的助手,或者你们的小师父,日后他会负责你们的日常事务,关于课业、生活,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他说。”   名为柳叶的仙侍带着笑,不卑不亢地对两人行了一礼。   小缘杏坐在蒲团,连忙慌慌张张地回了一礼。   柳叶看到小缘杏对自己回礼,倒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北天君看到,也顿了一顿。   他的语气随之柔和了几分。   北天君继续说:“你们在北天宫中也有自己的住处。煈儿,你今后住在玉树阁,与你师兄同住。他住顶层,你住下面一层,底楼你们共用。   “杏杏,你住玉池楼。那边是建给女弟子的住处……虽说如此,现在北天宫中女弟子只有你一人,所以你是一人独住。你觉得如何?有关系吗?”   迎上北天君关切的目光,缘杏一愣,接着就明白过来,师父是在担心她的病。   缘杏急忙道:“没有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不会有大碍。”   北天君视线微闪,看上去放心了些。   他想了想,道:“我会多关照你一二。”   说完,北天君闭目凝神,他额间那抹红印分外鲜艳。   北天君闭着眼道:“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去休息休整吧。剩下的事,比如你们在何处用膳、何处沐浴、何处练功,柳叶都会引导你们,你们问他就可以。明日辰时三刻正式开始授课,莫要睡迟了。”   “是,师父。”   缘杏与煈师兄一齐下拜,与北天君道别。   告别后,两人就跟着柳叶一起退出道室。   柳叶先将煈师兄送到玉树阁,眼看着阿煈欢天喜地地奔了进去,才再送缘杏。   缘杏被指定住的玉池楼,在北天宫东面一角,离玉树阁并不远。   楼前就是一汪清池,池中种满碧叶红莲,池中心有一座赏莲亭,甚是风雅。   缘杏的手新奇地抚过新住处的登楼玉栏,四处张望。   “小公主还满意吗?这毕竟只是普通弟子的住处,会不会委屈了公主?”   柳叶跟在身后,恭敬地问。   小缘杏连忙摇头。   这里说是弟子楼,但小缘杏自己独住一层楼,里里外外好几间屋,日常用品、香木家具一应俱全,物品论起精雕细琢,与公主宫相比也不遑多让。   而且,北天君考虑到她的天资特点,竟还专门为她准备了画阁,提前备下笔墨纸砚颜料水彩。   实在细之又细。   小缘杏着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我很喜欢。”   缘杏真心道。   “多谢……”   缘杏是想向柳叶道谢,可是一时想不到该称呼他什么,顿了一下,说:“多谢……柳叶先生。”   “不必不必。”   听到缘杏如此隆重的称呼,柳叶笑了,急忙摆手。   “公主唤我柳叶就好,我不过是一介仙侍而已。”   “那你也不要叫我什么公主了,我已经拜入师父门下,这里没有什么公主了。”   柳叶看着缘杏认真而稚气的面容,微怔,这才又笑,躬身再拜:“我明白了,杏姑娘。”   这时,柳叶眼中光芒闪动,忽而说:“姑娘如此谦逊聪颖,日后定不是池中物,千百年后,必会成为名声显达的神女的。”   缘杏眨了眨眼睛,没有反应过来。   但柳叶说完这番话,便安然告退。   缘杏在自己的仙楼里转了一圈。   因为入北天宫时已经沐浴过,晚上缘杏自己取了水,简单地洗脸洗手,又吃了药,就打算卧床睡觉。   这是她离家的第一个夜晚,窗外那轮明月,却不合时宜升得又圆又亮。   皎白明光洒了一地,却照不亮缘杏独自出门在外、忐忑难安的心房。   缘杏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睡不着。   第一次,她身边没有爹娘,没有兄长,没有医仙,没有日日夜夜照顾她的小仙娥。   她所有的随身物品都交了出去,身上连一件能思乡的东西都没有。   缘杏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有公主气魄,不能丢爹爹娘亲的脸,可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卧床榻……她,真的,好想爹娘。   缘杏埋在被窝里,偷偷擦了下微红的眼角,抽了抽鼻子,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最后,缘杏变回原形,在棉被下面缩成一团,用酷似爹娘的九条尾巴裹住自己,将药葫芦抱在怀里,脸埋进尾巴,闭紧眼睛,沉沉睡去。   ……   次日。   缘杏与那位被起名阿煈的师兄,一同去等北天君上课。   北天君说上课时间是辰时三刻,但第一天修炼,两人不约而同,辰时一刻就到道场等待了。   北天君一来,见他们两个人都到了,步子稍有缓慢,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北天君一展宽袖,说:“你们第一日都没有来迟,很好。”   但接着,北天君清透的视线落到了小缘杏身上。   他仿佛是有所停顿,方才放柔了语气,问:“杏儿,你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缘杏一愣,乖巧地说:“没有,师父这里一切都想得很周全。”   “那就好。”   北天君眼中似有未散的忧虑之色,他美眸中光芒微闪,然后道:“北天宫这里少有女子,我以前也不曾收过女弟子,许有想得不够细腻齐全之处。我不懂女子心思,你若是觉得哪里不适,大可以与柳叶说,如遇到什么伤感之事,也可以来找我相谈。”   “……谢谢师父。”   北天君的语气,竟像是知道她昨晚哭过了似的。   缘杏怔怔的,仔细想来,昨天也是,北天君人未知,却已洞晓他们的动作对话。   缘杏有些意外,但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又有些感动。   北天君见缘杏现在看起来气色已经不错,略点了下头,便平视前方,道:“那么,开始上课。”   煈当即不平:“师父!你怎么光问师妹!你怎么不问问我昨晚睡得如何,过得好不好!”   北天君扫了他一眼,对煈语气顿时冷了许多,讽笑道:“你还用问吗,一看便知昨晚睡得跟猪似的,许还把被子踢了。”   煈:“???师父你怎么知道?”   北天君故弄玄虚,却小有得意:“不要小看师父。”   北天君抬手敲敲地板,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来,说:“不要扯有的没的了,好好听课。”   提及修炼,煈看起来颇为兴奋。   “师父,你今日要教我们什么啊?”   煈问。   缘杏也感兴趣,眨巴着眼睛,后背挺得笔直。   然而北天君说:“今日先不授学,我要先看看你们二人的资质专长……”   北天君话音未落,已关门的道室外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北天君停口,看向声音的方向,问:“怎么了?”   柳叶将门拉开一人宽的距离,他恭敬地站在门外。   “天君。”   柳叶说。   “大弟子,羽,刚刚回来了。” 第九章   柳叶说完,道室内片刻安静。   北天君面有惊讶:“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叶含笑:“羽郎君办事一向让人放心,哪一次不是提前做完的?他已经在内殿等着,要向天君汇报了。”   北天君眼波流转,似在考量。   过了一小会儿,他对缘杏和煈道:“既然你们师兄回来了,那今日就先到此为止,明日等他一起过来,正好让他一起看看你们的情况。”   “是。”   缘杏与煈听话应下,但在答应之后,两人则对视了一眼。   北天君离开后,缘杏和煈顺路一起回住处。   “那个叫羽的,难不成很厉害吗?”   煈怀里夹着杂乱准备的纸笔,往前跑了两步,一脚踢开散落在道路上的小石子,语气不满。   缘杏小步小步走在后面,应道:“嗯,好像是很厉害。”   煈:“你之前听说过他?”   缘杏赧然:“听说过一点。”   煈:“嘁。”   煈又踢了一脚石子。   缘杏奇怪地看着煈的反应:“你不喜欢那位羽师兄吗?”   “当然了,喜欢不起来。”   煈回答很坦白。   “谁会喜欢自己的竞争对手呢?我们同门师兄弟,日后修炼肯定要排个上下高低的,他先一步拜入师门,就占了先机,你刚刚看到没有,师父说到他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一看就是说得意爱徒的眼神!”   缘杏很吃惊煈看起来没心没肺,居然还有这般竞争意识。   缘杏疑惑道:“可是我也是同门师妹呀,你对我好像就没有这种情绪。”   煈挥了下手:“你是师妹嘛!不一样的。再说,你也没有先我一步拜师,我们一道起步的,我不讨厌你。”   缘杏不大明白。   煈却利落将搭在肩上的小辫往身后一甩:“不行!我非得将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弄清楚!我不回玉树阁了,我去抓北天宫的那些仙侍问问!师妹,你帮我把将东西带回去,随便找个桌子丢着就行!你要是知道什么消息,记得过来告诉我!”   煈将自己的纸笔粗暴地往缘杏手里一塞,旋即掉头就走,很快跑远了。   缘杏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塞了满怀的纸笔。   她无措地看着煈跑走,没有办法,只好将他的东西带回玉树阁。   玉树阁是煈和那位羽师兄共用的,缘杏初来乍到,还没进过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只好小心翼翼地将煈师兄的东西放在第一层的小桌上,打算等下再去找煈,跟他说一声。   不过,第一次进男弟子的住处,缘杏也有些新奇,不由四处张望。   男弟子这里的布置,比起缘杏所住的玉池楼,要简洁许多,院里也没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只有一大片空地,看上去是可以练功比武用的。   另外,玉树阁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而且比缘杏想得要整齐雅致。   厅室里摆着干干净净的熏香炉,架子上端正地摆着几本书。   不起眼的位置藏着一整套漂亮的瓷茶壶,旁边放着几罐上好的香茶叶。   煈师兄才入住这里一天,留不下什么东西,而且联想煈师兄的性情气质,缘杏也直觉这些东西不是煈师兄的。   缘杏走近架子粗略看了看那几本书,好像都是琴谱。   这些……难道都是大师兄的东西?   缘杏懵懂地想着。   ——那位羽师兄,似乎是个颇为风雅的人。   久留不太好,缘杏没有看过多的东西,更没有乱碰用品,便静悄悄地离开。   她本想在离开玉树阁后就回画阁画画,但是还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柳叶。   “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柳叶似乎找了缘杏有一会儿了,终于见到她,拱手行了一礼。   他道:“天君请你过去,随我来吧。”   “师父?”   缘杏问。   柳叶应道:“是。”   缘杏内心有些疑问,但此时也没有多问,乖巧地跟了上去。   柳叶带着她七弯八拐,没多久就到了内殿。   北天宫面积极大,宫宇众多,而众多宫殿当中,唯有北天君的天君殿最为要紧。   这是北天君平时居住的地方,有时还要办公议事、会见重要的客人。   缘杏一路张望,随柳叶穿过内庭花园,她发现北天君在花园里养了一大池锦鲤,但还来不及看,就被柳叶带到仙殿里面了。   这似乎是北天君的一个书房。   书房内为了私密安静,还垂了三重帘帐珠帘隔断。   北天君就坐在最里面一重帘帐中,但在他对面,还坐了另一个人。   是一个少年。   和缘杏这样的小孩子不一样,那男孩虽只比她大一点,但十一二岁的孩童身量增长,幼年的童稚气也褪了几分,已经足够被称作少年了。   缘杏好奇地望过去。   那少年同样穿着北天宫的弟子服。   男弟子的弟子服是与女弟子相反的,他是浅绿色内衬、杏黄色外袍,身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琴匣,风度翩翩。   隔着几重帘帐看不清脸,但在这个地方与北天君坐在一起,还穿着弟子服,除了那位传闻中的大师兄以外,不会有第二人之选。   而且,在缘杏紧张地往里面打量的时候,那个少年听到声响,似乎也望了过来,看向她。   缘杏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与煈不一样,她对这位大师兄没有什么厌恶感,更多的是探究。   这位公子羽,胜过了她的兄长。   “天君,杏弟子来了。”   柳叶一边汇报,一边替她撩开帘帐,让缘杏进去。   缘杏进了里面,连忙低下头,行礼道:“师父。”   “杏儿,总算来了。”   北天君微笑,却没有说唤她来什么事,而是先给她介绍。   “杏儿,先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弟子,也就是你的师兄。他单字一个羽,你唤他师兄就好。”   缘杏顺势抬头望过去,正迎上少年的脸。   少年在北天君身边坐得笔直,对缘杏谦和一笑,道:“师妹。”   缘杏定住了。   日后回忆起来,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师兄的场景。   眼前的少年犹如月光降临。   他五官清俊,肤色如瓷,琴匣不离身,举手投足淡雅出尘,如心有明月,整个人仿佛拢着一层清透的光晕。   那时缘杏读书还不算多,这个年纪也还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念头,只是见到羽师兄的刹那,她脑海中只剩下一行字——   君似皎月画中影,清风皓雪入世间。 第十章   缘杏今年七岁。   比她大三四岁这个年纪,是很微妙的。   既不会年长到直接划出同辈范围,让人产生距离感,又因为“稍微大一点”而足以令人向往。   小孩子对同龄人相貌的感觉,和对成人相貌的感觉,也不一样。   就像师父长得再美也是师父,不会因为师父长得貌美,就尝试去与他交朋友。   但师兄就不同了。   北海女君之前说,公子羽在北海一众神仙中评价甚高,是个胸怀明月、谦逊高洁之人。   而在缘杏看来,羽师兄何止是胸怀明月,他根本就是明月化形,说是北天君直接从天上摘下来的,缘杏也未必不会信。   见到羽师兄本人,缘杏立刻就明白了,为何羽师兄身份似有问题,师父仍会将他收作大弟子,还会大费心机,为他遮掩。   而少年看到缘杏,似乎也微微一滞。   北天君则对少年说:“这是你杏师妹,排行第三,昨日刚入的师门。还有一个煈师弟,等下回玉树阁,你就能见到了。”   少年从容地微笑道:“好,我知道了。今后,我会好好与师弟师妹相处。”   北天君浅笑:“我对你是最放心的。”   说到这里,北天君停顿了一下。   “以前我门下只有你一个实际的弟子,多年前定下的门规也形同虚设,但如今,师弟师妹都拜师进了门,要与你朝夕相处,和以前不同了。你终究是大师兄,得多担待注意一些。”   “好。”   “其实杏儿比较乖巧,但还有一个煈儿,棱角太过分明,锋芒毕露,你可能要多多引导。”   “师父不必担忧,我会妥善处理。如有困难之处,再来询问师父。”   公子羽的答案实在无可挑剔。   北天君的华容禁不住带上三分笑意,悦然道:“有你在,实在让我轻松不少。”   公子羽谦逊地受了夸奖。   但这时,他注意到缘杏还在看他,又侧过头,面露疑惑的神情。   “——师妹?”   迎上师兄不解的神情,缘杏慌忙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羽师兄一个劲儿地看,看得太久了。   缘杏张皇失措地低下头,小小的脸蛋浮上三分难为情的微红,故作镇定地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是第一次见师兄……”   “你是对我的琴感兴趣吧?”   公子羽思索了一瞬,便是了悟。   他摸了摸自己身侧的琴匣,向缘杏介绍道:“这是七弦仙琴,是我的法器,所以随身携带。我叫它琢音……不过给琴起名字,你或许会觉得奇怪吧?”   “没有……”   听到羽师兄的琴有名字时,缘杏也怔了下。   但既然是有感情的法器,其实也算正常。   那个琴匣花纹精致,无声无息,安静地躺在公子羽手边。   而缘杏还悄悄望着师兄。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羽师兄含笑望她,温文尔雅。   这时,北天君道:“对了,杏杏,我叫你过来,是因为你家里来了信。”   北天君拿起他放在桌上的一封信函,递给缘杏。   缘杏昨日才到北天,今日家里的信就来了。   缘杏思念爹娘,得知是家里来的信,回过神,当即欣喜的接过。   北天君见她欢喜的样子,勾唇笑了下,挥挥袖道:“好了,你回去吧。日后有信,就是由柳叶给你了,你若是想往外寄,也交给柳叶。”   缘杏再无暇顾及其他,向师父道了谢,就捧了信离开。   不过她转身后,公子羽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背影上,好像在想些什么。   而等缘杏离开,北天君又开了口:“羽儿,明日,你这两个师弟师妹第一回 随我修炼,我打算看看他们的能耐,你也一起过来看看。”   公子羽收回视线,微笑应允:“好。”   与师父聊完,公子羽也背着琴匣回到玉树阁。   他在路上没有碰到人。   等回到自己居住的顶楼后,公子羽放下琴匣,说:“那位杏师妹,看着有些眼熟。”   琴匣里传出一个幼嫩的声音,清清脆脆,像是几岁大的孩童:“你也这么觉得?”   公子羽侧目看向琴匣:“你还有印象吗?”   “没有了。纵使见过,应该也有不少时间了吧。”   公子羽皱起眉头。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垂眸:“罢了,若是有缘,日后总会忆起。”   ……   此时,缘杏捧着信,欣喜地回到玉池楼。   北天君给她的信封是封死的,信封前前后后都是空白,看不出何处寄来,这大约也是因为北天君的门规。   缘杏将信封拆开,里面才是爹娘寄给她的信。   吾女缘杏:   至北天境已有一日,不知是否安好?   吾女初次离家,吾心难安,彻夜辗转,甚是思念。   既期学成,又盼早归,父母之心难两全。   愿杏儿早传家信,以安父母之心。   母   信上是娘亲的笔迹,缘杏估计是爹娘一起写的,只是爹爹相对内敛,这才由娘亲执笔。   出门在外,缘杏心底里也害怕,如今看到娘亲的字迹,忽然安心不少。   缘杏连忙铺纸研墨,开始写回信。   爹、娘:   女儿一切安好,不必担忧。   ……   缘杏想了想,动笔将她这一整日在北天君这里的见闻全都写上,还写上了师父和二师兄。   但在写到大师兄的时候,缘杏笔尖一颤,竟不知如何下笔。   她与大师兄接触还太少,但对他印象又太好,实在难以形容。   总不能就直白地说,她觉得羽师兄像天上的月亮吧?   缘杏想了半天,才落笔写道“羽师兄一如传闻中所言,如圭如璋,清朗如月”。   等家书全部写完,缘杏有模有样地找来信封封好,然后将信交给柳叶,方才得以休息。   ……   第二日,北天君再来授课时,与他一同来的,果然有公子羽。   这回,授课地点不在道室,而在户外。   “昨日,你们应当都已经见过了。”   北天君往公子羽身上一指,介绍道:“这位便是你们的大师兄,羽。”   公子羽举止翩翩,对两人浅浅行礼。   又见这位师兄,缘杏当即紧张起来,心跳都乱了一拍。   她看向一旁的煈,却见煈师兄似乎很不服气,暗自“嗤”了一声,小声嘟囔道:“说不准是徒有其表,故作正经。”   公子羽也不知听没听见这一声挑衅的调子,但他神色若然,没有丝毫变化。   缘杏想起来,煈师兄与羽师兄住在同一个弟子阁里,想避都避不开,昨日大概便是在阁里见到的。   见两位师兄不和,缘杏顿时担忧起来,若是一开始师门里关系就不合,日后多年相处,岂不每日都会是雷火相斗。   而这时,北天君开口道:“我昨日已经说了,我要先看看你们二人有几斤几两。正巧你们师兄现在也回来了,便让他一起来观详。”   羽师兄从容不迫,上前道:“煈师弟,杏师妹,请多关照了。”   “师父!为什么只有我和杏师妹展示,他却可以在一旁参详!大家明明是平辈,这也太不公平了!”   北天君才说完,煈就起了意见,大声挑衅。   煈说道:“这个羽,既然是大师兄,应该先让他展示,我们观看,也让我们了解一下大师兄的本事才是!”   北天君冷笑道:“还要讨价还价。放心吧,你师兄的能力,你日后有的是机会知道。”   公子羽静立不语。   北天君的视线在他和缘杏身上扫过,激道:“你们谁先来?”   “我先来!”   煈飒气地道。   他将小红辫往身后一甩,绕了一圈在脖子上,然后最后一小截咬在口中。   煈口中咬着辫子,口齿倒还清楚:“我便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   说着,只见他跃身而起,腾入空中。   缘杏一个错眼,还以为煈师兄是飞起来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整个人融入了风里,随风游走。   煈师兄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比缘杏略大几分,而此时浮于风内,竟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一般,与其说他是乘风,不如说他自己就像是风的一部分。   他在风中活动,如鱼得水,好像比普通在陆地上行走更加自在。   煈随风游了一阵,然后一个跃身上了树,他身形灵活,宛如树猴,在树干上旋了两圈,缘杏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弄的,煈就已经站在树顶极细的枝桠上。   煈双脚站立,树干和树枝对他而言如履平地,那树枝不过手指细,他却站得极稳,身轻似燕。   煈一抬手,指尖便有风流过,他引风接过一个风从树顶拂过来的果子,握在掌心。   煈一个旋身倒吊下来,单腿挂在树枝上,将果子递在嘴边,“咔嚓”咬了一口。   煈嚼着果子,得意地挂在树上朝他们飞眼,道:“怎么样!”   北天君看着他流畅的一整套动作,眉梢流出一丝笑意。   缘杏早已看得呆了。   北天君评价道:“不错。传说中的风生兽,果然不同凡响。”   煈愈发骄傲:“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是我拿出真本事来,怕把你们吓死!”   北天君笑眯眯地朝煈招手:“乖徒儿,过来。”   煈自觉表现不错,喜滋滋地一个翻身落地,走回北天君面前。   北天君和蔼地轻抚他的脑袋,说:“煈儿,自己去拿戒尺来,领二十下掌心。”   “为什么?!”   煈当场炸了毛。   北天君笑道:“昨日散了以后,你到处在北天宫里找人问来问去,探听你羽师兄的来历真名,你当我不知道?前天打了你十下,你不长记性,明知再犯,今日自然要动真格的了。”   说到这里,北天君稍作停顿。   “本来是要打你二十一下的,但看在你今日本领展示得不错,就减一下,只打二十吧。”   “你绝对本来就打算打二十下吧!”   “嗯?你觉得为师看起来是这么想的吗?”   煈哀嚎不止。   可饶是他百般抱怨,柳叶还是已经贴心地将戒尺,以及稍后北天君要洗手用的铜盆帕子送过来了。   北天君道:“手。”   虽然性子倔,但煈也承认自己探听师兄的事有错在先,倒没有再争辩。   等煈将手心伸出来,北天君接过戒尺,“啪啪啪”地打了起来。   这一回,北天君打得力道显然比两天前还重了许多,木尺打在肉上的闷响,听得缘杏都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打完二十下,北天君轻描淡写地收手,将戒尺交还给柳叶,然后取帕子浸在冷水里,但没有和之前那样净手,而是将帕子叠好,敷在煈手上。   北天君道:“这回可要记得长记性了。”   煈疼得不得了,等他退回来以后,缘杏听到他骂“黑美人”骂得更厉害了。   而这时,北天君的注意力转到缘杏身上。   对缘杏,他轻柔道:“杏儿,接着你来吧。” 第十一章   缘杏本来正担心地望着煈师兄,听到师父点名,忽然意识到,已经轮到她了。   缘杏来北天宫之前,当然做好了要在师父面前展示自己技能的准备,可是她从未在北海女君或者天狐宫以外的人面前展现过自己落笔成真的画画能力,想到不知师父和师兄们会如何评价,终究觉得紧张。   缘杏定了定神。   她昨夜已经收拾好了今日展示需要的东西,此时便匆匆去翻自己锦囊里藏着的作画工具,将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   先是画架、绢纸,再是笔架,然后是各个尺寸的作画毛笔,然后是大量颜料水墨。   不久,地上就满满铺了一地作画用具,而缘杏还在往外拿。   她动作熟练,摆得整整齐齐的。   一旁的公子羽,本是观看师弟师妹展示本领,但看到缘杏拿出作画纸笔,似乎记起什么,眼神微微一动。   但北天君看着却皱了皱眉头,对缘杏道:“你需要的东西好像有些多了。在仙宫中倒也罢了,但你将来若是外出,未免太过繁琐。只用笔墨,不能作画吗?”   缘杏愣住。   她光想着要展示得漂亮些,不给爹娘丢脸,倒没想到简洁。   不过,听到北天君的要求,她稍作考虑,顷刻便改了原来的主意,回答道:“能。”   缘杏将多余的笔和颜料全都收了起来,想了想,索性连纸都一并舍弃,只留下一支毛笔和砚台墨水。   她左手执砚台,右手拿笔,跪在地上,挥笔在石板路上画了起来。   缘杏挥笔而就。   不多时,石板路上就画好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   缘杏有些忐忑地放下笔墨,端正后退,跪坐在地上等待。   煈自觉今日做得不错,师门再无人能出其右,更别提年纪比他还小的师妹,所以被师父打完掌心,就托着腮在一旁盘坐着,惬意地拔了根草叼在嘴里一翘一翘的,打算看看小师妹打算做什么。   谁知看了半天,发现小师妹就是画画,而且画了半天,还只是只熊猫。   画技的确是出众,但作为仙门的本领而言,未免太过平庸了。   这显然不是他的口味。   煈有些不以为意地提醒道:“师妹,我们这可是仙门弟子入门考试,你得拿出些更厉害的东西来,哪怕用得不好,至少也要用上仙术……”   就在这时,缘杏画在地上的熊猫耳朵一动,忽而从石板地上站了起来!   煈登时张大了嘴,叼在口中的杂草掉到地上。   煈根本就没弄明白熊猫是怎么站起来的,他眼睛都没眨,只一刹那,熊猫就变成真的了!   煈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再睁眼复看,熊猫还是活生生地站在地上。   而看着那幻化成真的熊猫,公子羽眼眸微微睁大,亦面露惊讶。   黑白相间的熊猫带着可怜巴巴的黑眼圈,摇头晃脑地在地上走了两步,然后走向缘杏,将脸埋进缘杏怀里。   缘杏身量很小,熊猫过来埋她,她只能堪堪抱住,摸了摸熊猫的脑袋。   缘杏看向北天君,轻声唤道:“师父……”   北天君看着缘杏与她画出来的熊猫,已经展颜一笑。   美人含笑,倾国倾城。   他笑道:“很好。”   他对缘杏画出来的熊猫似乎有兴趣,北天君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问:“你这画的熊猫,能不能让我仔细看看。”   “当然。”   缘杏拍拍熊猫的背。   都不必缘杏说什么,圆滚滚的熊猫就抬起头,一摇一摆地迈着黑黑的胖熊爪朝北天君走去,在他面前一屁股坐下。   北天君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熊猫,一会儿摸摸熊耳朵,一会儿摸摸熊爪子。   熊猫毛茸茸的,毛发极有光泽,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和真的熊猫别无二致。   “画得很好。”   北天君摸得满意了,方才敛袖收手,似乎对缘杏的技艺很是赞赏。   北天君夸赞道:“我早就听说过你有这样的能力,今日一见,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些。”   缘杏被夸得脸红。   但她自小画画,今日原本还特意将作画工具都准备得如此周全,自然也是想得到夸奖的,北天君的称赞,让她心头滚热。   缘杏也不禁去看两位师兄的反应。   二师兄还瞠目结舌地呆着。   大师兄要平静许多,只是他望着她的眼神,仿佛也有所变化。   大师兄目光清澈,他整个人气质如高云白雪,但不知怎么的,缘杏觉得师兄此时的眼神,竟像是从她身上想起了什么一般。   缘杏有些不好意思,匆匆转回头,又去看师父。   北天君一边给熊猫顺毛,一边面露思索之色。   “你这样的才能,比较特殊,对我来说有些难处……”   北天君沉思了片刻,对缘杏道:“杏儿,我可能得与你谈谈。一会儿,你到昨日的内殿来,如何?”   缘杏忙不迭点头。   见缘杏答应,北天君也不再久留,对他们挥挥手,便宣布结束。   北天君这一日的考试,就到此为止。   其实整个过程,比缘杏原本想象得要轻松愉快许多。   三个弟子一同拜过师父,便先回住处。   三人同路,缘杏与两位师兄一起走。   但才没走几步,缘杏就感到煈师兄一种与之前不太一样的眼神使劲瞅着自己。   缘杏有些不自在,步子慢了下来,转过去直视煈师兄:“二师兄,怎么啦?”   煈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着她,直言道:“你那个画熊猫的技法,好厉害!”   缘杏赧然:“谢谢。”   煈问:“那叫什么?可有名字?”   缘杏:“那应当算是……落笔成真吧?”   北天君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缘杏是画心伴生,是因为画心伴生世间只会有一人,若是说出来,容易暴露缘杏的身份。   缘杏心神领会,也没有说出来,更何况北天君门下不准炫耀天资。   不过,其实说不说也无关紧要,知道这世间还会有灵心伴生这回事的人本就不多。   煈似乎对缘杏的这种技能很馋,问:“你这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能学吗?”   “唔……”   缘杏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懵懂地说:“每个人都有天生特异之处,我也不太确定学不学得来。煈师兄,你那手驭风上树的功法,我能学会吗?”   “这是我们一族天生的技巧,有身体结构的原因,你与我不是同族,自然是学不来的。”   说到这里,煈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师妹的能力,与他可以融入风中一般,是师妹的天赋,旁人学不来的。   煈登时十分泄气。   好在他天生心大,倒没在意太久。   等问完杏师妹,他又去看一旁的“羽”师兄。   煈的一双眼睛生得特别,眼底是带点暗红色的,他看公子羽时,视线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掂量。   煈双手背到身后,扫着公子羽:“喂,大——师兄,那你呢?师父刚刚不肯说,你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别本领?”   煈那一声“大师兄”,叫得好似不大情愿。   但听煈问起羽师兄的本领,缘杏当即竖起耳朵!   公子羽听煈与他搭话,微顿,缓缓望来。   公子羽随与他们同路而行,但一路并不怎么开口。   一来,他并不是多么热络的性格。   二来,煈和缘杏是一起入的师门,两人年纪也相仿,公子羽比他们早来,已经随北天君修炼了很长一段时间,年龄更是比他们大上几岁,没有他们这种刚来北天的新鲜劲儿。   在公子羽看来,这两个师弟师妹都还是小孩子,他自是没必要非挤进他们话题中去。   但见煈问起,公子羽还是礼貌地加入了话题。   他并未将煈言语里些微孩子气的挑衅放在心上,想了想,谦逊地道:“本领谈不上,顶多算有些雕虫小技。”   煈说:“我不信!若是雕虫小技,师父怎么会如此看重你?你仔细说说!”   “我用的,是我身后这把琴。”   公子羽轻描淡写地道。   “具体用法……”   公子羽原本在思索该如何描述,但恰在此时,他迎上缘杏好奇的目光。   公子羽莞尔,改口道:“要说的话,与杏师妹有几分相似之处吧。”   “?!”   缘杏被点了名,当即绷紧了身子。   羽师兄在她心中印象好得非同一般,缘杏太想给他留下好印象,在他面前反而紧张过头。   然而煈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穷追不舍问:“这怎么可能,杏师妹能画物成真,你弹琴难道能成真吗?”   公子羽道:“能的,但这正是一言难毕之处,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们演示吧。”   这句话以后,奈何煈再怎么不依不饶,公子羽也没有再仔细说出更多了。   缘杏的小心脏咚咚跳。   她虽然想和羽师兄说话,但她与外人、尤其是男孩子交谈的经验太少,当着他的面,竟然不太敢主动张口。   缘杏只好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们吵吵闹闹,时不时偷偷瞥羽师兄一眼。   她的目光,悄悄落在羽师兄背后的琴匣上。   那实在是个漂亮的琴匣。   说实在的,不止是煈好奇,缘杏心里也很想知道羽师兄用琴的本领,到底是什么样的。   尤其是师兄说他的本领与自己有相似之处后,缘杏更想知道了。   然而,直到抵达玉树阁,羽师兄吐露的内容也没有让缘杏足够明白。   等到要分离的时候,公子羽见缘杏一直乖乖巧巧地没开腔,以为她是性情内向,对她友善一笑。   缘杏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公子羽有礼地道:“师妹,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煈这会儿不关注缘杏了,只顾着催促公子羽:“你若是觉得说不清楚,给我们演示一下嘛!演示一下,我们不就全都知道了!”   公子羽分神解释道:“今日琴的状态不好,我想让它休息几日,改日再说。”   煈不以为然:“琴怎么会有状态?!你这一听就是借口——”   在吵吵嚷嚷的气氛中,缘杏这时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鼓起勇气张开嘴,望着公子羽,不安地踮脚,说:“我知道了,师兄!那、那我也回去了,我等下还要去师父那里。”   公子羽一滞,回首回以悦然一笑。   缘杏窘迫,抱着她的小画包,匆匆跑走。   公子羽未觉察到异样,但见缘杏走远,他的目光,倒是在她背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待公子羽甩掉煈,独自回到自己的楼层里,已是一刻钟之后。   他放下琴匣,将古琴取出来,放置在席上。   公子羽轻抚琴弦,问:“琢音,你今日休息得如何?”   古琴的琴弦自己叮叮咚咚地动了动,像是打了个哈欠,然后以幼童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你的那个师弟,好吵,我没有睡好。”   “改日,我将琴匣铸厚一些。”   公子羽无奈。   但说到这个,他又欣然说:“不过,师妹还是挺可爱的,不是吗?她小小的,性情又温顺,像个小妹妹。我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倒是愿意有这样的妹妹。”   古琴抱怨:“我被守在琴匣里,黑漆漆的,又看不到。改天,让我见见呀。”   “好。”   公子羽答应。   他想起方才缘杏跪在地上专注作画的样子。   身影小小的少女,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只熊猫的轮廓,接着熊猫跃然而出,竟真化为真物。   在刚刚,缘杏作画的情景,让他忆起了,一年多前,另外一幅画面。   万年树重重根须之后,仙境小庐内,趴在窗边作画的狐耳少女。   那日她下笔成梅,他让花开千重。   “……原来是她。”   公子羽垂眸,自言自语般轻声言道。 第十二章   公子羽想起这些,又欣慰笑道:“她如今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身体应该好多了。”   想想那日病怏怏缠绵病榻、足不能出户的小狐狸,再想今日看上去除了害羞外并无异样的师妹,公子羽颇为高兴。   这说明他那日催万年树开花,是起到了效果。   但古琴还满脑袋疑问:“你说谁?她是谁?”   公子羽清了清嗓子:“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多前,在万年树边住着的那个小狐狸?天狐君的女儿。”   “啊——”   古琴恍然大悟。   “是那个女孩子!她竟也是拜北天君为师的,还成了你师妹!”   公子羽也觉得巧合。   如今往深处细想,他那日若是没有出手相救,杏师妹的病没有好转、无法前往北天,那他今日,是不是就没有师妹了?   兜兜转转,冥冥之中,他们的相遇仿佛的确有什么牵引。   不过……   公子羽顿了顿,忧虑地道:“只是原本按照师父的规矩,我不该知道师妹身份的。”   “你们先前就见过了,你又不是故意的,这也没有办法。”   琢音安慰他。   但说着,琢音又道:“可是今日,杏师妹见你,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啊?”   公子羽说:“那日她没有见到我,年纪又小,许是根本没有觉察有人在,即便察觉,大约也不记得了。无妨,我那日为她抚琴,本也不是挟恩图报,如今看她健康,我就放心了。”   琢音赞同:“也是。”   公子羽还要再说些什么,但恰在此时,屋外有人敲门。   公子羽一静,琢音也顿时熄了声。   公子羽道:“请进。”   进来的,是柳叶。   看到来的是柳叶,公子羽便放松下来,说:“原来是你,我还想,许是师弟又来看我了。”   柳叶笑盈盈的。   他对公子羽郑重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   公子羽无奈道:“我几日没有回来,你怎么又唤回去了。在这里,就不要叫我太子了,以前师门中人少还好,如今有了师弟师妹,我更应当以身作则,不提往事。”   “巧了,”柳叶笑道,“前些日子,也有人跟我说一模一样的话呢。”   柳叶这句话本没什么,只是一时无心之言,公子羽脑筋却转得飞快。   会对柳叶这样说的,多半是北天君门下弟子。   如今新来的有两个师弟师妹,公子羽原本还有些不好判断,但现在他知道了杏师妹是天狐君之女,那么会这么说的,便大概率是杏师妹。   公子羽心里有几分惊讶。   杏师妹年纪尚小,看上去文文气气,在他面前又颇为内向,没想到私底下竟还是个极认真的性格,还特意对柳叶这样说过。   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偶然得知有人和自己说过一样的话,公子羽心里产生了些别样的感觉。   就像是……有默契。   难不成他与小师妹,日后会合得来?   公子羽微微失神。   “羽郎君。”   这时,柳叶格外小心地呈上一个信筒,打断了公子羽的思路。   “这是今日从中央天庭你父君那里寄来的信函。北天君大人也请您代为向天帝大人问好。”   公子羽一顿。   “我知道了。”   他说。   随即,公子羽接过信筒。   柳叶俯身行礼,悄然退下。   ……   另一边,缘杏与两位师兄分别后,就去了北天君的茶室。   北天君已经在等她了,见缘杏过去,便对她招招手。   北天君生得甚美,他浅笑坐在桌前独自饮茶的样子,亦如画一般。   缘杏看着师父,心里竟生了真将这画面画下来的念头。   然而北天君本人似无所觉,等缘杏坐下,他便开门见山地道:“杏儿,你是画心伴生,除了内宫心法之外,画技的磨练也十分重要,对吧?”   缘杏点点头。   画心能让所画之物成真,那么想要的东西若是画不出来,那就毫无意义了,画技当然极其重要。   北天君顿了顿,说:“——但很不巧,在琴棋书画这四项之中,我独善琴棋。书画不能说完全不会,但若是要当师父,还是当你这画心的师父,却欠了许多火候。”   缘杏没想到会从北天君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不禁惊讶。   她道:“可是……我听爹娘说,当初是师父您主动上门,说你我有师徒之缘,待我年满七岁,就能拜您为师的。”   北天君说:“不错。”   缘杏问:“可师父您更善琴棋的话,为何收的是我,而不是哥哥呢?”   缘杏是画心伴生,哥哥缘正是棋心伴生。   既然北天君更善琴棋,那理应是教导哥哥更合适才对。   北天君峨眉浅蹙,道:“这件事,我多年来也一直想不明白。”   他说:“我无多少照顾小女孩的经验,又是男子,其实也更适合教导男弟子。可我当年反复算卦三次,结果都是与我有师徒之缘的是你,而不是你兄长。   “我不解天道是何用意,但原本想既然上天命我当你师父,我的能力稍微教一阵想来也无碍,便还是如约收下了你。只是,今日终于见到你这画心的水平,着实超过了我的想象,也让我想透了一件事——我教不了你画技。”   缘杏坐在蒲团上,局促不安,小小的身体因为担心绷得很紧。   师父说教不了她,那她接下来会如何?   就在这里消磨度日?还是会被师父扫地出门送回狐宫?   缘杏问:“那、那我怎么办?”   北天君想了一想。   他说:“我想了一下,或许并非完全没有解决之法——虽然师父只能有一个,但老师可以有数名。”   缘杏一怔。   北天君说:“我依旧指教你修炼心法、为人道理,但你的画技,我单独聘一位老师给你,除了跟我修炼以外,你平时再与老师学习画技,你看如何?”   缘杏先是错愕,接着,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对缘杏来说当然是好事。   尽管在北天宫也才留了几日,但她从小就知道北天君日后会是她的师父,这几天留下来,也多少有了感情,不仅仅是师父,还有羽师兄、煈师兄,缘杏现在,是不想离开的。   若是再聘一位老师,北天君就依然是她师父,但也能有先生教她画技。   缘杏喜出望外,高兴道:“谢谢师父!”   北天君望着她的样子好笑,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说:“乖徒儿。”   ……   东天境。   既夜。   如今正在随东天女君修炼的天狐族小少君缘正,今日收到了狐君宫送来的家信。   这一回从狐宫送来的信,比平时要厚。   父母照例是问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与东天女君其他弟子相处是否融洽,信件内容与平时没有多大不同。   但有差异的,是除了父母的手书以外,还附上了缘杏拜师北天君后,第一次寄回狐宫的家书。   缘正读了一刻钟。   缘杏在信中,写得大多是她在北天宫的见闻,还有北天君与她两位师兄的为人,没怎么提及他这个哥哥。   这也没有办法,杏杏这回的书信,原本就是写给父母的。   但是在看到缘杏提及“公子羽”的内容时,缘正捏着信的手指,不禁一动。   他读到了缘杏那行“羽师兄一如传闻中所言,如圭如璋,清朗如月”。   缘杏尽量在描述时,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写得客观而冷静。   若是旁人读到,许是不会感觉这一句话与她说起师父、说起那位叫煈的师兄时有什么太大区别。   但缘正与缘杏是双生兄妹,他与妹妹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灵默契。   缘正看着缘杏对公子羽的夸奖,隐约感觉到,他这个文秀的妹妹,对那位公子羽的憧憬,好像不同寻常。   缘正的眉心浅浅皱起。   他不否认公子羽很出色。   即使他在修炼大会时输了公子羽一头,缘正也只是不甘心,并未心生怨恨。   但此时,看着平日里与自己有些生分的妹妹,如今羞怯又期盼地围着那位公子羽转,缘正内心,不知为何忽然不是滋味起来。   窗外月色静沉。   缘正低下头,将信妥善地收好。 第十三章   北天君承诺会去给缘杏寻教画技的先生,说到做到,次日就交代柳叶去寻了。   “师父自己都已经是你师父了,怎么还特意请先生来教导你画技?”   偶然从柳叶那里得知,缘杏还会有一个先生以后,煈相当纳闷。   缘杏腼腆道:“因为我的天资有些特殊。”   北天君今日就开始给他们授课了,正因如此,也开始有了功课。   缘杏正与煈师兄坐在一起写北天君布置下来的课业,两人都摊着笔墨,卖力抄写。   缘杏看着煈师兄,担忧问:“二师兄,你的手……没事吧?”   煈师兄昨日又被师父打了二十下掌心,再加上前天,他已经连续两天被打,总共三十下。   师父昨天力道下得重,又是戒尺打的,且第一日就功课繁重,缘杏很是担心二师兄的手坚持不下来。   “啊?”   煈原本正奋笔疾书抄着,他为人不拘小节,字写得也潦草,听到缘杏的问题,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接着,他恍然大悟:“你说我被师父打的伤啊!不要紧不要紧,早就好了!”   说着,他将五指张开,整个手前后翻转给缘杏看。   煈的手光光嫩嫩,果然一丁点伤都没有了。   缘杏面露惊奇:“怎么……?”   她明明见昨日师父下手不轻,将煈的掌心打得通红,就算北天君没有真的下狠手,不会留伤,今天总应该还有点痛的。   煈得意洋洋:“你当我是什么人?这么点小伤,对我根本不痛不痒,打完当场就好了!   缘杏更加惊讶。   ……   煈和缘杏同日拜入仙门,北天君都要从头教起,因此他们课业内容、课后功课都一样,两人时常可以课后一起写功课、一起研究讨论。   缘杏和煈目前学的是最基础的心法口诀,按照北天君的规矩,他们要背得滚瓜烂熟,还要抄写。   北天君长得和和气气,是个惊天动地的大美人,实际上授课带弟子的风格十分凶残。   他浅浅一笑,当天就是五十页心法抄写——不能写大字,字与字之间间距不能超过半指甲盖,书写必须是楷体,每一处细节都有严格的规定。   煈试过好几次悄悄把字写得大那么一点点、潦草那么一点点,然后两个字之间隔得远那么一点点。   每一次北天君看到这样的作业,都笑得沉鱼落雁,然后柳叶就会拿来戒尺,开始啪啪啪啪啪地演奏。   这日,北天君照例打完煈,从容地洗了手,便去看缘杏的功课。   然而缘杏将厚厚一叠功课递上,不等北天君翻看,就已经自己难为情地摊开手心,递到北天君面前。   北天君看着缘杏递到自己面前的掌心,略一抬眉,问:“这是何意?”   “昨日的五十页心法,我没有抄完便睡着了。”   缘杏愧疚地低着头,但回答得很老实。   “我只完成了四十九页半,今天早上起得迟,也没有来得及补完。”   缘杏这话说完,道室内悄无声息。   北天君看了她一眼,先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缘杏的功课,大略翻了翻。   然后,他放柔了声音,轻抚缘杏的脑袋,道:“没有关系,身体要紧,若是累了,可以早点休息。”   “???凭什么?!”   听到北天君对缘杏截然不同的态度,煈捧着手当场崩溃了。   他惨叫道:“为什么我没完成就要挨打,师妹没完成不仅没事,还可以早点休息?!这不公平!”   北天君冷笑一声,将两人的作业举起来给他看。   “你看看你师妹的字,再看看你的!你师妹写的是小楷,比你写的小一半有余,你师妹即使没写全五十页,写的量也是你两倍了!你还好意思谈公平?”   两份作业端端正正往眼前一摆,高下立现,煈哑口无言。   他甚至觉得师父说得还轻了,师妹的字,居然看着只有他四分之一大似的。   北天君似笑非笑地道:“你真该看看你师兄当年的作业,好好学着点。”   “什么什么?那家伙也抄过心法?”   得知羽师兄当年居然也写过一样的功课,煈当即被激了起来。   他立即道:“让我看看!”   不过,说是这样说,煈语气还是有些不服:“不就是抄写吗,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而这时,听到羽师兄也抄过心法,缘杏眼睛一亮,也起了兴趣。   她不好意思直说,但同样期盼地望着师父,一双圆圆的眼睛,充满了想看的意思。   北天君看了看他俩的反应,勾唇,探手一伸,就凭空抓出两本册子来,一人一本递给缘杏和煈。   北天君道:“羽儿当年自己装订了册子,你们自己看吧。”   缘杏期待地翻开。   只见满页都是漂漂亮亮的楷体字,每一个字的大小、字距都一模一样,每行每列,对得整整齐齐,很难想象一本抄写竟能如此赏心悦目,不像是手写,倒像是用印刷雕版印的。   缘杏往后翻翻。   每一页内容不同,但字体、风格都与前面如出一辙。   公子羽一手字写得极好,正所谓见字如见人,光看字,根本猜不到他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只觉得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缘杏看得痴了。   旁边的煈也是半晌无声。   良久,他才不甘心地说:“这还不是因为他入师门时就比我们大了几岁,等我和他到一样的年纪,定能写得比这个还好!”   “哦?”   北天君扬眉,半真半假道:“那我拭目以待。”   煈这回似乎是认真的。   大约是羽师兄当年的作业让他受了刺激,接下来几日,煈做功课果然刻苦多了,再没有偷工减料,虽说肯定比不上羽师兄当年细致,但比起之前,已是天差地别。   北天君嘴上不说,却将种种都看在眼里,对此喜闻乐见,倒是歇了几天戒尺,不仅没再打他,时不时还鼓励几句。   不仅仅是煈,就连原本课业就写得不错的缘杏,看了公子羽的本子后,都不是全无触动。   缘杏早就晓得,公子羽连她哥哥都能胜一筹,定是个相当出色的人,但真正入眼,感觉还是不同。   尤其是两人写的是相同的东西,成果却大为悬殊,更让人有所反思。   于是,缘杏也比过去更努力了三分。   缘杏对大师兄公子羽百般在意。   她走在路上,就会去看看有没有大师兄的身影。   路过玉树阁,也会往楼上看一眼,瞧瞧大师兄在不在阁中。   每日上课,缘杏也会在师父到来前惴惴地等待,期待大师兄今日会不会从门中进来。   这些都是缘杏无意识的举动。   但,饶是她这般期待,公子羽本人并不常与他们一起听课,因此没那么容易出现。   公子羽比他们早入师门好几年,又较为年长,进度远远胜过缘杏和煈,平时都由北天君单独授课,与他们的行程错开。   大师兄若是现身,通常是北天君让他过来,认为他可以指点师弟师妹。   正因如此,缘杏虽是盼望见到大师兄,却时常失望。   如此数日。   没多久,北天君承诺给缘杏请的画师先生也到了北天宫。   那是个十分温柔的女仙,画技在北天境也算赫赫有名,能够跟随她学习,缘杏十分雀跃。   于是缘杏除了随北天君修习心法,还多了作画课,功课也比原来多了不少。   这日,缘杏在道室中抄写心诀。   北天君对待弟子甚是严格。   心诀抄完以后,次日还要抽背,他会拿着书翻着书翻来翻去,说让背第几页第几行,就要背第几页第几行,要求他们非得倒背如流不可。   师父对缘杏比对煈要温柔许多,但缘杏的功课也一点儿不少,这么紧张的课业,要全部跟上,相当吃力。   缘杏不想让师父失望,平日里很用功。   今日课后,她还坐在无人的道室里,一边抄一边背。   缘杏正好学到了拗口的地方,背了好几遍还是错字漏字、结结巴巴,她抿了抿唇,又从头开始背过。   道室里响着小女孩稚嫩的朗读背诵声,刻苦,但是断断续续。   恰在此时,公子羽背着琴匣,从道室外路过。   他听到道室里的声音,步子一顿,迟疑片刻,还是调转方向,走了过去。   他站在缘杏所在的道室外,侧过身,静悄悄地挑起帘帐一角。   只见先前日子见过的杏师妹,伏案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是弟子用的小桌,上面堆满了心诀书册。   她正在努力地背诵心诀,因为十分投入,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杏黄色的背影看上去小小的。   公子羽驻足,简略听了一会儿。   师妹年纪尚小,因为娘胎带病、身体虚弱,以前能学习的时间少,基础大约也不好,北天君教授的内容对她来说,有些太难了。公子羽听得出来,饶是师妹刻苦,依然没怎么掌握要领。   公子羽站在帘外犹豫不决。   师妹特意一个人留在道室里背书,或许是想专注一些、一个人免受打扰,亦或就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磕磕绊绊、背不下来的样子,那他现在进去,未免多事。   不过,公子羽转念又想起师弟师妹入师门也有月余,师弟倒也罢了,煈与他同住玉树阁,两人上下层,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与缘杏这位师妹,却没怎么有机会好好相处过。   他已经偶然得知了缘杏师妹的身份背景,却难得与她说话,作为大师兄,不该如此疏远。   公子羽本就对这个体弱的小师妹有不少怜惜之情,这样一想,他便撩开帘帐,走了进去。   ……缘杏背心诀背得专注,起初并未察觉外面有人,所以等注意到的时候,只感觉忽然间有人走到她身后,在她身边整理衣袍坐下。   缘杏望过去,正好迎上一张清好的少年面容。   只见她暗暗仰慕的羽师兄,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桌案边上,对她微笑。   羽师兄问道:“杏师妹,你可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第十四章   缘杏呆住了。   眼前的少年面如金玉,气度华清,如轻云白月,叫人难以直视。   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当即令她手足无措。   “我、我……”   缘杏每日都在偷偷想今日会不会见到大师兄,但真的见到,她却一下子慌了神,小小的脸颊也开始冒红。   缘杏气质文雅,平日里并不聒噪,但她一向表达流畅,也不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   可是在羽师兄面前,她却觉得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居然好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害羞地低下头,像棵委委屈屈的含羞草。   公子羽倒是习惯了缘杏这样,他不知道她在其他时候表现有所不同,只当是师妹生性内向。   公子羽安抚道:“你不要怕,即便你不会,我也不会笑你。你有哪里不理解的?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说着,羽师兄已经作势去看她的功课。   羽师兄离得这么近,缘杏哪里还能正常去想功课,她心如乱麻,脑袋里乱糟糟的,只得飞快地往她的功课上一指。   缘杏指的,正是她先前背了好几次,却还不停出错的那一段。   公子羽循循善诱:“你是这一句背不下来?”   缘杏红着脸点头。   “这里不难。”   公子羽笑着指点:“但凡背书,不管是心诀还是文章,都不能死记硬背,你要先理解意思,才能顺理成章地记下来。”   公子羽的指尖在缘杏抄下来的句子上滑动:“像这句话,‘失无为之事,更以施慧,立善道进物也’①,你不能将它背成‘失无为之,事更以施慧立善,道进物也’,字是一样的字,但断句不对,你若是没有理解意思,就像在背一堆没有章法的杂字,既效率低下,又没有多少知识获益。”   说着,公子羽另取了一张纸,将这行字誊抄在纸上。   他的字极好看,比起师父给他们看的羽师兄当年的本子,又有不少进步。   北天君给的心诀都是没有句读的古老文言,甚至有不少是记在竹简上的,若是不通意思,光是整理出来就要费不少心思。   公子羽细心地替缘杏将断句断好,一小句一小句地替她解释含义。   公子羽比缘杏大不了几岁,却能讲得简单易懂、深入浅出。   然而缘杏的注意力,却全被羽师兄本身吸引。   公子羽坐在她身侧,两人衣袖时时触碰摩挲。羽师兄身上有淡淡的凝神香,大约是沐浴时用过草药的香味,有着醒神的清爽。   待讲解完毕,公子羽引领着她背道:“你随我读,大道废,有仁义。”②   “大道废,有仁义。”   “智慧出,有大伪。”③   “智慧出,有大伪。”   “你自己背一下试试。”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   说来奇怪,缘杏虽然太过在意师兄,心神动荡,但是随着师兄给她一句一句拆分解读,她只是呆呆地听着,竟也真的记了下来,那些复杂困难的古文,就像忽然成了简单的句子,轻而易举就能印入脑中。   缘杏完整地背了,果然去了之前的磕磕绊绊,变得流利起来。   公子羽抬手轻轻抚摸缘杏的头,带笑道:“你看,并不难吧?”   缘杏当即红透了脸。   羽师兄温暖的手落在她头上,有一种春日暖阳似的和煦感。   缘杏的心脏快跳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期待这一刻保持得再久一些,期待羽师兄能多夸夸她,再多摸摸她的头。   然而公子羽不解小女儿的心事,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就礼貌地收回手。   缘杏十分失望。   不过经过这么一回,缘杏的胆子比先前大了一些。   她想要和羽师兄多说一些话。   缘杏的目光看来看去,最后落在公子羽随身携带的琴匣上,微微歪头,问:“师兄,是无论何时都背着这个匣子吗?”   从缘杏第一次见到羽师兄起,他就与这个琴匣寸步不离,好像无论何时都带在身边。   要知道,琴即使做得再精巧,还是会有不少分量。   羽师兄现在还不是成年男子,整日背来背去,看着就很沉。   公子羽一顿。   他想起之前琢音也提及过想看看缘杏师妹的样子。   公子羽于是顺水推舟地问:“师妹想要看看这把琴吗?”   “可以吗?!”   缘杏喜形于色。   公子羽颔首:“当然。”   说着,他将琴匣放到地上,在缘杏面前打开。   缘杏新奇地凑上去。   这是缘杏第一次见到羽师兄的琴。   其实要说这把琴的外貌,并没有多么别致,第一眼看上去挺简单的,远不及琴匣那般有着外露的精致,但古琴虽没有雕太多复杂的花纹,却给人一种特别漂亮的感觉。   琴身修长笔直,琴弦坚韧发亮,它放在地板上,有一种通透的美感。   缘杏看得眼前一亮,不自觉道:“好美的琴!”   公子羽望着她看着琴不加掩饰的喜欢模样,眼里满是单纯,有些宠溺地笑了,倒觉得这个师妹更可爱些。   公子羽道:“若是知道你夸它,琢音定会高兴。”   缘杏稀奇:“师兄你不仅给琴起名字,还认为它也会有想法感情吗?”   公子羽不置可否:“我认为万物有灵。”   缘杏不排斥这样的想法。   她画出来的东西存在时间都很短暂,但她依然相信即使时间很短,这些事物也是有灵性的。   于是她感兴趣地看着师兄的琴,问:“那你觉得,你的琴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公子羽一愣。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琢音是男是女。   公子羽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世间并非所有东西都有性别。生灵需要繁衍生息,方才有阴阳之别;而琴是器物,虽有灵智,却不会有男女之间那样的情感冲动,自然无所谓性别,也不会有男女雌雄之分。   “原来是这样。”   缘杏懵懂地点点头。   公子羽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有些想笑。   他其实想掐一下师妹的脸,但想想这样不大庄重,还是忍住了,只是弯了弯嘴角。   公子羽将古琴放回琴匣内,背回到背上,又看向师妹摊着的功课,问:“你今日课业还有多少?”   缘杏老实答道:“抄写还有三十页,背书两章,然后还要画两幅画,明日都要交给师父和先生。”   听着还挺多的。   公子羽想了想,叮嘱:“我听闻你身体不是太好,还是要注意量力而为,若是实在完不成,就先休息。师父虽然严厉,但只要合情合理,想来也会谅解。”   公子羽又问:“煈师弟呢?今日怎么没见他,你们近日不都是一起做功课的吗?”   说到这个,缘杏皱起了小脸。   “不知道。”   她回答。   “煈师兄这两天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在北天宫内外跑来跑去,一下子就不见他了。”   对缘杏而言,现在距离他们一起看过羽师兄当年功课的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煈师兄安分了没有两天,行踪就又奇怪了起来。   缘杏对煈师兄的想法琢磨不透,但她其实……还挺担心煈师兄又被师父打的。   羽师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时,缘杏见羽师兄可能是要离开了,鼓起勇气,坐直了身体。   缘杏问:“师兄,以后我若是还有不会的地方,可以去问你吗?”   公子羽本是在考虑煈的情况,最近煈在玉树阁的时间也很少,他身为大师兄,对师弟师妹的情况,定然在意。   此时,听到师妹惴惴的询问,公子羽一愣,方才回过神。   接着,他展颜一笑。   公子羽道:“当然,师妹随时来都可以。”   公子羽这一笑,对缘杏而言,无异于秋水印月、春暖花开。   缘杏胸腔便填得满满当当,喜悦道:“谢谢师兄!”   ……   不久,公子羽回到玉树阁。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将琢音从琴匣里放了出来。   但拨了几下琴弦,公子羽就听出了琢音的状态和平时不同。   他意外地问:“你似乎……心情很好?”   “当然了!”古琴里传出雀跃的声音,“你那个小狐狸师妹,她夸我漂亮!”   公子羽微愣,继而就笑了。   “嗯。师妹她生性聪颖,当然独具慧眼。”   “不过,”古琴又有些感慨地道,“她和一年多前,好像不一样了,长大了许多。”   公子羽点头道:“我们不同于器灵,虽是神仙,但也同凡人一般有从孩童生长成熟的过程,只是不会衰老,若无战病意外,便不会死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日后……变化还会更大呢。”   ……   另一边。   浅夜。   缘杏今日见到了大师兄,还被大师兄亲自教了功课,既是兴奋又是激动,写完功课后躺到床上,竟辗转好久不能入眠。   临近子时,她蒙上被子,才好不容易在喜悦中睡去。   然而,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被连续不断“咔咔咔”的声音弄醒。   缘杏揉揉眼睛,勉强钻出被子,正要看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一颗小石子高高地飞起来,砸在她的窗户上,又发出“咔”的声音。   缘杏不解地开窗往外看。   只见煈站在玉池楼庭院的树木高枝上,兜里揣了几十块石头,正一块一块往上扔,砸她的窗户。   缘杏惊讶道:“煈师兄?”   煈见缘杏醒了,就停止了摧残窗户的恶举。   煈咧嘴一笑,道:“杏师妹,你可算醒了!快出来,我找到了厉害的东西!” 第十五章   缘杏看到煈这个时辰居然出现在自己楼下,内心万分惊讶。   她仰头去看天色,判断时间。   只见今日是满月,且是晴天,万里无云,月朗星稀。   缘杏迟疑道:“可是现在……都是丑时了。”   “有什么关系嘛,明天上课又不会迟到!”   煈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站在树上朝缘杏愈发用力地招手。   “就是要半夜才好呢!快点下来,不然看不成了!”   缘杏不解:“要看什么?”   想了想,她又道:“我们还是小孩子,不应该这么晚离开住处的……”   “管他的!师妹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这里可是北天境,能有什么危险?”   “但是……”   缘杏还在踌躇。   她并不是太想下楼,可是见煈师兄十分坚决的样子,又不擅长拒绝他人。   她问:“要不,至少叫上师父……或者大师兄?”   “那怎么行,要是被他们两个知道,以后哪里还去得成!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地跑出来!”   煈看出杏师妹的犹豫。   他作势后退道:“你不去算了,那我自己去。”   “等等!”   缘杏眼见着煈师兄真要走,以煈师兄化入风中的本事,他一走,那就肯定追不上了。   缘杏生怕煈师兄的性格会乱来,若是被师父抓到,二师兄一定会挨打的,情急之下,缘杏也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师兄……你确定去的不是很远吗?”   煈一口承诺:“当然了!我保证,不会离开北天宫的!”   “那,大概要多少时间呀?”   “唔……一个时辰吧!不会很久的,回来还能睡觉呢!”   缘杏终于松了口:“那、那我下来,你再稍微等我一会儿。”   “快点!”   煈喜形于色。   缘杏从窗边缩回身子,她只能匆匆换了弟子服,将外衫罩在身上,飞快地跑出门。   煈懒洋洋地吊在树上,见缘杏出来了,才一个翻身灵巧跃下,迫不及待道:“总算来了,我们走!”   缘杏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离开过玉树楼,但煈师兄似乎对夜色中的北天宫熟门熟路,甚至能领着她绕开巡逻的仙侍。   缘杏不安道:“煈师兄,这里已经出了内廷了……”   北天宫分为内廷和外廷。   内廷是北天君及他的弟子平时修炼生活的地方,外廷则是北天君上朝、约见北天群仙、议事下奏的地方。   北天君毕竟是北方天庭的天君,他在内廷是缘杏、煈他们的师父,而在外廷,则是北天境说一不二的帝君。   缘杏他们平日修炼、上课、吃饭、泡澡都在内廷内,极少出来,外廷对他们而言是“大人的地方”,缘杏见煈师兄如此熟练地往外跑,难免心忧。   然而煈不以为意:“这才到哪儿?放心好了,我都来过好几趟了,很安全的!”   缘杏胆战心惊地跟着煈往外跑。   煈一直领她到北天宫外廷的边缘,都已经到了北天宫一面背靠的仙山,但看煈师兄的意思,居然还打算往山上走。   缘杏到北天宫以后,始终安安分分地待在内廷,因为终日研究学业,还没有将北天宫逛全,这里已经是她完全没有来过的地方。   见煈还要上山,缘杏站住了步子往后退,不愿再往前走。   煈催促她道:“就差一点点了,我保证!到都到这里了,再走几步,没事的!”   缘杏并不是很信,但都已经到了这里,经不过煈一再相劝,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煈师兄上了山。   仙山也是北天宫的一部分,并不算荒山野岭,石阶铺得整整齐齐的,因为每日都有仙人打扫,非常干净。   不过,此时是深夜,山上人迹罕至,只有几盏幽幽的红灯笼与月光一同为山道照明。   这一回,煈倒没有骗她。   仙山有好几个山头,煈只是小走了几步,就带她爬上了一个小山头的山顶,然后道:“到了!”   煈拨开挡在石板山路的树叶,跑在前面,给缘杏引路,然后往前一指,道:“杏杏师妹,你看!”   缘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下一刻,痴迷地呆了。   眼前是难以形容的美景。   这个山头虽然不高,山顶却甚是开阔,毫无遮挡,能清晰地看到圆圆的明月。   山顶有一个广阔的湖泊,湖水粼粼发光,映衬着夜色。   湖中立有三个石塔,塔腹中空,周围雕了五个圆洞,塔中燃着长灯,此时午夜刚过,皎白的满月正升到当空,明月印入水中,在水中形成摇曳的月影。   而石塔的五盏明灯光线也穿过圆洞,在水中映出一个圆圆的带光倒影,一时间,竟像是水中出现了无数个月亮,光影晃动,美不胜收。   月影摇曳,仙雾缭绕。   缘杏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美景,看得呆了。   缘杏的神色,完全在煈的预料之中。   他将手背上身后,小辫子垂在肩上,得意道:“你看,人还是要做一些冒险的事吧!若是总是循规蹈矩,怎么看得到这样的美景!我看这里如此荒僻,灯芯也很久没换过了,只怕连北天宫的人,都不是人人知道。”   缘杏这回无法反驳煈师兄。   这样的风景实在太漂亮了,让人甚至有此生能够见到这样的美景,已然无憾的感觉。   缘杏现在很想画画,将眼前的每一寸月光都画下来,留到日后常常回味。   缘杏由衷地道:“好美!煈师兄,谢谢你。”   “客气什么。”   煈潇洒地一甩手。   他说:“我刚发现这里,就想肯定要带其他人来见识一下了!不过大师兄……唔,说了太便宜他了,总觉得不爽;若是告诉师父,我被他老人家笑着打一百多下手才怪!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这个师妹还算谈得来了。你回去以后,可不要告诉师父啊。”   “好,我不说。”   缘杏认真地点头。   煈惊喜道:“好师妹!我下次发现什么好东西还带你!”   两个人站到了一条战线上,缘杏兴致勃勃地绕着湖泊走了一圈,想将所有的画面都印在脑海中,等回去以后画成画。   两人在湖泊边停留了好一阵子,直到满月沉了不少,才决定离开。   缘杏看得心满意足。   即使她出来时百般无奈,但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回冒险跟着煈师兄一起出来,很可能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让师父知道的话,肯定是要受罚了。   两人耽搁的比预计晚了些,远远超过了一个时辰。   回去的时候,照例还是煈走在前面,但煈师兄大约也想快点回去了,下山的步子快了些。   缘杏跟在后面,她体能没有那么好,夜间暗,下山走路又要小心,眼看着煈师兄越走越远,缘杏忍不住着急地追在后面,道:“二师兄,你走得慢点,我跟不上了……啊!”   正说着,缘杏没有看清脚下,绊到了一根山林伸到石阶上的树枝,人体一晃,等回过神来,已是“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师妹!”   煈听到声音,这才回过头来,看到缘杏跌倒的样子,顿时慌了神。   他跑过来,检查道:“师妹,你没事吧?”   缘杏倒抽一口冷气。   她没听到煈的惊呼,在倒下的刹那,她只感到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痛,等天旋地转结束,她已经倒在石板路上。   缘杏头晕目眩,等稍有气息平复,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缘杏眨眨眼,忍着痛道:“出血了。”   缘杏的裙子上渗出斑斑血迹,大约是小腿擦破了。   但缘杏最疼的,似乎不是这里。   她弯下腰,去脱自己的鞋袜。   煈连忙上去帮忙。   等罗袜卸下,只见缘杏的脚踝红了一大片,已经高高肿起!   缘杏年纪尚小,先前长期卧病修养,皮肤又白又嫩,就没怎么晒过太阳,骤然肿了这么一大块,简直触目惊心。   煈乱了神态,慌张问:“师妹,你还能走吗?”   缘杏疼得抽气,她试着站起来,可是脚踝剧痛,马上就跌了回去。   缘杏摇摇头。   “不会吧……”   煈平日里不怕天不怕地,师父打他他还敢跟师父斗嘴,但毕竟也只是个九岁大的孩子,看师妹这个样子,他顿时惧怕起来,失了主意。   这里可是外廷后山,距离他们上课休息的内廷十万八千里,师妹眼下的样子,怕是不能走。   煈一时僵硬无言。   煈心里百转千折,过了一会儿,他咬牙道:“杏妹妹,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先跑下山,等找来大人,再上山来接你!”   “等等——”   缘杏一听煈居然要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顿时慌了神。   虽在北天宫内,但这毕竟是在山上,又是午夜,周围黑漆漆的,四周还有虫鸣的声音,缘杏这么一个小女孩,哪里敢自己在山上等。   她一把抓住煈师兄的袖子,畏缩道:“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缘杏的身体都吓得缩了起来。   煈左右为难:“可是……”   缘杏死死拽着煈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两人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山道后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来了!   北天宫内应该都是能帮他们的人,这个时候,缘杏受伤的无助已经远远胜过了被师父知道后责罚的恐惧,一听到有人来,两人心头都是一亮。   煈急忙喊道:“这里有人!快救救我们!我师妹扭伤了脚,快来救我们!”   那步伐先是停顿,接着迅速加快了,往这里赶来。   煈和缘杏殷切地望过去。   只见下一刻,在山阶的转角,先出现了一盏灯笼。   然后,才是人影。   那个人并不是很高,穿着杏黄色的弟子外袍,身后背着一个沉沉的琴匣,手里提着灯。   在月色下,竟是出现了公子羽清朗高洁的面容。   是羽师兄!   缘杏当即懵了。   她原本疼得眼眶发红,现在却光顾着大师兄,呆呆地坐着,连脚踝的疼都忘了。   “杏师妹!”   羽师兄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才上来的,一路张望,但看到缘杏腿和脚踝上的伤,当即吓了一跳。   接着,他立即着急地跑过来,冲到缘杏面前。   公子羽一把将灯笼丢在地上,毫不犹豫地伏身检查她的伤势。   他无比担忧地看着缘杏的伤,关切问道:“杏师妹,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弄的?你现在还痛吗?”   缘杏怔怔地望着冲到她面前的大师兄。   羽师兄脸上,满是对她掩不住的担心神情。 第十六章   公子羽本就生就了一副让人印象深刻的好相貌,他白璧无瑕,如圭如玉,此时浸沐在月光下,更显得五官分明、气质出尘。   大师兄这般突兀地降临在她面前,缘杏呆愣了一瞬,竟连脚踝的痛都忘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遗忘终究只有一刹那,她还是回过了神。   在羽师兄面前,她感觉自己比平时还要脆弱,情绪更容易波动。   缘杏疼得要命,整个右脚脚踝都快没有疼以外的直觉了,小腿也发麻。   她脸色发白,冒着虚汗,但还是抿唇对师兄摇摇头:“还好。”   “不要逞强。”   羽师兄心疼地道。   公子羽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你的腿必须尽快止血,还要脚踝也必须要处理……”   缘杏依然怀着诧异望着他,勉强支撑着问:“羽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羽停顿了一瞬,回答:“我跟着你们来的。”   煈偷偷摸摸从玉树阁里出来的时候,动静闹得大了一点,惊醒了公子羽。   但是当公子羽起来查看情况的时候,灵巧善动的煈已经跑没了踪影。   公子羽随即去寻,看这个师弟是打算做什么,却发现他竟是已经捎上了缘杏,两个人正往外廷跑。   若是只有煈一个人,公子羽兴许会先去找师父处理,但他带上了缘杏,便让公子羽一下子犹豫起来。   小师妹素来乖巧听话,不是会惹麻烦的人,她半夜出游,可能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再者,弟子夜行,如果让师父发现,煈和杏师妹两个人都免不了要受责罚,杏师妹身体病弱,或许吃不消重罚。   他们都是自己的师弟师妹,若是没有犯什么大错就受罚,公子羽也于心不忍。   如此一想,公子羽便难以当机立断,没有通知北天君,而是自己静悄悄地跟了上去,看看情况。   只是跟到后山的时候,因为煈这个师弟,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直觉跟野兽一样灵敏,公子羽不敢跟得太近,这才远远地在别处守着他们。   发觉两人只是看湖泊里的月影以后,公子羽也松了口气。   他默默守到他们下山,见煈和缘杏准备回去了,他就打算先他们一步下山,免得被察觉。   谁知他在山下等了等,半天没见师弟师妹下来,心里觉得不对,这才上山看看,却没料到见到缘杏受伤。   公子羽四周环顾,道:“先别说这些了,你得先包扎。”   公子羽思索一瞬,站起来就近采了几株缘杏不认识的仙草,然后脱下了自己的外衫,利落地撕开。   听到锦帛被撕裂的声音,缘杏不自觉地“啊”了一声,然后就意识到公子羽撕衣服是要给自己包扎。   公子羽简单地处理了被撕成布条的衣服,又让煈拿了几条回到山顶的湖泊去洗一洗,但轮到处理草药的时候,他隐约停顿了一下。   接着,缘杏看到师兄望着她,有些无奈地道:“抱歉……这里没有捣药的工具,你可能觉得有点脏,稍微忍一下。”   说着,缘杏就看到羽师兄将草药的叶子摘下来,放进了嘴里,面不改色地全部嚼碎,然后擦在留下的布条上。   “啊。”   缘杏微微红了脸。   倒不是嫌弃师兄这样做脏,而是很不好意思。   缘杏无措道:“我、我自己来吧。”   说着,缘杏学着师兄的样子,将草药的叶子塞进嘴里。   然而下一瞬,她忍不住皱起脸,将嘴里的草药吐了出来。   这种仙草的叶子有着难以言喻的味道,又苦又涩,还有着极其可怕的酸味,一咀嚼就漫得满嘴都是,缘杏根本忍受不住,立刻吐了。   缘杏错愕地看向羽师兄。   师兄他,刚刚就是一直平静地咀嚼着这样味道的草药,为了她的伤?   公子羽看着缘杏将草药吐了出来,并不意外,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气,然后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没有关系,你乖乖坐着,我来就好了。”   说着,公子羽又将草药放入口中。   光从他的表情上,根本判断不出这几株仙草居然会是那种味道。   缘杏心神动荡,一时对师兄,又是感动,又是震惊。   但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师兄为她处理草药?   缘杏说:“我、我可以的!”   说完,她又摘下几片叶子,硬是塞到嘴里,闭着眼睛努力地嚼碎。   公子羽看着她这般表现,有些意外。   两人嚼了不少草药。   这时,煈正好捧着喜好的碎布回来,他擦了下额上的汗,小辫子都有些乱了,将布递过去,问:“师兄,你看这样可以了吗?”   公子羽伸手接过,略作检查,点了点头。   公子羽用湿润的布替缘杏清洁伤口,然后又替她包扎。   缘杏看着羽师兄垂首专注的模样,不禁问道:“师兄,你还通医术吗?”   “……”   羽师兄不知为何,好像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和平时一般谦和地道:“略通一二,并不精湛。”   话虽如此,羽师兄帮她上药的样子却很熟练,包扎好的伤口也很漂亮。   缘杏看得惊奇:“这也是随师父学的吗?师父连医术都会?”   “不……”   公子羽好像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   想了想,他模糊地说:“就像师妹,你有特意聘请的画技先生一般。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要尝试百仙之职,体会仙凡百态,不仅仅是练琴修道,所以有时候也会离开北天宫,到别处去求学。”   缘杏听得惊异。   她还想再追问,但北天宫内不准弟子探寻身份背景,大师兄他这样说,再问下去只怕会触及北天君的禁忌。   缘杏只得按捺住内心的好奇,只乖巧地应声:“哦……”   羽师兄很快帮她抱好了伤口。   那种仙草味道一言难尽,但是敷到伤口上却效果显著。   缘杏感觉自己红肿的脚踝凉丝丝的,疼痛减轻了大半。   可是只能说感觉上没有那么难受了,如果要她自己走下山,还是太过勉强。   羽师兄看了看略显陡峭的阶梯,至少有超过三百级石阶,想了一会儿,说:“腾云吧。”   “你会腾云?”   煈的语气惊讶。   在煈这样刚入门的弟子看来,腾云已经是相当高级的法术了,若是能够腾云,他和师妹今夜何必为受伤这点小事困在山上。   但煈又不大信任地道:“可是,若要腾云,至少也要有云啊!今晚这么晴的夜,天上半片云都没有,要怎么腾?!”   尽管都是腾云,但他们这些小弟子,会的多半是召云,就是将已经在空中的云取来腾,如果要凭空造出云来,就属于更高一等的法术,要不就是云仙龙神这样一开始就有特殊的天赋。   公子羽说他会腾云,煈尚且将信将疑,要说他能已经造云了,煈打死也不愿意信。   今晚可是难得的晴空万里,月亮皎洁无比,连一片云都没有。   公子羽安静地看了眼天色,但煈提到的情况,却并未对他造成太多困扰。   公子羽道:“不过是天气,并不难办。”   说着,不等煈反应过来,就见公子羽已经席地而坐,取下自己背上的琴匣,打开,将琴放在膝上。   “你怎么……”   煈想说“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弹琴”,但看公子羽神态镇定,已经在拨弄琴弦,又闭了嘴。   只听公子羽弄弦铮铮,古朴的曲调迅速在夜色中响了起来。   煈不通音律,没听过这首曲子。   但缘杏还在狐君宫随家里的先生学习的时候,却听过不少仙乐古曲,这首也凑巧有印象。   她记得这首曲子,名叫《云中月》。   随着公子羽琴乐奏起,原先晴朗无比的天色,竟是忽然起了云!   皎明的月亮尤是,一下子被好几片云挡住了,若隐若现,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   第一次,羽师兄在他们面前,展示了自己琴的技艺。   煈目瞪口呆,手里拿的湿布料险些掉了。   区区弹了几个音,居然连云都能凭空唤来?!   这可不仅仅是造个云的问题,煈一时判断不清公子羽这个能力的边界在哪里,但看他目前的样子,似乎能根据曲调不同弄出变化,那发挥余地就很大了。   煈这才明白了,为什么羽师兄自己的本领和杏师妹有点像。   他们都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凭空唤出东西或者让环境有所改变,只是形式不同,而且范围大约也有差异。   而这时,缘杏看着羽师兄弹琴召云的身影,也有些吃惊。   羽师兄,与自己,还真有几分相似啊。   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让缘杏有了一种奇异的心情,对师兄更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感。   大师兄,什么都好厉害。   而就在这个时候,公子羽奏完音,见云已经有了,便将琴放回琴匣。   他回头看了看坐在石阶上、光着脚、小腿才刚刚止血还寸步难行的师妹。   想了想,公子羽没有将琴匣背回地上,而是递给煈,道:“帮我拿一下。”   煈不明所以地接过。   下一刻,只见公子羽单膝跪地,放低身体,将自己的后背展示在缘杏面前,对她道:“上来。”   缘杏怔住:“师兄……?”   公子羽说:“你脚还不好,我背你回去。”   缘杏望着羽师兄的后背,脸颊又一寸寸烫了起来。   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累赘,如果不想被师兄们扔下,就只能由大师兄背下山了。   缘杏十分难为情,她捏了捏手心,这才声细如丝地小声说:“谢谢大师兄……”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两条胳膊还到大师兄脖子上,将身体贴在他背上,将重量依靠上去。   公子羽动了动,将自己的手绕过她的腿弯,起身将她稳稳地背了起来。   缘杏是个小女孩,很轻很小,公子羽比她大几岁,背起来已经十分稳妥。   离得这么近,羽师兄身上那种清爽的凝神香愈发鲜明地扑入缘杏鼻腔,让她清晰地感受到羽师兄身边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缘杏脸颊绯红,忍不住将脸埋在羽师兄肩上,鼻尖贴着他的衣领,既是掩饰自己的害羞,也是让师兄更好施力些。   这一夜,朦朦月色下,刚长成的少年背起小小的少女,行走在静夜中。   三个人上了公子羽召来的仙云。   煈放松下来,他和公子羽一样没觉察到杏师妹这个情绪正在不断变化,但又憋不住,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了。   煈庆幸道:“幸好!这下我们可以安全地回去了,师父也没有发现,太完美了!”   公子羽会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煈说几句,但听到他这样说,公子羽抿了抿唇。   羽师兄似有用意地道:“话别说那么满,师父那里……不一定。”   “啊?”   “若是我们一直安安静静没做什么也就罢了,现在小师妹受了这么重的伤,要说师父还全无察觉……不太可能。”   公子羽的语气好像很不乐观的样子,这让煈原有的得意全在喉咙里堵住,胆战心惊起来。   三人纵云,公子羽背着小师妹,直接从后山回到了小师妹住的玉池楼。   还未降落,在空中,就已远远能够看见,深更半夜,在小师妹的玉池楼前,站了一个修长雍容的身影。   北天君皮笑肉不笑地伫立在那里,好像已经等待了他们很长时间。   公子羽、煈和缘杏的心,都被高高吊起。   只听北天君迷人而温柔地笑着道:“早晨巳时,你们三个,全都给我到道室来。” 第十七章   北天君的语调温暖如春风,但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寒气,都打了寒颤。   师兄妹三人都有心虚之处,谁都不敢在这时造次,只得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道:“是。”   北天君飘飘然走了。   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任谁都知道北天君表面春风唱暖,实际上明日巳时一到,他们定要迎接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生惧怕。   公子羽背着缘杏,最后还是他拍案定论:“师父让我们明早巳时再去,就是给我们留了睡觉的时间,无论如何,今晚先休息。还有师妹,她的伤得让医仙来处理。”   说着,羽师兄侧头轻柔地对缘杏道:“师妹,我送你回房间。”   缘杏趴在公子羽背上,师兄温柔的话语,让她刚刚因为被师父教训而沮丧的心情平稳下来。   缘杏内疚道:“羽师兄,对、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深夜乱跑,才连累了你……”   “无妨。”   公子羽浅浅一笑。   他将缘杏背进屋子,让她坐在床铺上,没多久,就有医仙赶来查看。   医仙看着缘杏已经经过处理的伤,赞叹道:“这个临时包扎是谁弄的?处理得非常恰当!草药选得正好!虽说在山上条件简陋,做不了什么太好的治疗,但像这样第一时间就紧急处理,杏姑娘的伤一定能比预计好得快上许多,那就更不容易留疤了。”   医仙口中那个应当受到嘉奖的人正是大师兄。   但公子羽看起来波澜不惊。   羽师兄缓缓道:“是我包的,先生过奖了。我只是粗糙学过一点皮毛,上不了台面。”   “原来是羽小郎君!”   医仙却赞不绝口:“你真是厉害啊!自从你拜师北天宫以后,这样的事情都发生过数次了,感觉你什么都会。北天君想来也以有你这般的弟子为傲吧。”   羽师兄微笑不言。   缘杏懵懂地望着公子羽。   既然医仙都说好,那师兄一定是做得很不错了。   缘杏心中对羽师兄的憧憬,又增多了一重。   师兄,感觉真是个特别的人。   公子羽陪伴在缘杏身边,直到医仙帮缘杏将伤处重新都包扎好,他才摸了摸她的脑袋。   “距离去见师父还有几个时辰,再睡会儿吧。”   公子羽说。   缘杏坚持到现在也困倦了,她揉揉眼睛,点点头。   缘杏踌躇,仍是内疚:“师兄,对不起……”   公子羽温和地笑了笑:“我们师兄妹,不必说这些。”   他说:“我会在这里陪你,直到你睡着。”   缘杏无比感动。   她钻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意朦胧间,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勾住公子羽的袖子。   公子羽一顿。   他看看小师妹稚气的孩童睡颜,无奈一笑,握住了小师妹的手。   ……   两个时辰后。   巳时刚到,师兄妹三人已经整整齐齐出现在了道室里。   煈和公子羽都是跪坐,缘杏因为脚伤,勉强用不妨碍的姿势坐着,但同样主动保持着恭敬。   北天君笑盈盈地站在前面,笑得国色天香,美到令人发毛。   北天君皮笑肉不笑地来回走动:“好啊,能耐了,一个两个三个,都学会半夜一起去爬山了!你们胆子真是大,这是想出师啊!”   煈拌嘴:“我们拜您为师的目的不就是出师吗?想出师也很正常啊!”   煈小声嘀咕:“我们只不过是晚上稍微——稍微走得远了那么一点点而已,这不也没有出什么大事。”   北天君冷笑:“闭嘴!”   煈不甘心地翘了翘嘴巴。   缘杏和公子羽都低着头,看上去端正极了。   缘杏从小到大从未挨过骂,初次见这样的阵仗,非常害怕。   她先认错道:“师父,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请师父原谅我们这一次吧。”   公子羽也正身道:“师父,师弟师妹年纪尚小,不知轻重,之所以犯错,是因为我身为大师兄却未能照看、保护好他们,请师父原谅师弟师妹这一次,只责罚于我。”   “你……”   公子羽话音刚落,煈就惊讶地看向了他,好像很意外大师兄竟然会为自己说情。   公子羽垂眸跪坐,神态安然。   公子羽和缘杏的认错态度都不错,然而北天君的怒气却并未因此而缓和。   师父笑得千娇百媚,脸却足有半张是黑的:“放心好了,你们这次谁都逃不掉。柳叶,去拿戒尺。”   “……是。”   柳叶恭敬地站在道室最后,看着三个背影单薄的孩子,面有不忍之色。   他转过身,不久,就捧着那把七寸六分又重又厚的戒尺回来了。   北天君拿起戒尺,扫视三人一圈,先看向煈,笑着冷言宣布:“煈,罪魁祸首,屡教不改,自己深夜出游不算,还要带着师妹,拖累师妹受伤、所有同门受罚,今日我便要狠狠罚你,掌手七十下!”   这真是煈有史以来受过最严的惩罚了。   饶是煈平日挨打惯了,此时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然后,北天君又看向缘杏。   他今日一改常态,对缘杏也相当严厉:“杏,你虽然是被带的,但是耳根子太软,轻重不分。煈说他要带你出去你就去,他还是个前科累累的家伙,你这样轻易就被他带着跑了,将来煈若是误入歧路,出去吃喝赌博,你怎么拦得住他!”   缘杏还没说话,煈先炸毛了:“???师父你对我的预期也太低了吧?!为什么我会误入歧路吃喝赌博?!”   北天君轻哼了一声,瞥了煈一眼,继而对缘杏道:“杏儿,你掌手二十下!”   “是。”   缘杏对这个惩罚没有意见,乖巧地低头应声。   最后,北天君的视线终于落到公子羽身上。   他深深地望着公子羽,一字字地道:“羽,你是大师兄,我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也以有你这般弟子为傲,但今日,你身为大弟子,却没有管照好师弟师妹,纵容他们两人半夜私自上山,以至于你师妹受伤。   “羽儿,煈儿和杏儿都还是孩子,你最为年长,又是大弟子,我要双倍地罚你,你可有异议?”   公子羽平静道:“听凭师父处罚。”   北天君掷地有声:“那好,羽,你掌手一百六十下!”   这个数字一出,缘杏倒抽一口冷气,煈的表情也变了。   一百六十下。   那师兄明日真的会拿不住笔的,更何况师兄还要弹琴,那是要用双手的啊!   缘杏着急求情:“师父,羽师兄他是担心我们,才会跟上来的!再说,我们能够顺利回来,也是因为师兄过来,他还给我上了伤药……”   北天君摇头:“你不明白,我对你羽师兄的要求,与对你们是不同的。他将来一旦犯错,就极有可能变成大错!我重重罚他,他自己也情愿,这是他当初拜入师门,就已约定好的。”   北天君看向公子羽:“既然你师妹替你求情,那我就多问一句。羽儿,掌手一百六十下的责罚,你可是觉得重了?”   公子羽果然沉着地道:“我不觉得重,请师父责罚。”   北天君说:“好,既然你是大师兄,那便由你先开始。”   公子羽主动伸出手。   北天君握紧他的手腕,以免他到时候不自觉往回抽手,然后便使劲挥起戒尺——   啪,啪,啪,啪……   戒尺与皮肉碰撞的声音,让人听得心悸。   缘杏看着大师兄挨打,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煈也是第一次见大师兄受罚,还一下子就这么严重,吓得直往后撤。   掌心是皮肤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这么厚的戒尺打下去,定然极痛。   但公子羽一声都没有吭。   缘杏禁不住求情道:“师父,打轻点吧,都是我不好,是因为我,大师兄才会上山的。”   北天君并未停下。   北天君打得很快、很稳,整整一百六十下,一下都没有少。   等全部打完,公子羽的掌心已经破了,流了血。   等到最后几下,北天君看着公子羽的手掌,眼神似也有于心不忍,但终究是说一不二,打完了全部。   公子羽自己倒像是没有感觉一般,等师父打完就合起了手,放在膝盖上,镇定地道:“谢谢师父教诲。”   恭雅谦逊,气度自华。   缘杏和煈看到大师兄的态度,都有所震动,缘杏更是眼泪汪汪的。   煈当即把心一横,视死如归道:“来打吧!不就是七十下掌心吗,大师兄连一百六十下都能面不改色,我也能行!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北天君看着他蔑笑:“你还得意上了?放心好了,这么几下戒尺要不了你的小命的,也就是几天拿不了筷子而已。”   听到会拿不了筷子,煈还是瑟缩了一瞬,这对他来说似乎比死还难受些。   北天君美艳地笑道:“来,手拿来。”   接着,又是一阵清亮的啪啪啪的掌手声,并伴随着煈师兄响彻云霄的惨叫。   等打完,煈捧着手,惨喊道:“这也太疼了吧!”   北天君微笑:“不疼怎么长记性,好了,上药去吧。”   柳叶早就捧着伤药在一旁等着了,煈挨打的时候,公子羽就在旁边包扎。   煈嘟嘟囔囔不高兴地捧着通红的手,挪过去上药了。   大概是煈都被打习惯了,居然看上去还蛮轻快的。   两位师兄都挨完了,便轮到缘杏。   缘杏忐忑地将手递给了师父。   北天君看着主动伸出手的缘杏,眼神好似有些复杂。   缘杏在三个人里年纪最小,外表完全还是个弱小的孩子,她平日里乖乖巧巧的,想到她也要跟着挨打,就让人觉得可怜。   但是,即便可怜,此时也不能轻轻放过。   北天君举起戒尺。   就在这时,见师父真要打缘杏了,公子羽连忙急急开了口:“师父,等等!”   “何事?”   北天君侧目望去。   公子羽的手才刚刚包扎好,雪白的纱布上还染着止血未能太及时留下的几个斑斑血点。   但是他看了看师父手中厚重的戒尺,还有病怏怏的小师妹,开口道:“小师妹年纪尚小,情有可原,况且她身体不好,戒尺对她来说太严厉了。”   公子羽顿了顿,认真说:“小师妹的二十下,也由我替她代受吧。” 第十八章   公子羽话音刚落,缘杏诧异地看向大师兄,还有他纱布上渗出的血。   大师兄自己也才刚挨过打,现在手一定很痛。   他这样说,不止是缘杏,就连北天君都满脸意外。   北天君挑眉道:“你自己都还伤着呢,确定要替杏儿受过?”   公子羽说:“我不是还有另外一只手?总比打在小师妹身上好,她身体虚弱,现在都还在吃药,不能让她病上加伤了。”   “师兄!”   缘杏听得紧张。   羽师兄说要替她,把缘杏感动坏了,但如果要让师兄替她挨打,那她是绝对不愿意的。   缘杏忙将自己的手,又往北天君那里递了递,说:“我没事的,我罚得最少,只有二十下而已。师兄你别担心,我自己可以的。”   北天君道:“你看,你师妹自己都这样说。”   公子羽欲言又止,望着小师妹的神情,仍旧满怀担心。   北天君试了试戒尺,轻松道:“放心好了,为师自有分寸。”   北天君这么说,通常就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意思,更让人害怕了。   只见北天君的戒尺再度高高举起!   缘杏死死闭上眼睛。   北天君的戒尺举得极高,但是在落下的时候,不知为何在半空中诡异地慢了下来,等落到缘杏掌心的时候,已经很慢很慢,只发出了奇怪的“噗”一声。   正在上药的煈当场炸毛了:“这也太轻了吧?!为什么杏师妹挨的打和我们差这么多?!”   北天君波澜不惊地解释:“没有啊,我用的是一样的力道,应该只是你刚刚自己挨打的时候离得近,所以觉得听到的响,现在师妹挨打离得远,所以声音听起来轻,实际上是一样的。”   煈:“不是,师父你当我傻吗?!明显是不一样的吧?!”   北天君怒道:“那你说怎么办?我又没有带过小女孩,你杏师妹这么小,身体又不好,打坏了你负责吗?”   煈悻悻地闭嘴了。   缘杏有些哭笑不得,师父刚刚打的那一下,她赶紧被扇子拍了似的,不要说疼了,连感觉都不太有。   缘杏道:“师父,不要紧的,我也没有那么脆弱,你照两位师兄的打,我不会有事。”   说着,缘杏张开着小手,又低下头闭上眼睛。   北天君看着缘杏的小手心,毕竟是娇生惯养又从小养病的小女孩,她的皮肤比两个师兄都要白,掌心小小嫩嫩的,和已经有些大了的羽或者皮糙肉厚的煈实在太不一样了,还是有些难下手。   北天君难得犹豫,但缘杏自己都这么说了,他这回认真抬了戒尺。   啪!   缘杏被打得抖了一下。   啪啪啪啪——   北天君打了第一下,后面就逐渐放了开来,起初还有手下留情,后面就和两个师兄一样了。   等打完,缘杏的小掌心已经通红一片。   北天君问:“疼吗?”   缘杏摇摇头,将手收回去,说:“不疼,谢谢师父。”   北天君叹了口气,放下戒尺,洗干净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去吧,让柳叶给你上药。”   北天君转头对三人道:“接下来三天,不上课了,你们都给我好好反思养伤。”   “是。”   师兄妹三人全都应下。   这时,北天君又看向公子羽:“羽儿,等一会儿,你单独到我茶室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公子羽原本大半注意力都在缘杏身上,生怕她有个闪失,但听到师父与他说话,便回过神来。   公子羽应道:“好。”   缘杏正乖巧地等柳叶上药,她的手掌疼得像是发烫,可听到北天君与公子羽说话,又担心师父是还要单独责罚大师兄,惴惴地望着。   公子羽也似是犹豫北天君要与他说什么,面露迟疑。   北天君起身离去。   随后,三人上完药,也离开道室。   但就在走出道室的时候,煈忽而走向了羽师兄了,神情不甘,但看着公子羽,眼里也有尊敬。   煈道:“喂!大师兄。”   公子羽回头。   煈扭捏地道:“你可真厉害啊,竟然替我和师妹求情,还打算替师妹挨打……那什么,谢了。”   公子羽微笑:“不客气。”   “是我输了,我的确不如你。”煈懊恼地道,“而且当大师兄居然还要双倍挨打,我不想当大师兄了……你本来还想替我们瞒着你的,够仗义!以后我乖乖当师弟吧,大师兄,我敬你是条汉子!”   说着,煈将小辫往身后一甩,利落地抱了个拳!   公子羽失笑,也给他回了一礼。   缘杏在一旁看着,见煈主动和公子羽和解,松了口气。   总觉得,虽然他们三个人最后都挨了打,但师兄妹之间的关系,仿佛也亲近了不少。   缘杏关心地看着大师兄,尤其心疼地看着他被包着纱布的手。   缘杏问:“师兄,你的手,是不是还很疼啊?”   公子羽一顿,看着为他忧虑的小小师妹,心里一软。   他微笑道:“无妨,只是小伤,过两天就会好了。”   话虽如此,缘杏看着公子羽的手,却不是太相信。   师父只打了她二十下,起先还有手下留情,她都觉得掌心还火辣辣的,羽师兄挨了足足一百六十下,怎么可能不疼呢?   缘杏担心道:“师父为什么还要叫你去茶室?不会再罚你吧?”   公子羽微愣,看着小师妹忧心忡忡的模样,转而笑道:“不会。师父已经当众罚过我了,私下再罚没有意义,应该是什么要事。”   他温和地望着缘杏,道:“多谢师妹关心。比起我,还是小师妹你身上的伤势更需要注意些,这两天记得,不要再劳累伤手,也尽量不要走动了。”   缘杏不觉红了脸。   她真的好想为羽师兄做些什么,既是帮他早点康复,又想弥补自己的歉意。   公子羽又认真问了几句她的伤势,见缘杏人还精神,才让仙侍送她回去。   缘杏望着羽师兄远去,心里十分不舍。   ……   不久后,公子羽去了茶室,与北天君见面。   此时,北天君已经没了在道室时那样的严厉刻薄,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坐。”   公子羽依言坐下。   北天君问:“羽儿,今日之事,你可会怨我?”   公子羽摇头:“我为何要怨师父?的确是我们三人有错在先。”   北天君笑笑。   北天君问:“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们三人一并责罚?”   公子羽想了想,回答:“师父应当是怕我们心生嫌隙。”   他们三个都上了山,若是只罚他们中的两人或者一人,只怕受罚的人难免要心生怨怼,一次两次还不明显,如果这样的事情多了,师兄妹们迟早要离心。   北天君颔首,似乎对公子羽这样的答案还算满意。   北天君又问:“那你可知,昨夜你们三人的言行举止,最让我揪心的是谁?”   公子羽考虑一会儿,说:“是小师妹吧。”   煈虽然蔑视规则,总在各种边缘来回试探,但他毕竟皮实,又有行风的逃生本事,其实只要他逃不出北天宫就很安全。   而小师妹年纪小又体弱,本是吹不得风的,却被二师弟半夜拉到山上玩,后来还扭伤了脚。   公子羽能够理解师父打手心时下不去手,这个师妹的确很让人心疼。   公子羽原以为这个答案十拿九稳,然而北天君却摇了摇头。   “错。”   北天君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是你。”   公子羽怔了。   他问:“……是因为我是中央天庭太子,所以必须格外小心吗?”   “不。”   北天君问:“你可当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公子羽顿了顿,答:“身为大师兄却没能以身作则,纵容师弟师妹半夜上山,知情不报。”   “又错。”   北天君毫不犹豫地否认了他的答案。   公子羽皱起眉头:“弟子不知,请师父明示。”   北天君道:“你错在以为你自己一个人可以保护一切。你看着煈儿和杏儿小,当他们是小孩子,想要护着他们,却忘了你自己也是个孩子。”   公子羽错愕。   北天君说:“的确,你从小天赋过人,不仅仅聪明能干,还有琴心伴生,作为中央天庭太子出生,我和你父君都对你寄予厚望。在这种环境之下,你理所当然地比其他人早慧,也自然而然地做了更多的事,甚至是我们没有要求的……但是,你今年也才不过十一岁,还是童真的年龄。”   公子羽闻言,神色有些恍然,好像自己也是才刚刚想起了,他也还是孩子。   北天君顿了顿,又说:“相反,你刚刚说得知情不报这一点,其实我并不讨厌。   “我培养你们当我的弟子,并非要把你们当成爪牙,自是希望你们师兄妹都能团结和睦,百年千年之后,仍能合作互助。师兄妹之间若是整日互相举报,挑对方的毛病,那还有什么情谊可言?   “你们彼此不说,是为了互相保护,为师心里都清楚。所以我在惩罚你们时,才一字都没有提你们互相包庇之事。只是你们私自外出总归是不对的,这些话由我这个师父来说不合适,总不能鼓励你们日后再这么偷偷摸摸乱跑……因此,这就要交给你这个大师兄委婉传达了,既不要让师弟师妹们乱来,也不要失去这一份珍贵的彼此守护之心。”   “是。”   公子羽应了下来。   他又问:“可是师父,若是再碰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北天君意味深长地笑笑:“这一点上,只有你小师妹做得最好。”   “小师妹?”   “你们决定偷偷上山前的过程,只有杏儿一个人说过一句‘要不叫上师父吧’。你和煈都料定,我若是知情,定是不会让你们上山了,但事实上,你们只是想到山上看个湖泊月亮,虽然半夜这时间不好,但就像看日出,偶尔一次也无妨,我这么开明的师父,为什么不同意?”   北天君缓缓道:“再不济,至少也应该叫上柳叶。有成年的神仙或者仙侍在,不比你们自己乱跑安心得多?但凡多上一个成年人,你们也不算私自上山了。”   ……   这个时候,缘杏正躲在自己的画阁里,她铺好了纸,一手拿笔,正在思考如果想报答师兄,她可以做些什么。 第十九章   缘杏首先想到的,就是丹药。   师兄现在受了伤,此时最实用、最能帮得上他的,就是各类灵草伤药,助他恢复修炼,早日康复。   要说上等的灵芝草药,天狐宫里应有尽有。   为了给缘杏治病、调养身体,狐宫一向备得比一般仙宫还齐全许多。   若以缘杏的名义去拿,轻而易举就能拿到大把。   但是北天宫内不准弟子携带私人物品,缘杏能带着自己调养身体的药已是破例,不太可能让天狐宫送药过来。   缘杏考虑着,想试试看能不能自己画。   缘杏调了笔尖细的笔,轻捻青石水彩,在绢纸上勾勒起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在纸上画了装皮肉伤药的药瓶。   缘杏仔细回忆着,细细描绘着细节,一丝都不敢画错。   等画好,她忐忑地等在一旁。   一手大的小青瓷瓶很快化为了实物,缘杏连忙拿起来打开看,发觉果然是空的,不免有些泄气。   缘杏又去调颜料,想要直接画药粉或者灵草,但是刚刚动手一半,又犹豫地止了手。   若她直接画药粉,这个世界上的药磨完了大致长得差不多,她要怎么确定,她画出来的药粉就是她想要的药呢?   即便她真的画成了,以她现在的画力,普通的物件最多只能维持四五日,越是厉害的东西保存时间越短,若是真给师兄用了,等到药会消失的时候,药力会不会一起没了?   事先没有过经验,缘杏实在不敢一上来就把自己画出来的药拿去给师兄用,于是想了想,赶忙将已经调了一半的颜料清掉,重新再来过。   既然不能画药,那还是画些能表达心意的小礼物给师兄吧。   缘杏这样一想,笔下的动作就有了变化。   她像之前给哥哥的一样,先画了个漂亮的锦囊,然后又摊开植物册子,参照上面的香草,按缘杏自己的喜好画了白芷、岑草之类的香料。   缘杏记起师兄身上,总有着清爽的凝神香气味,想了想,又画上了凝神仙草,也一并放进锦囊里。   等准备完这一切,缘杏便带着香囊,去了师兄们住的玉树阁。   她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羽师兄,心脏紧张地砰砰直跳。   羽师兄住在玉树阁的最高层。   缘杏顺着阶梯走到最上面,又穿过长廊,但是走到大师兄卧房的门前,缘杏欲敲门,却突然情怯,举着手半天不敢敲下去。   忽然,正当缘杏犹豫的时候,师兄房内骤然传出古朴的琴音。   “……!”   缘杏被琴声一惊,等回过神来,已经被吓成了九尾狐原身。   她慌张地叼起香囊,飞快躲在房门侧面,一边躲着,一边忐忑地往房间内张望。   大师兄的房门虚掩着,恰巧留有一条小缝儿。   古琴声潺潺如泉水,琴声中,似有心事。   缘杏将脑袋凑过去,借着小小的门缝偷看。   只见羽师兄眉头轻蹙,坐在琢音琴后。   他左手还缠着白纱布,双手却放在琴上,仍旧在抚琴。   大师兄好像思索什么。   缘杏躲在外面,心急如焚。   大师兄今日受了那么重的手伤,应当好好休息才是,他怎么还在弹琴,该不会让伤势恶化吧?   缘杏拖着尾巴,在屋外急得团团转。   然后,她九条尾巴中的一条,不小心碰到了关得不大严实的房门,发出“咯吱”一声。   “谁?”   琴声骤然停歇,公子羽奇怪地问。   缘杏没有办法,只得叼上她的小香囊,用脑袋顶开门,惴惴不安地跳进房间里。   公子羽诧异:“……师妹?”   见到小师妹,公子羽不由出神。   他还在想在茶室中,师父说的那些关于缘杏的话——   “杏儿之所以想得和你们不同,是因为她很信任我,相信我会保护你们。”   “她身上有一种能够信任他人的天真,这或许与她自小生病,得到许多来自亲人医仙的怜爱和帮助有关。”   “当然你师妹也有她的弱点,但其实这一点,值得你和煈多多考虑。你不要太过要强,必要的时候,向值得信赖的人寻求帮助,并不是可耻的事。”   说到最后,师父手中捻着茶杯,还深深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弦羽,你好像,看出你师妹身份了吧?”   公子羽当时一怔。   他答复:“抱歉……师父,我并非有意破坏规矩,只是,小师妹拜师以前,我与她就在机缘巧合下见过。”   师父似乎并未生气。   “为师知道,有这样的偶然,也是天意。不过下不为例,日后,尽量不要再有同样的情况,你小师妹的状况,你也不要和其他人说。”   “是。”   公子羽已经决定将这件事烂在心里,不过,他也有些惊异。   在这个北天宫中,果然一举一动都瞒不住师父。   北天君能轻而易举地说出缘杏偶然说出的一句话,还知道他已经瞧出了杏师妹的来路。   正当公子羽想着这些时,化成原形的小师妹,已经跑到他面前。   缘杏年纪尚小,原型还是只极小的幼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个小玩具。   尽管公子羽事先就知道了缘杏是天狐公主,但真正见到小师妹的原形,却还是第一次,让他看得惊讶。   小小的,雪白雪白,还没有那种成年天狐的华美气势,更像是一团雪丸子,让人想要摸摸她。   很……可爱。   小九尾狐浑然不觉师兄的视线,她进来,将小香囊放到师兄脚边,轻轻开口:“羽师兄。”   说着,小九尾狐雪白的耳朵拘谨地抖了抖,十分羞涩。   她担心地对公子羽道:“师兄,你手伤还没有好,不要再弹琴了,这样伤势会恶化的!”   公子羽微愣。   他微笑道:“我伤的是掌心,手指没事,不碍事的。”   缘杏:“可动作大了还是会牵扯到的呀!又出血怎么办?”   缘杏说得着急,公子羽望着她关切的模样,既是感动,又有些宠溺般的无奈。   他习惯沉思的时候弹奏琴音,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实在有些难改,若不是师妹提醒,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但小师妹神情难得倔强,他还是放下了手,后退半分,远离古琴,道:“好吧,那我不谈了,这样可以吗?”   缘杏满意了,不自觉地翘起尾巴。   但她对大师兄刚刚一下子认出了自己的原形,好像很意外,问:“师兄,你原来看得出是我呀?”   “……嗯。”   公子羽含糊地应声解释。   “北天宫中,能够化成这个大小的小狐狸的,就只有你。”   北天君禁止弟子们互相之间透露的内容很多,但不禁原形。   毕竟禁也禁不住,他们年纪还小,公子羽尚且还好,但煈和缘杏还是小孩,修为尚浅,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瓶颈,是有可能失控变回原形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大家一开始就说明白得好。   北天君给他们上课的时候,他自己也提到过,煈是“风行兽”。   不过话虽如此,因为公子羽平时与他们一起修炼不多,还并未提过这个话题。   缘杏听到公子羽的解释,没有怀疑,反而惊奇地竖起了耳朵,像是吃惊于公子羽的才思敏捷。   接着,缘杏才害羞地用鼻尖,将小香囊往公子羽的方向推了推。   她说:“师兄,这个送给你。”   “……给我?”   公子羽早就注意到了那个香囊,但听到缘杏的话,还是一顿。   他将小香囊拿起来。   虽是师妹的礼物,但这香囊实在精致得过了头,针脚一看就不是小女孩能绣出的针线,却缠绕着气息和小师妹极其相似的灵气。   公子羽拿着香囊,迟疑道:“这是……?”   缘杏难为情地解释:“这是我画的,可能保存不了太久……但如果想送师兄东西,现在我也只能拿得出这个,希望师兄能喜欢。”   公子羽先是错愕,继而,展颜莞尔。   “谢谢师妹,非常漂亮,我很喜欢。”   他道。   说着,公子羽伸出手,温和地摸了摸缘杏的脑袋。   缘杏迎上师兄带笑的眼睛,感觉自己的脸,正在迅速滚烫,她情不自禁地趴下身子,眯起了眼睛。   师兄的手好温暖,被摸脑袋很舒服,好希望师兄能再多摸摸她,多夸奖她一会儿。   公子羽看着小师妹的模样,内心也觉得她可爱。   不过,他怕一直摸小师妹头不礼貌,很快矜持地收了手。   公子羽拿着缘杏送的香囊把玩,心里极是喜欢。   这是第一次有师弟师妹送他礼物,对他而言意义很是不同。   公子羽问:“师妹,你画出来的香囊,大概能保留到什么时候?”   缘杏难为情地说:“我仙力不高,大概只有四五天。”   “啊。”   听到这个天数,公子羽有些失望。   他遗憾地说:“这样的话,我下次离开北天宫的时候,不能戴在身上了。” 第二十章   “……离开北天宫?”   公子羽不经意提及的字眼,触动了缘杏的神经。   公子羽颔首:“是啊。我不是之前提过,我因为特殊原因,需尝试世间百仙之职,体会仙凡百态。我将来大部分时间都还会在北天宫修炼,但有时候,也会离开北天宫,到别处去求学。”   缘杏紧张:“那你下一次什么时候走?要去多久啊?”   公子羽道:“唔……下一回大约是一年后,这次要走得久些,估计需要两年多。”   两年这个时间一出,缘杏的难过之情溢于言表。   九尾狐外表的情绪比人的表情还要好动,公子羽眼看着小师妹的耳朵耷拉下来,尾巴也垂了。   公子羽有些好笑,他眼睫微垂,眼神愈发温柔,安慰道:“不用太沮丧,两年时间,很快的。再说,我隔几个月,还会偶尔回来看看,并非一直见不到了。”   说是这么说,但缘杏还是很伤心。   她想要天天都能见到师兄,如今这样,她都还觉得见面太少了。   缘杏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说:“那到时候,我再给师兄画一个新的香囊,到时候我修为好了,东西应该能保存得更长久些。我还可以给师兄打个络子,这样就不会消失了。”   “好。”   公子羽看上去十分开心。   “谢谢杏师妹。”   ……   过了几个月,三人手上的伤都早已痊愈,午夜出游这件事也逐渐淡去。   有一日,北天君特意将师兄妹三人都叫去,宣布道:“你们羽师兄过段日子要出门游历,接下来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了,你们有什么话想说的,抓紧时间,与他好好相处吧。”   北天君话音刚落,煈立刻接上问:“游历?什么游历?要离开北天宫?我能一起去吗?”   “想得美,不关你的事。”   北天君对煈翻了个白眼,不过因为北天君是个美人,就连这样的神态,都别有一番风情。   师父道:“你当你师兄出去是什么好玩的事?他可是时刻有使命在身的。我敢说,若是让你跟你师兄一样的要求待遇,你这家伙一天都坚持不住。”   “切!”   煈的嘴翘得老高,对师父看低自己很是不满。   缘杏望向羽师兄。   公子羽只是安静地坐着,波澜不惊。   他素来是个谦谦君子,有如清风朗月。   缘杏却觉得伤感。   师兄对她温柔亲切,可对她而言,总有难以描述的距离感。   他比他们都要年长,才思出众,气质优华,如清霜傲雪。   师兄就像挂在天边的清月,可望而不可即。   他好像总是走在他们前面,缘杏还在跟着师父一点点打基础的时候,师兄已经时时可以外出游历了。   缘杏仰望着师兄的侧脸。   她好希望自己当初能早一点拜入师门,这样,或许就能离师兄近一点,早些站在师兄身边。   在北天宫日复一日修炼的生活,像流水一般悄然流逝,没多久,就真到了公子羽离开北天宫的日子。   羽师兄出门那日,缘杏跑去送他。   缘杏明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在房间里练习了许多次,可是真的到了大师兄面前,她竟还是忽然变得不善言辞,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来。   “师妹?”   公子羽望着许久不语的杏师妹,问。   终于,缘杏从拿出一个香囊和一个络子来,憋红了脸,递给公子羽。   “啊。”   公子羽接过香囊,恍然大悟。   师妹当初的确说过,要打一个络子给他带在身上,因为是用货真价实的彩绳打的,所以不会像画出来的香囊那样,过几天就消失掉。   缘杏画的香囊精巧自不必说。   而她如今打的络子,更是已经比她六岁生日时给哥哥打的那个像样多了,她做了个漂亮的红绳结,即便不挂在香囊上,也正好可以配北天宫的弟子服。   公子羽错愕。   小师妹这般小,竟然还记得当时戏言般的约定。   他的指腹摩挲着这个香囊的表面,分外珍惜。   他不由对缘杏浅浅一笑,喜悦道:“好漂亮,多谢师妹,我会好好保存,一直戴在身上的。”   羽师兄这样的笑,总能让缘杏心神摇荡,像是小舟被放进了水里,风一吹就左右飘摆。   师兄他定不会猜到,这个络子她从与师兄约定那一日就开始打,足足打了几百个,最后挑出了最漂亮的一个,方才决定拿来给师兄。   她鼓起勇气道:“师兄,你要尽早回来呀。”   “好。”   公子羽答应,随即抬手摸了摸缘杏的头。   羽师兄走了。   公子羽离开后的好几天,缘杏都还精神恍惚。   她时常会在路过玉树阁或者道室的时候,下意识地伸头看一眼,看看羽师兄在不在里面修炼;她会在师父过来授课的时候,不自觉地去看他身边;她有时再去湖边赏月,也会不知不觉地期待,羽师兄出乎意料地在下一眼出现。   她习惯性地想要捕捉羽师兄的身影,结果当然都是以失败告终。   然后,缘杏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师兄他已经出门去了。   接着,心头便涌上一阵失落寂寥。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缘杏才逐渐习惯了没有大师兄的生活。   其实她和煈师兄两个人按部就班一起修炼,日子也不坏。   煈师兄只要掌握了脾气就很好相处,他仗义,又敢说敢做,有时候看煈师兄和师父斗嘴,一旁的缘杏都会被逗笑。   修炼的生活平平淡淡,转眼春花落尽,秋霜又至,直到有一日,缘杏又收到了狐君宫来的家信——   吾女缘杏:   吾女离家已近两载,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近日天狐宫诸事安稳,吾与汝父难得清闲。   然儿女皆拜师在外,难以见面,忙中闲下,又望中秋将至,良月渐圆,分外相思,盼一家团聚。   不知杏儿近日可否归家?吾可致信北天君,尽可商榷。   母   这是母亲写来,想她、盼她回家的信。   缘杏这么长时间出门在外,又何尝不思念父母。   于是受到娘亲的信,立刻就跑去找师父。   北天君早知道缘杏收到了家信,但事先并没有看过内容,得知缘杏的来意,思索片刻,就点了头——   “嗯……你过来这么久了,是该回去看看,也好叫你父母看看,你在这儿养得水水嫩嫩的,我可没让你受委屈。”   北天君意外得很好说话,二话不说就批了她三个月的假,让她拿着北天宫的进出令牌回家。   北天君道:“回家后,切记勿忘修行,待你回来,我还要考你。”   缘杏喜出望外,忙不迭谢过师父,满脸红润地应下:“是!”   她当日回玉池楼收拾东西,次日,柳叶就驾着北天宫的车驾,在内廷宫门前等她。   回去与来时一样,都是看不出出处的无纹车,柳叶载着她故意绕着各处天庭晃了好几圈,直到外人完全不可能瞧出仙车踪迹了,才将她送到天狐宫。   “宝贝杏儿!”   收到缘杏的归信后,女君与男君早早就在等她回来了,女君一见她下车,立刻张臂将她抱进怀里。   缘杏也是好久没见爹娘,这一见,当即扑进了娘亲胸前,被母亲让人安心的气息包围,缘杏的眼眶当即酸涩起来。   “爹,娘。”   缘杏抱着爹娘,分外依恋。   她在北天宫事事自理,在师父和师兄们面前,也尽量表现坚韧,从不抱怨或者娇气,但在父母面前,她一下子就变成了黏着爹娘的小女孩。   狐女君抱着缘杏,揉了又揉,亲了又亲。   她说:“从北天宫这么远回来,是不是累了?先回屋休息吧,吃点点心,这段日子在北天宫有什么见闻,明日再跟我们说。”   “嗯!”   缘杏抱着娘亲的腰,蹭着点头。   她回到了自己的庭院。   在北天宫住得太久,对北天宫一草一木万分熟悉,回到自己家,倒反而有点陌生了。   好在,毕竟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只是看了几眼,缘杏就重新找到了感觉。   她的庭院格局一点都没动过,所有物品都在原来的位置,小仙娥们每天帮她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都能搬回来。   缘杏一进院子,就被迎接她的小仙娥们团团围住。   缘杏不在,小仙娥们也很无聊,因此公主一回来,大家都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这段时间天狐宫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不过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   “对了!”   一个小仙娥道。   “小少君昨日也回来了!与公主你正好只隔了一日呢!” 第二十一章   缘杏好久不曾听到哥哥的消息,微怔。   她问:“哥哥近日,过得好吗?”   “还是老样子。”   小仙娥们闹腾腾地抢着回答。   “小少君一直在东天女君那里修炼,不怎么给天狐宫写信,就算是给狐君大人们回的信,通常也很简短,和小公主你太不一样了!”   “听在狐宫里修炼的弟子说,小少君在五大天庭修炼的新弟子中都很有声名,毕竟少君是天狐族的少主人,有着九尾狐族的出色相貌,家室非凡,还是棋心伴生,天赋异禀嘛!”   “已经有不少狐仙的儿女弟子,在试着与少君交好了,都是想将来投到少君门下,来我们天狐宫的!听说还有不少小仙子小神女的,偷偷给少君塞帕子呢!”   “不过我讨厌少君和他院子里的仙侍,上回他们竟然在背地里偷偷说公主的坏话,气死我了!公主你不在的时候,我们都约好了,见到那些仙侍一次,就朝他们翻一次白眼,他们还奇怪为什么呢,哼!才不告诉他们!”   小仙娥们还在生之前仙侍说小公主因为生病就分走了两位狐君宠爱的气,提起这个话题就义愤填膺,气鼓鼓的。   “对了。”   一位小仙娥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少君回来的日子很巧呢!   “狐君大人们头一次给少君写信的时候,少君本来回复说近日课业繁重,没有那么快回来的,可是公主你说今日要回来的信一到,少君昨晚忽然就从东天女君那里批到了假,当天就回到狐君宫了!比他原本告诉狐君大人们的日子,足足早了半个月呢!”   缘杏一愣,问:“哥哥他是知道了我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吧。公主你的信只寄到了天狐宫,应当只有狐君宫中的人知道才是……公主,你有给小少君写信吗?”   缘杏摇了摇头。   因为她拜师北天君,与外界的联络都卡得很严,缘杏只能收寄狐君宫的信,是无法写信到哥哥拜师的东天境的。   不过,父母问她能不能将她的信偶尔誊抄给缘正看的时候,缘杏说了可以,兄长未必真的不知情。   但若是兄长知情,她在北天宫的时候,一次都没有收到过兄长的口信……兄长按理来说,是可以让爹娘带话的。   缘杏想了半天没有头绪。   不过,兄长本就话少,按照小仙娥们的说法,他连给爹娘写信都不太积极,更不要说远在北天宫的自己了。   如此一想,缘杏便觉释然。   但是,她有些想念幼时与兄长还算亲密的时光。   哥哥从小就很不爱说话,那时她终日缠绵床榻,兄长就将棋盘棋子挪到她房间里,在她床边自己与自己对弈。   缘杏则趴在旁边看。   有时候,兄长也会邀请她下棋。   她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下棋。   缘杏的棋力,自然胜不过棋心伴生的兄长。   哥哥缄默不语,却会假装没有看出她棋路中的破绽,暗中让她,有时候一让就是八九个子,好让她赢。但即使如此,因为缘杏身体太过孱弱,仍旧常常下不完整局,忽然就开始咳嗽吐血,要让小仙娥扶着躺下喝药了。   这么一想,兄长其实从小,就迁就她良多。   如果没有她在的话,哥哥本应是纯粹的天之骄子,许是会比现在幸福很多吧。   想到这里,缘杏神色黯淡,回到天狐宫就放出来的小白耳朵耷拉下来,挂在床边的脚荡了荡。   前思后想,缘杏一个跃身从床上跳下来,说:“我想去看看哥哥,你们不用跟着我。”   “可是……”   小仙娥们一听小公主要去找小少君,还不要人跟着,面面相觑。   上回公主去找少君时,听到的话刺激太大了。   小仙娥们生怕公主再遇到一样的事,恨不得事事冲在她前面。   更何况,公主自幼身体不好,她们从来没有放她一个人过,光是公主要独自离开院子,听起来就让人担心得很。   “没关系的。”   缘杏这两年北天君那里修炼,除了时不时要柳叶帮忙,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反而习惯一个人多了。   她笑道:“我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在师父那里也没出过事,你们不用担心。那我过去了!”   说着,缘杏拿上外衫套上,轻快地出了屋子。   小仙娥们看着缘杏伶俐熟练的模样,都有些惊讶。   总觉得,小公主这回回来,好像比拜师以前,独立自信许多,也更有朝气了。   换作以前,小公主的外衫,都是需要她们关好门窗以后,才小心翼翼帮她穿上的。   *   缘杏没有注意到小仙娥们的意外,没多久,她就到了兄长庭院附近。   缘杏放轻脚步,她知道兄长平时的习惯,想了想,绕到庭院后面,悄悄往窗口看。   为了让缘正专心精进棋艺,兄长的院里设有专门下棋的雅室。   棋室按照缘正个人的喜好布置,地上铺席,设足足两大排架子安放棋谱,剩下的空间只有一棋桌、一棋盘、两碗棋子与一盏青灯,如此而已。   素净干脆,按缘正所说,这样有利于他专注凝神、集中思绪。   此时此刻,缘正正在棋桌前悟棋。   他侧脸清俊,相貌得天地之钟灵,如灵珠金玉,只是眉头静锁。   他望着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局,许久没有落子。   缘正现在正在出神。   算算时辰,妹妹应当差不多该回到仙宫中了。   一转眼,与妹妹已有两年多不见。   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他补送了妹妹一套画笔作为生日礼物,后来,便再没有机会看杏杏的反应,至今也不知她是不是喜欢。   那是六岁生辰的礼物。   在东天境修炼期间,他其实还准备了给杏杏七岁生辰、八岁生辰的贺礼。   只是他性格内敛,始终不好意思托父母转交,缘杏在北天君处修炼期间,也不方便收东西,于是那两套贺礼,至今都还在缘正自己这里,不见天日。   他有时也想托爹娘问问妹妹的状况,可是书信时反复下笔,却始终觉得言辞太过死板刻意,仿佛弄得他像是个离不开妹妹的兄长,让人肉麻脸红得很,于是终究没有写成。   他是为了妹妹才提早大半个月回来,现在其实想去看望妹妹。   但又不确定此时是不是时候、妹妹想不想见他,杏杏刚从北天宫千里迢迢回来,只怕已经有些累了。   缘正内心纠结,这时,却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唤他道:“哥哥。”   缘正指尖夹着的棋子一晃,竟是肩膀颤了一下。   他回过头,只见缘杏正趴在窗户边上看他。妹妹雪白的耳朵高高竖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懵懂地往这里望着。   缘杏看起来还是小小的,她生得清瘦,小肩膀分外单薄。   缘杏疑惑地问道:“哥哥,你在看的棋谱很难吗?为什么这么久不落子呀?”   缘正是棋心伴生,才思过人,与人对弈的时候,几乎不用思索就能落子,像这样拿着棋子却不下子的情况,在他身上很少见。   缘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呆了许久。   这棋谱不难,对他来说就像黑线画在白纸上一样简单易懂,只是他心思不在棋局上。   缘正见妹妹只着简单的衣衫就待在户外,也不知在窗边趴了多久,当即拧起眉头。   他说:“……你先进屋来吧。”   说着,缘正指尖一挑,将棋子收回掌心,同时一道仙风掠过,人未起身,却打开了棋室的门。   然后,他便起身,想为妹妹找个能披在身上的衣服或者毯子。   缘杏进了屋,看到缘正站起来的样子,却听惊呼道:“哥哥,你长高了好多!”   “……”   缘正无言。   妹妹的反应让他难以回应。   他们都已经分别两年多了,比缘杏离家还要久。   上一次见面还是缘杏去北天宫之前,那时两人才过六岁生辰,如今,他和缘杏都已经快九岁了,他若是完全没有长高,那才奇怪。   事实上,不止是他,缘杏也大了不少。   他们两个是孪生兄妹,出生长大,都是一道的。   半天,缘正才憋出一句:“……你也是。”   “哥哥。”   缘杏在缘正的棋室里转了转,发觉他这里只有棋盘,便打算投其所好。   缘杏腼腆地邀请道:“我好久没有和哥哥下棋了……哥哥,你愿意和我来一局吗?”   他们虽是兄妹,但话题却很少,两个人都内向文气,若是不做些什么,就无话可说。   缘正一顿,随即回答:“好。”   缘正回到杏杏对面落座。   缘杏已经低着头,在拿棋子。   围棋黑先白后,他们兄妹两个对弈,一向默认是缘杏执黑,缘正执白。   缘正作为哥哥,这也是他迁就妹妹的一环。   “哥哥,”缘杏乖巧地拿了黑棋,说,“你可不要嫌妹妹……棋艺不好啊。”   缘正淡然:“不会。”   他有棋心伴生,若是真要嫌,这世上根本没几个人下得过他。   更何况,跟妹妹下棋,谁还真是要计较输赢的吗?   兄妹两人一人一子,默默下了起来。   他们大半时间都没有人说话,而且缘正落子快,几乎不假思索,而缘杏落子慢,每一步都要好好想想。   在缘杏思考的间隙,缘正微微抬起头,端详妹妹苦思冥想的模样。   缘杏继承了九尾狐族一贯的好相貌,且他们是天狐族的少君和公主,母亲狐女君不到百岁时就是名震五大天境的绝世美人,兄妹两人自不会差。   缘杏过去病怏怏的,看着多少有些病容,而如今疾病小愈,气色红润起来,兼之面容长开,宛如明珠拂去尘埃,已初显将来绝色之貌。   缘正貌似不经意地问:“……你在北天境,与北天君门下同门,相处得怎样?”   缘杏回答:“羽师兄和煈师兄人都很好,羽师兄端方典雅,煈师兄洒脱仗义,都是我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人,他们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品质……尤其是羽师兄。”   缘杏在兄长面前不设防,说得很开心,杏眼弯弯:“羽师兄淡雅出尘,如皎月耀世。他随师父修炼,天资极佳,且涉猎广博,才学出众。他在北天宫教我背心诀、引导我修炼,总是简单易懂,一说就能明白;师兄善琴,琴音极为动人。另外,师兄他还会医术……”   缘杏讲起羽师兄来,滔滔不绝,恨不得将羽师兄的好全都说出来,又觉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但缘正却越听越皱眉头,手中的白棋子也捏得紧了。   他问:“……听起来你与公子羽,交往甚密,关系亲近?”   “那、那倒没有。”   缘杏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她神往地道:“师兄他修为比我们好上太多,平时并不与我们一起修炼,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照看我。不过,师兄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亲切谦虚……我的确对师兄心怀憧憬,若是可以的话,我将来想像师兄一样,也想与师兄多说说话。”   缘正的眼神愈发不快。   他见过公子羽,不否认那是个出色的人。   但听缘杏的语气,比起他,仿佛是公子羽更像她哥哥。   缘杏一口一个“师兄”,叫得倒比兄长二字还要亲热。   缘正抿唇,道:“……下棋吧。”   说完,低下头,闷声落下一子。 第二十二章   两人于是埋头又下了一阵。   片刻后,缘杏友善地问道:“哥哥,那你呢?你在东天境,与同门相处得可好?”   “……不算太好,但也不坏。”   缘正平淡地答道。   他本就不是待人热情的性子,与东天境的那些同窗,也不是太玩得到一起。   缘正觉得大多数事情无聊,他们也觉得在缘正面前压力太大,故而双方都认为与其勉强故作熟络,不如相敬如客,彼此都不尴尬。   不过来投奔他的狐族子弟另当别论,那是为狐宫谋事,缘正自幼跟在狐君夫妇身边学习,早早就知道,要培育将来用得上的人,现在就开始磨合,未必不是坏事。   缘杏说:“我听小仙娥说,你在各个仙境的仙君神君门下弟子中,都很有名。”   缘正心不在焉:“……大约是因为师父她喜欢邀各路神仙弟子来切磋比试吧?她朋友也多,仙宫中常有来往宾客以及他们的随行弟子,我是棋心伴生,又是狐君之子,难免比旁人醒目几分。我们这样的帝君后裔,在天庭中还是不多见的。”   “啊……”   缘杏听得恍然。   这么一说也是,其他仙宫的弟子都是不需要隐瞒身世姓名的,平时也会互相交流。   北天君平时接待外客都在外廷,而他们平时多在内廷活动,见不到外客。   她和两位师兄互相都不知晓真实身份,相处起来没有顾虑,反而轻松。   若是知道她是狐君的女儿、天狐公主的话,两位师兄与她相处,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在吧?   能摒弃世俗观念的干扰,就这样单纯地与师兄们一起修炼,其实是很好的体验,这样的经历,更是难能可贵。   与其他仙宫一比,北天宫,简直像是一处避世的桃花源。   ……不过,身份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将来总有一天他们会互相知晓的,只看师父打算怎么安排。   缘杏想起两位师兄,特别是羽师兄,心思便有些缥缈,后来思绪更是越飘越远。   该轮到缘正落子了,他看缘杏一直盯着棋盘出神,迟钝了一下,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缘杏飘着思绪道:“我在想,羽师兄样样精通,是不是也会下棋呢?他会不会连下棋都下得很好?”   咔。   缘正这一子落盘,莫名带上了一丝杀气。   “啊。”   下一刻,缘杏看到哥哥落子的位置,先是惊讶,继而失望地垂下眼眸,落寞道:“我还以为……哥哥你会让我呢。”   缘正闻言回过神,继而看向棋盘,一怔。   他那一步,原本的确是打算让妹妹的。   他们兄妹话不多,但棋局多下一会儿,多少能多讲几句。   谁料他刚刚一刹那情绪太差,竟对妹妹露出了平时的棋路,一步下错,不慎直接将妹妹的棋下死了。   缘正:“……”   缘杏起了身:“哥哥,时候不早,棋也下完了,那我回房间去啦。”   “……”   缘正憋了半天,终究说不出嘴边“你可以多留一会儿”那几个字,只道:“……嗯。”   缘杏轻快地告辞,临别之前,还不忘替哥哥关上了门。   而缘正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小脸皱巴巴拧成一团。   *   缘杏在狐君宫过完了中秋,还满打满算住整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来,缘杏在狐君宫跟爹娘撒娇、随先生们上课。   因为爹娘对缘杏没有太大的要求,与北天君的严厉相比,天狐宫的先生们可谓称得上无比宽松,缘杏过得和玩儿差不多。   而且兄长也在,两人可以一起听课。   兄妹两人在一块儿时仍旧话少,但隐约也比过去亲近几分。   后来,缘正比缘杏先回师门修炼。   缘杏跑去送他。   缘正坐的直接就是天狐宫的仙车,车身上绘得九尾天狐华美高傲,车身缀着彩饰,一看就知仙车的主人身份非凡。   缘正见妹妹来送,犹豫了一下,登车前,回身说:“你若是有空,到东天宫来玩吧,北天君可以以交流的名义前来做客……若是有碍北天宫的规矩,你来的时候,我可以装作不认识你。”   缘杏听了,心生兴趣。   她年幼时重病难以走动,如今便想补回来,比寻常孩童有更重的好奇心,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愿意尝试。   “我也想去!”   缘杏认真地说。   “不过,这恐怕要看师父的安排。目前来看,师父短时间内没有带我们出门的意思。”   “嗯。”   情理之中,但缘正的表情,看不出遗憾不遗憾。   他很快登上仙车,消失在云间。   兄长离开后,缘杏顺着想了一会儿。   若是北天君真能带他们外出,她与哥哥在别处见面,到时候他们两人明明是亲兄妹,却得在旁人面前装作不认识,或许还挺有趣的。   跟随北天君修炼的岁月还很长,日后,或许真会碰到这样的机会吧。   *   缘正离开后不久,缘杏的休假也到了期。   她与爹娘道别,重新回到了北天宫。   然而,被柳叶接回北天宫的次日,缘杏就感到天宫内的气氛不同寻常。   缘杏悄悄问煈道:“煈师兄,我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你不在的时候出事,是正要出事了。”   煈难得一本正经地绷着脸。   他侧过身,压低声音,与缘杏交头接耳:“师父又要接新弟子了。前两天就有了风声,今天一大早,我就瞧见柳叶驾着那辆没花纹的车,往外头去了。”   缘杏事先没有得到消息,十分惊讶。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现在北天君门下的弟子,只有她和煈、羽三人而已,即使是羽师兄还在的时候,仙宫内廷也显得有些过于清净,现在就更是冷清。   如果能再有新弟子进来,于他们而言就是玩伴,缘杏也能当上师姐了。   这样一想,缘杏忽然分外期待。   不知新来的弟子会是男孩女孩、什么模样。   她有些期盼起来。   果不其然,这日午后,北天君特意将他们召去。   由于缘杏和煈入门在先,是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坐在北天君身侧,而那个新来的弟子则忐忑恭敬地跪坐在下首。   那是个小男孩,看上去七岁光景,比缘杏小。   那男孩,圆眼,小嘴,皮肤白,说不上多好看,却是相当单纯舒服的长相,只是为人似乎有些怯懦。   他已经穿上了北天宫的弟子服,在师父和师兄师姐面前,低头伏地,一动都不敢动。   北天君介绍道:“这一位,日后就是你们的四师弟,我已经给他起了一个‘水’字。”   水师弟怯生生地道:“见过煈师兄,杏师姐。”   缘杏好奇地望着他。   她听到旁边的煈嘟嘟囔囔地道:“这个师弟,怎么看上去娇娇气气的,好像很不禁打啊。”   缘杏连忙阻止他:“你不要这么说,人不可貌相。师弟年纪还小,再说,你离得这么近,师父和师弟都听得到的。”   “师父的修为就算了,师弟怎么会听得到?我声音这么轻。”   煈满不在乎。   “你看,他一动不动的。”   缘杏顺着他说的望过去,只见那位水师弟果然还伏在地上,连头都没抬,好像是不敢看他们。   缘杏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水师弟似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缘杏顺势望过去。   缘杏侧头的时候,发间的小发饰流苏一晃,发出了“叮叮”的声响,然后,正好与师弟那双圆眼四目相对。   水师弟看到缘杏的长相,似乎愣了愣,接着,便不自觉地红了脸。 第二十三章   缘杏歪了歪头。   她觉得这个师弟呆呆地看着自己,有几分奇怪。   北天君道:“水儿今后也将住在玉树阁,在煈楼下一层。我想你们两个跟着我也有两年,如今也有些大了,这个师弟就交给你们照看,我会教他基本功,但课后的功课就由你们来批,我再来看你们批阅过的结果,算是同时考校三人,你们务必严肃对待,不要敷敷衍衍。”   说着,他瞪了煈一眼,不信任地道:“尤其是你。”   “切,真麻烦。”   煈被北天君看得很不高兴,但说要考校师弟的功课,还真有几分不情不愿。   缘杏倒是觉得师父给的任务挺有意思的,比每天按部就班的修炼要有趣。   这师弟看上去腼腆又认生,让缘杏觉得他的原形应当是只小白兔。   她对师弟友善地笑了下,道:“水师弟,希望我们日后能相处得不错。”   而师弟还傻傻地望着她,听到缘杏的话,脸竟红得愈发厉害。   *   于是,缘杏和煈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指导师弟之路。   在缘杏看来,水师弟有些过于软弱,但还算认真聪颖,通常仔细说一两遍,他就能理解了,并不难教。   不过,煈似乎对这种教小师弟的工作多有抱怨。   煈道:“我们干嘛还要花时间教他?师父明明只说让我们批阅他的功课,到时候错的地方给他指出来,再打个分,不就完事了?像这样磨磨蹭蹭,每天多耽误好几个时辰功夫呢。”   缘杏一板一眼地解释:“我觉得不单单是这样的。师父让我们批小师弟的功课,肯定是希望我们能将小师弟带得更好。而且教水师弟的时候,我们自己也能查漏补缺,将以前的基础再巩固一遍。所以,如果我们不仅仅能批阅小师弟的功课,还能让他有更好的修炼成果的话,师父也一定会欣慰的。”   “这也太麻烦了!”   煈双手背在脑后,不情愿地哀嚎。   水师弟被煈的态度吓得不敢说话。   他本来就战战兢兢的,给人一种胆子很小的印象,此时更是将头埋到胸口,羞愧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太笨,学得太慢了。”   缘杏连忙安慰他道:“不会的,你才是刚开始起步,现在的速度很正常,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水师弟抬起头,圆圆的眼眸低垂着小心看向缘杏,感动唤道:“杏师姐……”   煈也稀奇地看着她:“难为你能这样耐心,换作是我一个人,我可教不下去。”   缘杏对煈师兄笑笑。   其实换作是之前,她也未必会这么上心。   不过,缘杏想起之前,她刚入师门,还掌握不到诀窍的时候,羽师兄耐心地来到她身边,一字一句地教她背心诀。   羽师兄当时的善意,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和帮助。   如果不是羽师兄,缘杏到北天宫以后,或许会多忐忑很长时间。   所以,她听到师父让他们照顾师弟以后,就想到,如果换作是大师兄,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做,缘杏自己也如法炮制。   如今羽师兄不在,但她也能像大师兄一样,好好照顾小师弟。   但看着缘杏一本正经的认真神情,煈却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算了。”   煈甩了下手,说道。   “教就教呗,但我闷死了,出去透透气,过一刻钟再回来。”   说着,煈将小辫拉到胸前,玩着辫子尾的红绳荡出去了。   缘杏也没有强求煈留在这里,对他挥了挥手,又低头对水师弟道:“那我们再看……”   “杏师姐。”   这时,水师弟出了声。   水师弟平日里胆小,虽说他们说什么,他都应,但很少主动与他们交流。   缘杏抬头望去,却见水师弟的脸红通通的。   他羞涩地搭着脑袋,不敢看她,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愿意这样耐心待我。”   缘杏一愣,道:“不用谢,我是师姐呀。不过,我修为也还不好,教不了你太多就是了。”   水师弟摇摇头,愈发小声:“师姐已经很厉害了。”   说着,水师弟埋头回去做笔记。   缘杏见状笑笑,不再多说,又倾身凑过去,耐心地教他基础心诀。   *   寒露过后,霜降又历,天气渐冷。   缘杏去年冬天在内廷里乱转,随膳堂的仙侍学会了做小米糕。   小米糕刚出蒸炉,还是热乎乎的,可以拿着捂手,还正好暖腹。   缘杏隔三五天会做一次小米糕,起先只是做来自己吃的,但是二师兄总是睡过头,来不及去膳堂吃早饭,闻到缘杏身上的香味,总要跟她讨半块。   讨着讨着,缘杏索性连着他的份一起带了。   今年,师门里又多了水师弟。   于是天气冷了,缘杏又开始做小米糕的时候,便一并捎上了小师弟。   当缘杏将米糕递给小师弟的时候,水师弟的表情,很是精彩。   他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呆呆地看着缘杏递给他的点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米糕一样,半天不知该从何伸手。   煈已经吃了起来,在旁边催促道:“接啊!杏师妹做的,可好吃了,没有毒的,就是量太少。”   缘杏无奈:“师兄,你是太饿了。”   说完,她又看向水师弟,担心地问:“你不喜欢吃甜的吗?”   “不,不是。”   水师弟闻言,连忙将米糕接了过来。   他的表情,看上去竟像是要哭了。   “我很喜欢吃甜的,特别喜欢吃……谢谢杏师姐。”   缘杏高兴:“那就好。”   *   又有一日。   这天,缘杏还留在道室内温习功课,据说是南海龙王在外廷与北天君争吵发了火,明明还是冬日,北天宫内却突然下起暴雨。   她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雨幕,没在意,照例将功课做完,但起身离开的时候,却看到水师弟被困在门廊下,愁眉苦脸地出不去,也不知已经被困了多久。   缘杏上前,主动搭话问:“你没带伞吗?”   “师、师姐。”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水师弟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是缘杏,愈发手足无措。   他说:“没、没关系,我可以跑回去。”   缘杏道:“这可是龙王发怒下的雨,跟瀑布都差不多了,就这样出去,你非得浑身都湿透不可。”   水师弟道:“那、那我可以等雨停。”   缘杏说:“看这个架势,龙王和师父还在吵呢,也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   水师弟没了办法,闷头不语。   缘杏想了想,说:“我画两把伞吧,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水师弟错愕。   而说着,缘杏已当场放下东西,重新摊开了笔墨纸砚。   她回头问水师弟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伞?” 第二十四章   水师弟怔怔地看着缘杏。   相处这么多时日, 他当然已经知道了杏师姐有落笔成真的能力,但此时,还像是回不过神来。   良久,水师弟茫然地问:“师姐, 你真愿意……画伞给我?”   “当然了。”   缘杏笑道。   “我如果不画伞的话, 我们怎么回去呀?”   “可是你明明只要画了伞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何必要管我?你明明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 连我实际上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是我师弟呀。不公布来历,是师父这里的规矩,我不知道你,但你也同样不知道我的。师父这么做, 就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偏见高低。师姐弟, 不是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忙吗?”   “师姐……”   水师弟眼里泪光盈盈。   缘杏则还握着毛笔, 问:“所以,你想要什么样的伞啊?”   “我……”   水师弟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要和师姐一样的。”   缘杏意外:“诶?可是我只打算给自己画把素伞。”   水师弟执拗:“没关系, 我就想要和师姐一样的。”   缘杏于是不再强求,提笔在宣纸上描画。   屋檐外的雨势特别大, 因此, 缘杏特意将伞也画得大一些。   缘杏如今已经很擅长掌握所画之物的大小比例,可以随心所欲, 不久, 她手里就出现两把宽大的伞,足以严严实实地罩住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   缘杏将其中一把递给水师弟。   伞的伞面过大, 有点沉甸甸的。   水师弟分外珍惜地接过。   他爱惜地抚摸着伞面,喜悦地说:“谢谢师姐, 我会好好珍惜的。”   缘杏忍俊不禁:“不用珍惜也没事,反正这把伞保存不了几天。”   “不。”水师弟说,“即使日后伞没有了,我也会在心里珍惜。”   没有人会在其他人说要珍惜自己的礼物时不开心。   缘杏听了也有些欢喜,但并未太当真。   她将伞撑起来,道:“那我们回去吧。”   “好。”   玉树阁与玉池楼是顺路的。   暴雨啪啪啪地打在伞面上,但缘杏画的伞很结实,他们双手举着大伞,两人都没有淋到雨。   他们并肩往前走着,因为巨大的伞面,两人之间隔着几尺远的距离。   水师弟不时侧头望着缘杏。   缘杏感觉到他的视线,歪过头来。   伞面下露出她略带疑惑的芙蓉面,水珠顺着伞骨滴下,形成雨帘,犹抱琵琶半遮面。   水师弟望着缘杏,认真地说:“师姐,你真漂亮,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啊。”   缘杏没想到会忽然听到师弟夸她,不觉红了脸。   “谢谢……不过,要说美的话,还是师父吧,他才是真的美人。”   “我是说真的!”   水师弟很着急:“师姐你真的很漂亮!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这样觉得了,即便是师父,也不像是你这般……而且,你是有史以来,对我最好的人……”   “嗯?”   水师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倒让缘杏愣了愣。   她想问师弟,若她对他是最好的人,那他的父母呢?   缘杏自认对水师弟的确不坏,但她只不过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作为一个师姐来说,没什么太出奇的。   不过话到嘴边,缘杏就想起这些恐怕已经涉及水师弟的身世,是北天宫的禁区,只好咽了回去。   水师弟亦自知失言,似乎也有些慌乱,垂下了眼睫。   他的睫毛修长,阴影垂在雪白的皮肤上,看上去颇为伤感。   水师弟勉强挤出一笑:“对不起,师姐,是我说得太多,让你为难了。”   “不,没事。”   缘杏应了一句。   两人并肩而行,却再也无言。   不知不觉走到玉树阁下。   等将水师弟送到了玉树阁,缘杏终是对小师弟刚刚那几句“失言”有些担忧。   她想了想,补充道:“水师弟,虽然由于师父的规矩,我们互相不知道身世,不过我们毕竟是师姐弟,相处这么长时间,我自认也熟悉你的为人。   “你不是个坏孩子,不必那么没有自信,你若是有什么想商量的事,除了柳叶,也可以来找我。”   水师弟眼神闪烁,他看着缘杏,眼里有了不一样色彩。   水师弟道:“好。”   *   “水儿这段时间的修炼,进展得不错。”数日后,北天君检查完水师弟的功课,颇为满意地颔首。   他夸奖完水,又看向和杏,勾唇笑道:“你们两个也做得不错,想来这段时间是辛苦了……我知道,除了批阅功课以外,你们还会多费心神指点他。你们做了些什么,我都看在眼里,水儿的进展这么好,离不开你们的教导之功。”   师父的夸奖,无疑是意外之喜。   缘杏谦虚地低下头,对师父的夸赞,十分欣喜。   则得意道:“师父不用客气,教导师弟嘛,费不了多少工夫。”   北天君白了他一眼:“我主要是夸杏儿……罢了,你最近能有这份耐心,也算难得,不骂你了。不过,你也把你翘得老高的尾巴收收,再翘这么高,早晚被人砍了。”   不满地撅起嘴,哼哼唧唧好几声。   北天君又看向缘杏与水,道:“杏儿,有劳你了,既要教导师弟,还要管着你师兄。如今羽儿不在,好在还有你,让我轻松许多。   “还有水儿,再这样一段时间,我就可以开始教你术法了。”   “谢谢师父。”   对缘杏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师父觉得她像大师兄那样能帮上忙。   听到师父提及羽师兄,缘杏的心跳跳快了几分。   她备受鼓舞,杏眸亮晶晶的。   而水师弟则面颊微红,羞窘不敢说话,但也瞧得出高兴。   北天君难得将三个弟子聚齐,分别讲解点破了一番他们近日的修炼进展,便飘然而去。   北天君离开后,三人兴致都颇高。   照理来说,应该是水师弟拿出今日的功课来做,缘杏和也写一会儿,等水师弟写完,他们再批阅。   但是一如既往没有恒心,更何况今日难得被师父嘉奖了一番,更让他得意得有些心浮气躁,不能集中精神。   于是,才刚写了一会儿,便没耐心地将笔一丢,人往后一躺,改口道:“一直光这么修炼实在太无聊了,我们聊点什么吧。对了对了,我们互相看看兽形怎么样?这个明明是可以公开的,可认识这么久了,我们都不知道小师弟你兽身长什么样呢……师弟,你有兽身的吧?”   听到提及兽身,水师弟仿佛忽然被定住了:“这个……是可以说的吗?”   道:“可以啊!没什么顾忌。这么说来,师弟你是有兽身的了?你的兽身是什么?快给我们瞧瞧!”   水师弟慌乱起来。   “我、我还有事。”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样子极不自然。   “师兄,师姐,我先回去了。”   水师弟匆匆跑出了道室,慌乱间还险些踩到了自己稍长的衣摆,仓促得像是有蚱蜢钻到了他衣服里。   二丈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了?不就是问个兽形,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的兽身难不成厉害得不得了吗?”   变故发生得太快。   缘杏看着水师弟的背影,亦有些发懵。   缘杏回过神,又看向道室地面。   水师弟逃得匆忙,连自己的笔记功课都忘记拿,此时还乱糟糟地丢在地上,很是可怜。   缘杏想了想,问道:“二师兄,你现在回玉树阁吗?”   说:“我还不想回,怎么了?”   缘杏说:“小师弟的东西都落在这里了,要是你不回去的话,要不我等下,顺路给他送过去吧。” 第二十五章   “要是你愿意去的话,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不疑有他,还落得少做一件麻烦事,顿时十分快活。   他拍了拍缘杏的肩膀,喜滋滋道:“多谢你了, 杏师妹。”   缘杏对师兄道了句“不用谢”, 就拿上小师弟的东西, 往玉树阁去。   缘杏这段时间与两位师兄来来往往, 对玉树阁也有些熟悉了,只是小师弟刚入师门没有多久,缘杏还是第一次去小师弟住的楼层。   小师弟住在两位师兄楼下,没爬几步就到了。   小师弟的住处布局,与羽和并无多大区别, 只是他刚搬进来, 人也寡欲, 没什么私人物品,地方略显空旷。   “小师弟?”   缘杏拿着水师弟落下的几本书本笔记,敲了敲门。   房间内就像无人般寂静。   过了许久, 屋内才传来小师弟轻弱的声音道:“杏师姐。”   他呼吸急促,好像是在试图平复情绪, 却故作轻松地说:“对不起师姐, 刚刚走得突然。其实我刚刚想起来的那件事,已经处理好了。就是辜负了师兄师姐一番好心, 难得你和师兄愿意为我讲解功课……明日, 等我全部做好功课,再一起拿去给你们批阅。”   “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缘杏道。   尽管水师弟极力克制, 但缘杏还是听出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这分外让人担心。   缘杏说:“是你的功课和笔记全都留在道室里了, 我帮你拿过来。”   “啊。”   这下,水师弟的语气明显尴尬起来。   缘杏问:“你现在方便开门吗?”   有一小会儿的沉默。   “可、可以。”   缘杏听到拖拖拉拉的起身声,然后有人走到门前,“咯吱――”拉开了门。   水师弟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但他不知为何散着头发,头发十分凌乱。   水师弟埋着脸伸手去接:“对、对不起,师姐,还麻烦你特意帮我带回来……”   下一刻,缘杏将手放在了小师弟头上。   水师弟的眼睛微微睁大。   缘杏隐约能察觉到,水师弟在说起“原形”这件事时,反应十分异样。   就像缘杏自己也不愿说起自己的病,每个人都难免有一两件难以启齿的事,对水师弟而言,或许就是“原形”。   她和师兄虽是无心,却触及了师弟的雷区。   师弟明显是受到了刺激。   缘杏沉思,她现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学着记忆中羽师兄的动作,摸了摸小师弟的头。   缘杏说:“我不太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兽身虽不是禁区,但如果你不想说,我们也不会再过问的……北天宫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用原形的地方,你不用担心。”   缘杏摸头的动作很温柔。   尽管水师弟没有说话,但缘杏还是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身体,正逐渐放松、正常。   水师弟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还泪汪汪的,脆弱地对缘杏一笑。   他小声道:“谢谢师姐。”   缘杏微笑:“你好些了吗?”   水师弟道:“好多了。”   缘杏看着小师弟通红的眼眶,感觉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不合时宜,可若是要丢下小师弟离开,又感到放心不下。   “我……”   缘杏踌躇片刻,还是试探地问道:“我方便进屋去吗?”   水师弟点了点头,侧身让缘杏进屋。   两人在屋里坐下。   缘杏没有话聊,如坐针毡,但她看着小师弟披头散发的模样,担忧问:“你怎么忽然散了头发?要不,我帮你梳起来吧?”   “……好。”   水师弟在这种时候,倒是分外乖巧。   “梳子在哪儿?”   缘杏起身找梳子,然后坐到水师弟身后,细致地帮他梳发。   离得近才发现,水师弟的肩膀窄小,他的骨骼比一般男孩子还要纤细,瘦得连衣服都空飘飘的,像是挂在竹竿子上。   “师姐。”   这时,水师弟忽然主动开了口。   “如果……我是如果,让师姐你来猜的话,你觉得我的兽身……会是什么?”   缘杏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斟酌片刻,回答:“兔子……吧?”   缘杏从第一次见面,就忍不住这样想了。   水师弟看上去身材瘦小,皮肤比一般男孩白皙,虽是男孩子,给人的印象却柔柔弱弱的,像一株无依无靠的纤细小草。   听到缘杏的答案,水师弟好像愣了下。   接着,他缓缓说道:“师姐真是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师姐。”   “……?!”   缘杏梳着头发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小师弟竟是就这样承认了。   她惊讶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   水师弟背对着缘杏,看不清表情。   良久,他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对师姐的话,我好像,也不是完全说不出口。”   缘杏感动极了。   但紧随着,疑问也一并涌了上来。   缘杏问:“兔子是很常见的原形呀。若真是兔子的话,刚刚师兄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慌乱呢?”   水师弟没有立刻回答。   他反而问:“那师姐你的原形,是什么呢?师姐你知道了我的,可我还不知道你的。”   缘杏如实回答:“是九尾狐。”   说完,缘杏有些担心地问:“……你会觉得怕吗?”   仙界万物皆可生灵,生灵后众生皆可化人,但原形不合的仙人们,保留有对天敌的原始恐惧,也是很正常的事。   在自然造化之中,狐狸是吃兔子的,尽管缘杏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可小师弟比她还年幼,又这么胆小,缘杏还挺担心吓着他的。   谁料,小师弟对此意外的淡定,微笑道:“不会,我怎么会怕师姐?”   他说:“我觉得恍然大悟。狐狸是很美丽的生灵,这样的原形,与师姐很相称。”   小师弟的言辞真挚,像这样由衷的夸赞,倒让缘杏不好意思起来。   缘杏礼尚往来:“兔子也很可爱啊!你是小白兔吧?感觉又柔软,又乖巧,还有长长的耳朵。”   “……”   然而这话,却让水师弟有了一小段奇怪的沉默。   过了许久,他道:“我……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啊。”   “嗯?”   缘杏不解。   水师弟问:“杏师姐,我可以看看你的原形吗?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给师姐看我原形的样子。”   “当然可以。”   缘杏并不觉得不妥,一口答应下来。   她放下梳子,与水师弟面对面,身上仙气一晃,摇身变成小九尾狐的样子,抖了抖蓬松的狐狸尾巴。   缘杏的尾巴很多,狐狸毛又很蓬松,九条大大的尾巴挤在一起,就像一大团软软的云。   缘杏将尾巴蜷到身前,坐下来,说:“这就是我的原形。”   水师弟自从缘杏化身前,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样子。   “……好漂亮。”   水师弟仿若失神地望着她。   他好像想要摸摸缘杏的尾巴,但又碍于她是师姐,所以不敢伸手。   他说:“师姐的样子,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像是传说中的神物。”   缘杏摆摆尾巴。   她问:“那你呢?”   应该轮到小师弟化形了。   水师弟安静了一小会儿。   他说:“我的原形……可能和师姐想象中不一样,或许会吓到师姐。如果师姐觉得我很丑陋的话,也不必勉强。”   “……嗯?”   缘杏迷惑,没反应过来。   水师弟道:“师姐不介意的话,我、我想关上门窗。”   缘杏当然不介意。   水师弟上前一步,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好,扣紧门闸,然后又回过身去,将所有窗户紧紧关死,拉上窗帘。   光线暗了下来。   缘杏也变回了人身,端正地坐在地上等着。   小师弟合上最后一道窗帘,他犹豫地回过神,握紧衣襟,深呼吸了一口。   然后,他开始变化原身。   只见水师弟的身体逐渐缩小,化成灰灰小小的一团,就像一个浓缩的影子,最后变成一个兔子的样子。   但说是兔子,又与正常的兔子有些不同。   房间内光线昏暗,缘杏不觉眯了下眼,但等她看清水师弟的相貌,忍不住露出惊愕的表情。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小灰兔,三瓣嘴、鼻翼轻轻颤动。   水师弟比缘杏还要小一两岁,缘杏的原形尚且是小幼狐,他化成兔子的模样就要更小,还不及掌心大。   而且水师弟因为太过瘦弱,体型比一般的小兔还要幼小,像是发育得迟缓,他的毛色斑驳、很不均匀,一看就知道毛色生得不好……但最糟糕的是,兔仙兔灵本应有标志性的一对长耳朵,可水师弟耳朵的部位,竟是空荡荡的!   他原本的耳朵,被硬生生从根部截断,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短短一小截残余,和黑洞洞的耳朵眼。   从残留下的皮肤来看,他的耳朵像是被外力割除的,切面整齐,但是残忍,而且变得不像是兔子,连说是老鼠,都有些诡异。   水师弟在缘杏面前瑟瑟发抖。   显然,他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这样的姿态。   这是水师弟最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在缘杏面前展露,仍然令他不安。   缘杏伸出手,指尖尽量不冒犯地、小心地触碰水师弟的残耳。   水师弟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   缘杏问:“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话一出口,缘杏就意识到自己问的不妥。   这不仅仅触及师父的禁区,更有可能会提及师弟不愿想起的回忆,又会伤害到他。   缘杏急忙慌乱地弥补:“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可以不说。是我太唐突了。”   “不。”   水师弟却意料之外地坚定。   他说:“我愿意告诉师姐。若是之后师父问起来,也是我主动想要告诉师姐的,与师姐无关。”   这是有些超出缘杏预期的信任。   她怔道:“可以吗?”   “嗯。”   水师弟道。   “我已经让师姐看了我的原形,就是做好了准备。与其让师姐担心地猜测,不如我自己说。”   然后,水师弟顿了顿。   他说:“我生在凡间一个灵兔的小村庄中,村中居民无一例外,皆是灵兔。”   “我父母原本不过是村中一对平凡夫妻,农耕卫生,种点普通的白菜和萝卜,偶尔上山采摘灵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直到有一日……我父亲想为怀孕的母亲补身体,上山采摘当季草果,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遗腹子。父亲失踪那日,母亲怀着我,挺着大肚子,从日落守到天明,却始终没有等到父亲。”   “但母亲没有放弃。从此以后,母亲一个人耕作,一个人采药,一个人做饭,独自坚持到临盆,将我生了下来。”   “谁料,我生下来,便缺了半只耳朵。”   “兔族一生灵气全在双耳,缺耳视为极其不祥之兆。”   “那一年村中闹水灾,母亲看到我生来少了半只耳,家中又没了父亲,便预感到不好,想要连夜带着我逃走。但母亲刚刚临盆,身体虚弱,还要带上我,还未逃远,就被村长捉住。”   水师弟说到这里,语气带上了一丝悲戚。   尽管是沉痛的往事,但水师弟叙述起来,大半说得平静……可饶是如此,听到这里,还是令缘杏提心吊胆。   缘杏望着水师弟的模样,竟有些不敢追问。   水师弟道:“他们打废了我母亲的腿,在母亲的百般央求下,村里人勉强同意留下我一条性命,但也说像我这样的异类不配当兔子,剪掉了我的双耳,断绝我修炼之路。”   缘杏心中一痛。   缘杏说:“对不起。”   水师弟柔弱一笑:“这又不是师姐的错,师姐何必向我道歉?”   “可是若不是我让你提及,你不必回忆这些往事。”   水师弟摇了摇头。   “其实那个时候的事,我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我娘也在我四五岁时病逝。只是我依旧住在村庄里,村里的孩子,有时会用‘怪胎’、‘灾星’、‘无耳’来称呼我,朝我扔石头,让我滚得远远的,所以我才会知道这些。被剪耳朵的疼痛,我早就感觉不到了,但后续带来的影响还在。”   水师弟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淡而无奈,但缘杏依然能够想象得出,水师弟遭遇的苦难。   仙界绝没有缺了耳朵的兔子就不吉祥一说,可在凡间,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不同族也有不同的习惯,为此,长久以来都有许多人遭受无妄之灾。   难怪小师弟总是表现得自卑而怯懦。   难怪小师弟总是战战兢兢,不敢与他们多接触。   难怪小师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兽身,在师兄提及这件事时,表现得如此抵触。   这一下,缘杏仿佛全明白了。   缘杏难受地望着小师弟。   缘杏说:“可是,我平时看你人身的耳朵,好像一直是完好的……?”   水师弟有些腼腆地道:“那是师父用仙术,为我弥补的障眼法,能让我正常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另外,也是多亏师父将我收作凡仙,我才能在仙宫中,像之前那样与师兄师姐们生活。”   凡仙,是点化中的一种。   他们能用仙术,身上也有仙气,但并非是真正的神仙,一旦失去庇护或者回到凡间,就会变回普通的凡人野兽。   许多神仙收有天资的灵兽凡人为弟子,都会先点为凡仙,等他们日后修为长进,再历劫飞升,成为真正的神仙。   除此之外,仙侍仙娥们,也大多是点化出的凡仙,算不得是真正的神仙,但比水师弟这样的灵兽还要再低一级,仙侍仙娥们若是失去了庇佑,多半会成为连灵智都没有的碎石枯草。   缘杏看着水师弟兽身的残耳,心有不忍。   她想了想,说道:“师弟,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第二十六章   “师姐!”   没等缘杏起身, 小师弟已经仓促变回人身,一把抓住缘杏的袖子。   缘杏回过头,正迎上他不安无助的表情。   水师弟道:“这些事情,在仙门之中,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今天之前, 除了师父, 任谁都不知道。”   缘杏微顿。   水师弟此时的眼神, 就像是落水的人看到了唯一一根触手可及的草莽,既想要死死抓住,又害怕它折断。   既绝望,又带着一丝渴求的希冀。   缘杏自己也生过病,孤独地在万年树边等候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能够共情, 她明白水师弟这种眼神的意义。   他很孤单, 他害怕被抛弃。   他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露了出来,想要得到信任,可又怕得到的结果, 是伤口又被重重打上一拳。   水师弟微微抿着嘴唇,他的唇皮发干, 还有一丝颤抖。   水师弟道:“师姐, 不要丢下我。你真的会回来的……对吗?”   缘杏一愣。   然后,她对水师弟浅浅一笑, 做了一个让他安心的表情。   “我会回来的。”   缘杏用自己柔嫩的小手, 反握住水师弟小小的手。   她郑重地承诺:“我只是回一趟画阁,我保证, 我会尽快回来。”   她握紧水师弟的手,保持了片刻, 直到水师弟的颤抖减轻,她才将他松开。   然后,缘杏尽快跑回了画阁。   一回到画阁,她就开始铺画纸、挑选颜料。   缘杏回忆着水师弟先前原形的模样毛色,调了几种颜色。   然后,她又打开画册,翻到兔子的那几页,对照着它们的耳朵,开始描绘起来。   缘杏画过无数的画,也擅长画兔子。   但这一回,无疑是最特别的一次。   水师弟早早就被剪了耳朵,他最初完整的兔形是什么样的,缘杏自然没有见过。   而且小师弟的兽身确有特别,缘杏翻了几本画册,都没有找到和水师弟完全一致的毛色,兔子的外表也有微妙的区别。   没了参考,缘杏索性自己发挥。   小师弟是灰白的杂色毛,以灰色为主,质地比一般兔子要硬。   于是,缘杏仿照他本身的毛色,模仿垂耳兔的耳朵,在画布上画了一对兔耳。   兔耳根部是灰色的,与水师弟头部的毛色相近,越到耳尖越白,最后完全渐变成白色。   缘杏耐心等这一对兔耳成形,小心地用布包好。   想了想,她索性将自己用到的所有画具都打包了,沉甸甸地扎了个袋子挂在身上,这才急急赶回小师弟住所。   缘杏赶回去的时候,水师弟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独自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就像完全没有动过。   他低着头,拳头握紧放在大腿上,人看不清表情,却有些阴沉。   直到听到缘杏开门进去的声音,他才一下子抬起头,圆眼里全是强烈的期待,出声唤道:“师姐!”   那样的语气,就像溺水中抓住了仅有的一块浮木。   “你一直这样在等我?”   缘杏看着一动都没有动过的师弟,问。   “嗯。”水师弟伸手紧紧揪住缘杏的袖子,腼腆地说,“我相信……我相信师姐很快就会回来。”   缘杏将她带来的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对兔耳朵。   她说:“这是我给你画的,看看喜不喜欢?”   缘杏做决定画的时候不觉得,真的拿给小师弟看了,忽然有些难为情。   她又展示自己的画具,说:“我将作画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若是不满意,还可以给你重新画。”   缘杏解释道:“我画的兔耳,应该是和真的耳朵没有区别的,到时候将它绑在你的脑袋上,就看不出你没有耳朵了。”   水师弟原本疑惑缘杏带来的大包小包,看到缘杏给他画的耳朵时,先是浑身一僵,然后,他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这是……师姐专门为我画的?”   “嗯。不过我不知道你原本的耳朵是什么样,只能自己估摸着画了,要是你不喜欢的话……”   “不!我喜欢的!特别喜欢!就是这样最好!杏师姐替我画的耳朵特别漂亮!”   水师弟满目欣喜,圆眼亮得发光。   “师姐能替我将耳朵绑上吗?我想要试试看。”   说着,水师弟立刻主动变回了小灰兔的样子。   缘杏早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发带。   她握住师弟残耳边的一撮毛,将它与画出来的兔耳接上,用发带绑住,然后缘杏往上轻轻吹了口气,算是用仙术固定住。   “这样就可以了。”   缘杏说。   她去拿镜子:“你觉得呢?”   水师弟内向地轻蹦到镜子前,但看到镜子前的自己,却愣了愣。   “……很好看。”水师弟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自己,很像一只兔子。杏师姐,谢谢。”   “不客气。”   缘杏忍俊不禁。   不过,她转而又忧心地补充说:“不过,这毕竟是画出来的耳朵,和真正的耳朵还是不一样的。而且……以我现在的仙力,一对耳朵可能只能维持十天。以后,每隔十日,我会再画一对给你,你若是想改花色,可以提前跟我说。”   “没有关系。谁说天生长的耳朵,就一定比画出来的好。”   水师弟回头看向缘杏。   他说:“我现在倒是庆幸,若不是村里人剪了我的耳朵,我怎么能得到师姐亲手为我画的耳朵?比起我原本的耳朵,我更想要师姐给我画的。这可比那些普普通通的兔耳,都要漂亮多了。”   水师弟的话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固执。   不过缘杏见水师弟喜欢她画的耳朵,倒是高兴。   这时,水师弟问:“师姐,到时……我能带这对耳朵,去给师兄看看吗?我今日从道室跑得慌张,师兄一定起疑了。我不想让师兄觉得我的原形有什么问题……我只想,告诉师姐一个人。”   缘杏看着小师弟求助的目光,微讶。   不过,她不是不能理解小师弟这样的心情,自然点头应允。   水师弟甜甜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分外乖巧甜美。   水师弟道:“谢谢师姐!”   *   于是,几日后,水师弟主动去找,展示了自己的原形。   果然没看出水师弟的原形有什么问题,只是十分震惊地道:“兔仙,竟然也有公的!我说你怎么弱唧唧的。还有,你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在耳朵上绑这种女孩子气的发带?!”   水师弟执拗道:“我觉得很好看啊!男孩子为什么不能绑发带,师兄你自己还不是有辫子,绑了头绳?!”   水师弟自打进了师门就软弱得很,师兄师姐说什么,他都只会应好,像这样顶嘴的事更是从未有过。   没想到水师弟展示了原形以后,不仅是个平平无奇的垂耳兔仙,还忽然硬气起来了,很是震惊。   话虽如此,师兄自己的原形也没有帅气到哪里去。   的原形是风行兽,也就是风狸。   虽然说出来也算是种神兽,但外形基本上就是个大狸子,拖着条貂似的尾巴,也就比小师弟大一丁点。   缘杏自己也化了原形,雪白雪白的九尾狐,看着师兄和师弟,时不时歪着脑袋动动耳朵。   三只小动物聚在道室里聊天。   北天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道室外经过,撩起帘帐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三人的样子,扬了扬眉。   他的视线多在水的垂兔耳上停留片刻,然后又看向。   等缘杏和水走了,北天君才对道:“你倒是心大。”   “啊?”   原本只是落后了一小步,就猝不及防被飘来飘去、脚步没声儿的师父叫住,吓了一大跳,惨叫:“师父,你也太神出鬼没了吧!”   北天君不理会他凄厉的叫声,问:“你看到你师妹是九尾狐,是什么感想?”   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不以为意:“这要有什么感想?”   北天君说:“九尾狐是上古瑞兽,与普通的神兽,还是有些不同的。”   “但是普通的狐狸修了仙,或者被点了凡仙,也有可能会变成九尾狐吧?”   没大没小地浮到空中拍了拍师父的肩膀,说:“虽说师门里不准猜测身世,但小师妹长得那么可爱,我一看就明白了。就是那种什么,仙人下凡路上看到一只小白狐,见长得灵秀乖巧又毛茸茸的,于是随手捉回家收了弟子的套路嘛!这种事情狐狸身上发生得最多了,不足为奇。”   北天君:“……”   北天君幽幽地扫了一眼,道:“这般小瞧你师妹,小心日后眼珠子吓得掉出来。”   说完,北天君又抬手,重重赏了一个毛栗,将他打回地上。   “还有,不许乱拍师父肩膀。”   北天君不冷不热地瞪了一眼,一甩衣袍,轻飘飘地走了。   *   接下来一段日子,缘杏和水师弟在眼中,像是关系突然好了起来。   “师姐,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到膳堂,帮你做点心吃?”   “师姐,你的包重不重,我帮你背回玉池楼吧?”   “师姐,你去上画技课来得及吗?明日我提前帮你把画具搬到道室去吧。”   水师弟甚是殷勤,整天围着缘杏打转。   而且,大约是因为从小自力更生,他烧饭的手艺居然很是不错,蒸煮烤炸无一不会,如今又为缘杏下了功夫,专程跟膳堂的仙侍学了好几道糕点,厨艺愈发出众。   看得很是不解,满头疑问道:“水师弟,你怎么光顾着杏师妹,以往我也很照顾你吧,给你批功课也是我们一起批的,你怎么不顺便问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你背包?”   水师弟回过头,礼貌地微笑道:“师兄说的是。”   但说完这句,水师弟马上又转回去看缘杏,雀跃道:“师姐,等过两天,我给你摘水果吃吧!”   :“???” 第二十七章   尽管师兄对水师弟不辨长幼、眼里只有缘杏却将他当作空气的行事作风多有抱怨, 但水师弟依然我行我素。   他喜欢跟在缘杏身边,“杏师姐”“杏师姐”地叫。   水师弟与和缘杏他们进度不一致,北天君平时并不将他们放在一起授课,但水师弟总是会固执地早来, 好和缘杏一起去道室, 或者在画技课室或者道室外面等缘杏, 帮她拿东西, 和缘杏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格外开心。   没多久,水师弟不仅兽身在耳朵上绑了发带,连人身都开始用发带扎头发。   第一次见到,分外震惊:“水师弟, 你没事吧?!用女孩子的东西上瘾了?!”   然而水师弟哼唧了两声, 根本不搭理他, 扭头道:“要你管,我就喜欢这样。”   水师弟用的,是和缘杏那日给他扎在耳朵上的, 一模一样的发带。   缘杏那日准备得急,只是随意从梳妆盒里拿了一根, 都没有经过挑选, 算不得特别漂亮的发带,不过, 水师弟却很喜欢。   这虽是女孩子的东西, 但水师弟是用男孩子的手法扎的。   他干净利落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用发带绑紧, 露出额头和后颈,看上去洒脱飒气, 倒比他原本总低着头的样子开朗许多,并不显得女气。   阿水本是普普通通的长相,但他皮肤白,生得干净,扎了那么条别致的发带,倒添了几分秀气,增色不少。   缘杏头一回见,也愣了愣,欢喜地夸他:“你换发型了?这样好看,很合适你。”   水师弟耳尖冒红。   对他而言,没什么比师姐的夸赞更让人开心。   水师弟赧然道:“师姐之前送我的发带,我很喜欢,所以特意去托柳叶找来了一样的,这样人身用的,也和师姐一样了……师姐赠给我的东西,我全都会好好爱惜的。”   过了一阵子,水师弟又开始偷偷学画画。   缘杏起初惊讶,不由担心地提醒道:“师弟,你若是想像我一样落笔成真,恐怕是没有办法靠学画学会的,我有这样的能力,也是机缘巧合……”   “不,不,师姐,你误会了。”   水师弟慌张地澄清。   他颇为羞涩地垂下眼睫,说:“我没有妄想像师姐那样落笔成真,只是师姐每日都画画,我想,若是我能懂一些画技,日后和师姐就能更聊得来……”   缘杏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不过,我们现在也聊得很好啊,你不必勉强自己,来迎合我的。”   “没有勉强!”   水师弟超乎意料地坚持。   “能与师姐做一样的事,我很幸福。只要想到杏师姐,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水师弟都说到这个份上,缘杏便不再强求。   她默认了师弟也在和她一起学画,还会在水师弟拿着画作来向她询问时,给他一些画技的指导。   水师弟对此欢欣鼓舞,为了多与师姐说上几句话,此后画得愈发卖力。   坦白地说,水师弟在绘画上没有多少天赋,但胜在勤奋刻苦,努力画了一年,竟也有不少成果。   时光如流云飘荡,随风飘远,不再回头。   光阴荏苒,缘杏渐渐有所成长。   这两年里,她长高了,相貌长开,十一二岁的年纪,开始褪去幼年时一团团稚气,逐渐有了少女窈窕的模样。   这日,缘杏站在露天画架前作画,时值春日,庭院内花团锦簇,她柳眉轻蹙,落笔干脆。   缘杏身段清瘦,气质斐然,她专注于画作,成画利落干练,看她作画的侧影,颇有小才女的气势。   水师弟在一旁看着缘杏画画。   尽管缘杏画得快,但一直画也难免枯燥,可水师弟就像感觉不到一般,时时刻刻充满热情。   他仰慕地夸奖道:“杏师姐画得真好,满园的春花,却没有师姐绢纸上画的灵性漂亮!”   缘杏正好最后一笔落成,回头对小师弟说:“你不用总是这么夸我的,怪不好意思。更何况,我这段时间感觉自己……都没有多少进步了。”   若要说画画讲究其形,缘杏已经练到了顶。   将她的画和实物摆在一起,早已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甚至于,缘杏画出来的东西还要比真物更有灵性。   若要说画画讲究其神,缘杏画得也不差,她能将任何东西都画得入神三分,有情有心。   可饶是如此,缘杏总还是觉得自己差了点什么。   她画出来的东西已经能保留很久了,如今,她可以每隔一两个月才给小师弟补一次耳朵,而且耳朵的质地也更柔软真实,完全分不出差别。   而小师弟着急道:“我说的是真的啊!师姐是我见过画画最好的人了,且不说师姐落笔成真的能力,即便单单是作画,也从没有人能与师姐相较!”   缘杏无奈一笑:“谢谢你。”   小师弟还欲再说,就在这时,柳叶恭恭敬敬地走过来,在两人身边行了一礼。   他道:“杏姑娘,水郎君,天君请几位弟子到道室去,他有事要说,郎君已经提前过去了。”   缘杏与水师弟对视一眼,连忙赶往道室。   师父已端坐在道室中,他眉心一点朱红,赤得灼艳。   “昨日,我收到了羽的书信,他在别处的修炼已经告一段落,再过几日,就该回来了。”   等所有人在道室聚齐,北天君如此宣布道。   在师父说出“羽”这个字的时候,缘杏眼前世界,就像打开天窗,骤然明亮。   羽师兄!   提起这个名字,缘杏的心脏忽而从冬眠中复苏,本来沉沉钝钝,此时却灌满了生机,雀跃地跳动起来。   一转眼,羽师兄走了有两年多了。   羽师兄离开的这些日子,缘杏差不多每日都想他。   每当记起师兄,缘杏就会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悬挂着的那轮皎月。   师兄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每日都学些什么呢?等师兄回来,是不是变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师兄偶尔……会记起她这个师妹吗?   她有时会想给师兄写信,可又不知信件该寄往何处。   而且,如果要让别人知道她有这样一番思念,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故而,缘杏通常都只是自己独自想想,从来不会对其他人提及。   可饶是如此,提及羽师兄时,缘杏脸上的表情,还是流露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情绪。   她的眼神与平时截然不同,熠熠发光。   缘杏更没有觉察到旁人的视线。   水师弟侧目望着缘杏,看到缘杏的神态,不觉咬了咬嘴唇。   而这时,迫不及待地道:“大师兄要回来了?!真的假的?!”   北天君斜睨他一眼:“你好像很开心嘛。”   “嘿嘿。”   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大师兄在的时候没有感觉,他还和公子羽怄过气,但大师兄真的外出了,少了个人替他们兜着,倒真还有些不习惯。   北天君没有说什么,他是乐得他们师兄妹们和睦的。   北天君说:“我今日是提前和你们说一声,你们也好早做准备。等羽回来以后,我给你们授课的时间,多半又要调整。”   三个弟子一同称好。   北天君只说了这一件事,就离开了。   等北天君走后,水师弟不动声色地去问:“二师兄……那个羽师兄,是怎么回事?”   “哦,对,你入师门晚,没能见过大师兄。”   回答道。   “羽师兄是师父的大弟子,是个很不错的人!外表出众,性格仗义,他以前照顾我们,杏师妹也一向很仰慕他。反正你见了就知道了。”   师兄乱糟糟说了一通,却还是太过片面,难以形成印象。   不过,说到杏师姐仰慕羽师兄,倒是显而易见。   想到之前缘杏得知大师兄要回来后,满眼期待的神色,水师弟微抿唇瓣,颇有些不是滋味。   *   而这个时候,缘杏已经回到了她的卧房中。   尽管她满心想着大师兄回来了,要早做准备,可实际上,作为师妹,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   缘杏将最近的功课仔仔细细又背了一遍,想着万一大师兄会检查她近日的修炼是否勤勉。   然后,她又从最近比较满意的画作中挑了好几幅,挂在显眼又容易拿的地方,想找机会让师兄看看。   接着,缘杏又仔细梳了梳头发,试了好几个发型,想了想,她又将九条尾巴放出来好好梳了一遍。   等做完这些,缘杏竟发现再没什么可干的。   她和羽师兄之间的交集,实在太少,细细想来,仿佛都是羽师兄在照顾她。   如此一想,缘杏难免失落。   她忽然意识到,对她而言,羽师兄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他遥远、优秀,仿若云间月。   但对羽师兄来说,她恐怕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师妹,与师弟或者其他年纪比较小的孩子,都没什么不同的。   *   数日后,公子羽如期归来。   自从知道大师兄的归期,缘杏昂首翘盼了好几日,早已等不及,一大早便欣喜地过去迎接大师兄。   和水也在,他们两个人一同从玉树阁过来,比缘杏稍微晚些。   只见车帘后探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从容地打开帘帐,公子羽那张清风明月般的面容出现在车帘后。   他背着琴匣,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淡笑,气质卓然,似风似音。   少年走下车阶。   缘杏傻傻地望着。   师兄他个子高了,人也挺拔。   这两年多来,师兄也成长了许多。他面容出众,已然有了霁月光风的气质,光是现身,便让周围蓦地一亮,却也因此,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加遥不可及。   缘杏看到师兄回来的仙车,本是满腔热情,想冲上去喊“羽师兄”,可真看到了师兄的脸,她已经迈出的步子又蹲在原地,情怯不前。   师兄与她记忆中,又不一样了。   便是亲兄妹,长久不见,都难免有所疏离。   更何况她与羽师兄,原本相处,就只有寥寥一两年而已。   缘杏止步,迟迟不敢过去。   她的目光落在羽师兄的腰间,只见那里空荡荡的,并未系着她送给师兄的络子。   缘杏忽然失落。   其实她也清楚,她打的那个络子不算多么漂亮,师兄当年说会一直戴在身上不过是句戏言,都已经过去了两年,便是寻常物件也该换了,更何况只是师妹打的粗糙小饰?   只是心里多少抱了期待,所以亲眼见到,还是觉得难过。   缘杏微微垂眸。   与水两人在她身侧,虽然主角是大师兄,但水师弟的视线,始终都在缘杏身上。   他看清缘杏一点一滴细腻的情绪变化,再看那位长相俊美的羽师兄,轻咬嘴唇:“啧。” 第二十八章   师兄妹、师姐弟间的感情几度翻折, 只有没心没肺,对气氛一无所察。   他一看到公子羽就很高兴,大力挥手道:“师兄!这儿呢!你可算回来了!”   公子羽回过头,朝等待他的三个师弟师妹方向望来。   他看到缘杏时, 微微一怔。   两年时光一转而过, 和杏两人都长大了, 眼见着有了大孩子的样子。   师弟洒脱自在, 杏师妹温婉文秀,乍然一见,都比以前成熟许多。   且他们身边,多了一个柔弱的小男孩。   那孩子是个生面孔,长相白净耐看, 不是多惊艳的面孔, 但也有些孩童的纯真可爱。   他比杏师妹还矮半个头, 眼神一直望着杏师妹,好像很依赖她。   公子羽走过去,含笑与他们打招呼:“师弟, 杏师妹。”   接着,公子羽转向阿水, 问道:“这位是……?”   随口道:“啊, 师父没跟你说吗?这是水师弟,前年秋末刚收进来的小弟子, 原形是个兔子, 胆子小得很。”   水师弟低垂着头,温顺地打招呼道:“见过大师兄。”   他的头低低耷拉着, 碎发遮掩额头,说话声音也轻, 看着内向得很。   公子羽两年没有回北天宫,他出门在外用的并非是公子羽,而是太子弦羽的身份,为了不露痕迹,很少与北天宫联系,对这里发生的事了解不多。   忽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师弟,公子羽也有片刻错愕。   但他很快明了,友善地对小师弟微笑:“你好,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久闻师兄大名。”   小师弟普通地恭维道。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公子羽就将注意力,转回缘杏身上。   他望着缘杏,问:“杏师妹这些日子,身体可有不适?”   缘杏一见到羽师兄,就比平时来得羞怯,一直偷偷看他,却不大敢打招呼。   此时,师兄关切地凑近与她说话,缘杏一阵紧张,连手脚都发起了麻。   她赶紧自己此时若是张口,一定连说话都结巴,只好闷声不吭地摇摇头,像个小哑巴。   公子羽见缘杏红着脸低头不说话,神色无奈。   师兄奇道:“小师妹怎么回事,平时也没见她内向寡言,怎么每回一见你,就怂得跟个鹌鹑似的。”   缘杏很想踩师兄一脚。   然而公子羽虽然遗憾,倒也见怪不怪,只以为缘杏平时一直如此,道:“小师妹性情内向,不必勉强。对了,此番归宫,我给师弟师妹们都带了礼物……师父在宫中吗?我想现在就去拜见。”   缘杏没有说话,可其实在意羽师兄说到她的反应,而师兄反应平淡,没有什么出奇,缘杏心里一沉,有种希望落空的感觉,涩涩的。   可师兄这么做,再正常不过。   公子羽作为弟子,回宫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会师父。   北天君从几日前就念着公子羽了,但他是师尊,自有身份,不会像小弟子们似的急吼吼跑去相迎。   他只是留在内宫中,静候公子羽主动前来拜见。   “师父。”   公子羽进了内宫,一撩衣摆,便对北天君行礼。   “回来就好。”   北天君没有再拿腔拿调,略一颔首,笑道:“这些日子,想来你也辛苦了。听说……你给师弟师妹们带了东西回来?”   公子羽在外面说的话,又被师父无声无息地洞晓。   公子羽应道:“是,不止是师弟师妹们,师父和柳叶,我也带了。”   因为羽师兄说要来见师父,缘杏他们三个小弟子也跟着一起来了,其中,多少也有些对师兄礼物的好奇,此时都翘首盼着。   公子羽伸手探入袖中,开始取东西。   师兄如今修为了得,一方浅袖仿佛能装万物。   公子羽首先拿的,是给北天君的礼物。他赠与师父的,是一套茶具。   南天境穹天窑烧制,瓷纹精美,造型独特,而且拿在手中甚是轻巧。   北天君的确时常品茶,拿在手中端详,颇为满意。   然后,公子羽又拿出一个宝葫芦,赠与师弟。   这个葫芦能变大变小,别在腰间正好,一向用不惯太精巧的东西,这葫芦简洁实用,倒让他很是喜欢,师兄一递就欢喜地接过,喜形于色。   接着,公子羽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柳叶。   柳叶笑眯眯地接过:“多谢羽郎君,我时常在外头跑动,这下夏日可方便了。”   这时,公子羽才终于看向缘杏。   缘杏一颤。   她始终忐忑地在旁边等着,心焦师兄什么时候会想起自己,但师兄真的望来了,她反而连呼吸都不会了。   “杏师妹。”   公子羽浅笑。   只见他取物的姿态与先前一样,但拿出的东西却与其他人格外不同。   公子羽拿出来的,是个漂亮的锦袋,鼓鼓囊囊的,真正的礼物,还又在锦袋中。   公子羽将锦袋打开,露出里面的小盆栽。   这盆栽只有巴掌大,躯干像是棵小小的榕树,但树间却开着一簇簇小粉花,花朵只有米粒大小,极为可爱。   公子羽将小榕树递给缘杏,道:“我在外游历学习之时,途径一棵奇树,恰逢奇树分支繁衍,在树边生出这么棵小树来。我想师妹平日喜爱作画,却少有机会出宫,正好将它带回来,能让师妹瞧瞧,也算是给师妹增加些素材和灵感……另外,这棵树灵气极盛,有些仙缘,好好养育,日后或许能开灵智。”   缘杏万万没想到师兄竟给她带了活物。   她傻傻地将小盆栽接过,爱惜地拿在手中。   师兄长途奔波,要带上这样一件灵植,可要比寻常礼物多费上几倍的心思。   缘杏自幼体弱多病,比一般人更为珍惜生命,也喜欢这种生机,的确于她而言,无论什么珍贵的礼物,都比不上小小的活物。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缘杏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一棵小榕树,长得特别像万年树。   当然,万年树是何等神树?千年才开一次花,更从未听说过开枝分苗,这绝对不可能,可即便如此,也足以令缘杏欣喜。   公子羽问:“师妹可是喜欢?”   缘杏欢喜地连连点头:“嗯!很喜欢,谢谢师兄!”   她的眼神与公子羽一触,又觉得惊慌,羞臊地躲开目光。   公子羽见师妹收下礼物,嘴角浅弯,不经意露出的一丝笑意,仿佛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然后,他将视线投向室中最后一人,也就是始终安静地站着、沉默不言的水师弟。   面对水师弟,公子羽有些歉意:“小师弟,对不起。我初回仙宫,事先不知道你已经拜入师门,未提前备下你的礼物。”   水师弟摇了摇头。   这个师弟倒是意外地乖巧老实,他善解人意地道:“不怪师兄,我与大师兄本就是初见,我不会介意的。”   说着,水师弟甜甜一笑,看上去很好说话。   见师弟这般反应,公子羽欣慰地安了心,说:“谢谢师弟体恤,改日,我再给师弟补上。”   水师弟笑言:“师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在仙宫中,已经没什么可缺的了。”   说完,他似是下意识地往缘杏身边缩了缩,看起来与缘杏分外亲近。   公子羽一顿,也望向缘杏,对她含笑致意。   *   这一回拜见师父,算是皆大欢喜。   等与师父告辞,公子羽便回到了玉树楼顶层,他自己居住的地方。   公子羽长途奔波,其实多少有些疲惫。   他借要整理行李为由,婉拒了说久别要和他比试,独自回来,没有再与和水两人闲聊。   等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公子羽放下琴匣,去取琢音琴,想让它透透气。   但他刚打开琴匣盖子,指尖便碰到一物,不由停顿。公子羽转而伸手,将那件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个络子。   这络子其实打得不算精细、制作者手艺不够精湛,两年多过去,表面也已经有些陈旧,看却看得出,持有的人保存得颇为小心。   这正是两年多前,公子羽离开北天宫时,杏师妹特意为他做的临别之礼。   公子羽头一次收到师弟师妹赠的礼物,更何况,杏师妹于他而言如同妹妹,他对此很是珍爱。   起初,公子羽始终不离身地将络子挂在腰间。   但杏师妹的手工不算出众,挂了没几个月,公子羽就发觉,这个络子结构有些松散,若是一直挂在外面随意走动,只怕保存不了多久就会散架。   于是,他便将络子摘了下来,转而放进琴匣里,也算随身携带,但能保护得更加严实。   公子羽将络子拿在指尖,动作轻得像触碰什么易碎之物,怕捏得一重,就散了。   琴匣打开后,露了面的宝琴轻快地道:“这络子,我今日也帮你好好保存了整整一天,现在完璧归赵了!放心吧,我一直仔细盯着,结实着呢。”   “嗯。”   公子羽眉眼浅浅一弯,笑了起来。   他生得好看,轻笑时,眉眼微翘,谦然尔雅,仿若轻雪映明光。   琢音说:“其实这个络子并不贵重,放的时间又久了,即使有破损,你同你师妹解释一下,她应该也能理解的。”   公子羽道:“贵重之处,并不在络子本身。”   琢音纳闷道:“说起来,你待杏杏,可真是有够特别的。只不过是一个络子,也这样千般小心,往日在中央天庭,那么多人赠你金箔玉锦,你也只是收到库里,从不见多么上心。”   公子羽说:“他们赠我,是因为我是天庭太子。唯有师妹赠我,只因我是我,是她的师兄。”   公子羽说这些话时,眼神甚是柔和。   他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尤嫌不够柔软,又取了柔布垫进去,这才将络子收藏在锦盒中。   琢音在一旁又道:“出门在外那么累,你还特意绕道去了一趟万年树,帮她带了小树苗回来。”   公子羽说:“师妹病弱,当初万年树花是她最后一味药,想来万年树的灵气,对她的身体有滋养之效……我本来,也只是想帮她带几片叶子而已。”   琢音担忧:“万年树以前可是从来没有生过崽的,那么贵重的树苗,不知道杏杏能不能养得好啊。”   “杏师妹细腻温柔,一定会用心的。”   公子羽温和说。   “更何况,那棵小树,似是上次万年树开花种的因,本身就是与师妹有缘。”   “啊,说到这个!”琢音道,“当初是你为了杏杏,弹琴让万年树开花的,那棵小树如今与你们都有缘,怎么感觉,像是你们两个生的孩子一样。”   公子羽一愣。   他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比喻。   继而,公子羽耳侧一热,红了脸。 第二十九章   他略显尴尬地嗔怒道:“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杏师妹如今年纪大了, 不能说这种话。”   “我们只是私下里聊聊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琢音调皮地抖了抖自己的琴弦,拨出一串叮咚声。   它看着公子羽的反应,道:“你难不成是在害羞?”   公子羽掩饰地轻咳了一声, 微微恼怒, 但难以否认:“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像这样说, 任谁都会觉得――”   任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公子羽说:“我将杏师妹当作妹妹, 小树因我们而生不假,但你的说法,若是让其他人听到,对杏师妹不好……杏师妹她,多半也会为难的。”   琢音只是把琴, 小孩子心性, 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听到公子羽的劝告,反而胡乱地抖起琴弦来,噼里啪啦乱弹了一通, 像是闹脾气。   公子羽奈它无法。   琢音看着公子羽,欢快道:“不过, 你回了北天宫, 倒是似乎轻松自在好多,比之前, 看起来像个人多了!”   公子羽动作一顿, 略显错愕。   琢音说:“之前在中央天庭,你不是每日都好疲倦的嘛, 看你都不怎么爱说话了,像个大木雕。”   听琢音提及这两年作为太子弦羽在外游历之事, 公子羽轻抚琴匣,一时未言,然后闭眼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他说:“我是天庭太子,命赋重任,本就该比旁人付出更多,父君待我严厉,也是情理之中。”   琢音忧心道:“不要逞强了!那么多繁重的课业,那么沉重的压力,什么都要会,我一把琴看着都烦!正想北天君说的,你也才不过十几岁……就算是你,也是会累的啊!”   公子羽沉默不言。   他一手握着装有缘杏络子的锦盒,另一手轻触着琴匣表面。   “至少现在,我是在北天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弟子,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太特别的。”   他缓缓说。   “这里有师父,有琴有书,有两个师弟,还有杏师妹,最好不过。而且,大家都将我当作普通人相处,不会有压力。”   琢音赞同道:“我也觉得北天宫舒服。”   但接着,琢音又问道:“可是天帝留给你的谜题怎么办?你拿到好几个月了,都还没有解开吧。”   听到琢音提起此事,弦羽也深深蹙起眉头,可见在意。   他作为太子,天帝没有少布置功课给他,弦羽一向完成得尽善尽美,像这样被一个疑谜困住好几个月的情况,还从未有过。   天帝给他的,是一把鲁班锁,由仙中神工巧匠打造,没有钉子和绳子,只由木头机关固定,却坚不可摧。   父君说在里面给他留了一课,只要他能打开,就定能明白,锁里那一课内容的意思。   弦羽心思灵巧,若只是普通的鲁班锁,轻易就能打开,唯有这一个,费尽了心机,也看不出机关端倪。   尽管天帝从未催他,可弦羽自己肩负重任,这么长时间没能完成父君布置的任务,自己心里也觉得内疚,只觉得辜负了父君的期望。   愈想,愈是心烦。   公子羽闭目凝神,决心道:“我会继续解。既然是父君留的谜题,那我总得解出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   这个时候,缘杏正趴在桌子前,欢喜地望着那一盆开花的小盆栽。   缘杏满心喜悦,对这一盆小树爱不释手,简直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来,这是师兄专门送给她的礼物,意义格外不凡。   二来,这一盆小盆栽当真可爱,小树干小叶子的,还开了一树小花,怎么看怎么喜人。   缘杏用手轻轻碰了碰小盆栽的叶子,说:“我以前没有机会养植物,但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明日,我就到书库去,查查怎么养育灵植……所以,以后请多多关照。”   小盆栽一动不动,只是叶子被缘杏碰得晃了晃。   缘杏觉得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小盆栽在打招呼,愈发高兴,简直想要摇尾巴。   她又对小盆栽道:“羽师兄说,你将来或许能开灵智,既然如此,那好像应该早早给你起个名字,你觉得好不好啊?”   小盆栽毕竟还没有灵智,暂时还是一动不动。   “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字呢?”   缘杏则认真思索起来。   “小木?小花?小绿?茵茵?”   但较真考虑起来,缘杏就发觉问题其实还不少:“说起来,你算是男树还是女树啊?虽说现在可能还不要紧,可将来万一能到化形的地步,应该还是会有性别的吧?”   小盆栽自然不能作答。   缘杏反复想了好几个名字,还试着写下来斟酌。   可是起初想到的名字太像小名,不够正经;风雅的名字又太过严肃,看着这么一棵小树,总觉得不够亲切;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缘杏满意的名字,又担心小树化形以后性别不对,难以下定决心。   缘杏执笔书写,写了又扔,不久写有废弃名字的宣纸就铺了满满一地,画阁都凌乱了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月儿已经高高升到空中,很像万年树的小盆栽被缘杏放在窗台上,花窗打开,让它沐浴月光。   小树立在月色下,分外清幽。   缘杏还没有决定好小树的名字,十分苦恼。   她想起了羽师兄。   如果是师兄的话,会起什么样的名字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在脑海中不断滋长,生根发芽,令人难以安宁。   就在这时,忽有一阵乱风从窗外吹过,吹得缘杏碎发扬起,她不得不眯起眼,伸手撩压鬓边落发。   接着,风中便传来师兄诧异的声音道:“杏妹妹,你干嘛呢?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缘杏往窗外看去,就见师兄轻盈地飘在风中,大约是为了她才停下来,睁着双无辜的眼睛,疑惑地望她。   缘杏困惑,反问:“师兄你做什么呢?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飘在风里?”   :“呃,夜游。”   缘杏:“……”   :“……”   师兄妹大眼瞪小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包括羽师兄在内,三人都被师父打手心的经历。   缘杏尴尬而不失委婉地道:“师兄你这样不好吧……你昨日不是才又挨了打,如果再打的话,真的挺疼的。”   倒是爽快:“哈哈,别怕,现在还没到半夜呢,而且我现在不出内廷了,现在我对那个黑美人可了解了,师父不至于我这样出门闲逛都要骂我。倒是你,你身体不好吧,平时不都睡得早,怎么这个点儿还不在睡觉?”   缘杏的脸被凉风扑得微红。   她不好意思说理由。   其实不止是因为要给小树想名字,还有因为羽师兄今晚回来了,想到明日开始又可以和师兄一起修炼,她兴奋得睡不着。   缘杏将碎发拨到耳后,解释道:“偶尔……也会失眠。”   “也对,我每天都不想睡。”   理解地点头。   这时,他将脖子拉长,脑袋探了探窗户,看到缘杏房内一地写了字的宣纸,惊讶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师妹你大晚上的,练字?!”   “不是。”缘杏扭捏了一下,说,“我在给小树起名字,但是一直想不好。”   “什么啊,就这么点事!”   果然不当回事。   但他意外地大胆道:“你想不好,就让大师兄帮你想啊!”   无心之言,竟直戳缘杏心事。   “大、大师兄?”   “对啊!本来就是大师兄送你的礼物,请他帮着想想,你们两个一起养,不是正好?况且他比我们两个年长,知识渊博又有文采,肯定能起个文绉绉的名字。”   “可、可是……”   “别可是了,我刚从玉树阁出来,大师兄这会儿还醒着呢,现在去还能赶得上和他聊聊。不过,他今晚心情好像不是太好。”   缘杏想着羽师兄今日刚从外面回来,路途劳累,还是不应该再打扰他了,但是听到师兄说他心情不好,又顿了一下。   缘杏问:“羽师兄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我怎么知道。”一摊手,“反正你要去快去吧,我估计去得晚,他也要睡了。”   缘杏握着毛笔,寂静片刻,拿不定主意。   *   夜又深几分。   玉树阁中,公子羽正在抚琴。   他眉心浅蹙,眼神严肃。   铿锵的琴声,带着难言的愁绪。   琴音时起时落,如愁云随天高山矮,上下颠簸。   缘杏悄悄来到羽师兄房外的时候,听到的便是这样的琴声。   结果,她还是过来了。   缘杏小小的狐爪踩在木地板上,尾巴低垂着搭在身后,她将脚步放得很轻,力求像猫咪一样悄无声息,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羽师兄的房门边上,试着往里面瞧。   缘杏本来始终觉得半夜叨扰不好,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睡了,可是师兄那句“大师兄今晚心情好像不好”在她脑海中不停盘旋,叫她放心不下。   最后,缘杏决心还是过来看看,只看一眼,确定大师兄没事,她就回屋好好睡觉。   然而,这回大师兄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一丝缝隙都不留。   缘杏一来到房前,就发现什么都看不着,当即耷拉了耳朵,泄气地坐在门口。   小九尾狐盘着尾、贴着房门坐着,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默默听着羽师兄的琴声。   师兄说羽师兄心情不好,大概不假。   听着听着,缘杏就觉察到,羽师兄的琴音里确有难言的烦恼,而且似乎思虑甚多。   说实话,缘杏对音律没有太多研究,只有在天狐宫的时候,作为基础的那一点,但不知怎么的,她能听出羽师兄琴音里的情绪,而且十分清晰,像白纸黑字一样明了。   羽师兄优雅淡薄,何曾在人前流露过这样的思绪?   听着听着,缘杏便再难安心,她在门口徘徊两圈,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爪子,在师兄的门角上轻轻挠了挠。   “谁?”   公子羽琴声骤歇,看窗外明月高悬,略感疑惑,问:“柳叶?”   只听屋外传来女孩子轻轻的声音:“师兄。”   琢音兴奋了起来:“哦哟哦哟哦哟……”   公子羽被它起哄得有两分局促,不得不抬起头,提醒地在琴面上指节轻叩两下,示意它不要开师妹的玩笑。   然后,才对外面道:“杏师妹?门没锁,进来吧。”   说实话,公子羽今夜的确有些心浮气躁。   他正在为鲁班锁的事苦恼,即使身在北天宫,也怎么都静不下心,将太子弦羽的烦恼带到了北天宫桃花源般的清修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房门被“沙沙”碰了几下,小小打开一条缝。   接着,一只小白狐探头探脑,乖乖地迈着爪子走了进来。 第三十章   “……师兄。”   小狐狸怯怯地唤了一声, 小女孩的声音乖乖巧巧的,带着点腼腆害羞的味道,说什么都像在嘤嘤。   只见她缩着九条尾巴,轻巧地走进来, 爪子盈盈点地, 进屋还不忘回过头仔仔细细将房门关好, 这才咚咚蹦跳到他身边。   缘杏一身雪亮的狐毛, 走路时白得发光,她这样跑向自己,像一团轻快的糯米雪糍。   公子羽心尖一动。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软软的羽毛拂过, 小师妹纯粹轻灵, 看着她, 就连自己的内心,都奇异地得到了平静。   “杏师妹。”   公子羽的嘴角少许上扬,便是困惑的语气也带上了绵柔:“都快子时了, 你怎么还来玉树阁?再不入睡,只怕于你身体有损。”   缘杏说:“我本来是想睡了, 但又想来看看师兄……师兄送我的小树, 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只是左想右想又不对劲, 所以想征求师兄的意见。羽师兄, 你觉得,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好?”   缘杏说得有些羞涩, 九条狐尾不安地一摆一摆。   公子羽放在琴上的手一愣。   他想起琢音打趣的话,说小万年树像他和师妹的孩子。   这话实在令人尴尬, 公子羽的心情微妙地变化了几分,连带着再与师妹同处一室,心里都有几分不对劲。   不过,师妹还是个孩子,现在还是狐身,应该不至于像他一样想得复杂。   这样一想,公子羽又恢复淡然。   他有些意外:“你现在就打算给小盆栽起名了?”   “嗯。”   缘杏点了点头。   但她为难道:“可是我还不知道小树它将来是男孩还是女孩,下不了决心……况且,这是师兄送我的礼物,我也想参考师兄的想法。”   公子羽一愣,略感动容。   缘杏拿到小万年树才不过几个时辰,这么晚还想着起名字的事,可见对小盆栽喜爱至极。   见杏师妹这么喜欢他送的东西,公子羽心里也高兴,更何况杏师妹还念着要与他一起起名。   而这时,琢音横在公子羽手边,适时地小声瞎逼逼:“小夫妻小夫妻,一起起名一起起名!”   它算是仙琴开灵,很是有些灵性,也有些小伎俩,能以缘杏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公子羽说话。   公子羽神情未变,只是又用指节敲了敲琴身,以示警告。   他面对缘杏,表情依然镇定,言道:“这个不难,我帮你算一下,看看小树将来化形,成男还是成女。”   缘杏惊喜:“真的?!”   “嗯。”   说着,公子羽闭眼掐算。   过了一会儿,他抬眸回道:“应该是个女孩。”   琢音简直兴奋死了:“恭喜恭喜,是个女儿,是个女儿!”   公子羽被它说得心里局促,但笑容不变,又抬手敲了敲琴。   这一回,缘杏仿佛了些动静,狐耳一抖,问:“什么声音?怎么好像有人说话?”   “没事。”公子羽用宽袖遮住古琴,从容不迫,“是我不小心误触了琴弦。”   “哦。”缘杏本来也没听清,轻易相信了,继续期待道:“既然是女孩子的话,那给它起个可爱的……诶?”   缘杏的尾巴本来无意识地扫着,因为紧张,摆动的幅度有些大。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尾巴尖一沉,有什么东西骨碌碌被她扫得滚了出去。   缘杏的思路被打断,顺势望过去。   只见她碰到的,是公子羽带回来的那把鲁班锁。   公子羽之前正在把玩,但始终没有开机关锁的思路,就随手放在一边,转而抚琴静心,谁知会在这时,被缘杏碰到。   公子羽有一瞬间的紧张。   北天宫是不允许他们带有可能关于身份的东西的,这把鲁班锁是从中央天庭拿来,因为是天帝给他的谜题,所以才破例可以放在身边,但严格来说,不应被人看见。   然而缘杏认不出这是什么。   她只是觉得这个东西长得古怪,圆不圆、方不方的,还凹凹凸凸。   她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这是什么呀?”   公子羽心中一定,冷静下来。   他友善地回答:“这是鲁班锁。是……我外出游历时,随手买来玩的,还没有解开。”   缘杏对什么都感兴趣:“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请便。”   公子羽大方地将鲁班锁给师妹。   小狐狸饶有兴味地看着鲁班锁,时不时凑近了,用爪子扒拉。   棱角有弧度的鲁班锁,在缘杏爪子的拨弄下,时不时打着转,倒有些像小猫玩毛线球。   公子羽担心杏师妹以前没有见过,给她解释:“这是一种奇工巧匠制作的玩具,完全靠自身结构支撑,要打开,不能用仙术,也不能强行破坏……”   还不等公子羽说完,缘杏已经雀跃地道:“我好像能打开诶!”   公子羽微愕。   缘杏的口气倒像是认真的。   她道:“不过好像不能用爪子,得用手。还有,一个人不行,要两个人,师兄,你得帮我一下。”   说着,缘杏已经迫不及待地变回了人身。   公子羽还没有从缘杏说她解开了的话中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地,杏师妹的人身已经一晃出现在眼前。   杏师妹如今是大孩子了,也有了一点少女的姿态,杏目香腮,九尾天狐未来的国色天香初初有显。   小狐狸先前玩鲁班锁,离公子羽很近,她这样一化人身,直接擦着公子羽身边出现,厚厚的乌发擦过他的指尖,头顶直贴他的下巴,公子羽一低头,就能嗅到她的发香。   公子羽一顿。   公子羽将杏师妹当作妹妹,但到他这个年纪,已经懂了礼数,小几岁的女孩也应该被对待为女子,知道不可轻浮冒犯,师妹一下子离他这么近,让他有些慌乱。   更何况,因为琢音那一通不分轻重的胡说八道,他现在对杏师妹心情有些微妙。   缘杏变成人身后,公子羽的心情更微妙了。   尽管都是缘杏,但面对一只小狐狸,总比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要来得从容。   公子羽局促地挪了一下琴的位置,想要不动声色地调整与杏师妹的距离。   不过缘杏浑然不觉,她的注意力全然在锁上,她自己将十根手指都扣进了几个凹槽,将鲁班锁提起来,然后将另一边面向公子羽,对师兄道:“我还需要十根手指。师兄,你也像这样,把手指都放到槽里,然后我们一起用力。”   公子羽心不在焉,听到师妹的声音,他才重新将视线从师妹的发旋,转移到她手中的鲁班锁上。   接着,公子羽迅速就被鲁班锁完全吸引。   他是何等聪慧,师妹一点关键,他就看破了机关,醍醐灌顶。   他照着缘杏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指也嵌进锁槽中。   两人默契地同时施力往前推。   无坚不摧的鲁班锁,此时就像是一个松松垮垮的活结,毫不费力就被推动,轻易拆解开来。   随着两人推动的动作,结构严密的木块哗啦啦散开,掉落在地。到最后,锁全散了,只剩下两人皮肤相触。   锁解开以后,他们推动机关的两边十指,正好交错重合,稳稳地交扣在一起,成了扣指相握。   两人双手交握,掌心相抵。   他们面对面坐着,四目相接,公子羽看到杏师妹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错愕的倒影。   一张薄薄的纸片从散开的木块中飘落下来。   缘杏平时和羽师兄说话都要脸红,今日被鲁班锁勾了兴致,竟然忘了害羞,一双漂亮的杏目,纯净如池。   她单纯地想,师兄长得真好看,拆鲁班锁真有意思。   这时,她注意到那张飘落的纸片。   缘杏松开羽师兄的手,转而将纸片捡起来,疑惑问:“这是什么?”   纸片约莫一掌大,是折进鲁班锁内的,但其中大半是空白的,唯有一面正中心,用浓黑的墨水,端端正正写了个“合”字。   这个字,笔锋苍劲有力,写字者似乎在书房上颇有造诣。   公子羽借着缘杏的手,看到了纸片上的内容,喃喃道:“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他对缘杏说:“这想来是我们解开鲁班锁得的小奖品。”   缘杏这时才后知后觉,慌道:“羽师兄,对不起,这本来是你买来玩的锁,却被我不小心解掉了……下回我若是见到,再找一个不一样的锁还你。”   “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   公子羽闻言轻笑。   他笑起来好看,眼含笑意,就连屋室都亮了三分,映入缘杏眼帘,只觉得连夜色都变得暖柔。   公子羽抬手,摸了摸缘杏的头。   他道:“这把锁困扰我许久,师妹替我解了,我应当谢谢师妹。” 第三十一章   公子羽说得太温柔, 望着她的眼神太专注。   缘杏本就仰慕师兄,被他这样夸奖,不自觉地含羞低头。   缘杏心尖摇颤,追问:“那小树的名字……”   公子羽笑眯眯地望着她, 说:“既然你拿不定主意, 那要不我们一人想一个字, 拼在一起当它的名字吧。”   公子羽对缘杏很是宽纵。   不过, 这样倒真像是遂了琢音的意思,变成和杏师妹一起养孩子了。   “好!”   缘杏很高兴,眼眸亮晶晶的。   公子羽递纸笔给她:“那我们将想到的字写下来,等下再一起看。”   缘杏拿到纸笔,仔细思索。   她偷瞄了一眼师兄的侧影。   其实, 她心里已经有最想用的一个字了。   师兄善琴, 他身边的宝琴名叫琢音。   缘杏想用一个“音”字。   她的树, 和师兄的琴,看上去像是成对的。   这样,就像与师兄多了一分联系。   缘杏怀着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面上还要装作只是不经意,将自己心里想的字写了下来。   公子羽问道:“杏师妹, 你写好了吗?”   “嗯!”   “那我们互相展开看。”   缘杏依言将她手里的纸竖起来, 展示在公子羽眼前。   公子羽看到她写的这个“音”字,似是惊讶, 心中涌现些许特别的情绪, 他们两人之间好像真有些奇特的默契。   公子羽也将他手上的纸举起来,对缘杏淡淡一笑。   他的纸上, 写着一个“画”字。   缘杏见了,亦是吃惊, 随即难为情地低下头。   小树的名字定了下来。   日后,它就叫画音。   *   将困倦的缘杏送回玉池楼,已经一炷香以后的事。   公子羽不放心缘杏,陪着她回了玉池楼,直到看着杏师妹上楼熄灯,方觉安稳。   等他独自回到玉树阁顶楼,公子羽又将那张写有“合”字的宣纸,拿了起来。   琢音疑惑地问:“天帝特意给你留下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公子羽说:“……那个鲁班锁,蛮力不可解,唯有二人合力,方可打开。”   这个就是,他死活都想不到的答案。   他向来独立,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凡事对自己要求甚高,向来习惯遇到问题就自己独自解决,故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把鲁班锁,是必须要两个人一起才能解开的。   这是他思维的盲区。   可是杏师妹……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了。   公子羽当即就忆起,他离开北天宫之前,北天君对他说的那番话。   北天君说过,杏师妹身上有他和都没有的东西,师妹有一种能够信赖他人的天真,所以她轻而易举就看到了他所忽视的地方。   杏师妹……   这世上能合作与他开锁的人有千千万,可是最终,真正为他指点迷津、与他合作将鲁班锁打开的人,却唯有杏师妹一人。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似是注定。   公子羽捏着“合”字,半晌未语。   *   小树的名字定下来以后,缘杏很是欢喜,每日都围着小盆栽转。   缘杏正在兴头上。   次日,她过来立刻去了书库,将能找到的关于养育灵植的书都借了出来,成叠成叠地搬到玉池楼里,如饥似渴地阅读。   她搬的书太多,以至于北天宫里管理花园和灵草药田的仙侍仙娥们每日都愁眉苦脸,辗转地四处早人催促――   “你们可让杏姑娘看快点吧!她连书库里农田的规范管理手册都借走了!”   “马上换季就要栽新苗了,我本来想借书温习一下的,可是灵种养育书籍,都被杏姑娘一并卷走了!”   “杏姑娘近日是和天君商量换了修炼方向,要弃画从农,改修种田了吗?”   缘杏年纪小,整颗心都扑在小盆栽上,不仅看书看得又多又快,还经常捧着小盆栽去跟负责农业的仙官仙侍讨教。   缘杏长相可爱,性格温顺,又对凡仙们也极有礼貌,仙侍仙娥们嘴上无可奈何,实际上心里却喜欢缘杏这个北天君的小弟子,她问什么都耐心给她讲解,与缘杏相处得很融洽。   于是没几日,缘杏就学会了给小盆栽施肥、松土,掌握了不同季节的注意事项,甚至连小树日后可能会分枝结果、开灵智化形需要注意的要点,都记了满满两本笔记,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见过小盆栽的农责仙官们,似乎总要稀奇地打量几眼,顺带附赠一番评价――   “这种盆栽树,我在北天宫上千年了,还从未见过。”   “虽然长得像是盆栽榕树,可细看又完全不同,根须、灵气都有独特之处。”   “我多年前游历过五方天境,这棵盆栽,竟有些像万年树……可是,怎么这么小呢?”   会负责农田灵植的仙官,大多知识渊博,成仙前就对植物颇有兴趣造诣。   然而他们中,比较少离开北天宫的,对公子羽送给缘杏的小盆栽,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些见过万年树的,虽说也认不出来,但和缘杏的想法一致,纷纷表示这个小盆栽,特别像万年树。   不过,万年树万年来从未听说长过种子或者繁衍小树,连花都很少开,即使外表再像,仙官们也都觉得这不太可能真与万年树有关,应该只是长得像。   最终,仙官之首捋了捋胡子,下结论道:“无论如何,虽然无法确定品种,但可以肯定,羽郎君赠与杏姑娘的,应当是棵相当稀有强盛的灵树,极为难得,杏姑娘好好照料便是。”   缘杏当时正好捧着已经被起名画音的小盆栽,听了仙官的话,她有些惶恐不安。   “这样稀有的灵树,我会不会照顾不好啊?”   听了缘杏担忧的话,仙官之首大笑!   “杏姑娘放心吧。”   他道。   “只有那些只为供人赏玩有意栽培、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花花草草,才会有特别苛刻的养育条件。这种花草的确毫无立身之能,一旦失去照料,风一吹、太阳一晒就会堪受不住自然的风霜,脆弱易折,轻易枯败而亡。   “我们仙界的灵树灵花,虽说少有生长,可绝非供人亵玩之辈,越是稀有少见,便越是强盛,越是强盛,就越不容易枯折。   “像杏姑娘手上这棵灵树,是不会轻易被养死的,哪怕不浇水、不施肥、不晒太阳,它也会自己吸收天地的灵气生长。无非就是看姑娘会不会养、长得快和长得慢的区别。所以,杏姑娘不必太过担忧,只要认真照料,不会有大问题。”   缘杏听有经验的仙官都这么说,就安了心。   她看着手里蓬蓬的小树,惊讶道:“原来你这么厉害。”   不知是不是错觉,被缘杏捧在手里的小树,忽然看上去分外挺拔,好像很骄傲的样子。   *   小盆栽是真的很有灵气。   虽然仙官说不用太费心照料也不会有事,但缘杏还是每日极为用心照料。   她研究了小画音树需要的水量,每天按时浇水,时常施加灵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把小树搬到窗台上晒太阳。   缘杏与小树形影不离,她作画就把小树放在旁边,午休会特意将小树放在灵气充裕的地方让它休息,有时候还会把小树一起带到道室去,让它一起听北天君讲课。   晚上睡觉前,缘杏还会特意搬一把椅子,将小树放在床边,如果不是盆里还有泥土,她甚至可能会抱着小树睡。   缘杏起初还仅仅是将小树当作是灵植照料,没多久她就发现,小盆栽远比她想得更有脾气、更通人性。   它是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   小树年纪还小,它会开花,但是并不结果,似乎只是开着玩玩。羽师兄将小盆栽送给她那天,树上就开着一树小花。   尽管小盆栽的叶片和花朵形状都与万年树如出一辙,只是小很多,但它的性情,却和万年树完全不同。   万年树沉稳,平日里都是那个样子,开花千年才开一次。   但是小画音树就不同了,而且情绪很好懂。   它特别喜欢开花,只要开心,第二天就哗哗开一树,在风中晃来晃去地抖花瓣;要是不开心,花朵马上就蔫了,树枝垂一片,满树都是沮丧,但是只要心情好转,马上又哗啦啦开一树。   至于它开不开心、能开心多久,主要由缘杏那天陪了它多久所决定。   小画音树不仅有小脾气,它还会挑食。   缘杏经常会给它洒灵肥,因为灵肥有不同的种类,大概对树来说味道不一样,有好吃不好吃之分。   如果吃到了好吃的肥料,小画音树当天就会开满满一树花,很高兴的样子。   但如果施加了它不喜欢的肥料,缘杏过几个时辰就会看到它忽然谢掉了,而且所有的树枝和根须都往下伸。   一开始缘杏看不出什么意思,但没多久,她就发现,小画音树竟然花了好几个时辰,以慢到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用根须和树枝,将撒进去的肥料全都拨出了花盆,缘杏去要来的灵肥统统散在了外面。   那一刹那,缘杏觉得小画音树特别像一个不肯好好吃饭的任性小女孩,给它喂饭,它还皱着眉头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另外,它好像格外喜欢缘杏。   缘杏睡觉前,会将小画音树放在床头。   有一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小画音树有一根树枝长得老长,小叶子戳在她脸上,满树花开得阳光灿烂。   缘杏疑惑地揉揉眼睛,将这根树枝修剪掉,就没有再管,谁知第二日起来,小画音树照样又长出一根长长的树枝,照样戳在她脸上,并且同样开出了一树花。   头两天缘杏还可以当作是凑巧,但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缘杏就反应过来,是小画音树特意用小树枝来碰她。   缘杏能感觉到,小画音树没有恶意,不过早上睡觉有树叶戳在脸上,多少有点不舒服。   于是这一晚,她就将小画音树放远一点,应该是碰不到了。   谁知第二天起来,竟然看到小画音树整棵树都萎靡不振地耷拉下来,昨晚还苍翠的树叶枯黄掉落一地,花也落光了,看着简直像是中了什么毒要死了。   缘杏吓坏了,顾不得自己上午还要听课和洗漱,急忙穿上衣服,抱上小画音树就奔去找仙官询问。   值守的仙官举着小画音树端详半天,捏也捏了,看也看了,还用仙术试了试灵气,甚至还尝了一片枯叶,结果还是看不出什么问题。   仙官沉吟片刻,迟疑地道:“这小灵树没有大碍,约莫就是……嗯……心情不太好。” 第三十二章   仙官问:“这两天发生过什么事了吗?”   要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只有缘杏昨晚将它放远了一点,不让它生长枝碰自己脸了。   “……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   缘杏将情况告诉仙官,然后将小画音树举到眼前,看着它, 既像是问仙官, 也像是问树。   小画音树动作很慢, 还不能立刻看出想法, 但缘杏总觉得它委委屈屈的。   仙官听了则很惊奇:“这棵灵树竟如此聪颖!才这么点日子,就有这么丰富的情绪,还懂得表达了。我在灵植园待了六百年,从未见过这样聪明的灵树!杏姑娘不用担心,小灵树没事, 你带回去好好照顾, 它要不了多少几年, 就会开灵智也未必。”   缘杏谢过仙官,捧着树走了。   尽管仙官说小灵树有可能很快会开灵智,但缘杏现在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她只想让小画音树快点打起精神来。   看着小画音树蔫耷耷的,缘杏也觉得心疼。   她捧着树, 路过内廷花园时, 将小画音树在一个灵气充裕的地方放下。   她自己也蹲下来,将手肘抵在膝盖上, 托着腮, 对小画音树说:“你不要委屈了好不好?我不是不让你睡在我旁边的意思。”   小画音树还是可怜巴巴地蔫着,连吸灵气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没什么精神。   缘杏好声好气地试着与它商量:“那今晚我将你挪回来,但是我睡觉的时候, 你不要长那么长的树枝戳我好不好?我不是不喜欢你戳我脸,但是每天早晨都被戳,有时候还没有叶子,挺疼的。还有,你花整个晚上长那么一根长枝,很耗灵气的,你看你最近,都不怎么长高了……”   公子羽背着琴匣,经过花园时,正要转弯,听到的便是这么一番话。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子,借着灌木墙的掩护,从丛叶的缝隙中,往那里望去。   只见小小的杏师妹蹲在小画音树前,满脸为难地与小树说话,那样子,倒真像在养个孩子。   师妹素有才情,连跟棵小树讨价还价,语气都颇语重心长。   公子羽忍俊不禁。   琢音在琴匣里也听到了缘杏的声音,催促道:“是小画音树和杏杏闹别扭了吗?你快过去!小画音树也有你一份的。”   琢音的描述让公子羽脸上一热,但好在没有人看见,他还能泰然自若。   “嘘。”   公子羽将手指抵在唇间,示意琢音不用多说。   他微笑着道:“我知道。”   公子羽走了出去,说:“师妹。”   缘杏听到羽师兄的声音,吃了一惊。   她本来以为没有人在场,才自若地对着小画音树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此时见到羽师兄,当即有些慌乱。   小画音树是师兄送给她的,缘杏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会好好照料,可是没想到这回碰见师兄,就让他看见小树这么貌似奄奄一息的样子,倒像自己没有用心照顾似的。   缘杏当即心虚起来,手忙脚乱,也不知该不该解释。   但公子羽显得十分平静。   他浅笑着问:“画音树是怎么了?让我看看可好?”   缘杏单独与师兄在一起,还是会嘴笨,想不到说什么话,只得点点头,将小画音树捧起来奉上。   缘杏小声说明道:“仙官说,它是心情不好。”   “我明白。”   公子羽谦和而从容。   “我这回游历,在南天境随一位仙君学了辨识植物、养育花草,多少通些道理。”   他看了看小画音树,语气温和:“师妹平时照顾小树,应该是很用心的,是这画音树有脾气,师妹不用紧张。”   缘杏崇敬地望着羽师兄。   羽师兄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却是很厉害的事。   这一回外出,师兄他又学会新的东西了。   缘杏其实能够感觉得到,师兄身上的仙气清透灵逸,比他离开北天宫前,又强了许多,一看便知这两年来提升极大。   羽师兄回到北天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但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身上巨大的进益,更没有炫耀通晓花草的学识,他就和以前一样,始终谦逊自持、彬彬有礼。   方雅清劲,不骄不馁,优优乎有士君子之风。①   师兄陪在她身边,却总像走在她前面好远。   真想,和师兄并肩而行。   真想,成为和师兄一样的人。   缘杏懵懂地问:“那小画音这样,我应该怎么做呢?”   “它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才时时刻刻想要与你亲近。”   公子羽听到了先前缘杏与小树的对话,况且是他将小万年树带回来的,多少有些了解小树的性情,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羽想了想,说:“你其实已经做得不错,像刚才那样与它好好讲讲道理,久而久之,它应当会懂事的,多和它说话,也有利于让小画音树早开灵智。若是不行,要不你偶尔将小画音树寄养到我这里。我与它相处过几日,当时它是好的,应该不至于在我这里蔫掉。”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你日后若遇上什么麻烦,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都可以随时来找我。小画音树的名字是我们一起起的,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它。”   缘杏听得心头怦怦,可又担心:“这样,会不会太打扰师兄了?”   公子羽笑言:“怎么会。”   缘杏低头去看小画音树。   真像羽师兄说的那样,小画音树和羽师兄相处过一段时间,它好像对羽师兄并不反感。   羽师兄过来与她说话以后,小画音树的叶子已经立起来了一点,没有之前那么没精打采了。   能与师兄一起照顾小画音树,对缘杏来说,是令人心怀向往的好事。   她道:“那……那以后,可能会经常麻烦师兄了。”   公子羽笑着点头。   水师弟背着画具兴冲冲出来找缘杏时,正好看到缘杏捧着小画音树,和公子羽并肩,从花园小径里走出来的场景。   阿水微愣,不觉驻足。   缘杏看上去比平时内向害羞,但很开心,她拿着盆栽,时不时侧头与公子羽说话,芙蓉面似娇似喜,鲜活灵动。   阿水现在经常与杏师姐一起上画技课,杏师姐去上课,他就在后面旁听,或者在外面等着,与师姐同进同出,并对此很是满足。   今日还有一会儿功夫就要上课了,他和平时一样去玉池楼楼下等师姐,却发现杏师姐不在楼中,这才出来寻找。   没想到,竟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杏师姐此时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在他面前,杏师姐是比较包容的那一个,是个关心他的小姐姐。   杏师姐对羽师兄,远远比对他,要依恋得多。   羽师兄比他年长,比他修为高,仙气纯粹,气质高洁,无可挑剔……而且,还比他更早遇见杏师姐。   阿水站在原地,四肢都在身上,却难以动弹。   *   羽师兄说的没错,缘杏和小画音树几番促膝长谈后,没多久就有了效果。   小画音树真的有点听懂了,不会再每晚都偷偷长树枝出来戳缘杏的脸。   不过,它毕竟还是小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但真的很想戳的时候,它也会先长叶子出来,用嫩嫩的叶子碰缘杏的脸,好像这样也很高兴,每次碰完,它都会欢快地开一整树花,还会用很慢的速度摇晃树枝,洒下一堆花瓣。   缘杏与小画音树相处融洽,也愈发喜欢小树。   缘杏是个爱画画的性子。   于是这段时间下来,她给小画音树画了一大堆的画。   有小画音树开花的、小画音树在月亮下的、小画音树伸展枝桠像伸懒腰的。   小画音树知道缘杏在给它画画,有时候还会捣乱,缘杏一边画着,它一边使劲长树枝,等缘杏画完,树枝已经长出很长一根,跟画上不一样了。   这种时候,缘杏就会上前摸摸它的叶子,拿它没有办法。   不过,说来奇怪。   缘杏本来以为她画小画音树,如果没有刻意克制仙气,应该会化出很多小画音树来。   可是事实上,无论她画了多少幅,小画音树还是只有原来的一棵,画出来的都没有化成实物。   缘杏的画心虽说不是无所不能,但也十分强劲,只要画得像,大多都能出形。   这种事情,她只在画灵气特别强的神仙或者神兽神植上才遇到过。   比如说北天君,比如说她父母的原形,比如说,万年树。   虽说仙官们都认为小画音树很通灵性,不久可能就会开灵智,可它毕竟还是小树,照理来说,不应该。   这让缘杏相当费解。   于是她有时会绕着小画音树徘徊,微微侧头:“小画音,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呀?”   小画音树无法回答,但随着风摆叶子,它特意长出来的两根像手一样的树枝摇来摇去,很得意的样子。   无论如何,缘杏还是很喜欢小画音树,与它亲密无间,画小画音树,一连就画了好几个月。   终于,一日,水师弟有些憋不住了。   他经常与师姐一起画画,画到今天,画技已经相当出众。   以前他们两个人一起作画,挑选画画的背景、商量用的颜料、互相看画,不知道有多开心。   而现在,师姐一天到晚对着羽师兄送她的树,连他这么个围着她转的大活人,都常被忽视。   最关键的倒不是树,而是羽师兄。   缘杏对公子羽那点若有若无的仰视和倾慕,水师弟一颗通透的玲珑心,哪里会看不出来。   每当见师姐投入地望着那棵会开花的小树,“公子羽”这个名字,便让水师弟如鲠在喉。   他对师兄,又羡又妒,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来,连带着,对那棵小树都有点迁怒。   终于,这一日,水师弟眼眶一热,忍不住撂下了画笔,委屈道:“师姐!你不要再画树了,就这么棵树,你都画了几百幅了!”   缘杏这时投入地画了半天,又快要画完一幅了,听到水师弟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她迷茫地说:“可是小画音树每天都有变化,很有意思啊!北天宫里的东西我们大多画过一遍了,如果不画树,画什么呢?”   水师弟一顿,显然还没有想过这一点。   但接着,他下了决心道:“要不师姐你画我吧!我也在长大,每天都有变化,虽然我的原形没有其他兔子那么可爱……但我,我也可以给师姐当参照的!”   水师弟素来对自己的原形有莫名其妙的自卑,即使缘杏给他补了耳朵,从那以后他自信不少,但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他还是不喜欢化成原形。   不仅如此,除了缘杏,也不喜欢其他人碰他、摸他的毛。   缘杏是觉得小师弟的毛,摸起来比其他兔子硬,不过小师弟的耳朵毕竟是假的,他不喜欢展示于人前,也不奇怪。   此时,他主动说愿意让缘杏照着他的兔身画,可见是下了狠心。   缘杏惊讶:“可是……你若是让我画你,可能要好长时间不能动,会累的。”   “我不怕。”   水师弟说着红了脸。   “如果能让师姐画我的话,就可以让师姐一直看着我,而且还可以留在师姐画上,作为一道影子时时留在师姐身边……与之相比,区区一小会儿不能动弹,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水师弟真的化成了原形,乖巧地自己走到缘杏看起来比较方便的位置,温顺地趴下来,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水师弟果然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快。   因为要给师弟画耳朵,缘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到师弟的原形,并且给他量身体尺寸,画与之配合的耳朵。   但饶是如此,缘杏还是发觉,水师弟比上次见到又大了一圈,但垂垂的兔耳还是那么大,倒显得有些小了。   缘杏走过去,摸了摸水师弟的耳朵,道:“……以后还是半个月就给你补一次耳朵吧,你最近长高许多,兽身变化也变快了。”   “没关系。”   水师弟腼腆地道。   “只要是师姐给我画的耳朵,我全都喜欢,想戴久一些。就算师姐给我画了新的,我也会好好保存到它们消失为止。”   水师弟说得认真而执着。   但缘杏听了,却有些忧心:“我永远给你画耳朵是不要紧……不过,假耳朵终究是假耳朵,我只能让你的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兔族没什么不同,但心理上的,只能由你自己弥补。”   “……我知道。”   水师弟沉默了一小会儿。   但很快,还是轻快地回答了缘杏。   他说:“现在能有师姐画的耳朵,我就已经很幸福了。即使将来离开师门,回到凡间,不能再时时刻刻与师姐在一起,我也会永远念着师姐,回忆起这段时间,依然会分外珍惜。”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我能不再依赖师父,顺利成为真仙,永远和师姐在一起,那是最好不过了。”   缘杏揉了揉水师弟的小兔头。   *   与水师弟一同画完画,缘杏捧着小画音树,又去找羽师兄。   自从与师兄说好一起照顾小树以后,缘杏时不时就会将小画音树搬去给师兄看看。   这是她分外期待的时光。   师兄温声细语,非常耐心温柔。   “师妹养得很好,小画音很健康……只是,她这两天新生的树枝,怎么还是有点细弱?”   公子羽翻看着小画音树的叶子,他话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多少有些疑惑。   “我之前给你挑选的几种灵肥,你都施下去了吗?”   缘杏坐在旁边,忐忑道:“都施了。不过,有一种小画音好像不是很喜欢,总是拨出来。”   公子羽无奈地看了缘杏一眼,说:“你太惯着它了。它这样这也不肯吃拿也不肯吃,会越来越娇气的,以后长得大了,不得不移植到林园里,都没法和其他灵植相处,交不到朋友。”   缘杏问:“那该怎么办?我试着放过好几次了。”   缘杏也很担心的,只是她总不能捉着小画音树的根,逼她吸肥。   公子羽想了想,道:“我来。”   说着,他找来药臼和药杵,取了要用的几种肥料,小画音树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有,按分量细心地洒在药臼里,然后用药杵捣碎,全部混合在一起,碎到根本分不开,这才倒到小画音树的小盆里。   “这样试试吧。”   公子羽耐心地说。   “看它反应估计还要一会儿,师妹,你今日课业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帮你看看。”   缘杏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一起,边写功课,边等。   半个时辰后,小画音树的叶子黄了。   一个时辰后,小画音树看起来生气了。   两个时辰后,小画音树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树枝和树根,努力将所有的肥料连带着泥沙都拨出了盆,并没有因为混在一起就手下留情。   公子羽:“……”   缘杏:“……”   公子羽愧疚地看向缘杏:“对不起,师妹。”   缘杏摆手:“没关系的,我再回去试试。”   公子羽顿了顿,笑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了办法。”   “……嗯?”   下一秒,只见羽师兄平淡地抬起手,将小画音树拨出来的肥料全都摄入掌中,化成一股灵气,然后手指在小画音树的树干上一点,不再给小画音树挣扎的余地,直接注入了树脉中。   小画音树被强行灌了不喜欢吃的东西,当即萎靡不振,委屈地趴了叶子。   羽师兄拍了拍手,淡笑道:“这样就可以了。小脾气只是一时的,明日,它应当就又开心了。”   缘杏看得震惊。   没想到羽师兄平日里看起来那么淡雅出尘,那么风度翩翩,对待不听话的小孩子,居然也有雷厉风行的一面,说灌就灌了,一点都不迟疑。   公子羽回首就看见缘杏睁得微微圆的杏眼,疑惑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缘杏连忙收起她的惊讶,害羞道:“谢谢师兄。”   等小画音树的反应等了许久,外面天都快黑了,缘杏看了眼天色,便道:“羽师兄,那我回玉池楼了。”   公子羽起身:“天晚了,我送你。”   缘杏连连摆手:“不用了,我每天来来回回,就几步路而已。”   说着,缘杏抱上小树,便要离开。   公子羽见缘杏坚持,毕竟同在内宫中,也就没有再送。   只是缘杏离开后,屋内一下安静下来,倒有些不习惯。   他将手垂在琴弦上,随手弹拨了几下,似有几分落寞。   他叹气道:“我若真有妹妹就好了。”   琢音早就想说话了,现在空下来,总算能够畅所欲言。   他说:“可不是哪个妹妹都好吧?不然女孩子到处都是,随便抓一个结拜不就好了?是因为杏杏,才觉得特别可爱,她走了,我也忽然好不习惯。”   公子羽拨弄琴弦,不置可否,似是默认。   缘杏替他解开了鲁班锁,公子羽直到现在,都还觉得玄妙。   杏师妹于他而言,多少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北天君也说过让他与师妹多多相处。   杏师妹身上,有特别之处。   “咳、咳咳!”   忽然,琢音琴用力咳嗽了几声,弄乱了公子羽的琴音。   公子羽奇怪地看去。   琢音示意道:“杏杏忘了拿她的簿子了,明日还要用呢,我动不了,你帮她送过去吧。”   公子羽一看,地上果然有一本不属于自己的簿子,大约是师妹落下的。   他一愣,当即起了身,说:“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拿起簿子,走了出去。   缘杏离开还没有多久,应该没几步就能追上的,然而,刚出屋子,公子羽倒是听到了水师弟欢喜的声音――   “师姐,你怎么来了?晚上还能见到师姐,好高兴。”   他看过去,只见水师弟惊喜地望着缘杏,一双圆眼笑盈盈的,满是依恋。   缘杏解释道:“我来找羽师兄,向他讨教有关小树的事。”   水师弟道:“原来是这样,那我送你回去吧?”   缘杏忙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只有几步路。”   “师姐不用担心。”水师弟说,“我本来也要去找柳叶要些新的笔墨丹青,是顺路的,与师姐一起回去正好。”   公子羽微怔。   接着,只见水师弟自然地跑到了缘杏前面,朝她挥手道:“师姐,走吧?” 第三十三章   水师弟既然这样说了, 缘杏自然不会再拒绝。   缘杏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   他们师姐弟只是稀松平常的对话,但能感觉出两人之间的熟悉亲昵。   公子羽看得出神。   他不在的时候,缘杏交到了新朋友,她看上去与新来的小师弟相处得很不错。   水师弟显然依恋杏师妹。   他望着她的眼神, 就像雏鸟望着第一眼见到的亲人。   而杏师妹, 在水师弟面前也很自在, 与他有说有笑。   与她平时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截然不同, 缘杏面对公子羽的时候,害羞生涩,常常半天说不出几个字。   公子羽以前原来师妹性情就是如此,慢慢相处,以后就会好, 没想到缘杏原来, 还有这般轻快的时候。   公子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杏师妹交到了朋友, 与小师弟相处融洽,也有了些师姐的样子,他作为大师兄, 本应当高兴才是,可实情却不尽然。   师妹比起自己, 似乎还是与年纪更小的师弟相处, 要轻松些。   公子羽嘴上不曾说过,但比起两位师弟, 缘杏在他心里, 的确要特别一些。   不仅因为缘杏解开了鲁班锁,也因为, 缘杏是他当年在万年树下弹琴引花开、救下来的小狐狸女孩。   以往缘杏与皆是他看着长大,缘杏和关系亲近, 但并不多么特殊。   而他离宫两年归来,这位他没怎么接触过的水师弟一来,望着缘杏的眼神,就带着与旁人不同的味道,水师弟和缘杏之间,还有种旁人难以融入的奇异默契。   这段时间公子羽看得清楚,他们经常来回道室,还会一起画画。   奇怪,心里居然有些……酸溜溜的。   以往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妹妹,原来在别处,能玩得更开心。   公子羽薄唇微抿,不知这番古怪的思绪来自何处,直到捏到手里缘杏的簿子,他才回过神来,追上去:“杏师妹。”   缘杏与水师弟一齐回过头。   缘杏意外:“羽师兄?”   水师弟看到公子羽,眼神不自然地一晃,似是有些介意。   公子羽注意到了水师弟的神态,但并不明白他的情绪是何意,便先不管,而是将簿子递给缘杏,说:“师妹,你功课忘拿了。”   “啊。”   缘杏恍然,接着便是赧然。   “我做完以后忘记收起来了……谢谢师兄特意帮我送来。”   缘杏羞涩地对羽师兄一笑。   而水师弟望着缘杏偷看公子羽的眼神,悄悄握紧衣摆,似是吃味。   ……等离开玉树阁后,缘杏与水师弟,走在去玉池楼的石板路上。   远远已经能看到玉池楼下的莲池。   夜间莲花花瓣微合,似是懒倦。   缘杏感觉水师弟今夜有些沉默,走过来的路上,他聊天都心不在焉。   忽然,水师弟道:“大师兄他……长得比我高好多啊。”   缘杏不知道师弟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她眨眨眼,侧头道:“这是当然的,羽师兄比你要大好几岁呢。”   “而且……他长得很出众,仙气也很纯粹。”   “嗯!”   听到师弟说羽师兄的优点,缘杏来了兴致,笑盈盈地道:“师兄弹得一手好琴,会医术,修为出色,这次在外游历回来以后,还通晓花草,他性情温和……”   缘杏说起羽师兄的好来,根本停不下来。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聊起这些的时候,她的杏眸如映星辰,熠熠含光。   水师弟望着她的神态,心愈发下沉。   他抬手握住缘杏的手,唤道:“师姐。”   缘杏听出水师弟语气郑重,她转过头,只见他满脸执着。   师弟道:“我向你保证……我以后迟早会长得和师兄一样高。”   “……诶?”   水师弟定定望着缘杏:“我没有师兄那么好看的相貌,修为不高,没有多少天资,甚至天生缺了半只耳朵,但我愿意向师姐承诺,我会努力做到和他一样的事,只要师姐喜欢,我就愿意去尝试。所以……师姐,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变得和你眼中的大师兄一样好。为了师姐,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缘杏听得一愣一愣的。   过了一会儿,缘杏一手抱着小树,一手探出,慢吞吞地掐了下水师弟的脸。   水师弟:“?!”   缘杏微微歪头,奇怪地问:“怎么回事?你才这么点高,说话忽然跟仙官对师父的语气似的。”   缘杏停顿片刻,定了定神,模仿道:“――在下能力有限,但定会全力以赴,还请天君给我这个机会。”   这是北天宫的仙君经常会对北天君说的话,缘杏他们比较少去外廷,但基本上所有弟子都听到过。   水师弟当即红了脸,他还长得稚气,比缘杏和他们这个年纪时都显小,脸颊有一点婴儿肥。   “还不是因为师姐你……”   “还有,你为什么非要和羽师兄比较?你就是你,变不成师兄的,再说,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呀。”   水师弟眼神闪烁:“师姐……当真觉得,我现在这样好?”   缘杏点点头,对他笑道:“羽师兄是谦谦君子,惊才绝艳。你不像是师兄那样,但质朴体贴,撒娇的样子也很可爱,还有一手好厨艺。”   “师姐你说的,好像我不是师弟,是个小厨子。”   水师弟被说得难为情,鼓起脸,又有些别扭。   “而且,虽然你说这样也好,可将来我也只是你师弟,你实际上还是……”   “什么?”   “算了,没什么。”   水师弟看着缘杏的表情,一扭脸,将后半句“你实际上还是喜欢师兄那样的”,咽了回去。   两人继续向前走。   过了一会儿,水师弟像是考虑良久,忽然开口:“师姐,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我娘走得早,我从小要自己谋生,懂的未必比你少。   “在凡间,小孩子要一个人生活,必须得通人情世故,不能任性,不能娇气,哪怕你知道他们喊你怪胎妖物、朝你扔石头,见了面也必须笑脸相迎。   “为了混上一口饭吃,必须八面玲珑、楚楚可怜,趁着他们一时有了同情,能得到多少,就拿多少,争取多留一些时日。   “我有过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吃过百家饭,独自谋过生,我见过夫妻表面恩爱内里生仇,见过升米恩斗米仇,见过恩将仇报谋财害命。   “该懂的,我都懂,所以我对师姐说的话,可不是一时孩子气。我会记着,念着,不会变。”   水师弟说的执着,可缘杏没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养病,水师弟说的,她一知半解。   缘杏疑惑道:“怎么听你说的,凡间就没有什么好人的样子,全都是有恩也变仇,就没有什么好事吗?”   水师弟自嘲笑道:“许是有,但我没见过。在我来仙界之前,从没见过师姐你这样好的人,也没见过师兄这样傻的人,我与羽师兄处得还不太久,不好说。”   他稍作停顿,说:“但师姐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师姐的事,我一分一厘都会念着。”   水师弟的神情,与平时甚是不同。   缘杏与他对望,然后摸了摸水师弟的头。   缘杏道:“谢谢你。不过,不会恩将仇报的人,世上还是有,若是一个都没有的话,你也该将仇报我,就不会信任我、念着我了。”   水师弟一顿。   杏师姐的手很柔软,她身上有常年浸在画阁里的颜料水彩味,但很好闻。   缘杏说:“在我看来,你还是很单纯的,保持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以后再自信些,即使不去刻意去追求什么,也能成为出色的仙君。”   “当真?师姐果真认为,我也能成为仙君吗?”   水师弟由着师姐摸他的脑袋。   他安静地望着缘杏,过了一会儿,笑道:“……也好。若是师姐喜欢,那我在师姐面前,便永远天真无邪。”   水师弟轻轻地道:“我待你之心,不会输给羽师兄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轻快而热切地回头问:“说起来,师姐你明早想吃些什么?我给你蒸芝麻团子,好不好?”   *   适时,北天君临时起了兴致,将四个弟子都叫到道室。   北天君笑眯眯地说:“你们四个跟随我修炼,都有几年了,虽说我能教你们道法修为,令你们仙法上有所造诣,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日后能否在仙界中有一席之地、能谋个什么出路,还要看你们自己的兴趣与造化。今日,你们都来说说看,你们将来想干点什么、当个什么样的神仙?”   北天君说完,便扫顾四人,看他们的反应。   毫不犹豫第一个举手:“我想当开天辟地名扬四海震天动地乾坤上下第一上神!”   北天君微笑:“滚。”   炸毛了:“为什么?!有点理想不好吗?!”   北天君道:“我希望你们有点理想是不错,但你这破理想,跟说想要名利双收吃喝玩乐长生不老有什么区别?空,太空!世人谁不想做出一番伟绩,名垂青史受人推崇?便是神仙也想成为神中上神、仙上名仙,但重点是怎么做、你能做些什么,先想你到底想做什么,再去考虑能做得多么卓越。哪怕你说你想当个天君,都比那么空的话靠谱。”   道:“那我想当天君!”   北天君微笑:“滚。”   :“为什么?!”   北天君:“不好意思,五方天庭五个位置,都已经满了,且为师恰有一席。为师看你不是这块材料,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生气地与北天君拌嘴去了。   北天君说话间,缘杏的思维转了起来,正在认真考虑北天君的问题。   她是天狐宫的公主,父母都是天狐君,理论上来说,爹娘若是想退位,她与兄长都可以承袭狐君之位,还可以成立两方狐宫,共主狐狸天下。   不过,说老实话,缘杏对当狐女君并没有多大兴趣。   况且,仙界人岁月悠长,各方帝君都很少有听说退位的。   像是五大天庭,五位天君都是天地初开就坐主天君之位了,至今都已有万年以上,他们五人配合默契、各有所长,故而各方天境皆是安稳,几次妖魔作乱的动荡都安然度过,并无不妥。   五位天君,足有三位没有成婚,北天君就在此列。   唯有听说中央天庭有一位太子,这两年也隐隐有中央天庭天君立了太子、是有禅位之意的传闻,但那位太子据说年龄与缘杏相差不大,应当也还年少。   除了管辖天境的天君以外,类似缘杏家天狐君或者北海女君这样的一方帝君,家中有子嗣的倒是不少,但是帝君这种位置也不能说换就换。   公主少君们通常都会到各处历练,另寻各自的事务事业,比如当个将军,或者在天庭哪处当个仙官,也有自立门户,寻一方小天地成为其主的,反而很少听说谁真的继承了父母的君王之位。   缘杏平日里知道自己是个公主,但像北天君所问的,将来想做什么,她还真没仔细想过。   不过,真要问她的话,果然还是……   这时,北天君正好望向缘杏,笑眯眯地问:“杏儿,应当是想当个画仙吧?以画为介,报福苍生?”   北天君正好说出了缘杏心中所想,她高兴地点点头。   北天君眼含笑意,和善地摸了摸缘杏的头,夸奖道:“乖杏儿,这样不错。”   他又扫向:“你学学你师妹,这样才算是个正经理想。”   显然在此之前没有想法,抱头哀嚎着苦思起来。   接着,北天君又看向了公子羽,问:“羽儿,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说说看。”   公子羽虽是被叫来了,但始终文雅无声,听到北天君点自己的名,反而意外。   他怔道:“我也要说吗?”   北天君眯眼:“自然。既然来了,就说说看。” 第三十四章   北天君问的时候, 缘杏也好奇地望过去。   她心里有些在意羽师兄的回答。   公子羽垂眸。   缘杏看不懂羽师兄这番眼神里的思绪。   他抬手抚过随身带着的琴匣,淡淡道:“那……我与师妹相似,想以琴为介,当个琴仙吧。”   羽师兄话语平静, 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北天君看了他一会儿, 笑道:“倒也不错。”   还在那里苦思冥想, 北天君于是望向水, 问:“阿水,你呢?”   水师弟被师父点名,当即惊慌地坐正,他想了想,说:“我也想当画仙。”   北天君的美眸在阿水身上轻轻一扫, 未做评价, 一针见血地凌声问:“你说想当画仙, 是因为杏儿要当画仙,还是你自己真的想当?”   “……!”   水师弟一惊。   北天君说:“你再想想。”   水师弟坐立不安,有被北天君点破心思的局促, 他的余光在几位师兄师姐上扫过,最终落在沉静的大师兄身上。   公子羽生就一副好相貌, 修眉朗目, 又有一身清逸气质,他坐在那里, 便如清光霓霓。   水师弟轻咬嘴唇, 想到杏师姐望着羽师兄时倾慕的神情,他又道:“那我, 也做琴仙好了。”   “胡闹!”   北天君秀眉蹙起。   “你从未弹过琴,何来当个琴仙?”   北天君长长叹了口气, 倒也没有骂他,只是严肃地点拨道:“这是相当要紧的事,不可因一时意气草率决定,也不能盲目跟随他人。你年纪最小,想多试试倒是无妨,但须得仔细考量。你回去先想着,等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水师弟闭紧嘴唇,端坐不语,似是听了师父的教训,但光是这样对他说,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时,又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北天君对他一挑眉,示意他开口。   道:“我要当个天上地下绝无敌手的无敌天将!日后斩妖除魔,冲锋陷阵!”   北天君挑神看他,等说完,懒洋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夸奖:“不错。”   这下反而愣了:“咦,师父,你这回不骂我?”   北天君说:“说得总算像点样了,看上去也像是认真想的,为何要骂你?不过,就你这一点修为,当将一时不用想了,将来先当个兵吧,一步一个脚印再说。”   “嘿嘿”了两声,好像颇为得意。   *   北天君那里散了,四个弟子各自回屋。   阿水自从被师父不咸不淡地训了,心情就不大好,尽管表情也不是太明显,但额间总拧着几道浅痕。   他下午将自己闷在屋中,温习了功课,练了功,直到黄昏,才拿上一个木盆,在里面放了换洗的弟子服,带上一个小手袋,去浴池洗澡。   谁知在浴池外头,阿水正好遇到同来洗澡的。   已经散了辫子,肩上搭着毛巾,单手搂着木盆,大大咧咧地与水师弟打了个招呼:“巧啊!师弟,一起来泡澡?”   水师弟略有走神,道:“是啊。”   北天宫内廷有两处浴池。   一处设在北天君自己的内殿,为他私人所用。   一处设在玉树阁和玉池楼附近,是给他们几个弟子用的。   两处皆是温泉,其中弟子这个浴池分为男汤和女汤,两池比邻相隔,且是露天,中间以一道厚厚的竹墙分开,虽然互相看不见,不过彼此可以听到声音。   男汤三个男弟子共用,女汤说是给女弟子用,但实际上女弟子只有缘杏一个人,所以也算是缘杏用的。   和水两人既然碰到了,就一块儿下了池。   散了辫子,将用来绑辫子的红绳缠在手上,在池边大大方方地洗头。   他与水师弟闲聊道:“对了,水师弟,你今日在师父那里,干嘛说自己想当琴仙?你说当画仙,我可以理解,你整天和杏师妹待在一起嘛。但琴仙怎么回事?平日里只有大师兄弹琴,从没见你有这样的兴趣啊!”   水师弟皮肤白,身体纤细,还没有发育的身形,颇有些像女孩子,被热水一蒸,马上就浮上一层红色。   但他好像不太喜欢别人注意自己的身体,大半都埋在水里,并且与保持着一定距离。   听这样说,水师弟很不开心,眉头拧得愈紧。   他撇撇嘴,不满地说:“难道大师兄弹得,我就弹不得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往自己头发上抹着泡沫,说:“只是你明明不喜欢嘛,干嘛非干这个。仙界的光阴日后千年万年呢,整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迟早会烦死。”   说着,在池边用木盆端起一盆水,一口气淋到自己头上将泡沫冲掉,然后像狗似的用力甩毛,将头发甩得半干。   水师弟不服气道:“谁说我不喜欢了?大师兄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我未必有那份天资,但我会努力不比他差。”   他轻轻地道:“只要是师姐喜欢的东西,我就也喜欢。只要能与师姐在一处,即使是千年万年的光阴,做什么会不幸福呢?”   正在冲头发,哗哗的水声中,水师弟后半句轻声的话,他没有听清。   奇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总觉得你在和大师兄较劲?大师兄招你惹你了,我怎么感觉你不喜欢他?”   水师弟声音一闷。   不过水师弟倒也坦白,他这会儿心情不愉,见被点破,索性大方地承认道:“我的确不大喜欢大师兄。怎么了,他是什么金银财宝吗?非得所有人都喜欢他不可。”   说来也巧,公子羽此时正在浴池外。   他也是修炼完,过来沐浴更衣的,正要撩帘子准备进去,蓦然里头传来这样一句话,倒让他定住了脚,留在外面听。   男池里,洗完了头,跳进浴池里,过去亲热地一把勾住水师弟的肩膀,道:“我能理解这份心情,我是过来人。当初刚进师门,我也不喜欢大师兄,他太出色了,让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很有压力。不过听师兄一言,跟羽师兄作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真的强,根本赶不上去,而且……他人其实挺不错的,好好相处就会发现,师兄他真的是条汉子!”   水师弟被勾得很不自在,试图将的手甩下去,却不及师兄的力气,甩不下去。   他气闷道:“我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那是因为什么?要讨厌什么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和杏师姐,太亲近了。每回只要羽师兄在场,师姐眼里就只有大师兄,凭什么啊,他只不过是先认识杏师姐几年罢了,先前那么长时间不在北天宫中,还让师姐心心念念想着,师姐每回提起大师兄,眼神都不一样了。”   水师弟越说越来气,话语也变了调,夹了难掩的醋味。   而公子羽站在浴池外,听得也是一懵。   杏师妹……与他,关系很亲近吗?   她与水师弟一起的时候,会提起他?   水师弟认为,杏师妹对他,也有几分特别?   比起水师弟说讨厌他,竟还是这句话令他心头一颤。   公子羽犹豫片刻,撩帘走了进去,唤道:“小师弟。”   公子羽的声音一响,池内的与水俱是一惊!   “大、大师兄。”   水尤其慌乱,圆眼瞪得有如铜铃大。   站在池边的公子羽,未带琴匣,长发半散。   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相貌清俊,是大师兄,又唯有他进浴池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光是气势上就胜了一截。   公子羽说:“水师弟对我有什么意见,大可以当面对我说,我会洗耳恭听,不必偷偷在人后抱怨。”   水师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的确不喜欢大师兄,但说这话的时候被本人撞破,多少有些尴尬。   水师弟心里百转千折,但他最后觉得输人不能输阵,气势上不能弱,干脆承认了:“难道我说了,你就会改吗?”   公子羽答道:“那就要看情况了。人无完人,若你说得出我的错处,又的确在理,我自会勉力改之,但若只是一己偏见,那便没有改的必要。正如你说的,人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偶有一两人有意见,也是常事。”   说到这里,公子羽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若你厌恶我,是因为杏师妹,那很抱歉,我恐怕没有可改之处。杏师妹愿意与谁亲近、与谁相处,主动权是在杏师妹手上,且在杏师妹的事上,我自认问心无愧。”   “……哼。”   水师弟的眼眶被温泉水汽熏得氤氲,他知道公子羽说得没错,可又不甘心。   水师弟固执地看着羽师兄,宣布说:“你能做到的事,我日后也能做到;你不能做到的事,我也会师姐做。将来,没有什么事是你能为师姐做,而我不能的,无论是修为还是技艺,我都不会输给你。”   公子羽平静地颔首:“你有这份上进的心,自然极好,我拭目以待。”   公子羽这种居高临下的从容淡然,更令水师弟不快,他将半张脸埋到水里,像鱼一样吐泡泡。   公子羽对他的反应倒不怎么在意,在他看来,水师弟不过是小孩子,他生气或者讨厌,都是小孩子脾气,不必介怀。   公子羽在池边用水淋过身体,也脱去外衫,挑了个离他们稍远的位置,沐浴到温泉中,闭目凝神,沉心感气,自觉开始修炼。   水师弟看得一惊,大师兄回归师门不久,他洗澡的时候还没有碰见过大师兄,从不知道公子羽洗澡的时候居然也是会修气的,顿觉失策,连忙也调整气息,闭上眼,开始较起劲来吐纳感气。   然而,实际上,公子羽今日也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过了一会儿,他就缓缓睁开眼眸,再度开口:“小师弟。”   “嗯?”   水师弟根本没进入状态。   公子羽踌躇问道:“你先前说杏师妹与我亲近,她提起我的时候,眼神会不一样?”   水师弟立即皮笑肉不笑,客气地回答:“没有没有,其实杏师姐她不过是将你当作一个靠谱可亲的兄长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啦,你不用太在意。”   公子羽:“……嗯。”   公子羽心里已经觉得欣喜。   杏师妹,原来也有将他当作与众不同的人,只是性情害羞,不善表达罢了。   懒洋洋地倒手托着头,他已经在浴池里游泳游了两圈,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聊天。   他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哈欠。   问:“你们干嘛非要争杏师妹?杏师妹确实很可爱,但她又不是有了师兄就不能有师弟了,这有什么好吵的。”   水师弟咬唇:“你不懂的。”   他想当的是师姐心里,最特别的一个。   莫名其妙道:“说起来,你和杏师妹关系那么好,形影不离的,干嘛不挑和杏师妹一样的时间泡澡,一边泡,还能一边聊聊天。”   水师弟原本白皙的脸,登时臊得比灯笼还红。   他结巴道:“我、我才不会干这种事!那、那多不好意思,杏师姐可是女孩子!”   更加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同一个池里。这儿那么大一堵竹墙呢!你当是干什么用的?”   水师弟说:“那、那也不行啊。难道你经常和杏师姐一起洗澡吗?”   两手一摊:“经常啊。我和杏师妹是同时进师门的,平时听课修炼时间都一样,洗澡经常撞上,就会聊几句,有时候还听得见师妹边洗边背书呢。不止是我,羽师兄进仙门这么长时间了,不可能一次都没有撞上过,我记得还有几次我们三个人同时撞上过的。”   水师弟目光如炬地瞪向羽师兄。   公子羽有些窘迫,默默扭开了头。   他比几位师弟年长,想法略微成熟,但毕竟也是十几岁出头的年轻男孩,在男女关系上,比小时候略有敏感。   他的确是碰上过杏师妹,不是看到人,只是听得见隔壁浴池里的声响。   他对杏师妹并无龌龊的念头,但是介意男女之防以后,听到师妹那里的动静,还是会觉得害羞。   所以那种时候,他就会悄悄屏息凝神,泡在水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就像不存在一样。   羽师兄这样的反应,仿佛默认,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   水师弟的脸,当即气得白了。   倒是无所谓得很,看到公子羽的样子,他就想起来了,手背在身后,随口道:“说起来,遇到杏师妹的时候,大师兄差不多就是这样,跟个闷葫芦似的光洗澡不说话,我还会和杏师妹聊聊天的。”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他眼睛一怔,恍然大悟:“诶,等等,这么一说,和杏师妹关系最好的,难道是我?!” 第三十五章   公子羽:“……”   水师弟:“……”   这话, 让两人都不知道怎么接。   水师弟冷笑了一声,宣布道:“反正从今以后,但凡杏师姐洗澡沐浴,我就在浴池外守着, 谁都不准进去!以防你们趁人不备, 使坏心眼。”   惊道:“不是, 师弟, 你这样反而比较变态吧?杏师妹洗澡,你守在外面,算怎么回事?”   水师弟轻哼:“要你管,还不是为了防着你们。”   :“可这样的话,谁防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打着保护杏师妹之名, 趁机进去偷看。”   阿水的脸登时涨得赤红:“我、我才不会干这种事!”   “不要吵了。”   公子羽出声打断他们。   “北天宫里, 我们的一举一动, 师父都知道,所以谁也不必保护谁,若是真有人做出不道义的事, 师父第一个就不会允许。”   说完,公子羽又看向水师弟:“再者, 我们三人是师兄弟, 应当彼此信任。若是谁连品性都有问题,师父当初就不会收入门下, 大可不必像防贼一样互相提防。”   “……啧。”   水师弟知道公子羽说得在理, 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让水师弟难以服气。   公子羽顿了顿, 语重心长地说:“你保护杏师妹之心,是好的。但这里是北天宫, 杏师妹未必需要那么严密的保护,你如果做得太过火,可能反而会将师妹吓坏。”   水师弟:“……”   两人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公子羽心平气和,还想再开导水师弟几句,说:“师弟,杏师妹她……”   就在这时,隔壁浴池传来缘杏疑惑的声音:“我怎么了?”   缘杏的声音一响,男浴池里的三人就像被术法定住,同时齐齐噤了声!   女浴池里,缘杏端着木盆,露出来的白白耳朵困惑地抖了抖。   她和往常一样过来沐浴,没想到一进来就听到男浴池那里在吵闹,难得三个男弟子凑在一起,十分热闹,而且提到了她的名字。   提到她名字的是羽师兄。   一听出羽师兄的嗓音,缘杏的狐狸耳朵就立起来了,想知道师兄他在聊自己什么,迫不及待地出了声。   然而公子羽却是脸颊微热。   他作为师兄,矜高稳重,可有时候也意外地容易害羞。   想到小师妹就在对面,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变成了以前闷在浴池里不出声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公子羽才出声道:“对不起,杏师妹,我们之前在聊……今日师父问我们将来规划之事,正好说到了你。很抱歉,有所冒犯了。”   “噢。”   缘杏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羽师兄在说一些与她本人更有关系的事呢,原来只是这个。   在浴池里,她一向很少碰到大师兄,今日这样是难得。   想来是因为,大师兄日程与他们不同。   缘杏耷拉下耳朵。   另一边,公子羽也松了口气。   他们今日聊天的内容,于情于理都是不能让缘杏知道的……否则,实在,让人难为情。   三人交换视线,达成了默契。   不久,缘杏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一切恢复正常。   *   这日以后,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不会不如大师兄,水师弟在缘杏面前,变得愈发乖巧可人起来。   “师姐,我今日给你做了荷花酥!”   “师姐,你来尝尝看,这个虾饺味道怎么样?”   “师姐,我替你将水彩都摆好了。”   水师弟甜美乖顺,对着缘杏总是笑,十分讨人喜欢。   不过因为他绕着自己太过殷勤了,连缘杏本人都觉得受宠若惊,连连拒绝。   “师弟,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的,这样太辛苦了。”   “你也需要时间修炼吧?”   “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然而不管缘杏怎么婉拒,水师弟吃了秤砣铁了心,依旧我行我素,要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凡能想到的,全都要做好。   这一段时间下来,水师弟的厨艺跟登上了升云梯似的直线飞升。   桂花酥,定胜糕,八宝粥,三鲜饺子,芝麻汤圆……   但凡能想到的,就没有他做不出来。   没多久,就连膳堂的仙官都自愧不如,直言得亏水师弟是北天君收进来的弟子,若是个散仙,只怕他这个职位非得退位让贤不可。   水师弟手巧,心细,味觉敏锐,还精通针线,这份细腻用在烹饪上,可谓事半功倍。   除了围着缘杏转以外,他说想要学琴,就当真学了起来。   北天君是支持阿水什么都试试的,因此他要学,便教他。   北天君琴艺乃是仙界一绝,公子羽的琴也是由他亲自教授。   只是阿水这方面天资实在一般,他那双巧手似乎摆弄得了针线,却通不了琴弦,学了两三个月,也就是普普通通,凡人之能而已。   不过,他实在是个心狠之人,一遍弹不好,就弹十遍,十遍弹不好,就弹百遍,誓要弄会为止,宁愿将十指弹得血迹斑斑,也要换北天君一句“还不错”,换师姐一句惊呼和心疼。   北天君有时候都诧异于阿水的执着,看他的眼神略带感慨。   其实在北天君看来,天赋这种东西玄妙得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的人得上天垂青,一出现就是惊世之才,不必多少领悟,一点就透,一动手就是别人十年、百年功力,旁人付出百倍千倍努力也未必追得上。   这并不公平,但世道就是如此,天赋与运气,皆因人而异。拼命刻苦一定程度上能够弥补,但代价极大,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   若水师弟当真是对琴情有独钟、是个非琴不可的琴痴倒也罢了,那北天君也愿意随了他这一片痴心。   但现在的情况看,水师弟自己也未必喜欢琴,只是因为缘杏对公子羽怀着几分崇拜,他也跟羽师兄较劲罢了,以北天君的眼光看,不值得。   不过,北天君素来不愿打击弟子们的积极性,尤其是阿水这种纤细敏感的性子,也就没有直白点破,只是简单提点了几句,就由着他尝试,该教便教。   水师弟的日程被填得极满,每日都忙得晕头转向。   缘杏看他这般,倒是十分担心:“师弟,你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了,我不用你总是费心照顾、费心给我做点心的,还有修炼也是,仙界的岁月那么长,不必急于一时,多多尝试也很好。”   水师弟愁眉:“可是羽师兄前进得太快了,他本来已经在我前面,再不奋起直追,会被落得更远。”   缘杏说:“你有你好的地方,不必总是执着于羽师兄呀……”   这话缘杏劝过好多次了,但水师弟总是沉默不语,好似效果不大,让缘杏总觉得一颗心高悬着,对水师弟放心不下。   不过,也不只是水师弟,缘杏最近自己也状态不佳。   不知为何,她近日小腹隐隐作痛,还常冒虚汗。   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   但缘杏自幼身体不好,奇奇怪怪的状态多了去了,但自从南海医仙为她诊治、给她开了药,又守到万年树花开以后,缘杏不舒服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很久没有这样虚弱过了。   这种疼是一阵一阵的,有时疼很久,有时过一会儿又好些,因为也不算太难受,缘杏不想让其他人担心,便没有声张,只是自己更加注意平时服药和保暖。   这一日,缘杏与水师弟在户外作画。   水师弟给缘杏做了冰雪冷元子。   经过这么长时间,水师弟早就将缘杏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知道缘杏偏好甜口。   北天宫近日入了夏,微微有些暑意。   虽不算特别热,但这一道冷饮,清凉解暑,很是舒畅。   水师弟做就不会只做一碗,虽然最好的肯定在缘杏这里,但其他人也可以喝,甜甜的圆子配上水果,师兄每回都会大喝好几碗。   可缘杏今日,却没什么胃口。   水师弟期待地递给她,缘杏只是触到手上,就觉得碗摸着太凉,让她很不舒服。   于是,缘杏只是喝了几口就放下了,歉意道:“对不起师弟,我今日不大想吃东西。”   水师弟画画和弹琴都还没什么成效,便是烹饪最为见长,见缘杏不想吃他做的东西,立即就有些着急。   “是我今日做的太甜了吗?还是水果挑得不合师姐的口味?师姐想吃什么?我再重新去做。”   缘杏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有胃口。”   这么一来,缘杏连说话都有些没有力气。   她额上冒出虚汗,手脚冰凉,伸手去拿毛笔,也觉得手指虚软无力,没什么力道。   可能是之前受了寒,现在太阳这么好,说不定画一会儿就好了。   缘杏这样想着。   可是事实上,太阳一照,她晕得更加难受。   水师弟端着自己的冰雪冷元子,还在无助地思索师姐为什么不想吃,他应该是做得很开胃的。   正想着,也就没有立刻注意到缘杏的变化。   而此时,缘杏的身体一阵冷一阵寒,好端端的夏天,却觉得畏寒得厉害,连头也痛了起来。   她使劲想将注意力集中在画上,可有心无力。   忽然,手指力道一松,缘杏只觉得天旋地转――   咚!   沾了水彩的画笔从手中落下,在绢纸上滑过一道难看的长横。   缘杏也紧随着倒在地上,画砚纸张随之掀翻,散落满地,一片狼藉。   “师姐!!!”   意识朦胧前,缘杏最后只听到水师弟一声惊呼。   水师弟眼看着缘杏忽然倒地,惊恐万分,冲过去抱住缘杏,才发现她的手冷得像泡过冰水,脸色也苍白得可怕,一丝血色都没有,比一旁的画纸都要惨淡。   水师弟虽然自己一个人长大,但他一向什么事都能自己扛过去,还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更何况这里是仙界,他对仙界的印象是不老不死的,仙人生病……与凡人一样吗?   水师弟满头乱绪,却不敢乱碰师姐,无助莽撞地大声呼喊求助:“师父!柳叶!师兄!快来人――师姐她――”   公子羽耳聪目明,从花园边经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师弟带着哭腔的呐喊声。   他没有迟疑,立即赶了过去,看到杏师妹倒在地上,亦是一惊。   他连忙上前,跪在地上,将杏师妹搂到自己怀里,抬手给她把脉。   水师弟见第一个来的是羽师兄,含在眼眶的泪忽然凝住,有一瞬间的踌躇。   但再没有什么比杏师姐更重要。   他还是主动将师姐扶到师兄怀里,胆战心惊地守在一旁,睁圆眼睛等着。   公子羽当年就学过医术,虽说只是外出时作为修习之一,算不上非常精湛,但他做事认真,什么都力求完美,又过目不忘,时隔这么多年也依然记得医理,应急或者对付一般小病,绰绰有余。   等把到杏师妹的脉,公子羽似是微怔。   水师弟着急问道:“师兄,师姐她怎么样?会不会有事?”   “不算大碍。”   公子羽说。   “……师父应该马上就会过来,你去请柳叶和医仙,让柳叶拿个汤婆子,准备热水,再去一趟膳堂,煮些生姜红糖水来。还有……医仙,记得要请个女仙。”   公子羽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后顿了顿,解释道:“杏师妹不是生病,她只是……长大了。”   水师弟:“?”   月事在仙界女仙中罕见,通常来说凡间修上来的女仙飞升前就早早斩过赤龙,大部分神女也天生有血气炼化之能,不会有感觉。   杏师妹大约是先天不好,身体与其他神女相比要弱上许多,自己还不能炼化,就有了迹象,还比平常还要凶险。   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   而她小小年纪就拜师北天君,北天宫这里一窝的男弟子,大家都不懂,杏师妹没有师姐带,自己也不知道,她从小生病都麻木了,大约还以为是平常腹痛,吃了药忍忍就没事了。   公子羽心里暗怪自己没有提前想到。   他将师妹抱着站起,对水师弟道:“我先送师妹回去,稍后玉池楼碰面。”   水师弟担忧地望着被公子羽抱在怀里的缘杏。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自己送师姐回去。   但他看看已经公子羽已经颇高的少年身板,比较自己还没师姐高的小身量,也清楚这是现在的自己做不成的事。   水师弟不敢耽搁,咬了咬牙,对羽师兄叮嘱道:“你一定要护好师姐,不要把她摔了,也不能晃得太厉害。”   公子羽道:“好。”   水师弟飞快地跑去找人。   公子羽抱起缘杏,将她送往玉池楼。   缘杏虽然晕了,但懵懵懂懂间还有一点意识。她感觉有人抱着自己,那人身上有令她安心神往的清香。   缘杏现在畏寒,隐约觉得抱着自己的人身体温热,挺暖和的,便下意识地依偎过去,小心翼翼将自己缩在对方胸前。 第三十六章   公子羽感到缘杏小幅度在动, 微微一僵。   杏师妹实在轻得不像样,在他怀里,几乎没有分量,不像是抱着个小女孩, 倒像是一团羽毛。   男子与女子身体构造不同, 女孩子本应柔软, 可夏季衣衫单薄, 公子羽这样抱着,都感觉得到她身上一点肉都没有,瘦得能摸到小巧的骨骼轮廓,有些硌人。   杏师妹……着实应该再胖些。   他抱得很小心。   公子羽本身也没有照顾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走得太快怕她晃, 腾空怕她着凉, 只能尽量稳妥, 一步步将她送回玉池楼。   公子羽将缘杏抱到楼上,轻柔地将她放到床上。   杏师妹的房间,公子羽还是第一次来, 女孩子的氛围中,夹着满满的文人气。   杏师妹喜爱画画, 绘画的用具连画阁都堆不下, 房间里有着尚未画完的画作、种种颜料,还有公子羽平时很少见到的各类绘画毛笔, 室内弥漫着仙界丹青特有的奇香, 颇有些风雅的意味。   缘杏的床很柔软,靠近能闻到女孩子独特的香味。   公子羽让她躺好, 正要松手替她盖被子,却猝不及防被缘杏揪住衣襟。   “呜……”   缘杏小小的眉间蹙起, 带着委屈撒娇的意味,好像不想他离开,愈发往他胸口凑。   公子羽身躯微僵。   可是看着缘杏依恋而脆弱的模样,又实在不忍心硬掰开她的手。   缘杏原本靠着公子羽的身体取暖,觉察到舒服的恒温暖炉要离开,不自觉地拉住挽留,想要继续贴着。   公子羽轻轻叹了口气。   他探手拂开小师妹额上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日后,师妹就真的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货真价实的少女了。   其实师妹她外表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但今日之事后,作为男性对她的态度,势必要更加慎重。   这样一想,公子羽略微加大了决心,稍稍用力,将杏师妹的小手从自己衣襟上摘下了下来,但自己的手还是让师妹抓着。   公子羽让缘杏躺平在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   北天君、柳叶、水师弟,还有水师弟叫来的医仙很快都来了。   热水、暖炉、汤婆子、红糖水热热闹闹跟来一大堆,鱼贯进了缘杏的卧房。   女医仙提着药箱和大把药草,看东西备得这么齐,满意地夸奖道:“你们做得很好,这样就省事多了。作为男仙,碰上师妹这么少有的情况,居然还知道该怎么做,实在难得。”   公子羽谦逊地垂首不语。   女医仙分外赞赏地瞧了他一眼,便迅速钻进卧室,照顾缘杏去了。   水师弟没能看到缘杏的样子,急急抓住公子羽的衣袖,询问情况道:“师姐呢?师姐好些了吗?”   包括北天君和公子羽在内的男仙,全都被隔离在外面,只有女医仙留在里面。   他们几个男人男孩,都只能在外面等结果。   公子羽回答:“缘杏先前在屋里睡了……具体情况还不知道,要等真正的医仙决断。”   水师弟捉着公子羽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忧心忡忡地凝视紧闭的门扉。   北天君亦负手而立,一声不吭地注视里面,看上去颇为紧张。   *   缘杏醒来的时候,身体发沉,小腹还是有隐隐坠痛的感觉,但恶寒已散,总体而言比之前好多了。   她缓缓支起身子,就看见床边有个陌生的女医仙。   那医仙看她睁眼,露齿一笑:“杏姑娘,醒了?”   她见缘杏醒了,便熟练地开始解释:“杏姑娘的身体比寻常女仙虚弱很多,听天君说,似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原来就比较凶,这回又是初潮,杏姑娘事先没有准备,还不小心碰了凉,所以来得格外厉害。   “该准备的东西,我都给杏姑娘准备好了,就放在这里,该交代的是,我也同北天君说过了。   “今后,杏姑娘切记要好好调理,只要不该碰的不碰,不该吃的不吃,以后就不会疼得这么严重了。也不用太担心,杏姑娘现在年纪还小,这月事或许还会有个几年,等日后杏姑娘的修为上去,身体养好,就能够像其他神女和仙女一样,自然炼化了。   “另外,怕姑娘忘记,我给姑娘写了注意事项,放在这里,姑娘等身体好一些了,自己读一读……”   缘杏刚刚醒来还懵着,女医仙噼里啪啦这么一大堆话砸下来,她还听得发懵。   女医仙话还没有说完,看缘杏呆坐在床上,一副刚醒的懵懂样,不禁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姑娘以后就是大女孩了。”   女仙温柔地道。   “没关系,慢慢来,你一时半会儿记不住不要紧,我会教你的。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到医仙馆来找我,随便问我。”   缘杏听女医仙解释了一番,总算听懂了一些。   她抬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原以为凑齐当初的四种药引后,她的身体已经大好,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没想到,终究还是与其他人有不一样的地方。   缘杏微微垂眸,但她还是努力振作了起来,感激地对医仙一笑,道:“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缘杏是九尾狐身,人身相貌也生得好看,如今这个年纪,已瞧得出将来美貌。   缘杏笑起来很甜,女医仙被晃了下眼,心中对这个小女孩又多了几分怜爱,笑道:“客气什么。”   而缘杏初醒,还记得自己是在花园里画画时晕的,朦胧之间,她能感觉到是有人将她抱了回来,那个人的动作温柔,身上有着熟悉而安心的凝神香。   缘杏对此有些在意,她问:“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从花园回来的?”   “是羽小郎君凑巧路过,抱你回来的。”   女医仙直言不讳。   “他还替你把了脉,做了不少准备,很是紧张着你呢。”   ……竟真是羽师兄!   猜测应验,缘杏竟不知所措。   在想起自己嗅到凝神香时,缘杏就猜会不会是羽师兄。   想到自己是羽师兄亲自抱回来的,她既是慌乱,又是羞涩。   她道:“等我身体好些……我得去跟师兄道谢。”   “不着急,先好好休息吧。”   女仙笑道。“北天君已经准了你三日的假。这三天,你就在卧室里背书歇息便是,不用再去道室了。”   缘杏点头。   她还在月事中,整个人倦怠得厉害,昏昏沉沉的,清醒也只是一时,没多久就又困了起来,伏到枕边沉沉睡去。   *   缘杏再醒来的时候,水师弟跪守在她床边。   水师弟似乎已经守了许久,看到她醒来,那双黯淡的圆眼先是一亮,但接着,又重新沉寂下去。   不等缘杏开口,水师弟已经忐忑地道:“师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给你吃了凉的东西……”   缘杏看着他内疚的神情,笑了一下,说:“这不怪你,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缘杏看他有些疲倦的样子,问:“你照顾我很长时间了?”   “还好。”   水师弟微微犹豫了一下,说:“我和大师兄说好了轮流,是羽师兄守了整夜,我刚刚才过来。”   缘杏一愣。   她心头惊讶,既有羽师兄守了她一整晚,也有她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缘杏往窗外望去,只见外面天光果真已经大亮。   羽师兄今日是要随师父修炼的,这么说来,师兄难不成是看护了她一整晚,没有睡觉就修炼去了?   缘杏说:“那我……等有精神了,得去向大师兄道谢。”   “嗯。”   水师弟眼神闪烁。他欲言又止。   缘杏看着水师弟有话想说,又难以开口的模样,问:“怎么了?”   “师姐。”   水师弟定了定神,望住缘杏,深深道:“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不会发生了。”   *   缘杏身体还未完全缓过来,与水师弟聊了几句,又感困倦,没多久再度沉沉睡了下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缘杏感觉到有一小片软软的叶子,贴在自己脸上。   她迷蒙地睁开眼,就见小画音树被放在床边,一根长长的细枝伸出来,戳在她脸上,仿佛是在担心她的样子。   缘杏忍不住笑了,倒没有责怪它这回戳醒自己,用手指勾了勾小画音树的叶子,像与它握手。   缘杏玩了小画音树一会儿,才听到旁边一声轻笑,她猛然意识到房间内除了她还有别人,回过头去,就看到羽师兄端正地跪坐在室中,正含笑凝望着她。   “杏师妹。”   公子羽微笑着道。   缘杏的头脑,有那么一会儿是空白的。   然后,她的动作迟钝。   眼睛睁大。   身子僵硬。   喉咙发紧。   脸颊发热。   面容逐渐变得滚烫。   缘杏呆滞而震惊地望着与她面对面的公子羽,惊道:“师、师兄?”   师兄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他是在这里守着她?   她刚刚和小画音树玩的时候,师兄就已经在了?   缘杏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公子羽看着小师妹受到惊吓的表情,倒觉得可爱。   他问:“师妹的身体,好些了吗?”   缘杏休息了这么久,又喝了医仙开的药,昏钝发寒的感觉倒是没有了,她月事还没过,但精神倒是好了许多。   缘杏点点头。   她问:“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羽说:“我与水师弟交班了。你应当已经与他见过面,我们说好轮流守你。”   “我、我已经好多了。”   缘杏因为自己的一点私事,劳动师兄师弟两个人守着她睡觉,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赧然地低下头。   在师兄面前,她总是局促无措,连话都说不好。   而且,缘杏先前已经从医仙那里听说,是羽师兄将她抱回来的,还守了她一夜。   缘杏想问问师兄,可又不敢问。   她没话找话说,只好问:“师、师兄,那水师弟他现在,是回去休息了吗?”   “嗯。”   说到这个,公子羽倒是顿了一下。   “我也劝他回去休息,不过,他好像有什么事想和师父说,先到内殿去了。”   “诶?”   *   这个时候,水师弟正在内殿,跪在北天君面前。   北天君挑眉看他,问:“你想好了?”   水师弟郑重地俯身下拜:“嗯,我想好了。”   他道:“我当个医仙。” 第三十七章   水师弟的眼神沉静而平稳, 似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北天君问:“这次你是自己想好的决定吗?不改了?”   水师弟说:“不改了。”   北天君问:“为什么是医仙?”   水师弟沉了沉。   师姐倒地时脆弱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   水师弟道:“那日,杏师姐出事,我对师姐的状况一无所知, 师姐本来已经不舒服, 我却还给她端了冷元子……都是因我的冷食, 师姐才会病上加病。发现师姐晕倒后, 我也无能为力。相反,师兄他……能够及时冷静下来,做出正确的判断。”   那天如果不是师兄……   水师弟抿紧嘴唇。   他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以及无能带来的恐惧。   这种体验,一生都不想要第二次。   另外, 这是第一次, 他由衷地佩服羽师兄, 并且庆幸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所以,他说想要学医,也是认真的。   不是刻意为了什么, 也不是刻意想要与谁攀比。   仅仅是想学。   学会医术,他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日后, 或许也能有机会照顾杏师姐。   阿水说:“我想过了。杏师姐身体不好,我学医, 将来说不定能帮着调理杏师姐的身体……当然, 也不仅仅是为了师姐,我自己的耳朵也有残缺。我想, 若是学医,将来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补好我的耳朵, 就不用时时刻刻都依赖师姐了。”   水师弟说得铿锵有力、条理清晰。   只是师父会有什么反应,他心里没底。   北天君耐心地听着,等阿水全部说完,他沉吟片刻,便勾唇笑了。   “挺不错的。”   北天君说。   “既然如此,日后就让医仙馆的仙官们先教你,你先试试看吧。”   *   水师弟谢过北天君,拿着北天君写的说明信前往医仙馆以后,正好有一位女仙与他擦肩,进了北天君的内殿。   北天君抿了口茶,看向来人。   进来的那位女仙,是他特意为缘杏请来、教导缘杏画技的画仙。   这倒是稀客。   北天君问:“怎么了?莫不是有事来找我。”   那画仙面有挣扎之色,仿佛有难言之事。   她见了北天君,先躬身行礼,郑重一拜。   纠结之后,她开口道:“天君,我恐怕不能再教杏姑娘了。”   “……嗯?”   北天君喉结一滚,面有迟疑。   他问:“为什么不能再教?杏儿有什么不好吗?”   “不,杏姑娘极好,是我的问题……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杏姑娘太过出色,我才无法教她。”   那画仙身段窈窕,气质清冷,既是北天君专门为缘杏请来教导她画技的先生,自不是仙界寂寂无名之辈。   她往日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仙,画仙中的佼佼者,因北天君百般相邀,才同意屈尊来北天宫当小女孩的先生,但如今,提起缘杏,她脸上全是钦佩感慨之色。   她说:“其实也不是这两日,从去年开始,我就隐隐有了感觉……杏儿的画技,实际上已在我之上。她对线条的理解、颜色的运用,都有上天赋予的灵性,她的画天然便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灵性,无论意境审美皆是上乘。   “若说寻常人的天赋是一瓢水,小有天资者有一潭泉,所谓天才是一汪湖,那么杏儿便是天将甘霖,世间山河湖海,皆从此处来,其他人根本无法与之相较。   “这几年来,与其说是我教杏儿,倒不如说是我从杏儿身上学到许多。往日她年纪尚小,我好歹有些技艺可以说道,而这几个月,我再没什么可教她的了,再留下去,反而误了杏儿的灵气,倒不如早回竹庐,我也参悟参悟这两年所得。”   画仙说得感叹,想到要离开,自己也有几分遗憾。   她说:“当初请我来时,你说你的弟子是画心伴生,非得请个好先生来不可,我还觉得不屑,觉得自己有这般名望修为,何苦还要给别人的弟子当先生,既不能将人收为自己的徒弟,还掉了身价……现在,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两年来,反而是我得到的多。”   北天君当初为缘杏选先生,也是费了心思的,如今听这位画仙都这么说,不由惊讶。   杏儿的天资,竟比他想得还要出色。   可是画仙说要请辞,北天君也很为难。   他道:“杏儿如今还未出师,她自己也还渴学,如果连你都教不了,还有谁能当她的先生?”   画仙顿了顿,说:“这我也想过了。按照杏儿如今的画技,以我之见,世间唯有两个人能教她。”   “谁?”   “第一个人,想来仙君应该熟悉,便是书画双绝的东天境之主――东天女君。”   听到画仙提及这个名字,北天君的眉头蹙起,雍容华贵的美人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毫不犹豫地说:“这个不行,还有一个是谁?”   画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听说天君当初与另外四位天庭之主,共创五天境,与东天女君应该十分熟悉。更何况……杏儿的原本身份应当是天狐君之女缘杏,听说她的兄长缘正如今正拜在东天女君门下。   “若是让东天女君教授,也不必拜师,就像羽郎君那样,隔三差五出门游历就可以了,她在东天境有兄长,说起来也有人照应。   “天君与东天女君相识万年,想来就是一句话的事,有何不好?”   北天君道:“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他这么讲,就是不想解释。   北天君又问:“还有一人是谁?”   画仙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她对这件事也不算太在意,并未刨根问底。   “还有一个人就难了。”   画仙回归正题,说道。   “他是南天画圣――玉明仙君。” 第三十八章   “南天画圣?”   北天君重复。   画仙说:“天君一定听说过这个人吧?”   北天君确实听说过。   南天画圣玉明君, 这个名字就像诗仙诗圣,但凡读过一点书,就不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与此人的名望齐名的, 还有他那一身怪脾气。   这世间的天才, 大抵某一方面特别出众, 其他方面就注定要出些毛病, 不是常识理解异于常人,就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再不济性格上也要不好相处、怪异孤僻,反正逃得过其一,逃不过其二。   南天画圣玉明君, 尤是其中佼佼, 他以画证道, 举世无人能及,然而他的性格、常识、为人处世,但凡能想到的, 全都出了问题。   他这个人是个画痴,爱画画, 也爱烧画。   仙界光阴漫长, 著名的画仙即使画得再少,多少都有画作流传, 唯有玉明君, 纵使一笔千金,也难窥其真迹。   不是他不画, 是他画完都自己烧了。   见过他画的人,无一不说此乃天下极作, 然而玉明君对自己画出来的画,画得难看的爱烧,画得好看更要烧,还一边笑一边烧,仿佛见到了什么天大的乐事。   另外,玉明君其人,以他的作风做派,能成仙也是仙界一桩怪事。   传闻他作画曾有一百二十八次险些堕魔,今日还能为仙反倒奇怪。   有一回他的好友路过他暂居之处,心血来潮前去看望,谁知见玉明君癫狂地画了一整面墙的画,身上魔气都快冒出来了,好友大惊失色,耗去两百年修为方才拉他回来。   谁料等他清醒,这人来了一句:“成仙如何?成魔又如何?”   说完,继续画画,一句谢也没有。   友人被气得七窍生烟,八百年没再和这人来往,后来想想这东西就这么个性格,和他一般见识做什么?这才想开,重新与玉明君谈笑。   这样的人,有名归有名,要如何能做先生?   北天君以指节轻叩桌案。   画仙说:“玉明君为人放浪形骸,任性不羁,无所约束,更是从来不收弟子门生,连行踪都变化莫测,即使是以天君之名,也未必能请到他出山。依我之见,还是拜托东天女君较为稳妥……不过,单论画技而言,玉明君确在东天女君之上。   “相传,以他的作画境界,已经能创出画中小世界,与杏姑娘的‘落笔成真’倒有异曲同工之处,若是杏姑娘能得到南天画圣的指点,对她而言,定能有大益处。”   北天君未下决断:“世上能教杏儿的,当真只有这两个人吗?”   画仙说:“只有这两个。”   殿内颇为安静。   良久,北天君道:“容我想想。”   *   缘杏三日休假结束,生理痛也渐渐修养过来。   等她重新去北天君那里听课的时候,水师弟已经在医仙馆那里值班了。   他现在还是个药童,一边从医仙那里学些知识,一边也在馆中做杂事。   水师弟手脚伶俐,性格乖顺,虽然是北天君的弟子,却听话得像个普通的小学徒,于是在医仙中颇受好评,大家都很喜爱他。   “我在医馆中很好。”   缘杏与水师弟见面时,他看起来颇为精神,但是面对缘杏,又有几分愧疚:“不过,我现在半日随师父修炼,还有半日要在医馆里做事修习,闲时还要背书,日后恐怕没有时间与师姐一道画画了。”   “没有关系。”   缘杏倒是为小师弟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高兴。   不过,她也问:“医馆这么严格吗?你才刚学,就要半日半日泡在里面了。”   水师弟羞赧:“是我自己想去的。师父是说,我每日花点时间去听听医仙授课就好,但我想多学点。医仙们现在教我,只会讲基础的医理药理,但我在医仙馆里待着,可以看到北天宫里的实际病例,还有先生们是怎么做的,去帮忙捣药记簿,也能巩固知识,多看看方子。”   水师弟这一席话,可见是真下了决心。   缘杏欣然笑道:“那日后,可要期待你独当一面的日子了。”   水师弟脸红:“我也希望,能早日帮上师姐。”   水师弟在学医前,有一手好厨艺,他自小一个人生活,也会用针线,擅长缝缝补补。   他心思细腻,嗅觉味觉都很出众,大约是出生兔族,他在分辨草药食材上有出人的敏锐,这些在修习医道时,统统发挥了作用。   水师弟无论是处理药材,还是针灸,上手都相当快,没多久就成了药童学徒中的第一号人物,令医仙们赞不绝口,小药童们见他,眼中也皆是崇拜。   水师弟算是上了正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缘杏与水师弟分别,没多久就被北天君叫去了茶室,说是有话与她相谈。   “教你画技的先生,前两日来跟我请辞,说是已经没什么可再教你的,只能在这里和你一起作画到月底,然后她便打算归家自行修炼了。”   北天君开门见山,和缘杏说了如今的情况。   缘杏听得错愕,但接着,也没有太惊讶。   学画的人感知纤细,其实,从一阵子开始,缘杏就隐约觉察到,先生看着她的画时时常叹息,既像是赞赏,又像是慨叹。   再问先生的建议,先生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评析她的优点缺点,反而是摸着她的头,说她是天之骄子,世间难得的材料,日后定能成为名声显赫的画仙。   先生想走,恐怕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缘杏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   她自拜入北天宫,就是由那位先生教授,而且先生的性情品味都与她合得来,亦师亦友,即便先生再教不了什么,她们两个人一起画画也很愉快。   缘杏收拾了一下低落的情绪,这才望向北天君,问:“我明白了。师父,那我日后该如何呢?自己一个人画吗?”   北天君那日听画仙说了以后,自己考虑了许久,但前思后想,还是觉得这毕竟是缘杏的大事,应当先听听缘杏的想法。   北天君说:“我有意为你再请一位先生。先前那位画仙说,世间还有两个人能教你,一位是南天画圣玉明君……”   “南天画圣?!当真?!”   不等北天君说完,缘杏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缘杏此时的神情,简直像是将万千星辰都装到了眼睛里。   若她现在是小白狐,只怕九条尾巴已经摇得能飞上天,整只狐狸也要兴奋得满地乱蹦了。   北天君一愣,剩下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北天君问:“你很喜欢玉明君?”   缘杏羞涩而期盼地道:“倒也不是……但画画的人,谁不想看一次玉明君的画呢?传说他能画出小世界,若是能见一次,就好了。”   北天君看着缘杏期待的模样,倒有些无奈。   他说:“不过,我听说这人性格古怪,若是请他当先生,感觉有些剑走偏锋。再者……玉明君其人,为师也未必能请来。”   北天君的话,让缘杏一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稍稍冷却下来。   她又问:“那还有一个人呢?”   北天君顿了顿。   他说:“还有一人……便是你兄长的师父,东天女君。”   缘杏怔住。   缘杏面露纠结的神色。   她对传闻中南天画圣充满了兴趣,若是有机会,谁不想亲自见一见画圣的真迹?   可是另一方面,东天女君的书画在仙界也是名声赫赫,缘杏见过东天女君的画作,确实巧夺天工,缘杏若是跟随东天女君学画,绝不算埋没。   再说,若是随东天女君学画,或许能见到哥哥。   缘杏犹豫不决。   在画画的事上,她有些贪心,两个人都想要。   北天君叹了口气,道:“我话先说在前头,这两位,我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请来,只能说试试,让你自己先想想,更想跟随哪一人学画。”   他顿了顿:“你若是一时半会儿做不了决定,不妨自己先回去想想,反正不着急,等想好了,再告诉我。”   *   这日,缘杏捧着小画音树去找羽师兄。   小画音树长得很好,眼看生了许多枝叶,动作也越来越快了,往日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完成的动作,现在一两个时辰就能有变化。   缘杏与公子羽凑在一起,小画音树看起来相当开心,小花开满一树,小树枝也以慢悠悠的速度不停动来动去。   然而缘杏心不在焉。   公子羽看出缘杏发呆,将注意力将小画音树上移出来,轻轻唤道:“师妹?”   “诶?”   缘杏回过神。   公子羽耐心问:“出什么事了?看你精神不好。”   缘杏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还是在师兄面前。   她难为情地热了耳尖。   但这件事,她也有些想找人商量。   缘杏不能将哥哥之类的事情全盘托出,便道:“羽师兄,你知道南天画圣吗?”   “南天画圣……玉明君?”   听到缘杏说起这个,公子羽的神态奇异地变化了一下。   但这份变化并不明显,接着,他迅速恢复平常,问:“这个人怎么了?” 第三十九章   缘杏并未察觉羽师兄一闪而过的那丝不自然。   她将画仙先生即将离开的事情, 同羽师兄详细说了。   “师父说,让我在南天画圣和东天女君两人中想想,更希望由谁来教我。”缘杏困扰地皱着小脸,“我还没有想好。”   公子羽问:“为什么想不好?”   缘杏说:“这两位仙君神君都是再卓越不过的人, 无论哪一位教导我, 都绰绰有余。我两个人都想跟着学学, 可又怕两位仙君都不想教我。再者, 选了其中一位,又总觉得另外一位错过了可惜。”   她趴在桌上,神往地道:“其实,也不必玉明君真的教我,只要能有机会亲眼看一看他的话, 我也就很满足了。”   公子羽双手放在琴弦上, 好似有所思。   “只是想要……看一看画吗?”   “嗯, 只要看一眼就好。”   缘杏遗憾地垂眸。   “不过,玉明君的画,应该都被他自己烧了吧。想要看他的画, 除非先见到他本人,可是玉明君行踪不定……”   缘杏愈想愈难, 神情恹恹的。   公子羽看着师妹的模样, 思索片刻。   他说:“如果你只是想看画的话,我可能有办法。”   “咦?!”   缘杏惊讶地看向师兄。   “可是不是说, 玉明君没有作品存世……”   “只是少, 也不算完全没有。凑巧,我认识的人早年从玉明君那里得到过画作, 如果好好请求的话,也许可以借出来。”   公子羽的语气并不是十拿九稳, 可缘杏已经听呆了。   南天画圣!   那可是南天画圣啊!   他只要心情不好,连天君的脸面都不会给,要什么样的人,才能从南天画圣手上求得画作?   缘杏脑袋就像卡住了,即使拼命思考,也一点思路都想不到。   正因为南天画圣连天君的面子都不给,反而范围极大,弄不清楚玉明君的想法和喜好。   是什么人能让玉明君赠画?   是他的故交?   画仙世家?   只是玉明君一时兴起?   缘杏想问,可也知道不可打听师兄私下里的事。   连玉明君的画都能借出来,那人一定与师兄家关系匪浅,在北天宫,打听这些定会让师兄为难,缘杏即使再好奇也只能憋着。   可好奇能憋,眼底的热切却掩不住。   公子羽望着师妹憧憬的眼神,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说:“我也只能一试而已。若是真要选玉明君当先生,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师妹自己。”   *   公子羽承诺了杏师妹,次日,便果真去与北天君告假,说要离开天宫几日。   北天君得知他的来意和去处,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美眸往公子羽身上一扫,问:“你打算帮杏儿?”   公子羽道:“谈不上帮……只是尽几分绵薄之力。”   北天君:“依那人性情,便是你,恐怕也没多少作用。”   “我明白。”   北天君见公子羽已经自己想好了分寸,不再多说什么,准了他的假。   公子羽出了北天宫、到了南天,让柳叶将他放在半路,改为自己腾云。   他进了一处迷障,层层浮云如同迷宫般缭绕,但见到公子羽,这些迷云就像见到了熟人,主动散开。   若是常人进入此处,最起码要破十重云障,更可能根本发现不了入口。   过了迷障,入目的是一处云间草庐,但篱笆东倒西歪,院中遍布杂草,屋子也很简陋。   公子羽推门进去,草庐里是一望及尽的大开间,乱糟糟的纸笔散得到处都是,浓重的丹青笔墨味扑面而来,地上墙上全是墨水涂过的痕迹,没有落脚之处。   房间一角,一个男人正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画画。   他披头散发,敞衣赤脚,他上身只罩一件单薄的纱衣,满身水墨,人藏在角落里不知画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支细细的毛笔,嘴里还叼着一支,笔杆被他无意识地嚼得破破烂烂。   公子羽站在门口,定了定,出声唤道:“……舅舅。”   那人悠悠侧过头来,长得倒是不难看。   或者说,虽然打扮邋遢,却长得颇好,有几分俊雅脱俗的味道。   他将笔随口吐掉,说:“倒是稀客。你怎么来了?莫不是你爹娘,有话劝我,连你都派来了?”   公子羽说:“不,不是我爹娘。这回过来,我是想向舅舅要一幅画,只是借几日,过两天就拿回来。”   “自己拿。”   南天画圣没了兴趣,继续转回头在角落描描画画,看也不看他。   公子羽低头找了找,发现一片偶然落下的叶子上被简单画了几笔。   他也没有太在意是不是正经画,就将这片叶子拾了起来,藏进袖里。   反正出自玉明君之手的,也没几幅能被称为正经画。   “谢谢舅舅。”   公子羽礼貌地拱手道谢。   他知道玉明君不喜欢客人久留,他与舅舅也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便打算安静地告辞离开。   但是临走之前,他的步子还是停住了。   公子羽回过头,也不管玉明君有没有心思听,自顾自地道:“我父母很好,我已经拜师在外,也不错,舅舅不必为我们担心。”   “我不信。”   南天画圣头也不回。   “你父母不论,单看你,就还是一脸假正经,全然没劲。”   公子羽一顿,伫立未语。   “罢了。”   玉明君头也不回,丢开手里的笔,又随手捡了另一只,垂眸雕琢。   他漫不经心道:“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随心所欲,我也一样……若不是为了妹妹,我又如何会成仙?啧,这一笔画毁了。毁了,毁了……”   玉明君眉头一皱,看着角落墨迹,仿佛懊恼。   他随手拾起一个砚台,重重一砸。   砚台“砰”地一声撞在墙上,飞墨散了一墙,砚台裂成三瓣。   他看也不看,面无表情地起身,拿着笔换了一个地方,单薄的纱衣长长拖地,他赤脚踩在墨水上,走过画在地上的山河百里图,层峦叠嶂的青山景上留下一排刺目的脚印和一道布料拖曳的痕迹。   公子羽看着那块碎砚,饶是自知玉明君性情,还是吃了一惊:“那方砚,不是母亲去年赠你……”   “是吗?我不记得了。你母亲犹在,何必在意一方砚台。”   玉明君不以为意。   公子羽欲言又止,想了想,走过去,拾起那方砚台,用帕子包好,打算带回去。   公子羽又略行了一礼,不管玉明君在不在意,他也尽到了礼数,便欲离开。   而这时,反而是玉明君开了口。   “可能你自己都不相信,但我觉得你性子跟我更像。”   草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玉明君只有可能是跟公子羽说话,可他开口,也像是自言自语。   公子羽脚步又是一定。   他说:“我与舅舅不像。”   玉明君没有坚持,反正他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言。   玉明君转眼间,已经在墙上画了上百只黑白色的蝴蝶,每一只都展翅欲飞,形同真物,好像笔一松,它们就会从墙面上飞走。   他问:“说来,既与你父母无关,你拿我的画做什么?”   公子羽如实道:“我在师门中有个师妹,她是画心伴生,将来想当画仙,对你的画好奇,想有机会一观。”   “所以你就来了?”   玉明君忽然大笑。   他将笔一扔,回头道:“稀奇!稀奇!居然为了一个师妹来见我。难不成,是你父母已经替你订了亲事吗?”   “没有。”   公子羽面皮薄,只这一句,就让他微微红了脸。   他道:“只是同门的小师妹。不打扰舅舅,我先告辞了。过些日子,我会将画还回来。”   说罢,公子羽再一行礼,迅速离开了草庐,走得倒有些像落荒而逃。   等出了十重迷障,公子羽才出了一口气。   他身后的琴匣里也传来长长一声叹息。   琢音好像憋了许久不敢出声,直到这时才舒出来。   它心有余悸地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会死呢。”   南天画圣行为性情异于常人,离得远了,公子羽也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听到琢音的话还是觉得好笑。   他道:“那倒不至于,你是我的仙器,舅舅还不至于把你抢去砸了。”   琢音说:“我怕他一个没注意在我身上画画,然后画得太好,一个高兴把我扔进火堆里烧了……幸好出来了。”   琢音在琴匣里拨了几个音,以示劫后余生的欢快。   公子羽淡笑。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了从南天画圣草庐带出来那片树叶。   这片叶子巴掌大,微微枯黄,叶面已经没了水分,很脆,不大好保存。   琢音欢喜道:“这下画也拿到了,杏杏一定会很开心吧!”   “嗯。”   想到缘杏到时会欢喜的样子,公子羽面容亦有柔和。   *   不久后,公子羽回到北天宫。   那片树叶,经过北天君的特许,被放在了缘杏面前的桌子上。   缘杏万万没想到师兄说一是一,这么快就真的将南天画圣的画借来了,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简直都要哭出声了。   公子羽看着缘杏眼眶通红、眼泪汪汪的模样,无奈道:“师妹不必如此……对不起,只是片树叶。”   “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师兄!我会尽力仔细看的!”   说着,缘杏趴到桌子上,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既紧张又雀跃地扑到画前。   南天画圣的画太珍贵了,哪怕只是一片树叶。   缘杏根本不敢触碰,只敢撑着身体,隔着一段距离小心欣赏。   树叶上只有寥寥几笔,且没有用水彩,只是墨水涂了几下,仅有黑白两色。   树叶上有一个小草屋、半片湖、两座远山,屋前几根杂草,以及一个小巧的女子身影。   说来简单,但也不知他是怎么画的,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只让人觉得远山如黛、湖水似镜,恬静优美,颇有田园之风。   画中那个小女子看着像十七八岁的年纪,只是几笔剪影,却看得出杏仁脸、桃花眸、一头蓬蓬乌发、身段优美,曼丽可爱。   传闻中南天画圣能画出小世界,竟是真的。   只见那小女子坐在湖边洗足,她挽起裤脚,弯腰用手触水,顽皮地搅动水中涟漪。   过了一会儿,画中小女子竟直起身体,自己在湖边踢了踢脚,荡掉上面的水花,然后拿起一旁的浣洗盆,走回了小草屋内。   缘杏看着树叶画上走来走去的小女子,惊得睁大了眼。   这是第一次,她见到除了自己之外,有人画出来的东西居然会动。   虽然不是变成实物,而是在纸上。   那画中女子浑然不觉有人在看她,在画上生活得十分自在。   她进了屋子以后,不久,小草屋就冒出了炊烟。 第四十章   一小会儿的功夫, 画中的小女子就做了许多事。   缘杏看到她自己淘米、烧饭,等到画中月亮升起,她就自己搬了凳子出来,笑眯眯地坐在屋檐下看月亮, 吃自己做好的糕点。   等吃完糕点, 她又将凳子搬回去, 然后小草屋里的灯也就熄了。   画上的时间好像比现实中快许多。   画面上也没什么大起大落, 只是恬淡的田园生活,却分外真实。   女孩子独自生活的细节、月亮升起时湖水中影影绰绰的倒影、风吹过小草的变化。   画中世界只有方寸之地,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平静而完整。   缘杏看得惊呆了。   她能落笔成真,是因为画心伴生, 可是世界上, 竟真有人, 能在没有画心的情况下,就画出这样的画作来!   缘杏惊叹不已,怎么瞧也瞧不够。   一转眼, 光是看画上的小人,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画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天, 可缘杏仍然意犹未尽。   她觉得自己不该对师兄索求太过, 可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她赧然地开口道:“师兄, 能不能将这幅画借给我?我想多看几天。”   话一说出口, 缘杏自己都觉得窘然。   这可是南天画圣的画!   开口借这样的仙作,实在太没脸没皮了。   然而公子羽倒是不介意, 他原本就是专门为了缘杏,才将此画借回的。   “当然可以。”   公子羽道。   “师妹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 等看完,再跟我说一声,我还回去便是。”   羽师兄这句“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听在缘杏耳中可谓奢侈至极,与在她面前堆满金银财宝,然后说“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无异。   缘杏向师兄道了谢,极为谨慎地将玉明君的画带回玉池楼,丝毫不敢有闪失。   虽说师兄说可以随便看,但缘杏哪里好意思真将画扣在自己这里太久,还是争分夺秒地观赏。   缘杏花了整整一日来观看这幅画。   她看得太入神,以至于小画音树不甘寂寞,伸出小树枝来戳了她好几次,但缘杏仍是舍不得从画前离开。   画上的小女子过着平淡悠闲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画中有昼夜日月之分,太阳有东升西落。   小女子清晨会睡个懒觉,然后起床、洗漱,她时而打鱼,时而耕作。   画中就那么一方小天地,她走不远,也不为世俗纷纷扰扰所恼,她自己种水果、粮食和棉花,自己纺织,自己采摘烹饪。   小天地方寸大小,四季如春,植物生长迅速,虽仅够小女子一人温饱,却也衣食无忧。   她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皆在画中,生动如真。   她是真的活在画中。   缘杏看得惊奇。   整整一日,画中月有阴晴圆缺,缘杏看着月儿的形状,推测画中应当是过了一年。   小女子没什么烦恼,但她有时候望着月亮,拿着手里的糕饼,吃着吃着,就会露出哀伤的神色,低垂眼眸,然后叹息一声,搬着凳子回屋。   这样的情形,在画中每隔几日就会出现一次。   缘杏微微发愣。   她知道,画中的小女子,是觉得孤独了。   缘杏熟悉这种情绪。   她生病住在万年树边那些日子,也时常望着明月思念家人。   纵使衣食无忧,孤单的愁思依然会像蚕丝萦绕周围,令人难以逃脱。   小女子住在画中,天地之间,独有她一人而已,会觉得孤寂,再所难免。   缘杏望着树叶中的小世界,动了恻隐之心。   她想为画中女子做些什么,可又无能为力。   这是南天画圣的画,何等尊贵,她不能随意在上面增笔修改,极其没有礼貌不说,她能够落笔成真,却不能像画圣这样,让画卷自成一个世界。   缘杏想了半晌,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灵光一现。   缘杏杏眸一亮,觉得可以一试,立刻铺纸研墨,打算尝试。   玉明君这幅树叶上的画,只有墨迹,因此缘杏也只用得上黑白两色。   她并未染指玉明君的作品,而是在自己的绢纸上,先画了一片小树叶,然后,再模仿着画中场景,将小女子所在的小天地画置纸上。   一笔一划,一草一池,皆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等画完与南天画圣原画一样的部分,她笔锋一转,又在画中画上额外添上了几笔。   她在原本的小屋后,又画了一个一样的屋子,然后笔墨轻点,画上一个小人。   那是个与小女子一般高的男孩子,束发短衣,唇角弯弯,眉目开朗。   等画完,缘杏便收笔等候。   这一次,她似乎等了比平时还要长许多的时间,才等到小树叶变成实物。   她拾起树叶画,忐忑不安地等着。   然而,下一刻,她画出来的树叶之画,上面的景物小人也动了起来。   湖水被风吹得一晃,小女子回头看见身后出现的小男子,发出一声惊呼!先是吓得摔在了地上,然后又做出茫然又无措的神情。   小男子弯腰把手递给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小女子拉扯着自己的裙子,惊慌失措。   但两人聊了几句,就像是逐渐熟悉了起来,她露出无比开心的样子,主动拉着小男子乱跑,给她介绍这个小世界中的草木。   接下来,两人开始一起生活。   他们一起赏月、观星,小男子负责砍柴、劈柴,小女子负责打鱼、采摘果实,两人晚上一块儿坐在院子里吃饭。   小女子脸上的笑容多了,再也没有唉声叹气。   缘杏看得入神。   可是,她将两片树叶摆在一起。   她的画上,小女子与小男子一同生活,温馨而幸福;而南天画圣的画上,小女子还是独自休息劳作,没什么烦恼,但偶尔还是会叹息。   她的画固然不错,那正是缘杏想要的场景,可是对南天画圣画上的女孩,依然没有任何帮助。   缘杏的肩膀失落地垮下来。   尽管她也没能指望自己的能力真的能影响玉明君这等画圣的作品,可是望着画中的女孩,却对她感到抱歉。   缘杏画完这幅画,天色已经晚了。   连小画音树都已经蜷了叶子,没精打采地打起了瞌睡。   缘杏整个人为画画入迷,其实并不困,但她也晓得依自己的身体,不能长时间疲劳,只得睡下。   *   两日后。   公子羽将南天画圣的画交给缘杏后,就再也没看到师妹,问师弟和水师弟,两人也说没瞧见她。   公子羽难免担心,便主动去玉池楼寻她。   不出意外,他在画阁中找到了缘杏。   公子羽进去的时候,杏师妹还对着南天画圣的画看个不停。   公子羽上前几步欲与她说话,可是等走近了,却发现师妹桌上南天画圣的树叶画变成了两幅。   再细看,才发觉其中一幅,略有不同。   公子羽诧异,几步上前,俯身看那幅画,手指从树叶边沿拂过。   那树叶的质感、薄厚,均与南天画圣的画别无二致,画上的图画也会动,只是上头多了一个人。   公子羽错愕道:“师妹……这是你画的?”   “师兄?”   缘杏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羽师兄到了画阁中。   迎上师兄的脸,她难为情地往后缩了缩。   因为一早醒来就上画阁了,缘杏今早没来得及洗漱,头发也是随手用发簪一插,十分草率。   她点点头,回应:“嗯,模仿玉明君的画画的。”   公子羽的指尖碰了碰画上那个男孩子的身影,问:“这是……她哥哥?”   其实但看画,很难判断出缘杏添上去的小男子和小女子是什么关系,可没由来得,公子羽认为缘杏画的是兄长,而不是夫妻或者朋友。   果不其然,缘杏听到公子羽的判断,自然地笑着应了一声:“嗯!”   猜中了。   缘杏对公子羽能看懂她的画感到高兴。   缘杏接着一看天色,道:“师兄,你是不是差不多要把玉明君的画拿回去了?抱歉,我看了这么久……还给你。”   缘杏将画还给师兄,却还有些依依不舍。   公子羽将画收回,但他此时关注的,倒不再是玉明君的画。   他的目光长久落在缘杏那幅模仿之作上,拾起那幅画的叶柄,问:“这个,能不能给我?”   “当然。”   缘杏不疑有他。   “不过,这是模仿玉明君的画,存在时间可能比以往还要短……估计只有三五天。”   “没有关系。”   于是,公子羽将缘杏画的叶子也一道收起来,告辞出了画阁。   与师妹道别后,公子羽径自去和北天君请了假,再度离开北天宫。   他花了数个时辰,穿破迷障,又来到玉明君的居所。   这一回,玉明君的花园里一片焦黑,还有未散的焦烟气,多半是他又烧过东西了。   公子羽略有迟疑,这才敲门进去。   玉明君瞧都没有瞧这个方向,只是自顾自地在地板上画画。   “舅舅。”   公子羽唤道。   “我过来还画了。”   “放着吧。”   玉明君说。   公子羽也没有吭声,只是从袖中取出两片有画的叶子,想了想,悄无声息地放在地板上。 第四十一章   两片轻薄的树叶落地, 几乎没有声响,更何况玉明君正在投入地挥笔,并未觉察异状。   变化发生,是两天后的事。   玉明君画得厌了, 看着满屋子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墨迹, 随意地抬手一点, 立即就有火苗从角落的一幅画上蹿了起来。   这屋子是个草庐, 一点就燃,蹿高的火焰很快就从地面延伸到墙壁,再燃吞到屋顶。   炽热的火苗迅速发展成一座巨大的篝火。   玉明君悠然走到草庐外,随手将散落在地上的一些潦草的画也丢入热烈的火海中。   看着泛青的烈焰,玉明君嘴角总算挽起一抹释然的笑。   接着, 他将额前长长的散发一把撩到脑后, 扬天大笑起来。   空无一人的迷障内, 烧成一片火海的草庐,玉明君独自一人嚣然狂笑,这场景未免有些渗人。   这时, 玉明君赤足往后退了一步,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 只见地上是两片树叶, 且树叶上有画,是他的手笔。   玉明君不疑, 只当是他什么时候随手画的。   他将叶子捡起来, 画上的小女子正在高高兴兴地捣着年糕。   玉明君连一个眼神都变化都没有,抬手一扬, 将这片叶子丢入篝火里。   画中小女子与她悠闲恬淡的小世界,瞬间就被无情的火舌吞没, 焚烧殆尽。   玉明君丢完这片,另一片也打算丢进去,但他手指一捏,却隐约有了异样之感。   他将树叶拿到眼前,垂眸略扫。   这片树叶上,是与他之前扔进火焰中的那片叶子,一模一样的笔触。   同样是个有湖有树的小世界,同样有个小女子,但不同的是,画中竟多了个与小女子一同生活的小男子身影。   此时,两个画中人正有说有笑,乐颠颠准备着晚饭,温馨而甜蜜。   这片叶子上的灵气,不是他的。   到了玉明君这等画技境界,临摹的画,哪怕与他分毫不差,他也能从常人无法觉察的细节中,分辨出旁人与自己的区别。   但是这一幅画,竟连他本人,都觉得像自己的笔触。   可这样的,绝不是他的画。   这多半是弦羽过来还画时,自行留在这里的。   弦羽提起过,他求画,是为了他那个身负画心的师妹……   画心……   玉明君捏着那幅不属于自己的叶子画,狭长的眼眸勾了一下。   *   三日后。   “天君,不好了!我们宫外来了个衣衫不整的上仙,不由分说就往宫墙上画奇怪的图,守门的仙侍拦不住,天将又不好上去打他,该怎么办啊!”   适时,北天君正在教和缘杏两个用仙术。   缘杏已经学会了,但不肯好好使仙术,硬是要往道室与庭院之间的拉门上用,结果将木门拧成麻花,弄不回来了,正被笑得满脸春光灿烂的北天君抓着手打。   听到仙侍慌乱闯进来的汇报,北天君扬了下眉。   已经被北天君用戒尺打了十几下,北天君下手越来越重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此时听见外头有变故,当即抓紧机会来了精神,装模作样地恳切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到我们北天宫来惹黑美……不是,来惹天下无双的北天帝君师父大人!师父,不着急你出马,让我出去,将功补过,将那个人赶走!”   缘杏从记满仙文的厚厚书卷中抬起头,听闻有人竟敢在北天宫的外墙上画画,还是个上仙,不免有些发懵。   北天君白了一眼,假装没有听到他的口误,用戒尺轻敲他的头,力度拿捏得恰好,让一个龇牙缩起,又不至于真伤着他。   北天君嘲道:“就你还上?没听是个上仙吗?就你这呆头呆脑的两把刷子,别被人当成是跟会说话的木头画满就算不错了。”   他一撩衣袍起身,说:“走,你们两个都随我出去看看。”   说罢,北天君大步离去。   缘杏一手还提着笔,听师父要让他们一块儿去,不免惊讶。   自从来到北天宫,他们就很少见外客。北天君不希望弟子们互知身份,仙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保不齐谁就会认出谁来,所以让他们在内廷少见客,也是策略之一。   不过,听说是个乱画画的上仙,要说缘杏全然没有兴趣,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放下纸笔,几步追着师父出了道室,与师兄一左一右,跟在北天君两侧。   他们来到北天宫外廷之外,果然有人在墙上图画。   缘杏看到那人第一眼,便被对方的手所吸引。   那人身材与手指都生得瘦瘦长长,像是夏季的竹节。   白皙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而灵活,能轻盈地握着毛笔,一看就是双作画的好手。   他长发足以及地,用一根长木簪随意盘起,散发凌乱,眼眸细长低垂,鼻梁修挺,相貌生得飘然遗世,却颇有些薄凉味。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正在北天宫的墙面上自顾自地挥笔作画,他的墨水撒出去,层层晕染,像化开一样绘出云层。   仙侍们头疼地劝导:“这位仙君,此处乃是北天天庭,这里是天庭外墙,不是可以随意画画的地方。您是找北天君大人有事吗?无论如何,能否请您挪动尊驾,到别处再画画?”   那神仙充耳不闻,一心投在画里,仿佛没有觉察。   而缘杏下意识地望向他的画作。   披头散发的上仙,在北天宫墙上绘的,是成片成片的流云,千层万重,汇成浩渺云海。   这世间画者,画得久了,都有自己的特色,故而经验丰富的品鉴之人,即使画上没有署名印章,即使画作尚未完成,也能瞧得出作品出自何人之手。   缘杏是懂画之人。   她前段时间正好看过南天画圣的画,尽管只是小小一片树叶,但她盯着那幅画看了好几天,连一道波纹、一寸小草都没有看漏。   而此时,眼前这个男人的作画风格,竟与那片小树叶上的画出奇相似,完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缘杏先是发愣,继而睁大了眼。   她惊地拉住了师父的袖子,又喜又慌地道:“师父!他是玉明君!他是南天画圣玉明君!”   缘杏的话语一出,在场的人都静了一静。   仙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劝。   困惑,好像没有听得太清楚:“南天花生玉明菌?”   北天君久闻南天画圣的名字,但这个人太过神出鬼没,见过他的人不多,这么多年来,北天君也不曾打过面照。   这个素来不出山的人,现在竟自己送上门来了,饶是北天君,也不由为这份巧合稍感吃惊。   他侧身问缘杏:“你确定?”   缘杏杏眼睁得滚圆,一眨不眨地望着玉明君,还有他尚未完成的话,生怕她眼睛不眨,人就没了。   缘杏用力点头道:“确定。我看他的画认的。这画,和之前师兄带给我看的一样,肯定是玉明君的笔触。”   就在下一刻,那个专注画画的消瘦男人猝不及防停下了笔,侧头往这个方向望来。   他望的方向,正是缘杏。   缘杏毫无准备被他盯住,受惊得抖了下,纵然她崇拜玉明君,还是下意识地拉着北天君的衣袖,往师父身后躲。   玉明君一转头,杂乱的碎发落下一片,他固然生得好看,眼神却空空的,像两颗琉璃珠子,美则美矣,却只是空透,没有宝石那样的光泽。   不过,莫名其妙的,有一刹那,缘杏觉得他的鼻梁和羽师兄有点像,虽说两人气场完全不同,但他身上那股超脱出尘的气质,也很像师兄。   ……一定是看错了。   要么就是错觉。   缘杏看着这人邋遢的打扮,即使他是她崇拜的玉明君,他的画也无可挑剔,缘杏还是快速把他和师兄撇开了关系。   羽师兄是不一样的。   他的修为可能现在还不及玉明君,但师兄是无暇的明月,即使是一点点尘埃,缘杏也不愿让他蒙上。   想到这里,缘杏心尖轻轻一颤。   但这细微的颤动,很快被亲眼见到玉明君的巨大震撼隐去。   北天君安抚地摸了摸缘杏的脑袋,就让她藏在自己身后。   他美眸轻微挑起,望向这位玉明君。   北天君问:“我的弟子说,尊驾便是南天画圣玉明君?若真是如此,不知尊驾为何从南天造访北天,还在我天庭墙上涂鸦?”   玉明君将画笔一丢,闲散道:“南天待腻了,想新找个歇脚的地方,就到了北天。”   北天君抱着试试的心态道:“……北天宫里不养闲人。不过,说来巧了,我这个三弟子,是画心伴生,将来想当画仙,原先教她画技的先生是有名的一品画仙林许银,但这位先生最近因为私事要请辞了,正好空了个位置。上仙若是不介意,不如留下来当个先生?”   玉明君想也不想:“可以。”   “!!!”   缘杏惊呆了。   天下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她就睡了一觉的功夫,北天宫就掉下一个玉明君?!   往日连想看画都看不到,万金难见,一眼抵千金,结果现在,玉明君本人,居然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玉明君这样的人,是能自己送上门来的吗?!   缘杏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整个人犹如踩在云端。   而玉明君似乎对这些浑然不在意,真的只是想找个地方歇脚,与北天君说定了,他就自顾自地开始往仙宫里飘。   玉明君问:“我住哪里?”   北天君对仙侍道:“将如今大画室旁边的仙殿收拾出来,布置一下,日后就给玉明仙君住吧。”   玉明君顺畅不过地开始提要求:“给我两千支笔,六百斤颜料和墨水,其他随意。”   说着,他就飘进了北天宫。   玉明君要求提得太顺,就像水从高往低流那样自然,仙侍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客人,都有些傻了。   其中一个仙侍指指墙上的画,小心翼翼问:“天君,那个怎么办?是洗掉吗?还是重新筑墙?”   墙上的云已经开始流动了,其实气势颇为宏伟,虽说涂在天庭墙上闻所未闻,但多看看,倒也不算破坏气势。   “没事,放着吧。”   北天君说得轻飘飘的。   他笑着眯了眯眼:“南天画圣亲笔,是我们赚了。日后除了北天宫,哪里还会有玉明君的亲笔画作?他总不能将我北天宫也烧了。由他去吧,以后随便他和杏儿画,有什么不适合落墨的地方,我施个法,让他们画不上去就是了。”   天君都这么说了,仙侍们纷纷称是,各自行动去了。   *   南天画圣落客北天宫的事,犹如一颗巨石砸入镜湖中,刹那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缘杏自不必说。   她原先的画仙先生说是会留到月底,如今月底还没到,她都没收拾东西,就先听到了玉明君自己飘来授课的消息,当即也被震懵了。 第四十二章   都是画画的神仙, 天下谁人不识玉明君?   饶是当时是画仙自己向北天君提的,可以给杏姑娘请玉明君当先生,她也没想到北天君居然真的能把玉明君弄上门来。   画仙当时觉得,要请玉明君, 是要比东天女君难百倍的。东天女君是个讲道理的人, 而玉明君不是, 所以北天君若真想请玉明君, 不花十年八年去磨,根本不可能,甚至于十年八年也太乐观了。   孰能料到,玉明君可以自己飘上门?   画仙抓着缘杏躲在门后,她们两人现在与其说是先生与学生, 倒更像是朋友, 谁教谁已经很难说, 但平时聊作画的事可以边画边聊上三五时辰。   此时,女画仙震惊地道:“这、这真是玉明君?”   “是!”   缘杏也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   所有画仙都神往倾慕的玉明君, 此刻就盘腿坐在她们画室的庭院里。   玉明君本人发间耳鬓都插了几支画笔,他人看起来懒散, 面无表情地伏着身一笔一笔往庭院装饰的石头上画着什么, 除了绘画,对别的都漠不关心。   缘杏原先跟先生学画的画室庭院, 为了平时方便她们找画画的背景和素材, 放了不少奇形怪状的观景石、假山和盆栽,这些都是她们平时对着画的。   然而, 她们拿来观看的景观,现在被玉明君拿来当纸用。   他仿佛不羁于什么形式, 也不在意什么地点、时间和主题,只要有笔,有墨水就能作画。   短短一小会儿功夫,画室庭院就被他乱糟糟画满了一大片,变成了墨迹天地。   另外,玉明君想要的画笔和墨水颜料,正由仙侍仙娥们,一箱一箱地运进画室庭院。   北天宫的画室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不只是缘杏与她原先的画仙先生,北天君的另外几个弟子,也慕名前来围观。   和水,两人在画室外头探头探脑,公子羽因为两位师弟都来,也被拉来了,但因为他们来看的是玉明仙君,公子羽颇不在状态。   “那就是杏妹妹口口声声想见的画圣玉明君?”   匪夷所思地道。   “我还以为是菌菇呢。”   水师弟对他翻了个白眼:“南天画圣,在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认识字,就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师兄你在北天宫里这么久,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不可思议:“我只是一时听岔了而已。你早就听说过?”   水说:“我和杏师姐一起画了那么久的画,将藏书库里有关画仙的书都翻一遍,不是理所应当的?我当然知道了。”   又看向公子羽:“羽师兄,你呢?你也知道?”   公子羽:“……嗯。”   受到打击了。   他平时学功课是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公子羽和杏师妹玩的那些风风雅雅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但一直以来对自己北天君弟子的身份还是有几分骄傲的,不想被人当成傻子。尤其是连小师弟居然都知道,小师弟入门比他还要晚几年呢,还是个凡仙。   默默决定回去就要多读几天书,至少面子要上过得去。   不过他挠了挠头,还是忍不住往前一指,道:“可是这个人,看上去好像不太靠谱啊!”   公子羽:“…………嗯。”   这一点实在很难否认。   公子羽忧心忡忡地望向画室内。   尽管是他将杏师妹的画要过来,悄悄放在玉明君那里,将舅舅引过来的,但是玉明君真的出现在北天宫,还是让公子羽略有忐忑。   玉明君这个性子,相当难预测。   而且,北天君这里本是不允许暴露身世的,他却与舅舅出现在一处。也不知舅舅能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体谅他的难处。   恰在这时,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本专注于画画上的玉明君,抬目往他们的方向一扫,正好看向公子羽。   “……!”   这一眼,让公子羽的心当即提了起来。   然而玉明君当真只是看了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转了回去,倒让公子羽白紧张一场。   而同一时刻,女画仙也艳羡地对缘杏道:“若是早知道北天君这么快就能请来玉明君,我就不说月底就走了。世间能亲眼见到玉明君画画的机会,又有多少呢?能多一日,也是好的。”   缘杏也舍不得教过她这么久的先生,挽留说:“那就与师父说一声,在北天宫多住几日吧。能多一个人陪我作画,师父应该会同意的。”   女画师仿徨不已。   当初是她自己要请辞的,当下再要反悔,似乎有些失了颜面。   但与玉明君一起作画的诱惑太大了,与这些相比,颜面算得了什么呢?   “那我……再去请示北天君看看。”   女画师下了决心。   而蠢蠢欲动的,也不只有女画师。   北天宫外廷宫墙上,被玉明君画了幅画的消息,不胫而走。   没多久,大批画师雅客闻讯而来,簇拥在北天宫外,形成绵延数十里的人墙,只为一睹玉明君的真迹。   北天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就连在北天宫任职上百年的仙侍仙娥们,都被南天画圣一幅画的号召力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玉明君本人,似乎浑然不介意这些热闹嘈杂。   他只顾着自己画着画。   北天君将画室旁边漂亮的仙殿收拾出来给他住了,可玉明君根本不去,他好像对画室本身更加中意。   或者说,他在意的也根本不是画室,而是哪里有笔、有墨水,他就睡哪里。   醒来了就画画,画得无聊了就躺下。   到了玉明君这种修为,其实早就不必吃也不必睡了,而玉明君也没什么遵循昼起夜眠、造化规律的意思,躺下睡觉说白了只是兴致来了,对吃饭更是完全没有兴趣,剩下的大半时间,全都在画画。   缘杏听到北天宫的仙娥们私下里窃窃私语,说玉明君“可能是毛笔化形,用墨水颜料跟吃一样,除了画画以外什么都不做”。   事实上,缘杏本人也对玉明君充满好奇。   但她不大敢上前。   玉明君说是专门来教她画技的先生,可这都过了好几日了,玉明君却丁点没有教她的意思,倒像将北天宫的画室当成了他自己的画室,地板、墙面、家具全都快给他画满了。   缘杏早就揣好了笔墨纸砚,拿出了哥哥送给她的那套她最喜欢的画笔,期待了好多日,可玉明君本人,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杏师妹。”   这时,注意到缘杏的窘境,公子羽背着琴匣,走了过去。   缘杏听到声音回头,就看到羽师兄站在她背后。   缘杏眼底有无助的神色。   但不必她多说,师兄好像也懂得她的难处。   羽公子温雅地提点她道:“不要在这里干等,依玉明仙君这样的脾气,等他按部就班地来教你,是等不来的。主动过去,想学什么,就自己学。”   “可是……”   缘杏犹豫不定。   “我不打招呼就上去学,会不会不礼貌,有偷师之嫌?”   羽师兄道:“不会。玉明仙君当初说留在这里,就是给你当先生的,更何况……”   羽师兄语气一顿,对缘杏一笑,难得露出了不那么“君子”的一面。   他道:“更何况,既然他不教你,又留在北天宫,这如果算是偷师,那就偷师吧。来,别紧张,我陪你过去。”   羽师兄的话,有一种奇异的让缘杏安心下来的力量。   缘杏难为情地点了点,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羽师兄身后,进了画室。   公子羽轻轻在她背后推了推。   于是缘杏鼓起勇气,走到玉明君边上,在他旁边就地摊开纸笔,也画了起来。   玉明君眼神一转,往缘杏这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   出现在他旁边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北天宫杏黄色的弟子服,头上尖尖的白耳朵,豆蔻年华,容貌姣好,有着一身墨香,一嗅便知常年沉浸书画中。   她相当信赖“羽师兄”,走过来的过程中,抬头看了三五次,望着弦羽的目光中,有着与旁人不同的憧憬和钦慕。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玉明君不屑与人打交道,但画画的人感知教旁人细腻许多,他是懒得理,并不是不懂。   眼下的情景一眼就瞧得出来,弦羽这个师妹,对弦羽情感有些特别。   目前大约还只是朦胧的好感和崇拜,待日子渐长,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就不一定了。   玉明君看了公子羽一眼。   公子羽一定。   他接到了玉明君的眼神,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舅舅这回看他的视线,好像有些玩味。   而这时,缘杏对着空白一片的画纸,因为羽师兄和玉明君都在,她迟迟难以落笔,太想在这种时候一鸣惊人,反而很有压力。   玉明君头也不抬,激她道:“想让我看你的画,你却连画画都不会吗?”   缘杏一惊,心狂跳起来。   她想到师兄跟她说的,以玉明君这般的性子,不能太畏首畏尾,要主动些。   缘杏壮着胆子道:“我什么都能画,而且画出来的都能成真,不知道先生想看什么?”   好狂的口气。   凭他第一眼对缘杏的印象,这样的回复是出乎意料的。   玉明君笔尖一顿,斜睨了她一眼。   玉明君道:“那好,那你把你在北天宫里最喜欢的人,画出来给我看看。” 第四十三章   “……!!!”   缘杏手里的笔, 差点吓得掉了。   缘杏慌乱起来的反应,是先仿佛镇定,一动不动。   然后手忙脚乱。   继而耳尖、面颊、脖颈,都像被火燎了, 迅速漫起一层羞涩的朱色。   公子羽听到玉明君出的题, 也怔了怔, 有些在意地看向杏师妹。   他还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缘杏最喜欢的, 会是师父、水师弟、与她同进师门的,还是说……会是他?   想到种种可能性,公子羽看着缘杏的目光,也带上了两分期探,一分紧张。   缘杏的狐狸耳朵已经塌了, 整只小狐狸都不知如何是好, 在师兄和玉明君面前仿徨不安。   玉明君说:“夸下那么大的海口, 不过这么点要求,就画不出了吗?”   缘杏期期艾艾:“为、为什么要画这个?”   玉明君说:“我也不想让你画讨厌的东西,而喜欢的人, 平日里定然观察得仔细,不用多看想来也能画得出, 而且对比容易, 既然你画出来的都能成真,那我把你画出来的人拉过去和真人一对比, 就能看出到底有几分像、到什么程度, 一举多得,不是很好?”   缘杏脑海中第一时间浮出来的, 当然是羽师兄。   羽师兄在她心中是最好的人。   羽师兄抚琴的样子。   垂眸教她背心诀的样子。   坐在窗前浅笑望她的样子。   缘杏都一一清晰地记在心间,并将之视作珍宝, 藏在柔软的位置。   如果要画,缘杏马上就能画出师兄的模样,但他是她心中白月,那份气质和超然,是画不出来的。   而且羽师兄就在面前,缘杏心底里这点小小的向往,不敢暴露出来,更不好意思让师兄知道。   缘杏说:“我的画力,只能画出没什么修为的植物或者动物,还不出人,更画不出神仙。”   缘杏先前那一句话说得太满,现在要反悔,本以为定会得到玉明君的奚落,然而玉明君只是用笔沾了沾颜料,给他画在石头上的翠鸟点了睛,对其他的浑然不在意。   玉明君道:“没事,你画吧,就这个题。”   看来画的内容,玉明君是不打算换了。   缘杏不得不拿起笔。   她偷瞄了一眼师兄,垂下小脑袋,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当着师兄的面画,她一咬牙,将小画音树捧出来,放到面前。   缘杏如今随时都带着小画音树,就藏在她随身的画包里,将小画音树的树冠留在外面照照阳光,其余部分用布包起来,防止泥土洒出。   缘杏的确极其喜欢小画音树,朝夕相对,不算说谎。   再者,小画音树是羽师兄送给她的,小画音树的名字都是他们一人一个字起的,也算有联系。   公子羽见缘杏拿出来的竟是小画音树,哭笑不得。   但好笑之余,隐隐的,他竟也有一小丝失落。   不过缘杏这么喜欢小画音树,于他而言也是欣慰的事。   小画音树倒是很高兴,左摇右摆,它完全没觉得缘杏最喜欢它有什么不对,从玉明君提出这个问题起,它就在努力伸展树枝想戳戳缘杏提醒她了。   现在果然被选上,小画音树已经开始卖力地长花苞,打算开满满一树的花,来显得自己非常可爱。   缘杏将小画音树摆到画纸前,执笔画起来。   玉明君淡扫了一眼,见缘杏拿出棵小树,倒也没有制止。   缘杏画小画音树何止百次千次,轻而易举就能画出来。   不过小画音树最近又长大不少,生了许多零零落落的小枝丫,还是对着画更能画得一丝不差。   缘杏挥笔而就,寥寥数笔,就已经画得惟妙惟肖。   小画音树的画虽不知为何也不能成真物,但只这一幅画,也已经瞧得出缘杏画功出众。   玉明君似是兴致不高。   他只睨了眼,就问:“你觉得,世间画什么最难,画什么最易?”   缘杏心尖一动。   玉明君这个问题,缘杏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读到过。   是齐王问画师的问题。   那里面的画师言道,画犬、马最难,画鬼神最易。   因为狗和马人们天天都能见到,画得不像一眼就会被人发现,而鬼神却没人见过,无论画成什么样都能自圆其说。   这番说法,在人间有道理,却不适用于缘杏,不能照答,他们仙界之人,自然见过鬼神。   对于缘杏来说,她只要见过的东西,要画出来都不难,很难说有什么最难画。   旋即,她又想到了羽师兄。   她几乎没有什么不能画的,可若要说画羽师兄,她却连下笔都艰难。   羽师兄在她心中飘得太高,但凡画差一点,都觉得将他放低,即便画得一模一样,也要担心无法展尽他的风姿气质。   缘杏于是回答说:“对我而言,崇敬向往之人最难画,信手涂鸦最容易。”   玉明君问:“为什么?”   缘杏道:“因为崇敬向往之人,在心中的地位高于寻常,即使外表能够临摹,也无法画出心中所想,永远都会觉得画得不够好……”   说到这里,缘杏一顿。   继而恍然了悟。   她画的是小画音树。   如果她心底里最喜爱的真的是小画音树,怎么会画得那么容易呢?   玉明君早就识破了,只是不说破。   缘杏顿时羞愧难安。   尤其在羽师兄面前,她有种心事被戳破的窘然。   她余光去瞥师兄,只见羽师兄依然如苍竹劲直而立,他若有所思,虽听懂了玉明君的话,但并未觉察到她的羞涩。   而这时,玉明君又说:“这就到此为止吧,你再画点别的给我看看。”   缘杏问:“先生还想看什么?”   玉明君:“随便。”   “诶?”   “你随便画点给我看看,杂乱无序的信手涂鸦最好。”   缘杏没有明白玉明君的意思。   玉明君没有抬头,他在石头上画的百鸟图已经快要完成了,上百只彩鸟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展翅高飞。   玉明君说:“既然你觉得信手涂鸦最简单,为何这画室中的画作,没有一幅是随手乱画的?难得你有落笔成真的能力,难道就没有想过,乱画的东西能不能成真、成真会是什么样子?这样画出来看看,不是很有意思吗?”   缘杏微愕。   她从小就画得很好,几乎没有失败的作品,所以很少会有杂乱或者难看的画。   缘杏说:“我小时候也是有画过的,散乱的墨水墨点都不能成形,特定的话,如果画得不够逼真的话,也不太能完善地展现,所以……”   缘杏说不下去了。   仔细一想,长大以后,她还真的没怎么乱涂乱画过,而她如今的仙力,与幼年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会发生什么事,缘杏自己都有些好奇。   缘杏以笔捻墨,随手在画纸上画了一团毫无章法的黑圈。   有那么漫长的一小会儿,黑圈丝毫没有变化。   正当缘杏正要向玉明君汇报的时候,只见那团黑圈忽然形成一道急猛的黑旋风,一股作气卷起了缘杏的画纸、卷乱了缘杏的头发,还将周围景观搞得一团糟。   缘杏捏着笔,惊呆了。   那道黑旋风里还夹着墨水味,一道风卷过去,她的脸、身上的衣服、鞋子、周围的东西,全都被染黑了,白皙的脸上一条一条,像是小花猫。   但缘杏却很高兴,转头道:“先生,你看!”   玉明君的笔也被卷走了,手背上被画了一道,他凝了一瞬,转头看向缘杏,似乎终于起了几分兴致,道:“有趣。”   缘杏亦惊讶极了,又跃跃欲试地想要去试别的画法。   公子羽站得微远,没有受到波及。   他看杏师妹似乎渐渐上了正轨,浅笑一下,便静静悄悄地退出了画室庭院,留下她和玉明君两个人继续探索。   公子羽回到玉树阁。   杏师妹能和玉明君相处融洽,他便有几分安心了。   玉明君虽说有时候给人感觉不太寻常,但在画技上绝对无可挑剔。他和小师妹一起画画,即便玉明君不按常理那样教小师妹什么,也一定能让缘杏有不少思路的开拓。   然而,公子羽和平时一般走回住处,远远地,却看到柳叶在玉树阁前等他,看架势,已经等候了许久。   公子羽神色一凝,步履一滞,这才走向柳叶。   “羽郎君,恭候多时了。”   柳叶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封书信。   “宫中又收到了羽郎君的信,所以我特地过来等羽郎君回来。”   “多谢了。”   公子羽在柳叶面前并未露脾气,有礼地将信接过。   他拿了信,回到玉树阁顶楼住处,才将信打开。   但等读完,公子羽眼睫低垂,嘴角笑意也落了,人似乎有些淡淡的沉郁。   琢音在琴匣中问:“又是天帝大人来信了?”   “嗯。”   公子羽放下信纸,抚了抚北天宫的桌案。   “又要离开北天宫一阵子了。”   “这回也是游历。”   “嗯……不过除了游历以外,还要回一趟中央天庭。”   *   另一边,缘杏头一次发现乱涂乱画涂鸦的乐趣,和玉明君两个人,在画室里一道玩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色暗了方归。   缘杏的举动,将来往仙娥和过来看看的女画仙都吓了一跳。   本来北天宫一个画疯子已经够多了,现在居然连病怏怏又知书达理的缘杏都被带跑,难免令人震惊。   不过缘杏太投入,只想着今日又发现画心几种有意思的用法,倒没注意到这些。   然而她回到玉池楼的时候,也看到柳叶站在楼前等。   玉池楼只住缘杏一人,只有楼前两盏阑珊灯笼在天黑后亮起,暗幽幽的。   缘杏没想到柳叶在等她,惊道:“柳叶先生,你怎么来了?对不起,你该不会已经等了很久……”   缘杏一身水彩颜料,看着狼狈,但柳叶素来泰然自若,仍是笑盈盈的,只在缘杏称呼他时,微微一顿。   放眼整个北天宫,只有杏姑娘一个,会将他一个仙侍,称作“仙侍”。   不过柳叶面上未显,仍是从袖中取出信,交给缘杏。   柳叶说:“知道杏姑娘在画室,我也未等许久。这是杏姑娘的信,我来送这个而已。”   说着,等缘杏接过信,他便拱手一礼,离开了。   缘杏知道信是从家里来的,欣喜地翻了翻,施法将满楼的灯火点亮,一边上楼,一边将信拆开。   信拆开后,是娘亲的字迹。   吾女杏儿:   许久未见,杏儿是否依旧安好?   此番写信,除却问候,还有一事。   三月后中央天庭天后寿辰,广邀仙神,亦邀了狐君宫,吾与汝父,还有你与正儿都可同往。   正儿已回信,言不日将归。   不知杏儿何时可归?   母   缘杏读了一遍信。   中央天庭?天后寿宴?   她眨了眨眼。   她与兄长,也要去吗? 第四十四章   几日后。   北天宫道室。   “……事情便是如此, 你们师兄羽,明日又要外出游历了,大约两年后回来。”   北天君将四名弟子叫齐,排排跪坐在道室面前, 简略地对他们交代了情况, 然后如此宣布道。   公子羽恭顺地安坐在弟子首位, 神色平淡, 在缘杏眼中,他身上总是拢着一层超然于世的浅浅薄光,就像北天君所说之事,全然与他无关。   缘杏中间隔着,遥遥望着羽师兄。   尽管她早有准备, 但又要与师兄分别两年, 足足二十四个月都见不到羽师兄, 她还是有些失落。   水师弟坐在缘杏右手边,等北天君说解散后,他费解地问:“大师兄怎么和我们那么不一样, 他动不动就要出宫的吗?”   “他是大师兄嘛。”   倒是早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你也看得出来, 师父对每个弟子要求都不一样, 像杏妹妹是学画,你是学医, 大师兄除了学琴, 大概还有别的事。”   水问:“那师父对师兄你的要求是什么?挨打吗?”   :“……”   :“……这个嘛……嗯……”   严肃地拍拍水师弟的头:“小小年纪,不要过问大人的事。”   而缘杏则还在茫然。   公子羽已经背着琴匣离开道室了。   她回过神, 连忙站起来,几步追出去, 张嘴想唤住大师兄的背影。   不过公子羽听到脚步声,已然回过头来。   缘杏迎上师兄的视线,反倒说不出话,傻站着,像个眼睛圆圆的呆兔子。   公子羽含笑问:“怎么了?”   缘杏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道:“师兄这回,走得好急……”   公子羽应道:“嗯……是有一些。”   缘杏垂首说:“我都来不及,再给师兄打个新的络子了。”   缘杏声音低低的,垂头丧气,看上去很是低落。   公子羽微诧。   “没关系,师妹之前给我打的络子就很好。”   他微笑着,将琴匣取下打开,将缘杏以前送给他的络子拿出来,给缘杏看。   “我一直带着的。”   缘杏看到羽师兄拿出她当初打的络子,惊讶极了。   她还以为,师兄早就不用了,可能已经丢到不知哪里去。   这是缘杏小时候打的了,如今看来,简陋粗糙得离谱,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即使羽师兄保存得很好,表面也磨得旧了。   缘杏诧异:“师、师兄,原来你还留着?”   公子羽道:“嗯,只是怕散了,所以收在匣里。”   缘杏有些感动,又有些赧然,只觉得师兄还留这样的玩意在身边,都算降低了师兄的格调。   “这个太旧了,还很孩子气。”   缘杏慌乱。   她说:“等师兄回来,我给师兄重新打一个新的吧。”   下一瞬间,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缘杏觉得,师兄看起来非常高兴。   他看上去被一种柔和的气场包围,褪掉了几分雪似的清冷。   公子羽笑道:“好,那我等着师妹。”   *   师兄离开北天宫了。   羽师兄一走,缘杏在师门中的乐趣也一下子少了大半,忽然蔫了下来。   按照师兄的说法说,杏妹妹原形的尾巴都不翘了,感觉从小汤圆泄气成了小年糕。   因为缘杏的画里多了许多忧郁的情绪,惹得一向对其他人漠不关心的玉明君,都难得地扫了她两眼。   缘杏已经回了爹娘的信,打算三个月后去参加中央天庭仙宴的,所以没多久就跟师父告假回了家。   然而回到家里,她的愁绪亦没有丝毫好转。   缘正从外面归来,回院落时,故意绕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从妹妹院落附近经过,然而他往缘杏院里一望,就见妹妹凝望着一棵很像是万年树的小盆栽,眼神浮着淡淡的思念,不时发出小小的叹息。   这不是缘正第一次看到缘杏整日望着那棵小树出神了,就像他也不是第一次“偶然”路过妹妹的庭院外。   缘正踌躇。   这一次,他没有忍住。   缘正眉头轻蹙,调头进了缘杏的院子,走到窗边,看着妹妹与她的树。   “哥哥,”缘杏看到兄长一言不发地进来,有些惊讶,“你怎么来啦?”   缘正不自觉抿了下唇,略显别扭地道:“凑巧经过,过来看看。”   然后,他便看向缘杏面前的小树,貌似不经意问:“这棵小树,是你在北天宫养的?”   “嗯!”   听到兄长问起这个,缘杏有些开心地回应。   小画音树不能留在北天宫里,她这回回狐君宫,当然将它一并带回来了。   缘正说:“这看起来……像小型的万年树。”   “哥哥也这么觉得?”   缘杏欣悦地笑起来,弯起眉梢,眼儿间笑意浓成勾弦。   她说:“这是羽师兄送给我的,我们一起给它起了名字,它叫作画音。”   “……!”   竟又是公子羽。   缘正微蹙的眉头,不自觉拧得愈紧。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缘杏说起公子羽的时候,他都有点不舒服。   缘杏很爱提公子羽,上一回也是,从回到狐君宫就不停地念着,提起“羽师兄”的时候,一双杏眸熠熠发亮。   只是一棵小树,两个人竟然还一块儿起了名字。   虽只是师兄,却似乎比他这个作哥哥的亲近。   缘杏则还在道:“虽然长得很像万年树,但师兄说,只是长得很像的奇树,是他游历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想想也是,万年树应该不会有分苗的,而且这棵小树,也和万年树一样,它可喜欢开花了,有时候每天都开呢!”   说着,缘杏将小画音树移出来,转动树盆给哥哥看。   小画音树似乎因为缘杏的夸奖,很是骄傲,立刻就配合得使劲长小花苞,它本来就想开花,一小会儿的功夫,原本长出来的小花苞就大了不少。   说来神奇,虽说小画音树不是真正的万年树,但自从养了它以后,缘杏却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平时动一动也不会总累得喘气了,仿若是有一些和万年树开花相似的效果。   然而缘正对小画音树,却不像缘杏那样有兴致,更何况这还是公子羽送她的植物,尽管不能迁怒,但缘正依然天然有些排斥。   他只简单地看了一眼,就作罢了。   他转而对缘杏道:“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去中央天庭了。除了北天宫,你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亦是第一次参加外面的仙宴,到时候,不要离父亲母亲和我太远。”   “好。”   缘杏捧着小画音树,认真记下。   她自幼身体不好,离家参与这种事的机会不太多,对仙宴的经验,只有狐君宫自己举办的,她也只需要当个乖乖的小公主和哥哥站在一起给长辈们摸脑袋就好,不用掺和太多。   这是第一次去中央天庭,缘杏十分好奇。   仙界有五大天庭,而中央天庭,无疑是其中最大的。   东南西北四大天庭各掌一方地域,而中央天庭统管全部。   五个天庭的天君都可以称为帝君或者天帝,但四方天庭都要加上一个方向词,像是“北天君”、“东天女君”,唯有中央天庭的帝君,可以直接称为“天帝”。   缘杏问:“哥哥,你去过中央天宫吗?”   缘正道:“没有参加过仙宴,不过幼时跟着爹娘,近年跟着师父,从外面经过过几次,也曾在外殿等候。”   他顿了顿,见妹妹满面好奇,好像很想知道详情,才勉强补了几句:“……是很恢弘的仙宫,气派又宏伟,立于墙外就能感到压力,绝非寻常宫殿可以比拟。”   “真好。”   缘杏发出艳羡的声音。   中央天庭是天庭要地,公事公办,要进去不容易,尤其他们虽是少君和公主,可毕竟还是小孩,缘正曾在外殿等过,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兄长这样的说法,也令缘杏愈发感觉到,这次仙宴非同寻常,和平时在家里不一样,她得打起精神,不能出岔子。   缘正被妹妹这样羡慕地望着,面上泛起一丝不自在的薄红。   不过想想妹妹是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才没有机会去,心里又涌上一丝怜惜。   他话语柔和下来,安抚她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参加的宾客众多,我们又是小孩,即使有些许做错,也不会被过分为难。到时……如有需要注意的事,我会提醒你。”   “嗯!”   缘杏腼腆地笑了。   “谢谢哥哥。”   “……”   缘正接不上话,嗓子像被妹妹甜甜的笑堵住了。   他生涩地挪开目光,应道:“嗯。”   *   又过了几日,便是仙宴。   这是中央天庭的大宴,不同于寻常仙宴,他们作为宾客出席,也得拿出最高规格。   缘杏一早便被仙娥和司礼女官按在镜子前摆布。   十几层富丽的厚厚礼服,绣着金丝银线的锦鞋,端庄大气的妆容,缘杏甚至还被安上了她因为太麻烦太难受从来不戴的公主冠冕,裙子长到要有五六的小仙娥跟在后面帮她拖着。   从头装饰到脚,庄重到缘杏觉得自己是个即将被放出去展览的艺术品娃娃,或者即将大婚的新娘子。   其实毕竟是仙界的着装,倒也不至于动不了,但因为耗费了太多功夫、太怕出了疏漏,等换上这一身,缘杏就真的一步路都不用走了,直接被运上了仙车。   此番外出的车驾,也是天狐宫最高规格的。   金红相间的华美车辇,绘着九尾天狐骄傲的彩纹,又天狐宫圈养的七彩灵凤驾车,伴随着彩凤一声长啸,一飞冲天,拖着车尾留下的一串长长霞云,稳稳向中央天宫驶去。 第四十五章   因为是一人一车的, 缘杏一会儿就觉得没劲,偷偷将葱白的小手从层层叠叠的厚重袖子中伸出来,从袖子里摸出她偷藏的笔、装墨水的小瓶子和一小卷画布。   缘杏骨架玲珑,身材纤细, 穿得衣服又太多, 她悄悄藏了这些东西在身上, 居然也没被仙娥们注意到。   眼看现在没人了, 缘杏就悄悄开始画画。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用仙术和灵气控制着不让墨水沾到衣服上,害怕毁掉仙娥仙官们一番功劳,这才小幅度作画。   空间有限,且手上只有墨水, 缘杏画了两只手指长的小白兔和小白狐。   一点点大的小白兔和小白狐很快化了形。   小兔子在缘杏手上蹦蹦, 小白狐抖抖耳朵、伸伸懒腰。   缘杏将它们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用手指顺它们毛、逗它们玩。   枯燥的时间瞬间开始飞逝。   等回过神来,居然已经到了中央天庭附近,缘杏听到车辇外声音嘈杂, 车子开始摇摇摆摆地减速,她急忙将膝盖上的小动物一收, 深深藏进袖子里, 正襟危坐,然后故作端庄地撩开车帘。   入目的, 是雄伟华丽的大片玉石雕栏。   中央天庭立于九重天最高处重云之中, 乃是仙界最为肃穆庄重之地。   偌大的宫城浮于云间,上万仙车从四面八方涌来, 天龙、飞凤、乘黄、龙马……在这样的气势中,缘杏居然发现自己与家人的天狐仙车列队竟也不算十分醒目。   万神朝列, 大抵便是如此。   中央天庭,约有数座天城大小。   外围是外天城,里面是内天庭。内天庭又与北天宫相似,分内廷外廷,只是光一个内天庭,便有北天宫三四倍大。   天狐宫的车驾,在内天庭里停下。   缘杏由仙娥们扶下车驾,好几个小仙娥迅速跟上去拖她的裙子。   天后寿宴,足有三万仙神八方来贺,且都算是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方才能在中央天宫殿中有一席。   而缘杏与缘正的父母乃是九尾狐帝君,在三万上仙上神中,也能坐到上等席位,已是相当靠前。   但缘杏遥遥望向最上座,还是不禁感慨了一句:“好远啊。”   “这里还好了。”   狐女君笑着摸摸缘杏的小脑袋。   “天帝天后非等闲之辈,公开场面,轻易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不只是距离的问题,像这样的仙宴,坐得再近,也是看不清的。”   缘杏问:“那私下里和朋友呢?能看得清吗?”   狐女君笑道:“那能看见。”   缘杏说:“像我师父……还有四方天君,他们应该都见过天帝天后的真颜吧?”   狐女君笑盈盈:“那自然是见过的。”   缘杏向宴殿前方望去,离天帝天后的上席最近的四个位置,自然是留给四方天君的。   不过四方天君大多事务繁忙,只有西天女君亲身到场,剩下三位天君都是备下了体面的贺礼,写了到贺词和不能身至的歉意之词,再由仙官们隆重送至。   五位天君都是万年来过命的交情了,彼此十分了解,更是不知过了多少生辰,倒也不会纠结这些虚礼。   待三万宾客聚齐,天帝天后作为最珍贵的东道主,才终于登场。   他们在仙官仙侍的簇拥下降临,盛大的礼装华服雍容华贵,一身磅礴的仙气便是隔得老远,也能感觉到强大从容。   不过,正如娘亲说得那样,天帝天后果然被淡淡的仙气华光所笼罩,说不清那是什么术法,可就是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缘杏看到那个跟出来的略年轻的人,就顿了顿。   跟天帝天后一样,那个年轻人也被一层仙光所笼罩,面容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华丽的礼服、挺拔的身子和一点清瘦的下巴。   他没有笑,给人的感觉有些冷霜似的清傲,仿佛与旁人以仙雾相隔,只可远观而不可近身。   他坐在离天帝最近的位置,在天帝左手边下方一点。   缘杏看得愣愣的,她看不清脸,便小声问娘亲道:“娘,那个和天帝天后在一起的,是谁呀?”   狐女君回答道:“那个便是天帝天后的独子,中央天庭太子,名叫弦羽。”   太子弦羽。   缘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那人和羽师兄有一点点像。   而且名字还都有“羽”字,好巧。   不过……要说很像倒也没有。   若说羽师兄在缘杏眼中,是一轮皎月,远则远矣,却美好而温柔,那眼前这个公子弦羽,更像是孤月。   孤高渺远,似傲雪寒霜。   普通人,便连望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似也不欲自降格调,去与疏星亲近。   缘杏眯了眯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很快,天后就在珠帐隔帘后抬了抬手,示意开席。   三万上仙齐齐恭贺,天后万年诞辰吉祥顺利。   缘杏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连忙按照爹娘之前教的,与兄长一起躬身行礼,恭喜天后。   她头上公主冠冕的流苏随着动作垂下,发出丁丁当当的脆声,但在一片声势浩大的喜贺中,这点声响显得微不足道。   贺喜完毕,就是开席。   席殿立即热闹起来。   “阿娆!阿易!”   殿内刚一自由,北海女君就拿着酒杯和酒盏跑了过来:“哎呀,还有杏杏宝贝,正正宝贝!”   北海女君一见缘杏和缘正就来了劲,对着他们孪生兄妹两个挨个儿捏脸。   缘杏如今都快十四岁了,不像小时候是个好揉的面团,被北海女君这样折腾,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含糊不清地喊人:“安霖姑姑好。”   缘正直接皱起了小脸,不太高兴:“……安霖姑姑。”   “好乖好乖!”   北海女君欢腾地又揉了一通。   直到狐女君嫌弃地看她:“别动手动脚了,你知道给杏杏正儿穿上这身衣裳,早上花了多久吗?”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最正式的过去了,后面失仪一些也无妨。”   北海女君十分随意。   “反正是阿茵的寿辰,她又不会拿我们两个如何……可惜,她如今是不能下来和我们一起玩了。”   说到这个,狐女君似也有几分感慨。   “想当初,我们三个时常下凡间游玩,都是阿茵领路,还给我们介绍人间何处的酒好喝,何处的稻米香。其实现在回想,当时的人间不及现在,人间之物也远比不上仙界,可就是觉得自在快活。”   “你还说阿茵呢!你自己还不是如此!自从成了亲,接下狐族当了这个九尾狐女君,就成天都是公事宗卷,我喊你出来陪我玩都不肯。”   狐女君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叹息道:“人成长了,就有了责任,担子便重了,自不能像少女时那样任意妄为。”   缘杏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问:“娘,安霖姑姑,你们以前与天后认识吗?”   狐女君与北海女君相视一笑。   狐女君道:“是认识的。万年前,就是朋友。”   北海女君则道:“不过说说是如此,自从她与天帝成婚,我们就很少能见面了。上回私下里见面……都是两三千年前的事了吧,那会儿你和正儿离出生都还早呢。”   “天后万年前曾是凡人,不过他们那个时候飞升的仙人,放到如今看,与神女神子也差不多了。”   “对了,我记得阿茵她,是不是还有个特别麻烦的哥哥来着?”   狐女君与北海女君聊了几句。   聊着聊着,北海女君酒下三杯,托着腮有些感慨地望着上席:“说起来,阿茵这个孩子,怎么看着与她一点儿都不像,虽看不清脸,但看这一身气质做派,好像全像了天帝了。没劲。”   狐女君敲敲北海女君的头:“别胡言。”   缘杏在一旁听着狐女君与北海女君聊天,又吃吃菜吃吃点心,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不由倦倦地掩袖打了个小哈欠。   缘杏这周围都没什么与她年龄相仿的神仙,兄长少言又坐得住,缘杏这么一身厚重的装容,她不是太敢动,难免无事可做。   狐女君看出女儿觉得枯燥,有些心疼她,道:“杏杏,难得来一次中央天庭,你要不要到内花园里转转?天帝天后这里搜集了许多奇花异草,一年四季都有花盛开,很有几分看头的。”   缘杏眼睛当即就亮了:“当真?”   她踌躇道:“可我这么快就离席……会不会不太好?”   狐女君笑言:“别多考虑这些,重点是你想不想去。现在没什么大事了,有好些仙人都去逛了,多你一个不多。”   缘杏于是羞涩地跃跃道:“我想去。”   “那让小仙娥们帮你提着裙子。”   狐女君唤来了几个小仙娥,让她们跟着缘杏,又找了个中央天庭的仙官领路,陪缘杏到花园去。   缘杏这一身衣裳不如平日里灵活,但她好奇心重,等出了仙殿,也不嫌麻烦,新鲜地四处打量。   中央天庭的花园,简直像是一个庞大的珍稀灵植展览园,许多灵草仙树都是缘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她欢快地在花园里打转,小仙娥们跟缘杏一样从没来过中央天庭,也很新鲜,时不时发出惊呼。   到时引路的女仙官见了,忍俊不禁,倒也由着她们参观。   忽然,缘杏从一条路径经过时,正好看到一行人从另外一边过来。   那一行人人数众多,是十几个仙官围着一个为首的人,但人那么多,却很安静。   他们马上要从缘杏身边经过。   女仙官忙说:“是太子殿下,他大约也出来透风了。不要担心,我们安静些走过,就行了。”   花园的道路足够宽敞,足以让两队人同时错身经过。   不过他们彼此经过时,空气忽然干净了很多,没有人说话。   仙界的神仙有修为高低,多少有地位差别,但没有很严厉的尊卑,行礼最多就是鞠躬弯腰,不必三跪九叩。   所以太子从旁边经过,也就是经过。   但小仙娥们多是凡仙,还没有适应这样的氛围,多被吓得噤声。   缘杏则在路过,偷偷往旁边看了一眼。   果然还是看不清太子弦羽的脸。   但她偷看太子弦羽的时候,对方似乎也不经意地,望她这里侧了侧头。   这让缘杏微惊了一下,冠冕上的流苏因为她的慌乱叮当作响,缘杏连忙回过头,不敢再多窥视。   两队人马错肩而过。   没多久,太子一行人消失在道路尽头。   缘杏松了口气。   她脸上又笑盈盈的,带着小仙娥们,要往下一处看花。   但没走几步,忽然,从后面有一位中央天庭仙官追了上来,唤住她道:“这位公主!”   缘杏回过头,却见是刚刚太子弦羽身边的一位仙官。   “你有东西落下了。”   那仙官伸手,露出掌心里小小的小白兔和小小的小白狐。   “这是太子殿下刚刚在那边捡到的……殿下说应当是你的,让我送过来。” 第四十六章   缘杏看着仙官手上的小兔和小狐狸, 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袖管。   这两个小动物,无疑是她的笔风,正是她之前在仙车里无聊画的。   缘杏的袖管里已经空了。   大约是这两个画出来的小动物在仙宴上也觉得闷, 到了花园里觉得快活, 趁缘杏没注意, 就偷偷溜出去了。   缘杏赧然地将小动物接过, 慌张道:“原来是这样……谢谢先生。”   “公主不必多礼。”   缘杏又疑惑地问:“可是太子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呢?”   小白狐在缘杏的掌心惬意地蹭蹭,小白兔则呆呆地抽着鼻子。   “这个……”   说到这一点,仙官好似也顿了一下。   然后,他微笑言道:“大约是因为公主刚才正好从路上经过。而且, 仙子应该是九尾狐族公主吧?这小狐狸, 虽然没有九尾, 但也与公主有几分像呢。刚才,它对太子殿下也很亲热。”   说完,仙官拱手一礼, 便告辞离去了。   缘杏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从这件事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她自己画的小动物, 她自己知道。   它们通常胆子都有几分小, 不会对她以外的人太亲近。   太子弦羽,说不定是个比她第一印象中, 要更和善一些的人。   “公主, 这是什么呀?好可爱!”   小仙娥们垂涎地望着缘杏手里特别小号的毛茸茸动物,个个想摸又不敢上手摸。   缘杏回过神, 将小动物们递给仙娥们碰了碰,才将它们收回袖里。   等回到宴殿, 缘杏道:“天庭太子,可能人还挺不错的。”   缘正一顿:“你碰到太子弦羽了?”   “嗯。”缘杏点头,“刚刚在花园里碰见的,他帮我捡了东西。”   缘正莫名有些警戒和不快,心想怎么一个还没结束,立刻又来一个。   他貌似不经意地问:“那与你师兄公子羽比如何?你觉得哪个好?”   “诶?”   缘杏没料到哥哥居然问了这样的问题,将太子弦羽与羽师兄比较,她连想都没想过。   她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对两人的印象。   太子弦羽在落花尽头,碎花落在玄色肩头,面容模糊,孤冷清高。   公子羽月下抚琴,光风霁月,如镜花水影,看似近在咫尺,却触手难及。   缘杏回答:“那当然是羽师兄!”   她与太子弦羽才不过碰见那么一次,连脸都不算看得很清楚,怎么能与朝夕相处的羽师兄相较呢?   羽师兄是她心中最好,旁人都难以与之并谈。   *   另一边。   “太子殿下,东西已经送回去了,果然是缘杏公主落下的。”   仙官说道。   弦羽百无聊赖地轻捏着花园里伸展出来树叶,听到仙官的汇报,略点了下头。   仙官说:“当年万年树边上的小狐狸,都长这么大了。过去南海神医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岁,如今看她这么健康,也不枉太子当初为她弹琴一场了。”   弦羽没有答话,只是点了下头。   他今日也着盛装,因此没有背着琴匣,听不到琢音的碎碎念,总感觉有些冷清。   他回想起刚刚两人经过时,对师妹那惊鸿一瞥。   原来师妹当公主时,是这般模样的。   她极美,也有气质,现在这个年纪,也有些像姑娘家了。   不过,她平日里清雅秀气的样子,还有在画阁里摆弄颜料弄得一身水墨的样子,更为真实可爱。   弦羽淡笑了一下,松开手里的叶子,转身带着仙官们离去。   *   时光荏苒。   两年光阴飞逝。   这两年,缘杏除了随北天君修炼,便是在画室里跟着玉明君修炼画技。   玉明君还是老样子,但缘杏逐渐掌握了与他相处的方法。   玉明君的画她可以随便看,自己学,有问题就直接问,玉明君若是有兴致,就会回答。   或者她也可以管自己画,若是画出了玉明君感兴趣或者看不顺眼的东西,他自己就会过来说两句。   缘杏如今已经完全长成了少女模样,十五六岁的年纪,文秀窈窕,九尾狐族天生的好相貌,也逐渐从孩童的灵动可爱,变成了女子的美貌。   随着她长大,就连师兄有时候都会呆呆地看她一会儿,然后奇怪地说“杏妹妹怎么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或者“杏妹妹怎么好像长得比其他人顺眼”。   比起师兄,水师弟望着她发呆的时间更长,偶尔也会小声说几句不清不楚的话,诸如“师姐若是我一个人的师姐就好了”、“真希望没有其他人看见师姐”、“幸好大师兄这两年不在”。   不过,缘杏本人不是爱折腾的性子,也的确很少出门,因此见过她的人不多。   她几乎都整日整日待在画阁里,不是画画,就是养树,将皮肤养得雪白,衣衫和衬裙上总是有水彩。   玉明君不愧是画圣,他对缘杏画画思路的开拓,绝非其他画师可以比拟。   缘杏很快就破开了先前停滞不前的瓶颈,将画作的灵性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同时还在不断飞跃前进。玉明君给她带来的挑战,也越来越多。   有一日,缘杏将小画音树放在颜料台上,一个没注意的功夫,玉明君习惯随手乱画,已经将小画音树的树盆拿了起来,在它的树盆上画了图案,甚至还望小画音树的树干上下笔。   小画音树如今已经活动起来十分灵活,被玉明君捉住,还被玉明君在盆上乱涂,小画音树急得拼命挥舞树枝,用细细的树枝和根须打玉明君的手。   可惜它这点小力道,对玉明君来说还不如被柳条拂过有触感。   缘杏抱着画具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画音树的盆栽已经被画上了蜻蜓点水图,小画音树委屈得花都掉光了,还在使劲用树枝抽打玉明君的手,而玉明君不为所动。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小画音树特别喜欢的一个树盆,自从换上这个树盆以后,它每晚都要自己拿枝条擦擦。   不知怎么的,缘杏此刻觉得,小画音树特别像生气了嚎啕大哭的小孩子。   缘杏连忙跑过去,将小画音树从玉明君的魔爪上抢回来,安抚地摸摸小画音树,道:“没事,等回去帮你洗干净,如果洗不掉的话,我让柳叶再帮你找个一模一样的带回来。”   小画音树耷拉着叶子,抽抽搭搭地用枝叶勾着缘杏的胳膊。   缘杏又看向玉明君,有些无奈地埋怨:“先生,你为什么总不肯好好在画纸上画画?这两年北天宫,都已经被您烧掉多少东西了。”   尽管到了北天宫,玉明君爱烧画的习惯还没变。   如今画室外面,已经专门辟了一块空地给他烧画,也就只有外墙那一幅云海图,玉明君烧不了,得以保留下来。   玉明君被抢了画到一半的画,也是满脸无所谓,已经改为俯身在台面上画画。   他一身浪荡的颓靡感,衣服不好好穿,外袍耷下来,敞着一半的肩膀。   玉明君也不看缘杏,反而问道:“既要作画,为何非要画纸?多此一举。你若没有纸,就画不了吗?”   缘杏一愣。   她想起师父北天君,以前也对她说过,觉得她画具太多,太过繁琐。   缘杏说:“没有纸,我也能画的。以前,我也曾在地上画过。”   “那你画画看?”   缘杏有些被激了起来,当场运笔构思,在地上画了几簇花团。   花团很快成了真,在画室地上徐徐绽放。   但玉明君好似不以为意,只瞧了一眼,就没了兴趣。   如此一来,便是缘杏也有些起了脾气。   她躲回画阁,苦思冥想了几日,又研究颜料墨水,然后重新回到玉明君面前,说:“先生,你看看这个。”   说完,她直接挥起笔,无任何凭借之物,在空中作画!   缘杏的墨水被她用仙力凝在空中,不会散落,得以成形。   玉明本身随意一扫,看到缘杏这般架势,倒是来了兴致。   这样在空中作画,对仙气消耗极大,缘杏不能再像平时画画那样从容,而且也画不了太复杂,她额间没多久就浸满了汗珠。   缘杏简单地画了一只白雀。   最后一笔落成,空中的小白雀羽翼颤动,当场拍拍翅膀腾跃在起来,在屋里扑哧扑哧乱飞。   “先生,怎么样?”   缘杏憋着一口气问。   玉明君先是定神,继而仰天大笑!   他仰首哈哈大笑,抬手将碎发撩到脑后,笑声使路过的仙侍惊得掉了托盘。   玉明君拊掌狂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这小狐狸,当真有几分意思!”   缘杏是第一次见到玉明君这样狂笑,简直如疯子一般,将她吓得僵在原地,捏着笔不敢动。   玉明君狭长的眼眸转向她,他眼含笑意的时候,瞧着有几分风流态。   “难怪他当初会愿意费心思来引我……原来如此。”   玉明君漫不经心地道。   缘杏:“……?”   玉明君将笔一丢,道:“今日不画了,这些粗陋陈旧的画,着实让人没兴致。烧了,烧了,明日,我也要找些新鲜的花样……”   说着,玉明君袖子一拢,独自幽幽地飘了出去。   缘杏听得一头雾水,但隐约也感觉得出玉明君是很欣赏她这番手法的。   缘杏安了心。   *   不过,次日,玉明君再来画室的时候,发现缘杏又用回了纸笔,安静端正地坐在桌前描画。   他眼睑微抬,问:“又用纸了?”   缘杏颔首:“嗯。我之前用其他方式画,只是想证明我不用媒介也可以,但于我个人而言,还是在纸上作画更好。”   她解释道:“画在纸上可以保存,我不像先生,画完了就烧掉,我是要将比较好的画存起来的,画纸可以用卷轴卷起,也可以挂起来,空间上很好保管。”   “其次,我有时候不是想立刻就让画上的内容显形,就可以用画纸先收起来,等必要的时候再使用,会比当场画省时省力。”   玉明君听缘杏说得头头是道。   然后,他又仰首扶额大笑起来。   玉明君说:“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向我请教画技,但听我说过不在纸上画画以后,他们中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模仿我,也劝其他弟子画师不再用纸,似乎奉为真理。像你这样跟我证明一番,然后又用回画纸的,实在少见。”   缘杏侧头,似是不解,道:“这也是先生教我的。先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固执己见,那我也不必太过在乎先生的理念,强行改变自己去适应。我与先生性格、天赋皆不相同,画法有不一样,当然也是正常的。”   玉明君闻言,笑得愈发快意,几乎拍起了桌子。   玉明君道:“有趣,着实有趣!日后你与……若是将来你再见了他父母……有意思,真有意思……”   缘杏不太明白玉明君为什么笑得这般开心。   不过玉明君疯疯癫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缘杏依旧顾着自己画画、照顾小画音树。   她自认自己这两年过得充实,但看着小画音树日渐长大,她有时还是会睹物思人。   羽师兄……不知如今在何处呢?   羽师兄,偶尔会想起她吗?   这样想想,缘杏便会有些心乱。   *   缘杏日复一日等着羽师兄回来的消息。   不久,缘杏与师兄跟着北天君学习术法。   这日修炼结束,也挨完了今日份的打,北天君满意地拂了拂袖,将戒尺交给柳叶收好,真要离开,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昨日有信到了,羽说他过几日就会回来。”   “……!”   缘杏跪坐在道室内,先是一惊,接着,杏眸便亮了。   可心底里又不可置信。   她日日盼着羽师兄回来,可公子羽真要回来了,缘杏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 第四十七章   羽师兄, 两年不见,不知师兄已经成什么模样了。   缘杏如今已经十五,快满十六,师兄比她大四岁, 现在应该已经十九岁了。   想到这里, 缘杏惴惴不安。   则显而易见地迫切惊喜:“大师兄要回来了?!当真!”   比缘杏稍大, 十六岁的年纪意气风发。   他依旧留着小辫子, 将北天宫的弟子服穿得松松垮垮,被师父打了也不觉得疼,当时龇牙咧嘴,过一小会儿就活蹦乱跳。   得意道:“太好了!这下可算有人和我较量了。水师弟太弱了,根本不够和我练。他当初学什么医啊, 搞得现在每天埋在药房里, 一身草药味儿, 还手无缚鸡之力的。”   北天君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还说呢,上回你就这么嘲笑水儿, 结果被他一根毒针扎在手背上,肿了半个月的事, 忘了?”   “说起这个, 小师弟他不是学医的吗,为什么会使毒针?!”   “医毒不分家, 他要学医理, 自然得会用毒。”   “算了,反正那时我们两个都挨了戒尺, 水师弟挨得比我多三倍,他的手也肿得不得了。”   北天君悠哉地捏了捏垂在胸前的长发, 倒有些怀念惋惜地说:“不过那个时候,打你手心,倒是别有一番手感。”   :“???”   缘杏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   师兄与水师弟他们两个,平日里吵吵闹闹的,互相使绊子,但难得两个人都不怎么往心里去,前头还吵着,后头又勾肩搭背地好了。   只是可惜,北天宫里,之前终究少了大师兄。   “另外,还有一事。”   北天君说完,转而又道。   他美眸流转,在如今已有些大人样子的和缘杏两人身上掠过。   师父道:“我考虑了一番,你们几个,如今都有些大了,也学了些本事。便是最小的水儿,今年也有十四岁了。今年,等羽儿回来以后,便让他领着你们,去参加仙中弟子的修炼大会吧。”   “……!”   “修炼大会,真的?!”   北天君话音刚落,两个弟子都有些震动。   缘杏惊讶地抬起头,则直接兴奋地从蒲团上跳了起来。   他问:“师父,往年你不都说不让我们去的嘛,今年怎么转性了?”   北天君道:“往年不让你们去,是觉得你们没学会多少功夫,去了也是白去。今年,是觉得你们心性已成,能学得到东西了,况且入北天宫这么些年,都是清修,你们都没怎么出去过,也是是时候该让你们与其他仙门中的同龄弟子交流交流。”   在那里高呼师父万岁。   缘杏则听得出神。   仙界的弟子大会,每隔几年就会举办一次,时间不定,但通常都在秋季。   她与师兄、水师弟,的确都没有参加过,不过缘杏知道,羽师兄是曾参加过的,还拔得了同辈弟子的头筹,让她哥哥耿耿于怀好久。   是在她与师兄进门以后,师父才关紧北天宫大门,减少他们这些弟子与外界接触的。   如今何故,师父又打开仙门了呢?   缘杏偷偷瞄北天君的神情,但北天君安然自若,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   *   茶歇休憩,缘杏与,将师父修炼时提及的事,都告诉了水师弟。   水师弟刚从医仙馆里出来,如今是医修的打扮,虽还是杏黄色的弟子服,却卷起了衣袖、罩上了袍子。   十四岁的少年郎,去年开春一个抽条,立即就长得比缘杏高了,但面容比起师兄师姐,还留着两分稚气。   他对弟子大会似是没多少兴趣,只在听闻公子羽要回来的时候,眉峰动了动,然后道――   “哦。”   :“你就这么点反应?!”   水师弟不以为意:“不然呢?又不是杏师姐久别重归,我干嘛要有反应。”   缘杏原本正发着呆,骤然听到水师弟提她的名字,才缓缓回过神:“嗯?”   缘杏没听清水师弟说的话。   水师弟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言道:“师姐,你在画画以外的地方,有时候真是迟钝……”   缘杏歪了歪头,不解其意。   不过,等这日后,她倒是时常去北天宫门口等大师兄。   师父只说羽师兄过几日会回来,却没说到底是哪一日,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后天。   缘杏每日都满怀期盼,可又不敢将自己小小的期盼表现得太明显,只好以画画当幌子,每日搬着画具到仙宫门前去画画。   去了两三天,来来往往的仙娥仙侍们,就发现了她来得频繁,有时会笑着与她打招呼道:“杏姑娘,又出来采风了?”   仙娥仙侍们这话,未必当真是看穿缘杏的小心思,只是善意地聊几句,但缘杏每每羞得面红耳赤,怕被点破了端倪。   她白天就过来画画,有时候画得太久,觉得困了,就就地变成小狐狸,团在坐垫上午睡一会儿,等醒来继续画,入夜方归。   这一日,缘杏画到申时,有些挡不住睡意,就蜷在坐垫上小睡,迷糊之间,隐约听到宫门口有动静。   她睡眼惺忪地舒展开尾巴,睁开迷离的眼睛,远远地,就看到柳叶接了羽师兄回来,羽师兄背着琴匣,正在下仙车。   缘杏登时来了精神!   她奋力地开始蹦Q,好让师兄看见她,无意识地拼命摇尾巴,唤道:“羽师兄!”   公子羽刚刚结束游历,从中央天庭回来,周身气氛,难免比平时阴郁。   但他刚一下车,就看到杏师妹化作了狐身,兴奋地对着他上下飞窜跳来跳去,像是弹起的白毛球,狐耳竖得老高,还拖着九条毛蓬蓬的尾巴。   看到这场面,便是公子羽,也难免忍俊不禁,身上的冷意化了几分,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   他走过去,温声唤道:“师妹。”   缘杏从师兄走到她面前,便有些愣了。   方才离得远看不太清,而公子羽走近,她才发觉,两年过去,师兄身材颀长,怕是比师父都要高了。   月出轻云,流风回雪。   他举手投足皆是谦谦君子之态,俊雅不似真人。   缘杏看得出神,一时都忘了接话。   公子羽倒是从容,见师妹是只小九尾狐,仿佛与过去无异,没有多少缘杏已经长大成人的真实感,反而是自己年长了,于是比起过去,更将缘杏当作是小妹妹,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   缘杏被摸得弓身眯眼,摆动起尾巴。   公子羽问:“这段日子我不在师门中,师妹可好?”   缘杏羞涩地点点头。   她什么都好,就是想师兄。   公子羽又问:“师弟们呢?他们可好?还有小画音树如何了?玉明君……他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吧?”   缘杏回答:“师兄和水师弟修炼都进步了许多,小画音树也长大多啦!玉明先生和以前是老样子。对了,师父前些日子还说,今年等羽师兄回来,就可以带我们去弟子大会了!师兄,我有好多事想和你说……”   缘杏雀跃不已。   公子羽温和地望着小师妹,但在听到她说,北天君同意要带他们去弟子大会时,还是微微顿了一下。   公子羽又抚了抚缘杏的脑袋,对她道:“我先将东西送回玉树阁,还要去拜见师父,师妹稍等,我一会儿听你细说。”   “好。啊,师兄,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话音刚落,缘杏连忙化为人身。   “……!”   下一刻,公子羽还未回过神,已感到一阵春风扑面而来,带着少女气息的花香与文雅的墨香。   眼前的杏师妹,二八年华,花开似的年纪。   她比之两年前,又长高了几分,杏眼儿雪腮,肩膀纤细,胸脯微隆,纤腰以墨绿色的系带一束,盈盈一握。   窈窕动人不可方物。   ……已完全是女子模样。   公子羽先是一惊,竟不禁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想到自己刚刚想也不想,就将杏师妹当作小孩子一般摸了她的脑袋,公子羽错愕,忽然觉得冒犯。   但缘杏仿佛一点儿都不在意,她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一物,忐忑又期盼地递给羽师兄。   “师兄,这是之前说好的。”   缘杏低声道。   缘杏递过去的是一个络子,彩绳打成了蝴蝶的模样,颜色与北天宫的弟子服相配,无论是造型还是精细程度,都比缘杏之前打的那个精致了许多。   缘杏忸怩:“以前给师兄的那个太粗糙了,这个新一些,也没那么容易散了。”   公子羽怔神。   他当初与缘杏分别的时候,确实听缘杏说过,他也应了下来,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想过杏师妹一转眼就不再是小女孩的相貌。   此时再从杏师妹手中收到这样的东西,倒不那么像是师兄妹间的礼物,更像是……信物了。   想到这里,公子羽脸侧泛起一丝微红,好在不起眼。   他双手接过,对缘杏浅浅一笑:“谢谢师妹。”   其实原来那个络子,在他眼中也很不错,他一直收得甚是珍重。   即使杏师妹说这个是给他换的,公子羽也没打算将原来的扔掉。   他将新的络子系到腰间,然后笑言道:“很好看。”   缘杏红了脸。   其实真看到师兄系上,她反而觉得难为情了。   她打得还是不够好,总觉得配不上师兄。   而这时,公子羽亦转身回了一趟仙车中,取出一个包裹好的锦盒递给缘杏,说:“这是给师妹的。本来打算等收拾好行李,再拿去给师妹,不过……罢了,师妹回屋可以看看喜不喜欢。”   缘杏没想到还会有回礼,惊喜不已。   公子羽给了缘杏礼物,则说:“那我先去见师父了……师妹,稍后再见。”   缘杏不敢再耽搁师兄,连忙点头。   等师兄离开后,她一个偷偷拆了锦盒。   只见盒中是一方玉砚台,灵巧通透,正合她的手。   将砚台翻过来,还能看到砚台背面,浮着一个“杏”字。   这“杏”字不知是怎么弄上去的,既不是刻在表面,亦不会消失,看着还像是师兄的字迹……有了这个字,这方砚台就不可能再送给别人,只能为她所用。   多半是师兄看她平时作画总喜欢随时拿着砚台,这才选了这样的礼物给她。   缘杏欣喜不已,拿着砚台摸了好久。   *   另一边,公子羽别了缘杏,就去拜见师父北天君。   一番俗礼之后,公子羽问道:“师父,我刚才在门口遇见小师妹,听小师妹说……今年,您打算带他们去弟子大会?”   “不错。”   北天君笑眸盈盈。   北天君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给你们定下了不可泄露身份的规矩,理应避开人多嘈杂之地,以前师门中只有你一个,世间无人能认得出你,故而带你去也就罢了……现在足有弟子四人,去弟子大会这种弟子聚集的活动,所有人都要避开熟面孔恐怕很难,为什么还要带你们去?”   公子羽迟疑,点头。 第四十八章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弟子大会, 真仙与凡仙弟子都不少,除了弦羽这样自幼生在中央天庭、旁人窥不见他相貌的天庭太子,其他几个师弟师妹都有可能会被熟人认出来。   两个师弟暂且不论,杏师妹就有一个孪生兄长在东天女君门下, 像这样的大会, 东天女君自不会不携弟子参加。   到时杏师妹不仅会与她兄长面对面处在同一个空间, 幸许还要竞争也未必。   北天君解释道:“我的确给你们定下来不可泄露身份的规矩, 但这种隐瞒,绝不可能是永久的。其他人不说,便是你和杏儿,将来一出北天宫,就很不好瞒。   “我当初立下这样的规矩, 主要是为了让你们忘却身份桎梏, 平等共处。既然入了北天宫, 既是同门,就只有师兄弟妹之情,没有仙凡高下之分。   “我希望你们师兄弟妹四人, 能有千年万年的真情谊,将来即便百年不曾相见, 仍能互相依靠、把酒言欢。如果一直不表露身份, 也有违我的初衷。   “因此,规矩是在, 但迟早也要找机会让你们说开……但如何说开, 如何让你们互相了解,却是需要静心思考之处。”   公子羽听完师父所言, 若有所思。   师父原来还有这样的考量,是他失了远见。   公子羽了悟。   但他略作停顿, 又问道:“那日后,我的身份,也要告诉师弟师妹吗?”   “你的情形特殊,关键还是在你。”   北天君回答。   “若是以为师的心思,师兄妹间贵在真诚,还是说开为好……但你身为中央天庭太子,终究与寻常神仙有几分不同,即使要说,也要再等等日子。”   公子羽俯首应道:“多谢师父指点,羽明白了。”   *   公子羽离开了北天君的茶室。   他心中念着师父所言之事,颇有些魂不守舍,但走回玉树阁,顺着台阶爬到自己居住的顶楼,刚转过弯,就看到杏师妹捧着小画音树,坐在楼梯上等他。   杏师妹一手抱着树,一手托着腮,大约是因为已经等了一小会儿,有些无聊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并拢,一会儿将脚尖分开,一双杏眸清澈而明亮。   公子羽见状一愣,从北天宫外带来的烦恼不经意便被驱散,心无意间变得柔软。   他现身说:“师妹,你将小画音带来了?”   缘杏一听到师兄的声音便抬起头,一双儿眼眸儿笑如弯月牙,清脆道:“羽师兄!”   声音一听,便听得出喜悦。   小画音树原本也困了,倦倦地歪着树干,闭了花瓣,将树枝勾在缘杏身上,懒洋洋地打着倦,这会儿也精神起来。   它见到公子羽好像很兴奋,欢喜地挥舞着小树枝,将一树小花摇得一颤一颤的。   不知为何,公子羽如今与师妹对视,隐隐觉得局促,故而不敢多望她的眼睛,心里却是有甜意。   他不得不故作镇定将视线转到小画音树上,抬手触了触小画音树的叶片,道:“小画音,如今这么灵活了。”   小画音树的小枝条舞动得跟许多小手挥舞小鞭子似的,得到公子羽的夸奖,它骄傲地抖了抖花。   公子羽请缘杏和小画音树进了屋子,缘杏将小画音树放到桌案上,给羽师兄看。   小画音树被养得很好,树干粗粗壮壮的,枝叶茂盛,就连开得花,都比原来大了许多。   公子羽问:“小画音,如今还挑食吗?”   “挑的。”   缘杏愁眉苦脸地说。   “而且……它现在叶子灵活了很多,不仅挑食,还开始偷零食了。”   说到这个,缘杏百般的无可奈何。   原先为了方便,她平时将小画音树摆在床头的木桌台上,而灵肥就放在木桌台下的一格抽屉里。   也不知是哪一日,缘杏早起照例施肥,一拿灵肥的锦囊,就发现小画音树最喜欢的那袋灵肥,袋子空了许多。   而小画音树一夜之间吃胖了,但并不那么健康,叶子黄了许多,缘杏皱着眉去看它,它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支着树枝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动得很慢的灵植。   这小树苗精明得很。   第一次发现,缘杏没有证据,虽然怀疑是小画音树自己偷吃了,却不好当场责怪它。   于是缘杏之后密切观察,晚上假装睡觉,实则闭眼假寐,终于将它当场捉住。   她眼看着小画音树将树枝伸得老长,勾着抽屉打开,然后从里面掏灵肥,放到自己泥土里。   缘杏捉住它的时候,它成夸嚓夸嚓吸得快活。   小画音树被缘杏抓了,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因为缘杏将它喜欢的灵肥挪走,叶子耷拉了一整天。   缘杏将事无巨细地将经过说了。   公子羽听完,凝住眉头,看上去有些严肃,道:“这可不好。”   小画音树见缘杏当着公子羽的面,将它那点不听话的事全说了,扭扭捏捏地绞着树枝,挂在缘杏胳膊上,懊恼她不替自己瞒着。   公子羽则道:“师妹,你还是太惯着它了。”   缘杏说:“后来我就将灵肥藏到别处,它偷不着了。”   公子羽问:“那它不喜欢的肥料呢?肯吃了吗?”   缘杏摇摇头。   公子羽无奈地睨了杏师妹一眼,叹了口气,但眼神里倒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问:“多出来的灵肥你带来了吗?我灌给它。”   “带来了!”   缘杏连忙去拿。   小画音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已经在慌张地用树枝捂着自己的树盆和树干,怕被强喂。   缘杏将小画音树总不肯吃的一小袋石头似的灵肥递给羽师兄,然后又想将小画音树推到他面前。   而缘杏想用去推的时候,公子羽正好也伸手去碰,两人的手指指尖,蓦地在小画音树的树盆上一触。   缘杏指腹一颤,略感慌乱,不受控制地飞快收回了手,将手握在胸口,低头不语。   公子羽也感到自己抵到了师妹的指尖,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师妹就先一步收回了葱白的小手,像含羞草收叶子似的缩了回去。   他抬头去看缘杏,却见到师妹有些慌张的模样。   公子羽微愣,当即明白过来。   师妹毕竟是大了,也开始有了避讳之心。   百般滋味涌上心间,既有作为师兄的欣慰,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似是果实刚成熟的酸涩。   日后,果真不能再将师妹当作是小女孩。   公子羽定了定神,假装没有在意杏师妹的疏离,将小画音树拿到自己面前,将灵肥化作一团灵气,对着小画音树的树干,直接给它喂了进去。   公子羽垂首看着小画音树的时候,缘杏将手收在胸前,心脏却还是砰砰直跳。   好奇怪,心跳还是好乱。   她以往见到羽师兄也觉得紧张,可如今这一趟师兄从外面回来以后,她看着师兄,似乎感觉又与过去隐约有些不同了。   是因为师兄比以前更高了吗?   还是因为他的轮廓,比以往都更有男子的感觉了?   缘杏偷瞄着师兄清俊的侧脸,心神游移不宁。   小画音树被灌了不少它讨厌的灵肥,很快垮下来,叶子蔫耷耷的。   公子羽满意地收束好锦囊的系带,然后一望外面的月色,对缘杏道:“天色晚了,我送师妹回去吧。”   缘杏回过神来。   她本来正偷窥着师兄的侧颜,骤然听到师兄说要送她,一惊一乍,忙红着脸道:“不用了,师兄好不容易从外面归来,长途奔波,哪儿能再让师兄送我。”   “无妨。”   公子羽起身,将琴匣背到背上。   “好久没有回北天宫,我本来也想在内廷散散步,正好送送小师妹。”   缘杏听言,就不吭声了。   她内心本来也是希望能与师兄再多待一会儿的,还不想这样分开。   于是公子羽背着琴匣,缘杏捧着小画音树。   他们师兄妹二人穿着颜色相似的弟子服,漫步在月色下,两人并肩而行,一高一矮,影子一长一短,缘杏走得慢些,公子羽特意放缓了步子等她。   缘杏走在羽师兄身边,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今晚的夜色好宁静,皓月星空都透着烂漫的意味,她很想去勾师兄的手、拉他的袖子,但他们毕竟不再是小孩子了,她不好意思这么做。   她拜入北天宫时才七岁,悠悠近九载。   犹记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色,师兄背着她从山上走下来,师兄一句一句地教她背心诀,师兄夸她的画极有灵性,师兄让她拉着他的袖管。   星星点点的回忆,汇入记忆的长河中,都如宝藏般被珍藏。   缘杏问:“师兄,你下回会不会再走呀?”   公子羽顿了顿,道:“不会,偶尔或许还会有外出,但百年之内,应当不会再长时间离开北天宫了。”   这几年,他在外面已经游历了许多,学了许多技艺,他自幼被夸赞天资卓越得罕见,在外面的时候,又像是石头般心无旁骛,花了比想象中还要短的时间,就完成了父母本来预计要耗个百年的安排。   于是剩下的时间,就能如他自己所愿的那样,在北天宫像一个寻常弟子,安然修炼一段时间。   而缘杏听到师兄这样说话,面上按捺着喜悦,心里却开出了无数朵小花。   她说:“那太好了!日后又可以一直与师兄一起修炼了!”   公子羽低头看向师妹,只见小师妹的杏眸之中,映满繁星,似是要驱散他心底里的阴霾。   公子羽莞尔,应道:“嗯。”   他将师妹送到玉池楼楼下,温雅道:“师妹,我看着你上去好了。那……明日见。”   “师兄,明日见!”   缘杏与羽师兄道别,她先挥了挥手,然后跑了几步,到楼前发现师兄果然还没走,又挥了挥手,这才欢快地跑上楼去。   公子羽眼看着小师妹楼上的灯火亮起来,方才离去。   缘杏则将小画音树放下,奔到窗前,遥遥看着羽师兄离开。   这夜,缘杏睡得不大安稳。   她总梦见羽师兄。   醒来以后,梦的内容不大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有琴、有树、有月亮,师兄着白衣,望着她浅笑。   但心口却是甜甜酸酸的,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   几个月的光阴转瞬而过,待第一缕秋风夹着金叶拂过,师兄就变得比往日活泼了数倍,整日催着师父快履约带他们出门。   弟子大会的日子临近。   自从直到北天君今年要带他们去弟子大会,就比往日刻苦了许多,虽说不晓得都有些什么人要去,但他显然是抱着要大展风头的计划,修为也确实比之往日突飞猛进。   “往日我从来没有拿出过真本事,等到了弟子大会上,就让你们都开开眼界!”   自信地说道。   水师弟略带嘲讽地轻轻哼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   则催北天君道:“师父,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们出门啊?秋天都已经到了!”   北天君照例先白了他一眼,然后悠然道:“不急。这回用的是北天宫的白鹿仙车,不同于以往接送你们的无名车驾,快得很,到西天女君那里才小半天功夫。你们随便收拾点行李,等着出门就行。”   北天宫是有名望有身价的仙宫,晚到一些也无妨。而北天君那几条“同门弟子不可互问出身来路,不可炫耀资质血脉”的规矩,在仙界弟子中更是赫赫有名。   他们往年低调,都守在仙宫中清修,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实许多仙门弟子,都对传闻中的北天宫弟子充满好奇。   缘杏他们,这回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集体正式露面外出,不止是,其实缘杏也期待得紧。   终于,当翘首以盼盼得脖子都仿佛长了三寸以后,北天君有一日,总算轻飘飘地宣布了出门。   缘杏收拾好行李。   她在北天宫本就没有太多私人物品,都是北天宫原有的东西,她就带上了画笔、画纸、各色颜料和提前画好的几幅或许能在弟子大会上用上的画,又将小画音树托给天宫的植物园林的仙官照顾,便上了北天宫的仙车。   北天君的帝车,乃是万匹白鹿共驾的神车。   车驾一出,白光耀目,仙雾皑皑。   缘杏往日只见到师父宫中养着白鹿,但从未见他用过,今日见到车驾,不觉惊艳高呼。   与水师弟,也都是目瞪口呆的模样。   北天君见自己惊到了家中的小弟子们,颇为得意,美眸轻挑,一撩衣摆,雍容地上了帝车,这才对他们唤道:“愣着做什么?都上车吧,吵了这么久,别到了出门的日子,反而误了时辰。”   缘杏他们回过神,这才纷纷往北天君后面的弟子仙车上去。   *   这一年的弟子大会,定在西天女君的西天境仙城中举办,乃是仙门弟子的盛事。   白鹿车的速度果然非同凡响,才不到一个时辰,缘杏他们一撩车帘,便发现已经置身西天仙城当中。 第四十九章   白鹿车进了仙城, 速度就慢了下来。   北天君自持身份,饶是他们三催四问,出发仍是懒洋洋的。   他们来得算众弟子中迟的,仙城中已经住满了来参加弟子大会的仙门弟子, 来来往往都是身穿弟子服的人。   而声势浩大的北天君白鹿车一进仙城, 当即就引起了轰动。   仙门弟子望着那浩荡的白鹿群, 边是震惊, 边是议论纷纷。   “好多匹白鹿!”   “听闻那便是北天帝君与其弟子的仙车。”   “那竟就是北天帝君……”   北天宫弟子的规矩放眼整个仙界都很有名,而北天君又是五大天君之一,掌管北天,他们时隔十年,头一次再度出山, 难免引人注目。   北天君一行人在西天宫下车。   有不少人跟着他们到了西天宫, 四方而来、现在住在西天宫中的弟子们, 听闻北天宫到访,也纷纷出来围观。   北天君本人就是个少见的美人,眉心一点朱红, 男生女相,雌雄莫辨, 却有尊贵的华美之感。   而跟在他身后的四名弟子, 缘杏与公子羽的风姿自不必说,与水的相貌虽略显平庸, 但正所谓人靠衣装, 北天宫飘逸风雅的衣装,就比仙宫不是青就是棕的干巴巴弟子服胜了百倍有余。   更何况四人都在北天宫修炼多年, 早已修得一派好气质,各个修腰直肩, 挺拔潇洒,远远望去,真是一行超凡脱俗的仙中龙凤,引得他人啧啧侧目。   “那些便是北天君和他的弟子们吗?真是好气质……”   “北天君美得像个女子。”   “他们的弟子服为何如此好看……”   “那个跟在北天君身边背着琴匣的,想来就是之前传闻中的公子羽吧。”   “快看!跟在公子羽后面的那个女孩生得好生漂亮!竟比北天君还要美貌!”   “那个女孩子是谁?”   来参加弟子大会的,大多都住在仙宫外、仙城内,但也有一部分弟子,是随师父们住在仙宫内的,缘杏一路走着,就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出乎意料她意料的,她竟听到自己数次被提及,而且多是其他仙门的男弟子,他们凝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带着让人不安的灼热。   这些话不仅仅缘杏听到,公子羽也同样听得见。   缘杏听得还有些懵懂,但公子羽却明白他们的心思和热烈。   公子羽薄唇微抿,心中涌上些莫名的情绪。   他唤了一声:“杏师妹?”   缘杏听到羽师兄叫她,连忙几步追到师兄身边,疑问地望着他。   公子羽温和道:“西天宫人生地不熟,跟紧一些,免得走散了。”   “嗯?”   缘杏茫然,她觉得自己原本离得也不远。   但公子羽却不动声色地移动身体,改变琴匣的方向,将缘杏遮挡住,似是无意间挡掉了大半视线。   缘杏觉察到师兄的动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少,果真舒服了许多。   而且,她也乐于和羽师兄靠得近些。   缘杏低下头,跟在师兄身后,进了西天女君的殿宇。   北天君到西天宫第一件事,便是拜会西天女君。   而他们进殿之前,西天女君正在与一位女仙官交谈。   “女君,今年林园出产的蛇灵草,似是对不上;还有三色仙果与百味花,收成都与先前记下的数目不同。”   西天女君闻言皱额。   她问:“会不会是计数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可管理果园的仙官已经有五百年经验了,是个对数字很敏感的仙人,往年从未出过错,且数字到上个月时,都还是对的。”   “那怎么回事……难不成我西天宫内,居然出了窃贼吗?”   西天女君在四方天君中,是最为年长稳重的一位,说到这话时,她纵然疑虑,但神情仍是淡薄平静。   而在她面前的那位女仙官,也相当不凡。   那女仙官虽是西天女君的部下,却有一身凌然仙气,气势磅礴,她额间画着花翎,脸如莲萼,英气飒爽,严貌威仪,毫无疑问是个强大的上神神女。   女仙官蹙眉,她本就是一副威严相貌,眉间皱起,便让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拔出武器。   她道:“我也不希望是西天宫内的人。但如今上千仙门齐聚于西天境中,人多事杂,要查起来很困难。许多有名望、有身份的神君仙君,都是搁下事务带弟子到我们西天宫来,现在再要是将弟子大会搁下,就为了查我们自己仙宫灵草数目不对的事,已经不现实了。”   西天女君凝神沉思。   西天女君定论道:“现在的确应以弟子大会为先。弟子大会的事我就交给你,果园失窃的事……你另找几位可靠的仙官,同时去查。”   “是。”   女官抱拳领命。   而这时,一个仙娥进了仙殿内,对女君汇报道:“西天君娘娘,北天君大人携四位弟子到了。”   西天女君与女仙官于是不再说话。   西天女君正色道:“快请。”   北天君优美飘逸,领着公子羽和缘杏他们四个进来。   缘杏一进西天宫,就新奇地四处打量。   西天女君的天宫,宏伟大气,比之北天宫,也不下分毫。   而且,缘杏发现,北天宫男仙官和仙侍更多,而西天女君宫,则是女仙官和仙娥占了大半,来往皆是婷婷袅袅的仙子倩影,装饰亦带着女子的柔曼气质。   西天女君坐在天椅之上,而在她身边,则是一位天将打扮、飒气英武的女仙官。   缘杏在中央天庭宴席上,遥遥见过西天女君一次,但这位神女是第一次见,便多看了一眼。   西天女君起身相迎北天君:“雪之弟弟,上一回见,也有十几年了吧?”   “雪之”是北天君的本名,只是世道到如今,实在没几个人辈分高到还能喊他的名字。   北天君优美一笑,应道:“是许久不见了。”   西天女君望向北天君身后,视线凝在公子羽身上,意味深长:“难不成,这位便是……”   北天君道:“对,这位便是我的大弟子。”   公子羽谦逊地低着头,跟在师父身后安然不语。   西天女君与北天君故友寒暄。   缘杏他们跟在北天君身后落座,虽说也在场,却没多少说话的地方。   缘杏没什么事情做,只好好奇地端详着西天女君与女仙官。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师兄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   缘杏疑惑地回过头。   师兄道:“大师兄让我给你带个话,说西天女君身边那位,是赫赫有名的女武神,天女魃,也称九天玄女,是西天女君麾下爱将。”   缘杏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便是九天玄女,难怪仙力这么出众,在仙官中都少见。   公子羽是大师兄,缘杏是三师妹,西天宫中按顺序坐,他们中间夹着师兄。   缘杏感动。   一定是羽师兄注意到她光盯着那位女仙看,才特意让师兄递话帮她解释。   于是缘杏也用胳膊碰了碰,道:“二师兄,那你帮我递一下话,就说我知道了,谢谢羽师兄。”   不以为意地转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又转过来道:“大师兄说,不用谢,还有杏师妹你身体不太好,今日奔波许久,又在这里一直坐着,需不需要休息。”   缘杏大窘:“我没事。告诉羽师兄,谢谢他关心我。”   :“羽师兄说那就好。”   缘杏:“再帮我问问师兄,他今日也这么远的路,穿得单薄,还背着琴匣,现在累不累?”   :“???我跟你换个座位吧,你们自己说好不好?!”   缘杏赧然。   其实是因为有师兄传话,她才这么来劲,如果换作她自己和羽师兄面对面,可能反而说不出话来。   而这时,北天君与西天女君正好聊完。   西天女君道:“三天后,这月十五,良辰吉时,我们会举行开式大典,今年弟子大会的规则,届时也会公布。”   北天君说:“那好。”   西天女君道:“你的弟子固然不俗,可我的弟子也不弱,今年可就拭目以待了。”   北天君美眸一扬:“我的弟子,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话完,他回头看缘杏四人道:“你们,可是明白了?”   “明白!”   这是师父给他们打气,大家自是齐声,其中师兄喊得最大声,已然摩拳擦掌。   等与西天女君打过招呼,北天君起身,领着四人去客房休息。   西天女君给北天君安排的是最好的仙殿之一,北天君居主殿,弟子们则住围绕着主殿的弟子房里,彼此靠得极近。   然而与他们告别西天女君后,还没走几步,迎面就碰上另外一支队伍。   那一批人仙风缥缈、气度出尘,为首的是一位清冷神女,身后领着三个内门弟子,和一众外门弟子。   北天君他们也带了仙侍仙娥,论阵势不输分毫,但两方见面,缘杏能感觉到师父北天君,与对面那位神女,气氛都是一凝。   那神女的身份并不难猜,因为下一刻,缘杏就看到跟在她身后的三个内门弟子之中,为首的便是她兄长缘正。   缘杏望过去的时候,缘正也正朝她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错,孪生兄妹的默契在此时展现,这么快就碰面,两人都很惊讶,但两人都没有露出端倪。   缘杏看到兄长眼神一动,她就明白了,兄长是在说“稍后见面”。   于是缘杏小幅度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旁人都没有察觉,唯有公子羽看了看他们。   这个时候,北天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迎面而来的那个神女身上,而对方亦是如此。   他们狭路相逢,神女先道:“北天君,好久不见。”   北天君亦皮笑肉不笑地道:“东天女君,幸会。”   传闻中五大天庭帝君是万年来的好友,感情非比寻常,但两人言谈间,竟是寒风阵阵,比一般陌路人还要生疏冷淡。   缘杏一听师父这个语气,也是惊了,只觉得一阵西风带雪袭来,吹得她狐狸尾巴都抖了一下。   而北天君与东天女君浑然不觉。   东天女君道:“北天君的弟子,据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大弟子更是谦和高洁、公子无双,高德而才思出众,怎么几年前才在弟子大会上赢了一回,此后就不来了?是怕输了不成。”   北天君笑得云淡风轻、风度翩翩:“哪里。我与羽儿,本不在乎输赢,当初也只是出来长个见识,凑巧夺了魁首而已。如今几个小弟子也大了,所以也带他们出来看看,至于名次结果……我们是不在意的。我平时教他们也很随意……怎么,难不成你们,对当年还耿耿于怀吗?”   北天君这一番话说得漂亮,将东天女君梗住了。   她眼神飘了一下,这才开口道:“我们也不在意……但当年我们正儿也还小,比你们的公子羽,要小四岁呢。”   话完,她与北天君擦肩而过,也不看他,道:“正儿,走。”   “是。”   缘正一拱手,又悄悄瞄了妹妹一眼,跟着师父走了。   北天君刚才唇枪舌战是胜了,但东天女君真不看他,他好像反而不高兴,笑容僵在脸上,瞧着有些勉强。   良久,北天君才道:“我们也走。”   北天君带着四个弟子,到了西天宫的住处。   他们一行人本来热热闹闹的,因为这一场变故和师父的反常,反而安静下来,缘杏与师兄师弟们互相看看,都不敢吭声。   等到了住处,师父径自进了主殿,缘杏在几步追上去,拉了拉公子羽的衣袖,问:“师兄,师父他刚刚,是不是生气了?”   “……不太清楚。”   事实上,公子羽看到北天君的反应,也有些惊讶。 第五十章   “……不太清楚。”   公子羽看到北天君的反应, 也很惊讶。   公子羽拜入仙门的时间最长,可从未见过北天君那样的状态。   北天君刚刚那样子,与东天女君不像是传说中的生死之交、万年好友,倒像是有仇。   ……不过他们身为弟子, 也不好妄自非议师父的往事。   公子羽想了想, 安抚师妹道:“师父今日或许是心情不佳, 我们不要打扰他, 明日就会好了。”   看师父刚刚的模样,不太像明日就会好的样子。   缘杏迟疑,但她同样希望师兄是对的,点了点头。   *   与羽师兄说完后,缘杏回到自己的客房中休息。   缘杏的行李, 已经由仙娥们提前搬到客房里了。   西天女君给四方神君的弟子们安排的住处, 无疑是宾客中最好的, 但毕竟弟子大会人员众多,依然无法与玉池楼相较。   缘杏只是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往外跑。   她拦住一个小仙娥, 询问道:“小仙子,请问东天女君弟子们的住处, 是在何处?”   小仙娥热情往东面一指:“四方神君的住处, 都是按所掌方位安排的,东天女君在东边最好的仙宫, 你往那里走, 穿过两个花园就到了!”   缘杏道了谢,依言过去寻。   东天女君来得比他们晚, 似乎才刚刚收拾好,还有好多仙侍和仙娥在进进出出, 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缘正就在院中。   他面前站着个娇俏少女,扎着双环,身上是与缘正相似的浅绿色弟子服,她道:“师兄!这个箱子搁哪儿?”   缘正看了一眼,说:“这是师父的文具,放到正殿书房吧。”   缘正沉着冷静,安排地井井有条。   娇俏少女应了声好,就去搁东西了。   缘杏稀奇地看着兄长与他同门交谈的样子。   这还是缘杏第一次,见到哥哥在自己的师门中与师兄弟相处的样子。   等缘正处理完手头的事,他似乎感应到什么,左顾右盼,然后一眼就看到在庭院外张望的缘杏。   缘正立即朝缘杏走去。   “哥哥!”   待兄长走到面前,缘杏迫不及待地道。   眼前的缘正,同缘杏一样,今年已有十六岁。   他比缘杏高许多,生得如青松一般苍劲笔直,九尾狐少年的面容极为出众,如圭如璋,通透俊秀,好看至极,便是混入千军万马,也能一眼被人找到。   缘杏与缘正是孪生兄妹,相貌虽有同源血亲相似之处,但并不像同卵兄弟姐妹那样一模一样,只是站在一起,会让旁人觉得两人和谐登对,气质又相合,分外养眼。   缘正听她这样唤自己,皱起眉,叮嘱道:“不要叫我哥哥。这里是西天女君之境,又是弟子大会期间,参加历练的弟子来来往往,若是被别人听见,你怎么向北天君交代?”   缘杏是看到周围没人了,才这样唤的,没想到被哥哥教训。   她搭下了耳朵,问:“那我应该怎么叫?”   “……”   缘正拧额沉思。   他们兄妹两个极少在天狐宫以外的碰面,以前倒还真没仔细考虑过称呼这样的问题。   缘正想了想,道:“随你,叫得生疏些也行,直接叫我名字也行,只要不要让旁人听得出我们的关系。”   缘杏试着唤道:“那……正、正哥哥?”   “可以。”   这称呼倒是不太听得出是亲兄妹,可又感觉得出亲密。   缘杏与缘正兄妹两人正在交谈,忽而,有两个东天女君门下的男弟子正勾肩搭背地从仙殿中出来。   他们骤一见到在外面与女孩子交谈的缘正,俱是一愣,接着,眼疾手快的那个迅速捂住了另一个人的嘴。   师兄弟鬼鬼祟祟地对视一眼,手脚并用躲到院中灌木后,蹲下来掩人耳目。   只听缘正问:“你在北天宫这些日子……过得可还顺利?”   缘杏说:“我很好,正……哥哥不用担心。我过来,就是来跟正哥哥打个招呼。”   缘正:“嗯。”   与此同时,灌木后的两个弟子压低声音对话――   “那是……缘正师兄?”   “与他在说话的那个,是不是刚刚在路上遇见的,北天君身边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弟子?”   “你也注意到了?其实刚刚与北天君碰面,我也是第一眼看到她。只是碍于师父在场,不好去和北天君的弟子搭话。”   “他们两个竟然认识?”   “师父每每提起北天君,面上都有愁容,难怪他们两个只能私下见面了。”   “虽然缘正师兄还是少言寡语,但你有没有觉得,他跟这位师妹说话的语气,好像比平时温柔许多?”   “有!的确是不一样!而且你听到那个女孩子叫缘正师兄什么了吗?正哥哥!”   灌木后的两个弟子,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一人惊悚道:“缘正师兄平日里不苟言笑,对向他献殷勤的女仙女弟子们也都不冷不热的,我们还道他是真清心寡欲、天生冷情,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其他人不够漂亮。”   另一人道:“也不能说得这么绝,缘正师兄未必是看脸。说不定是因为有这个姑娘在先,他才对其他人冷冷淡淡的。你看,这女孩头上还有白耳朵,说不定也是白狐狸。”   “可怜迎阳师妹对缘正师兄一往情深,难道就这么没戏了?”   “哪里只迎阳师妹,还有好多外门弟子,更不要说其他仙门来过东天宫的女仙……”   两名弟子啧啧称奇。   而缘杏与缘正浑然未觉。   缘杏也不好离开北天君的队伍太久,今日只是过来和兄长见个面。   她与兄长关系素来不算十分亲昵,只说这么几句,缘杏就满足了。   她低头道:“那,正……哥哥,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见。”   缘正看着长大成人的妹妹,也没有许多话题与她说,顿了顿,道:“嗯。”   他其实想对妹妹说一句“注意身体”,可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此时却卡在喉间,怎么也找不到时机说出来。   缘正与缘杏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落在灌木后的两个弟子眼里,却是恰到好处,有一种少年少女情窦初开、尚未捅破窗户纸的情调。   两个人的眼神愈发猥琐,直勾勾地望着他们,想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缘杏走后,缘正操心妹妹,又不好亲自送她回去,唯有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送。   他静立许久,等看着缘杏消失在路口,才转身要回客房。   谁知一转头,缘正就看到两个师弟站在院子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缘正一惊,皱眉:“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   师弟嬉皮笑脸地道。   “师兄你好好休息,接下来在弟子大会上,才能一展风采,让大家都看到师兄的英姿。”   缘正:“……?”   缘正怪异地看了他们两眼,擦肩回到屋中。   *   另一边,缘杏与兄长见了面,心中还有些感慨。   兄长如今看起来……真是大了,已是珠玉般的少年郎。   在缘杏的印象中,兄长从小到大,都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除了多年前遇上羽师兄的那一次失了手,便再也没有输过。   这一回……若是哥哥再与羽师兄对上,她更希望哪边会赢?   缘杏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尽管哥哥从来不提,但缘杏也清楚,哥哥对当年的战况耿耿于怀,如果再输,他一定会难过的。   可是羽师兄这么好,他若是落败,心里也一定会沮丧伤心吧。   缘杏变成小九尾狐,拖着尾巴,在床上滚来滚去。   她思来想去,居然发现她内心深处是隐隐偏向羽师兄的。   她不想看到羽师兄伤心的样子,光是想想,心脏就隐隐作痛。   意识到自己这么偏心这一点,缘杏自己都觉得窘迫,用厚厚的尾巴将自己一裹,缩到被子里害羞去了。   *   三日后。   弟子大会开式大典,如约召开。   尽管缘杏早就晓得弟子大会,是尚未出师的仙门弟子最大的盛世,可是果真看到上万弟子齐聚云端,缘杏还是吃了一惊。   缘杏惊艳道:“人好多!”   公子羽看着缘杏杏眸圆圆的模样,抿唇含笑。   他只得杏师妹自幼生病,来北天宫后也鲜少外出,只怕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公子羽耐心解释道:“仙界有头有脸的仙君及其弟子,只要愿意参加的,都在这里了。若非如此,只怕也请不出西天女君主持……弟子大会能见到百家仙术各尽奇能,是难得一见的学习机会。”   “原来是这样。”   缘杏恍然大悟。   缘杏本来看得高兴,但她看到羽师兄,又想起自己前几晚在脑袋里胡思乱想,竟然将师兄放在亲哥哥之前的事,脑内一窘,连带着现在看师兄都有些不好意思,慌忙低下了头。   公子羽:“……?”   这回弟子大会的东道主是西天女君。   大典位置按照众多师父们的辈分排列,南天君这次并未到处,因此坐在上席的,只有北天君与东天女君两位。   北天君先到,他在座位上坐下,四个弟子没有座位,站在他身后。   缘杏站在师父身后,看到北天君旁边还有一个上座空着,便是一顿。   想到师父之前与东天女君似是不睦,两个人位置又挨得这么近,缘杏便有些担心。   北天君不知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今日坐下后,美眸便有些不自在,似是心神不宁,远不及往日从容。   而北天君坐下没多久,只见云间一个飘飘摇摇的身影带着一群弟子走来,正是东天女君。   东天女君不苟言笑,有些清高冷淡的味道,仿佛不食烟火。   她纵云而来,一看自己的座位与北天君比邻,饶是早有准备,仍是顿了一下。   但接着,东天女君也没迟疑,只当北天君不存在,径自坐下,平视前方,目不斜视。   两个师父这种气氛,弟子们也都不敢说话了。   唯有师兄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今日这种场面让他十分上头,兴奋道:“师父,东天女君来了!东天女君和西天女君门下弟子,是不是我们这回最大的敌手?”   话音还没说完,缘杏连忙在背后掐了他手一把。   “哎哟!”   痛呼一声,震惊地看着缘杏:“师妹,你干嘛掐我?!”   缘杏脸红低头。   水师弟恨铁不成钢地嫌弃看了他一眼:“师兄,你可少说些话吧。”   :“???”   因为这一通乱搅,两个师父间的气氛更尴尬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像相隔千里。   层云飘过,金风夹着不知何处携来的桂花香。   北天君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他先按捺不住,故作镇定地道:“你……这些年,还好吗?” 第五十一章   听到北天君的声音, 东天女君一动,却不明显。   她望向远处,轻飘飘地说:“我很好,为什么会不好?”   这时, 东天女君身后的一个女弟子十分适时地道:“师父, 你不要逞强了, 你最近明明十分烦恼嘛。北天君与您一样, 是中央天帝之下最出众的天君,你们又有万年的交情,也该让北天君大人帮您出出主意。”   女弟子说:“前些日子,东天的月狼神君又送了您两匹神驹,西天的引乐神君则到处问您的喜好, 为您种了一池的望星花。他们两人都是一片真心, 又都是神君中的出众之辈, 让师父实在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北天君大人,您觉得他们, 谁更好些?”   北天君脸色煞白。   缘杏从未见过师父脸色这么白,只觉得之前只是暗潮汹涌的气氛, 忽然变成了惊涛烈浪, 空气突然收紧。   北天君忽然就落了下风。   而这时,水师弟看了看师父与东天女君的表情, 也很有眼色。   他故作天真地道:“咦?这样送东西, 原来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那师父,这几年常到我们仙宫来的那几位神女仙女, 一会儿送您手帕锦囊,一会儿帮您喂白鹿的, 难不成也是对您有什么额外的想法?”   水师弟在北天君四个弟子中年纪最小,才十四岁,又长了张格外无辜无邪的兔子脸,一双圆眼干干净净,说这话的表情语气天衣无缝,找不到丝毫捏造说谎的痕迹。   于是水师弟话音刚落,东天女君和她弟子的脸色也登时煞白,一丝血色都找不到。   北天君的面色倒是好了些。   但他并未水师弟的话说下去,而是瞥了一眼东天女君那里,美眸微沉。   他主动戳破了水师弟的谎言,淡淡地坦然道:“水儿,不必胡言乱语。北天宫素来清净,哪儿有什么常来仙宫的仙女神女?为我做帕子的是司掌纺织的仙官,喂白鹿的是掌管灵兽园的仙侍,不过如此而已。”   北天君说得坦白大气。   东天女君闻言,淡薄而苍白的面容上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她没有看北天君,却也平静说:“我也是……阳儿不必多言。月狼神君为我寻马,是因为欠了我人情,引乐神君种望星花,是因为知道我在颜色上有些造诣,想请我帮他品鉴,不必想得太深。”   两位天君都未看对方,但这下就算都说开了,两人面色稍愉,气氛缓和许多。   然而对话也没有继续下去,谁都没有再先说一句,甚是寂静。   两位师父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令缘杏提心吊胆。   不过,从他们这么一番对话,缘杏也算听出来了,师父和东天女君两人之间,似乎有些往事。   而这时,开式典礼之中,九天玄女开口了――   “此番仙界众仙弟子大会,诸位聚在我西天仙境,我等不胜荣幸。”   九天玄女将要说的,乃是弟子大会的要事,缘杏不得不拉回了神,将精神放到开式大典上。   这回弟子大会的主人虽是西天女君,但西天女君却只是垂帘坐在仙椅后观看,剩下的事都全权放手给了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亦是仙界之中名声显达的女武神,她一现身,已有不少弟子激动起来,没想到能见到这等传说中的人物。   九天玄女说话声音不大,却能传遍大典每个角落。   只听她道――   “今年的弟子大会,共设有三场测试,每场按照成绩结果转换成分数,最后按照分数排名,决出所有仙门的魁首。”   “众弟子会按照拜师入门年限不同,分为五组,各论分数,但项目一样。”   “第一轮,考个人战力。我们将在西天境中设下一百个考场,每个考场放有十万个靶子,考场没有规则,所有弟子各尽其能,无论什么仙术道法,只要能将靶子击落,就算成绩。”   “第二轮,考验策略战术。所有弟子都能使用兵盘、操纵三万纸兵,模拟真正的仙战,按输赢次数计算得分。”   “第三轮,综合实战。会有特殊的混合战场,让所有弟子置身其中竞争,但具体的竞争内容,目前暂时保密。”   缘杏专注地听着九天玄女公布比试内容。   等全部听完,缘杏有些低落:“好像全都是偏武斗的项目呀。”   缘杏擅长画画,读书也多,比起武斗,更善文斗,但今年的项目,好似对她不利。   水师弟也皱了皱眉,他是医仙,也很难发挥。   公子羽听出缘杏话里一丝不安,低头望了望愁眉苦脸的缘杏。   他浅笑,想要伸手摸师妹的头,但一想师妹今年十六了,又将手收回来。   “参加弟子大会的弟子都还未有仙职,没有专攻的项目,主要还是看大家的仙力强弱,因此武斗最为直观……更何况今年九天玄女主持,她是女武神,偏向武斗也很正常。”   公子羽安慰缘杏道。   “师妹不必太过担忧,虽说听上去略偏武仙,但内容会有平衡,不会让文仙全无发挥之地的。” 第五十二章   “嗯。”   羽师兄的安慰果然有用, 缘杏安心许多。   待九天玄女讲完,东天女君一言不发地率先起身,打算离开。   但走到一半,她又侧过头, 露出一个淡雅姣美的侧脸。   东天女君说:“我们多年未见, 这回在修炼大会重逢, 也算巧合……这些年来, 我不敢说自己为人师父完美无缺,但自问也算尽心尽力,将弟子当作孩子来看待。这回弟子大会,比起输赢,更像是展示, 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弟子会全力以赴, 我对你这些年来教导弟子的方式, 也很好奇。所以……我会看着。”   言罢,东天女君转回头,平视前方, 带着身边一群大大小小的弟子,如雾霭般飘摇而去。   北天君静坐不动。   东天女君的意思, 是会关注他这边的情况。   他们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难免会影响到彼此的弟子。   这么多年了,既想装作云淡风轻, 却又忍不住关注对方, 关心到了嘴边,却成了较劲。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北天君口中漫起苦涩, 良久,他才将眼底思绪掩下, 带着弟子离去。   *   这天,北天君弹了一整夜的琴。   缘杏时常听到羽师兄和师父弹琴,但像今晚这样,还是第一次。   师父的琴音古朴忧远,带着哀郁的思绪。   羽师兄的琴艺已是绝伦,但师父毕竟是师父,他是万岁以上的天君,又以琴棋两艺著称,纵使公子羽有琴心,北天君的琴力,依旧在他之上。   只是今夜,师父的琴,听起来甚为忧愁。   师父弹一会儿琴,音律未歇,却长叹一声,叹息绵长。   北天君的门后,探出几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缘杏、和水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化作了娇小的兽身,藏在外边偷偷看。   公子羽也在,只是他兽身不小,只能无奈地以人身躲藏,看着师弟师妹们都拖着尾巴。   北天君琴弹着弹着,指尖一个“铮――”音,美眸一转,拖长了调子,道:“躲着做什么?来都来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没想到离开了北天宫,还是一点儿都瞒不住师父的眼睛。   缘杏一窘,四只小爪一踮,跟其他人一起灵巧地跳进门槛里。   公子羽也从门后走出来,赧然道:“师父。”   北天君:“……”   北天君:“你竟也来了,罢了罢了,都进来吧。”   师兄妹四人,在师父琴前排排坐好。   缘杏问:“师父,您与东天女君,是有什么过节吗?”   北天君道:“不算有过节,只是以前发生过一些事,如今见面,有些尴尬。”   缘杏问:“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呀?”   北天君:“……好友。”   缘杏:“只是好友?”   北天君:“不是好友是什么,你还想听到什么答案?”   缘杏道:“因为水师弟说,师父您对东天女君,定是有男女之情。”   缘杏的杏眸澄净,没有多少歪意思。   但北天君竟是手下琴音乱了,面颊染上一丝慌乱。   他扫了眼前四个弟子,一人一个毛栗子敲在脑袋上,将缘杏敲得闭起眼睛。   北天君道:“小孩子家家的,都懂什么男女之情。”   水师弟小小一只兔子,也被敲得炸了毛,但他不大服气,说:“师父不要小瞧我们了,今日你与东天女君那番对话,任谁都听得出您是有赌气吃醋的意思,若只是寻常好友,怎么会如此。”   缘杏懵懂地问:“真的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吗?”   “……有。”   北天君见他们问得迫切,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长叹一声,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承认。   兴奋,像鼬似的支着爪子在地上站起来:“真的假的?!师父你竟然真喜欢东天女君?难不成是单恋?还是说暗恋?你们将来要成婚吗?这么说,东天女君日后就是我们师娘了?那算不算有两个师父?!”   下一瞬,北天君抬起手,在额上打了个格外重的爆栗。   用爪子捂脑袋,在地上耍赖打滚。   北天君闭眼,故作清高,云淡风轻道:“没你们想得那么奇怪,我与东天女君,都是天地初开便生于世间的神明。那时天地间生灵稀少,仙神之间来来往往都认得,如今的五大天君,天帝生得最早,于我们而言像是大哥哥,而我们四方天君则是同时诞生,同受天帝引导,那时吃住都在一起,像是姐妹兄弟一般。   “而我与东天女君,我善琴棋,她善书画,平日里比其他人聊得来,日子久了,也算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有了些与旁人不同的情愫。我这么想,她亦如此,因此我们琴瑟合璧、情投意合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我们在其他人眼中,也算是神仙眷侣。”   大家都听得很认真,发出恍然大悟的呼声,唯有公子羽面有沉色。   这些事委实久远,就连他,都没有从父母口中听过。   公子羽问:“那后来,师父为什么没有与东天女君再在一起了?”   对于这个问题,缘杏、和水师弟也很感兴趣。   立即猜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大战八百回合的大事!”   水师弟问:“是不是有坏人从中作梗?”   缘杏担忧说:“师父与女君大人看起来这么相配,其中应当是有什么误会吧……”   北天君对孩子们对他的私事那么感兴趣有些头痛,但事到如今,不说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了,更何况,他自己憋在心里多年,也有些难受。   “世间哪儿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北天君瞥了他们一眼,但说起往事,也略微垂眸,有感慨之色。   北天君轻轻道:“你们现在看我,已是上古而来的万年天君。但在过去,我也是年轻过的,东天女君她……亦是如此。”   太过年轻的时候,就会犯错,会冲动,会气盛,不懂得珍惜,会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时候,他们年少气盛。   在一起是凭着一腔爱意和海啸般的冲动,热恋时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但等到最热情的恋潮褪去,到了携手相持的时候,却忽然不知道彼此该怎么相处。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天庭未平,三界纷争,我们并肩而战、生死相托,默契如左手与右手,那个时候,我们应该都是觉得,可以就这样一生一世,相濡以沫。”   “然而后来三界初平,天界生活逐渐平淡,我们两人生活在一起,步调却不如想象中一致。”   “她不喜我在卧室弹琴,说声音太响,影响她画画书写的思路。我不喜她总是换家中帘布帷帐的材质颜色,总让我不能静心,有时还找不到东西。”   “后来要立四方天庭,我建立北天宫,她筹划东天境,天各一方,虽说不是没有书信术法联络,以仙车来往,也就小半日功夫,但我们两人各自忙碌,极少迁就,后来联系见面渐少,逐渐就淡了。”   说到这里,北天君的手从琴弦上垂下。   最初是谁主动提的分开,记忆已经模糊了,大约是不太愿意回忆,且两人其实早已心照不宣,谁先说出口,并不太重要。   北天君说:“现在回想,那时大多是些小事,我自己也不是没有错,可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傲气,谁都不肯退让,又觉得心灰意冷,散了也就散了。”   起初的确是能装得没什么大不了。   可只是没有料到,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有些决定做了就真的难以挽回。   有些人,其实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于是渐渐就成了胸前的朱砂痣,提不得,放不下,唯有深夜梦回,暗暗心痛。   其实从没有真正忘记,可任谁都无法,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地再回到从前。   北天君凝思。   而听完,却满脸大失所望:“就这么点事儿!师父,你们真无聊。”   北天君气闷,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说得轻松,日后换你自己试试。”   “我可不会闹得这么别扭!”   大言不惭。   “我日后有喜欢的女孩子,定会爱她、保护她、迁就她、带着她玩,让她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虽然没有经验,但说得很有自信。   北天君倒也没有打击他这个志向,笑道:“说得有几分意思,但愿你能比为师做得好吧。”   水师弟想了想,也道:“我也不像师父这么傲气。既然是真心喜欢的女孩子,我也会百依百顺,只要她不喜欢,我就改,只要她喜欢,我愿意做任何事。”   北天君看了阿水一眼,问:“水儿,你这样,未免有些沉重了。事事以她为先、百依百顺,你自己的人格自尊又在何处?将来你按照她的心意改完了自己,对方若是不再喜欢你了,你又要如何自处?感情之中,一方付出得太多,多少会想要回报,你若做得太过,易走上歧路。”   北天君说完阿水,见三个男弟子里有两个都说了,索性问弦羽道:“羽儿呢?你也讲讲看吧。”   弦羽之前的确也在想着,可真被师父问了,他却定神道:“我还不曾对人有过爱慕之情,不知之事,不敢妄言。”   北天君说:“没事,只是假设,你猜测着说说看。”   既然师父这样说了,弦羽考虑片刻,方才开口:“若是我有爱慕的女子,比起我如何,我会先顾虑对方是否喜欢我、与我在一起是不是高兴。先两情相悦,再考虑其他。我会听她的想法,尊重她的思想,若是对方不喜欢我,或者与我在一起非常痛苦,我又何必强人所难、给她徒增痛苦。”   北天君说:“对方如果不喜欢你,你会主动退让吗?”   弦羽道:“我不会让她知道,既然只是给人徒增烦恼,又何必多此一举。”   北天君问:“那如果对方……喜欢你,你遇到的情况,却如我一般呢?”   公子羽淡淡说:“若是两情相悦,那我必不会退让。两人可以说开商量,共寻办法,排除万难。”   缘杏乖巧地坐在旁边,听师兄师弟们说着。   北天君听了弦羽的答案,微有些动容,然后,他就瞧见了缘杏。   其实几个弟子都说了,也该问问缘杏。   但缘杏是女孩子,与他们男子不一样,在这种场合下问缘杏男女感情上的问题,怕对她而言有些不礼貌,但若是一句话不问,又怕缘杏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   正在北天君犹豫之事。   却见缘杏杏眸眨巴眨巴,新鲜地问道:“所谓的男女之情,是将来一男一女,将来要结为夫妻的吧?在你们看来,在这种情况下与女子交往,与寻常兄妹、师兄妹之间的感情,有很多不同吗?” 第五十三章   缘杏这一句话, 将弦羽说惊了。   他们说了这么久,原以为大家都感情之事都心知肚明,却没料到小师妹竟还没有开窍!   杏师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照例来说不应该。   弦羽怔了怔, 接着明白过来。   缘杏七岁即拜入北天宫, 此后始终在宫中修炼。北天宫中, 从师父到他们四个弟子, 除了缘杏之外,俱是男子。   男女之事、男女之情,这样的话题,师父不好跟她讲,他们这些男弟子, 碍于杏师妹是唯一一个女孩子, 在杏师妹面前也多有避讳, 从未有人跟她谈过。   师妹整日一个人写写画画,也没有其他关系亲近的师姐师妹和她聊聊爱情或者男子,以至于杏师妹十分晚熟, 虽然不至于一无所知,但也懵懂得很。   弦羽道:“男女之情, 与寻常兄妹之情, 当然是不同的……兄妹感情是血亲,是同父同母同血缘之间的联系, 而师兄妹则是同门之情, 两者都不是唯一的,对一个人而言, 兄弟姐妹、师兄师妹都可以有很多人,但是男女之情, 是一对一的,一旦约定契成,世间便唯有一人可以如此特别,旁人介入,都算是背叛。”   缘杏问:“那就像是唯一的哥哥,或者唯一的师兄?”   弦羽说:“倒也……不是如此。有些事情,唯有情人夫妻间能有。”   缘杏问:“什么事?”   弦羽道:“……知心知音,日月相守。”   听不下去了:“大师兄你这也太含蓄了!我来!师妹,谈恋爱呢,两个人是要牵手的,然后还要亲、亲嘴,再然后……”   前一秒豪情万丈,后一秒发觉看着师妹的脸,这话是挺难说出口的。   他面红耳赤道:“再然后,师妹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缘杏:“……?”   水师弟满脸愠色:“你们和师姐瞎说什么呢,快走开。师姐,没事,你别理他们。”   一群弟子闹成一团。   北天君看着他们吵闹,又看了眼外头的高升月色,嫌弃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别瞎吵了,都给我滚回去睡觉!明日修炼大会就要第一轮比试了,你们若是休息不好,表现丢了我的脸,看我不收拾你们,快走!”   现在的确是夜深了,他们之前聊得热闹,都没注意时间,换作原来的计划,弟子大会前,应该好好睡一觉才是。   四个人其实都毫无困意,精神得不行,但师父都这样说了,他们只得悻悻而回。   而出了师父的主殿,公子羽考虑了一番,还是意有所指地道:“杏师妹。”   “嗯?”   缘杏望向师兄。   公子羽说:“你是女孩子,我们身为男子,有许多话不方便和你说。不过,难得来一趟弟子大会,这里有许多其他仙宫来的、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弟子,你可以多与她们聊聊,也交一些合得来的朋友。”   羽师兄的话,温柔妥帖,缘杏本来也对其他仙宫中的女弟子好奇,她一直想要能和自己谈得来的女性朋友,师兄这样说,她自然应声说好。   *   次日,修炼大会。   弟子大会的第一天,西天宫内人声鼎沸、斗志昂扬。   这本该是全力以赴的日子,可是因为昨夜和北天君师徒间的一番畅谈,缘杏今天一早醒来,脑袋里依然装满了北天君和东天女君之间情情爱爱恩恩怨怨的事,连带着撞见东天女君的弟子们,感觉都有些古怪。   不止是缘杏,师兄师弟他们显然亦是如此,都心不在焉。   东天女君六个弟子,在试场外碰上缘杏他们一行,亦是一愣。   东天女君那边为首的是缘正,他看到缘杏与公子羽他们过来,缘杏与公子羽之间颇为亲近,顿了一顿,但面上不显端倪,仍是冷如寒霜。   缘正主动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虽然我们师父之间许是有些小摩擦,但不妨碍我们弟子之间友善竞争,今日,请多关照了。”   “这是自然,仙友客气。”   公子羽认出这是缘杏的孪生哥哥,但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地回复。   他疼爱杏师妹,因此对师妹的哥哥,也格外礼遇。   缘杏与哥哥对视,也行礼道:“请多关照。”   缘杏与缘正刚一打上面照,缘正身后有两个师弟,就发出一阵诡异的窃笑。   缘正回头:“怎么了?”   师弟们正色道:“没什么没什么,缘正师兄,你聊着。”   缘杏听到声音,也好奇地望过去。   只见哥哥那边,除了哥哥之外五个弟子,两男三女,那天与缘正说过话的扎双环的姑娘也在,他们也感兴趣地望着北天君弟子这里,眼里尽是友善。   缘正与公子羽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许多仙门弟子的注意。   “那边,东天女君的弟子,该不会就是……缘正?”   “他已经连续数度,在弟子大会拜师百年以前的弟子中,拔得头筹了。”   “但是他对面那些,该不会便是传闻中北天君的弟子?”   “北天君的大弟子公子羽也很有名,身份不知,真名不知,但据说资质很是厉害,以前只参加过一次,却胜过缘正,可已经十几年没再来过了。”   “如今不知这两人,谁能更胜一筹?”   “不知北天君的其他弟子,是否也有独到之处……”   弟子们的议论声传入缘杏耳中,大多是关于哥哥和公子羽,猜测他们两人谁更强一些。   这些议论,缘杏能听见,羽师兄和哥哥,当然也能听见。   缘杏担忧地望向两人。   缘正那之后已经多次拔得头筹,是百年以下弟子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也是目前风头最劲的魁首人选。   不过,缘杏知道,哥哥他其实一直为当年输给过羽师兄一次而耿耿于怀,这些年来分外刻苦。   但单看神情,缘正与公子羽都波澜不惊。   两人互相颔首致意,就进了试场。   缘杏连忙收敛思绪,跟了进去。   第一轮比试有一百考场,每个考场十万靶子,每次可进十人。   在这种情况下,入试场弟子既要尽可能发挥能力,又与其他人有竞争关系,其他不参试弟子,可以站在考场上空,从云间观看。   北天君的弟子和东天女君的弟子凑巧分到同一个试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第一场就下场,两边人离得不远不近,待在云间观看。   第一场出场的,有羽师兄和师兄。   师兄摩拳擦掌:“不就是射靶子,这可真是太简单了!大师兄,这回我说不定会赢你,就先说一句承让了!”   公子羽含笑,很有风度:“若是如此,我自然期待。”   水师弟则不信任道:“师兄,你会射箭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射过?”   拍拍水师弟的肩膀:“射箭嘛,我当然是会的。十八般武艺,我哪样不会?不过,小师弟,你太傻了,这第一轮哪里是考射箭的,这里是仙界,你思维太死了。”   水师弟:“???”   水师弟一向自认比师兄灵活聪明许多,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说,顿时觉得难以接受。   则胸有成竹道:“小师弟,论察言观色、八面玲珑,我不如你,但要论潇洒搞怪、恣意江湖,你不如我,看好了。”   说着,将小辫往后一甩,跃身下云进场了。   公子羽见状,也背着琴匣从容入场。   第一场很快开始。   缘杏紧张地趴在云上,想看师兄们都要如何行事。   试场内是一片树林,但以仙门弟子的眼力,依旧能看得一清二楚。   所谓的靶子,其实不是循规蹈矩的箭靶,而是苹果大小、颜色各异的灵球,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浮在空中、有的落在悬崖上,位置千奇百怪。   弟子们很快开始各显神通。   师兄原形乃是风狸,又称风行兽,是控风的一把好手,又善林间活动,这场地可谓正对他口味。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融入风中,纵起一到大风,狂风摇过,球靶子无论是挂在何处的,哗啦啦全都被风刮了下来,呼啦啦汇入师兄身侧的灵气袋,变成了他的分数。   水师弟当场就惊了:“还能这样!师兄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缘杏也是第一次见师兄动真格,平时他都只是挂在半空树上吊儿郎当地飘来飘去而已,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强劲的风。   缘杏紧张羽师兄,又看向羽师兄所在地方。   却见公子羽不慌不忙地席地而坐,将琢音琴放出,正在调试琴弦,温文尔雅,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缘杏看得焦虑,但她相信师兄,认为羽师兄此举定有用意,因此强迫自己平了平心,去看其他弟子。   不止是师兄有绝技,既是仙门弟子,大多都会一些独门技巧。   有一条水龙弟子,化了龙身,直接吐水,一场惊涛袭来,一口气冲走了大片灵球,还顺便冲走两个能力不高的小弟子,清除了竞争对手;   有飞鸟弟子,飞入空中,摘取灵球;   还有一个小弟子,因为是个文仙,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纵云不强,还不会用弓箭,自己也放弃了,虽躲过了水潮,却也泄气地坐在地上不动。   不过,虽然也有几个弟子很强,但师兄无疑是最厉害的,他不仅会风术、善林地,仙力也明显厉害过其他人,根本不将水龙之流放在眼里。   他一边风行,一边纵狂风收集灵球,没一会儿功夫,就将场地四分之一的灵球都收入囊中。   而这时,调试好琴弦后,就坐在地上闭目凝神修养的公子羽睁开了眼。   他算了算,轻轻道:“时间差不多了吧?”   言罢,还不等缘杏从他嘴唇轻动中明白他的意思,就见公子羽将手搭在琴弦上,下一秒,猛弹了起来!   他手快如飞影,气势磅礴有力,竟是一首轩昂的《破风曲》!   下一刻,琴音如风刃般狂飞扩散而出,即使公子羽控制了力道,离他半径一里内的树木还是都被齐齐斩断!   而音波还在前飞,直接斩断了师兄的飞风、水龙弟子的水潮,让师兄从空中掉了下来。   音波呈涟漪状扩散,到场地的尽头正好停住。   场地内所有的灵靶全都被震得掉了下来,算入公子羽的名下。   这场面实在太快、太大,从公子羽弹琴到灵靶全都掉下来,还不到十个琴音的功夫。   不要说场内弟子,在空中观看的弟子们,也全都被公子羽这一首震住了,天下地下,蓦然一静。   公子羽却很平淡,在寂静中,垂眸收琴、起身。   下一瞬,只听场内传来师兄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咆哮――   “大师兄!!你也强得太作弊了吧!!!!!” 第五十四章   “强得太作弊了吧!!!”   “太作弊了吧!”   “了吧!”   “吧……”   师兄这一声怒吼悲愤交加, 直上云端,咆哮之后还有回音,让空中弟子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惊起飞鸟无数。   公子羽失笑。   等重新碰面, 公子羽安慰道:“师弟, 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除了我以外, 这一场中的其他人都不如你。我是你师兄,比你早入门好几年,仙力好一些也正常。”   公子羽说得没错,师兄没有比过羽师兄,但毕竟是北天君的弟子, 比起其他弟子, 还是领先一大截。   一个人收入全场四分之一的灵球, 是相当醒目的成绩了。   公子羽的话让好受了几分,但他还是愤愤不平,尤其想起之前说的大话, 还觉得有些丢脸。   说:“师兄你到底是怎么会有这种水平的?我也出去游历,有用吗?”   公子羽但笑不语。   缘杏崇敬地望着羽师兄。   她早就知道师兄表现一定不凡, 但眼下的情况, 还是让她对羽师兄的憧憬又增加许多。   而且……   缘杏想到羽师兄进入试场之后,那段长时间的沉寂。   师兄只需要弹几个琴音就能轻易取得灵靶。   他那个时候, 并不是不能一开始就出手, 而是在等。   他在等其他弟子有足够的时间去取得一个体面的成绩,在等师兄与其他弟子拉开距离需要的时间, 而不是一上场就直接将其他人的成绩都削成零。   这是很有风度的谦让。   师兄身在试场中,看不到羽师兄的行动, 但缘杏看得一清二楚。   她仰慕羽师兄,钦佩他的才能,也敬慕这样的人品。   缘杏的眼眸明亮。   公子羽注意到杏师妹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莞尔一笑,问:“怎么了?”   “没、没事。”   缘杏红着脸低回头。   *   “公子羽的确好厉害!缘正师兄,你有把握吗?缘正师兄……?”   不止是北天君的弟子那边惊叹,此时此刻,东天女君的弟子们,无疑也被公子羽的表现震到了,咋舌不已。   然而迎阳唤了好几声,他们这边最受期待的缘正师兄本人,却还在走神。   缘正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清冷的眼眸回望:“什么?”   “我们正在说,快到缘正师兄了,公子羽好厉害……”   “嗯。”   缘正应了一声,却不大感兴趣。   这个时候,他的心思都灌在妹妹缘杏身上。   他也很惊讶,自己对和公子羽的角逐准备了这么久,可真到了要上场的时候,他居然更在意妹妹。   他和缘杏分在了同一场试炼。   他与缘杏的能力都没那么善于个体武力的项目,但他除了下棋以外,这些年习了不少仙术,可以说文武双全,战力并不弱。   可缘杏自幼身体不好,武学方面的内容跟不上,也很少碰,这些年来她跟随北天君修炼,身上的文人才女气质愈强,身体却仍是柔弱,这一场,只怕对妹妹不利。   缘正拧起眉,十分担心妹妹会受挫。   没有给他多少机会胡思乱想,场地内顷刻就整理完毕,十万个灵靶重新随机挂在考场各处,仙官们也宣布让下一场的弟子们快点进场。   缘正一顿,往北天君弟子那边瞥了一眼,背着他的弓箭下了天空。   另一头,缘杏也抱着她的笔墨画卷,乐观道:“师兄,水师弟,那我过去了!”   水师弟忧虑:“师姐,你不要太有压力,你是文仙,表现即便没有那么好也没事。”   师兄也拍胸脯道:“说得对!杏妹妹,有我和大师兄兜着呢,不会给师父丢脸的。”   “嗯!”   缘杏自己也没多少把握,听到大家都这样宽容待她,心里少了许多忐忑。   不过,缘杏偷偷去瞥羽师兄的神色。   公子羽觉察到缘杏的视线,温和垂眸,对她笑道:“我信师妹。”   缘杏的心噗通噗通的。   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兄是觉得她能行吗?   还是在安慰她尽力而为?   亦或……只是随口一说?   但是,光是凝视羽师兄的眼睛,就让她害羞得心绪不宁。   “谢谢师兄。”   缘杏羞涩地别开视线,去了试场。   *   第二场很快开始了。   十个弟子的初始位置都不一样,缘杏站在密林中,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她深呼吸一口,就地摆开笔墨纸砚。   弟子大会的关卡设置的确对文仙不友好,但多亏九天玄女提前公开了项目,缘杏有很多时间思考,也不算全无准备。   缘杏挥笔画了起来。   “杏师妹没问题吧?”   天空中,有些担忧地问道。   尽管已经提前安慰过杏师妹,让她宽心,但真看到杏师妹下了场,还是引人担心。   “其他人都已经开始拿灵靶了,杏妹妹怎么还在写写画画?”   此时此刻,试场里战况一片焦灼,所有弟子都在用最快的速度争夺灵靶,甚至有两个弟子很快打上面照,一雷一火,已经斗了起来。   在这种气氛中,杏师妹竟还伏在地上,一笔一笔细致地画着什么,到现在为止,一个灵靶都没拿到。   这种比试是很讲究速度的,总共只有十万个灵靶,一个弟子多拿一个,就意味着其他弟子能竞争的灵靶少了一个,更有甚者,碰上公子羽这种战力强得过分、顷刻间就能夺走所有灵靶的,时间上的限制更是苛刻,势必要争分夺秒。   “师妹她的天赋,就是需要的时间长些。”   公子羽倒是不急不躁,望着场中的缘杏,似乎颇为信任。   他说:“不急,多给师妹一点空间,看看她想做什么。”   “可是……”   话虽如此,性子本就急躁,还是心急如焚。   *   这个时候,东天女君那边的弟子们,亦紧张地看着缘正。   “缘正师兄果然厉害!已经快拿到一半灵靶了!”   “拿到一半是厉害,可是,比起北天宫的公子羽,好像还是……”   “没有办法,缘正师兄擅长的棋道,在这种试炼中不好发挥,落了下风再所难免。在自己不擅长的试炼中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缘正动作很快,他的棋心在这一场中派不上用场,所以他果断放弃,改用单纯的弓弦和仙术。   他的武器是一把逐星弓,缘正从小时候就开始练习弓箭,百发百中,威力无穷。   他虽有棋心,可在武术上同样造诣不凡,缘正将自己的仙气凝成锐箭,一箭射出,一大片灵靶都被他收入仙力范围之内,像流星雨一般坠落下来。   这样的实力,几乎让人想不到这是他劣势的项目。   若是往常,缘正这等水平,早已万众瞩目,被认为魁首尽在掌握。   可是这一回,有了公子羽珠玉在前,缘正厉害归厉害,两厢比较下,就让人觉得相形见绌。   不过,此时,缘正自己倒是平心静气、坚心不移,并未因为公子羽动摇心神。   对他而言,试场就像棋盘,场中弟子如棋子,而局势则如棋势。   每一寸方格、每一个棋子,都在他心中,黑白分明。   这一局棋,他掌握了大势,已经必胜无疑。   他拉开弓弦,但还未射箭,想到试场中的局势,又停下手。   那个方向,有缘杏在。   虽不知缘杏想了办法,但她若是作画,需要时间,如果夺了这一片的灵靶,对妹妹不利。   妹妹身体不好,这几日来弟子大会,看上去也很开心,若是第一轮试炼就拿不到好成绩,一定会难过的。   想到妹妹卧在病榻上,耷拉着耳朵伤心的模样,缘正心痛如绞。   他当机立断,调转方向。   正好,此时又有另外仙宫的弟子往这边来,正好与缘正打上面照。   那弟子见这里一大片灵靶都还飘着,以为缘正是来不及出手,当即就要施术抢。   缘正一道灵箭射过去,打断了他的仙术。   缘正面无表情道:“到别处去,不许动这一片的灵靶。”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个弟子自然不从,两人迎面斗了起来。   “缘正师兄在做什么?”   天空中,东天女君的女弟子惊讶地道。   “他将那一片灵靶夺了便是了,为什么自己不拿,还要费劲阻止其他人过去?”   那日撞见过缘正和缘杏的两个男弟子对视一眼,发出诡异的笑声。   “这你都看不出来。”一人说,“缘正师兄,是在保护北天君门下的那个女孩子啊!”   “诶?!”   *   与此同时,北天君的弟子们,也同样注意到了缘正的异样。   水师弟看着缘正的举动,有些心浮气躁:“那个男的在干嘛!他干嘛做得好像和杏师姐很亲的样子,杏师姐和他有那么熟吗?”   也挠着头:“东天女君的弟子人还蛮好的,居然帮我们护着杏妹妹。他自己不想赢吗?”   “什么人好,他肯定是对师姐别有所图!”   水师弟气呼呼的,恨不得自己也是这一轮的选手,亲自下去将缘正赶得远远的。   他瞥了眼公子羽,却发现公子羽气定神闲。   水师弟不可思议地道:“大师兄,你难道不生气吗?”   公子羽一怔,转过头来。   “为什么要生气?”   “东天女君那个奇怪的男弟子,一直缠着杏师姐!”   “……嗯。”   公子羽应了一声。   他是清楚的,东天女君的弟子缘正,不是别人,正是缘杏的亲哥哥。   他想来也是顾忌妹妹身体不好,拼命想要护着杏儿。   公子羽自己现在做不到这件事,倒是有些感激。   公子羽道:“他想来也是一片好心,想护着杏师妹,没有什么不对。”   水师弟满脸难以置信:“师兄,你竟大方至此?!”   公子羽:“?”   两人交谈间,公子羽虽与水师弟说话,但注意力还是放在缘杏身上。   而此时,缘杏笔尖一扫,落下最后一笔,满意地收了墨。   公子羽见状,笑眼微弯,说:“看,师妹画好了。”   水师弟一愣,也往那里瞧去。   只见缘杏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拂了拂裙子,将画卷提起。   然后,她用力将画卷一抖!   说时迟那时快,潮水似的黑压压的东西一口气从画中涌了出来!   潮水中有水、有猴子、有鸟,还有人。   水冲了出去,猴子爬到了树上,鸟雀刹那飞上天空,人则都穿着铠甲、背负弓箭,还坐在船上。   潮水一口气将缘杏周围的灵靶全都冲了下来,同时也刹那将载满人的船都推到远处!   等潮水逐渐平歇,不再能冲下灵靶,那些鸟兽动物和军队,就开始疯狂地摘取、射击灵靶!   水师弟看得目瞪口呆,道:“那、那是什么?”   公子羽失笑,轻轻道:“大概是……神箭手的军队。”   水师弟大震:“师姐她,能画得出人了?!” 第五十五章   缘杏一直有落笔成真的能力, 但是此前她画的大多数花草、普通动物和一些物品,顶多能画灵花药草,再到以上,就画不成真了。   万物之中, 以人为灵之首, 故而对缘杏来说, 生灵之中, 人是最难的,她在此之前,始终没有画成功过。   公子羽对缘杏画技的进步,虽不至于全无意料,但亲眼见到, 也有些惊讶。   他淡淡一笑, 温柔而欣慰。   他说:“杏师妹出色, 注定是会有建树的。”   此时,缘杏放出了她的大军,自己已经飞快地变成小白狐, 跳到云上,躲避画出来的潮水。   看到自己的画顺利化成实体了, 而且效果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缘杏也很高兴,摇起了尾巴。   人的确是很难画。   但她跟随世间画技第一的南天画圣玉明君修习了这么久, 定不是全无进步。   以她现在的水平, 要画神仙还困难,但简单的凡人, 已经不在话下。   画中之物成真以后,收集灵靶的速度变得飞快。   那些画出来的弓箭手不似神仙, 一箭能射下一片灵靶,但架不住千军万马,还有无数飞鸟猴子助阵。   缘杏只需要坐享其成,灵靶就会源源不断地落入她手中。   不过转瞬,缘杏拥有的灵靶,就从零,变成了拥有整个试场的整整六分之一。   缘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潮水,还打断了不少弟子之间的竞争和争夺。   缘正本来正在阻止其他弟子进入离缘杏近的区域,潮水涌来,他迅速反应,一个腾霄纵云,飞入空中,还不忘拉与他争斗的对手一把,将他拽到空中来,堪堪幸免于难。   那对手见到突然扑来的潮水,早就看傻了,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被缘正带离险境,他还在呆呆地道:“这、这怎么回事?我们这一场,应该没有善水的弟子啊?”   缘正看到这场大水,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缘杏被北海女君姑姑怂恿画海,结果淹掉了书房的事,眉头微松,嘴角弯出一个极淡的浅笑。   看来不必他太担心,妹妹这些年来,也有些出息了。   *   “那是什么?!”   “世间竟还有那样的仙术!”   “她是怎么弄的?怎么画着画着,就有潮水涌出来了!”   “画仙的能力,还有如此了得的吗?”   此时,空中的看客们,见到缘杏的能力,也是一片哗然。   画心伴生的能力罕见,世间弟子,大都听都没有听说过,难免吃惊。   不要说寻常弟子,便是东天女君那里的弟子,也是议论纷纷――   “那女孩,竟有这样奇特的能力?”   “缘正师兄是棋心伴生,按理来说,天下还有琴书画三颗灵心,该不会北天君门下的那姑娘,便是画心?”   “说起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北天君门下弟子,皆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只有一个单字代称,我听到北天君的一个弟子叫她‘杏师妹’,想来是单一个杏字……”   两个男弟子与其他人议论,说着说着,又暗暗交换一个眼神。   若那姑娘真是画心伴生,她与缘正师兄一个棋心一个画心,可真是般配极了。   这回,已不止是这两个男弟子。   缘正为缘杏保护灵靶范围、为她拖延时间的举动,已经再明显不过,虽说他没有直接帮缘杏拿靶子,但其中的偏袒,明眼人一看便知。   尤其,缘正平时不苟言笑,即使是对有意与他亲近的女弟子,也不假辞色。   东天女君门下的内门、外门弟子们,都新奇探究地打量着缘杏。   然而,缘杏本人现在还对此一无所知。   有了画中军的帮助,又有兄长暗中庇护,缘杏最后顺利夺得了两万个灵靶,占所有灵靶的五分之一,比她原本预计得还要多一些。   虽不及羽师兄、师兄,但作为文仙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出色成绩。   更何况她最后那一手抖画成真,效果十分华丽,极惹人注目。   缘杏完成试炼后,喜滋滋地回到师兄师弟当中。   “杏妹妹,你这回太厉害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藏着这一手!”   一见缘杏回来,立即站在云上对她招手,满眼放光。   缘杏被夸得怪难为情,赧然道:“我只是运气好罢了,而且,也还比不上师兄。”   “你是文仙嘛,又是我师妹,正常!”   道。   水师弟也殷切地望着缘杏,说:“师姐真的很厉害!果然,师姐是世间最好的……”   缘杏腼腆一笑:“谢谢。”   缘杏与他们两个聊完,又充满希冀地去看羽师兄。   其实她觉得,羽师兄如此出色,幸许看不上她这一点小小的成绩,就这样还想让师兄另眼相看,许是有些脸皮厚了。   但即使如此,缘杏还是忍不住期待师兄能够夸赞她一两句,哪怕只是小小的称赞,也足以让缘杏开心。   公子羽谦雅温柔地笑望着她。   他只要在那里站着,于她而言,便如月光临世。   公子羽说:“师妹聪颖,我猜到师妹会有办法,但没想到,短短几年,师妹竟已能干至此……想到在试场中画这样的画作,构思奇巧,实在精妙至极。”   缘杏的心房,忽然就被点亮。   她想跳来跳去,还想摇尾巴,但满腔喜悦到了表现的时候,就只剩谦虚而羞涩地低下头,小声道:“师兄过奖了。”   公子羽问:“这一幅画,可有名字?”   缘杏点了点头:“我画的时候,想叫它《鸟兽弓兵千军百里行水图》。”   很直接的名字。   公子羽笑了笑,说:“师妹画得很好,想不到师妹的画技应用已到了这般境界,我会记得的。”   缘杏暗自雀跃不已。   *   这样一来,北天君的弟子之中,就只剩下水师弟一个还没有下场了。   师兄师姐们都表现绝佳,就连杏师姐这样的文仙,都极为出彩,水师弟不知不觉,变得很有压力。   缘杏开解他道:“你是年纪最小的,又是医仙,即使表现一般也没事,我们都不会笑你的。”   “其实我也想让师姐看到我出彩的一面……”   水师弟有些难过。   但他定了定神,说:“也罢,我会尽力而为。师姐,那我过去了。”   缘杏对他点点头,目送他背着医箱进入试场。   水师弟这一场平平淡淡,没有太多腥风血雨。   水师弟是医仙,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   不过他也是北天君的弟子,除了医术,仙术也学得不错,并非全无还手之力,虽不太亮眼,却也无功无过。   但出乎意料的是,试场林地中也是有小动物的,水师弟见自己获胜可能不大,摘取灵球之余,随手帮落在地上的小麻雀做了包扎,谁料这小麻雀竟呼朋唤友,来帮水师弟摘取灵靶,大大加快了速度。   最后,水师弟拿到了一万多个灵靶,差不多有九分之一,算中上略高,也相当不错。   水师弟自己都觉得以外,回来的时候,步伐轻飘飘的。   然后,他自然是被师兄师姐们围着夸奖一通,小圆脸都被夸得有些红了。   这一日的试炼,到此结束。   接下来,缘杏他们能有几日休息,也可以去看看其他试场的弟子比试。   想到这里,缘杏便觉得浑身轻松。   不过,离开的时候,他们又与东天女君的弟子打上面照。   他们本来只是互相致意点头就要离开,但就在缘正要带着师弟师妹们离开时,缘杏想了想,脱口唤住他道:“哥……正哥哥!”   缘正回过头。   缘杏垂头道:“我听师兄们说了。刚才那一场的时候,谢谢你出手保护我。”   缘杏在试场中得知成绩时,就觉得自己拿到的分数比想象中多多了,隐约觉得其他人抢靶子的速度不应该这么慢。   她猜测有可能是哥哥,但不敢确定,事后又问了问,才肯定是缘正帮了自己。   缘杏又惊又喜。   她与兄长不算亲近,没想到兄长竟会在这样的竞争中出手相助。   缘正微滞。   他面不改色:“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缘杏斟酌片刻,鼓起勇气说:“我一直以为……正哥哥你,有些讨厌我。”   缘正一愣。   他不知道缘杏哪儿来这样的念头,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方便问。   缘正正色道:“我从未讨厌过你。”   两人正说着话,缘正身后的男弟子们,又开始发出奇怪的窃笑。   缘正皱着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见两个师弟这会儿贼眉鼠眼,神情古怪得厉害。   缘正没有理他们,只转头对缘杏说:“改天再聊。”   “嗯!”   缘杏应声。   *   “回屋回屋!休息了!”   缘杏回到自己的队伍这边时,师兄正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他扯着自己的衣领抖了抖,道:“我一身热汗,臭死了。我等下要去洗澡,你们要不要一起?”   第一轮试炼,今日但凡下了场的弟子,大多都出了一身汗,休息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西天宫这里如今因为弟子大会,人员众多,提供给弟子用的也是公共温泉,而且通常要好几个仙门的弟子合用,条件比不得在北天宫,但其实也还算不错。   公子羽今日一直坐着,总共只弹了十个音,倒是没出什么汗,但他素来喜爱干净,回屋势必要沐浴更衣,听号召大家一起去,索性便应了。   “杏师妹今日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想不到她平时看着文文弱弱的,还藏着这么一手!”   还没有从今日的弟子大会中回过神来。   等到了浴池,公子羽他们来得早,池中只有他们三个,早早地脱了衣服,露出少年人紧实而漂亮的肌肉,一边往自己身上泼水,一边感慨道。   公子羽微笑说:“杏师妹素来勤勉,谦逊好学,能有如今的进步,也是情理之中。”   三人中,的皮肤颜色最深,被晒得微黑,但公子羽的身体最漂亮,他生得修长,个子高而挺拔,有着男子的结实,被温泉的水雾蒙上,有种出尘的古典。   水师弟年纪还小,相对单薄,皮肤白得像瓷器。   淋完身子就跳下水,又说:“还有师父也是,昨天的事吓死我了,我到今天早上还想着呢!我还以为就黑美人这个性格,这一万多年来肯定都是孤家寡人,没想到他竟还真和东天女君有过一段!”   公子羽当时也有些意外。   他道:“我也是第一回 听说。”   说到这件事,水师弟好像也有些兴致,道:“师父当年,应该很喜欢东天女君吧。他昨日望着东天女君,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一听就笑了:“你才这么点高,懂什么眼神不一样。杏师妹比你大两岁,昨天还连男女之情都不太明白呢。”   水师弟气恼:“师兄你才傻,你懂什么?你就知道个拉手接吻,这都是生理上的欲望而已,那种心理层面上的好感和爱意,你明白吗?”   “我怎么不明白?”   双手一环,和水师弟杠了起来。   “说起来,你们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正好这两天弟子大会,平时我们周围里里外外就杏师妹一个,这两天见的人可不少了,不如都来说说,你们有没有遇见有好感的女孩子?”   将胳膊往浴池边上一搁,大义凛然道:“我先说!其实我觉得,嘿嘿,今天和我参加同一场的那个飞鸟化形的女孩子蛮可爱的,就是没听清她的名字……好了,我说完了,水师弟,你呢?”   水师弟白皙的面颊红了起来,他低声道:“杏……”   道:“不许说杏师妹!杏师妹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又是九尾狐,论感情,我们谁对她不比其他人深?论漂亮,其他女孩子跟她根本不是一条水平线上的。你说杏师妹,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水师弟坚持咬牙道:“杏师姐。”   :“那排第二的呢?”   水师弟继续:“杏师姐!”   :“那第三?”   “杏师姐!”   被气坏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   水师弟也生气:“师兄你才幼稚,喜欢就是喜欢,哪儿有什么第二第三。你根本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   不理他了,又贼兮兮地去问公子羽:“大师兄,那你呢?你有没有对哪个女孩子有过特别的感情?”   公子羽听他们聊到一半就已在走神,本来都开始入定凝神了,直到此时叫他,才又被拉回神思。   关于这个话题,他一句话没说,却又被他们拉下水。   公子羽之前没有在听,好脾气问:“你们在聊什么?”   重复了一遍,然后好心说:“要是没有的话,说说看弟子大会上对哪个女孩印象最好也行。”   公子羽皱起眉头。   看羽师兄这个神色,哀嚎道:“大师兄,你该不会也要说杏师妹吧?不许说杏师妹!”   而公子羽却像是后知后觉,还有些困惑。   他顿了顿,问:“弟子大会上,今日,除了杏师妹以外,还有别的女孩子吗?”   :“???”   水:“???”   和水两人,呆滞地看着公子羽,做梦都没想到居然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而公子羽自己,也面露疑惑。   弟子大会上,除了杏师妹以外没有别的女孩,想想也知道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此时此刻,要让公子羽回想,他竟然真的一个也想不起来。   说起女孩子,脑海中只浮现出杏师妹巧笑倩兮的模样。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状态,可是若非师弟提起,公子羽在此之前,竟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不对。 第五十六章   公子羽拧起眉头, 闭目凝思。   他记忆力一向不错,只要见过,连细枝末节都能过目不忘,但这一刻, 他居然真的没有想起来哪些人是女弟子。   回忆起今天, 他脑海中尽是杏师妹的模样。   杏师妹在云间亮着杏眸望着他的模样。   杏师妹迎他回去的模样。   杏师妹比试前紧张又期待的模样。   杏师妹伏在地上作画的模样。   杏师妹画完画拂裙起身的模样。   杏师妹被夸奖时羞涩红着脸的模样。   每当回忆起杏师妹的倩影, 他心头就涌上一股融融暖意, 心脏被化得柔软,不自觉想要微笑。   杏师妹的一举一动他都记得。   他的记忆力没出问题。   可是想来想去,他竟真的想不起其他人来。   怎么会这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公子羽忽然有些茫然无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他失去了思考方向。   而就在这个时候,浴池外头, 传来有些嘈杂的人声。   大约是又有其他仙门的弟子来沐浴了。   西天宫毕竟不是他们自己的北天宫, 听到有其他人过来, 他们都默契地闭了嘴,不再讨论自己仙宫的私事。   *   此时在浴池外的,正是东天宫的弟子。   缘正和他的两个师弟, 拿了沐浴的东西,正在做入温泉的准备。   缘正脱了外衫, 露出白皙流畅的背脊, 但他总觉得锋芒在背。   自从与缘杏道别,两个师弟怪异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时不时还发出促狭的笑。   这让缘正莫名其妙, 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睨他们, 问:“怎么了?”   “啧啧啧。”   一个师弟戏谑地模仿他的语调:“‘我从未讨厌过你’,从未讨厌, 这么说来,就是一直喜欢了?”   另一个师弟上前来拍缘正的肩膀:“师兄,想不到你也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我们还一直以为你是只会钻研棋谱的冰块呢,今日对你改观了。”   听到他们说的话,缘正觉得莫名其妙,蹙眉:“你们在说什么?”   “缘正师兄,你就不要再隐瞒了,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和北天君门下的那位杏姑娘,两情相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缘正的额间拧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师弟们的语气,无疑是误解颇深。   他和缘杏是兄妹,但他现在也不方便解释,只得拿着沐浴之物,一言不发地走到浴池范围里。   撩开布帘,看到里面的光景,缘正便顿了一下。   一个师弟惊呼道:“师兄!北天宫的人也在!”   缘正自是看见了。   北天君和东天女君的弟子,住得都是西天宫内最好的仙殿,两边离得不远,且又分在同一个试场,过来的速度差不多,在同一个浴池中碰见,不算太奇怪。   缘正与他们并不热络地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两个师弟净身入池。   他们在离北天君弟子最远的位置占了一角,两边互不干扰,但饶是如此,彼此说话的声音还是能听见。   两个师弟正聊得热闹,不从缘正嘴里套出一点话来,哪里甘心。   一个师弟道:“师兄,你和北天宫那位杏姑娘,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机缘巧合,偶然相识。”   是从娘胎里就认识的亲妹妹。   “说得清楚一点,认识很久了吗?”   “……嗯。”   缘正这边聊得热闹,而公子羽、和水三人,不知不觉也听了起来。   今天缘正在修炼大会时对缘杏的偏袒,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要说他们全然不好奇,自然是不可能的。   公子羽虽清楚其中缘故,但见他们说起缘杏,他也不自觉地听了起来。   而这时,东天宫的师弟像是发现了什么,大声说道:“说起来,缘正师兄,你和北天君门下那位杏姑娘,有些夫妻相哎!”   缘正:“……”   另一个师弟仔细看了看,也附和道:“说得对!真的有一点!缘正师兄和那位杏姑娘,五官轮廓说不清的神似!是有夫妻相!”   缘正:“……”   缘正:“……那不是夫妻相。”   这哪里是夫妻相。   他们是孪生兄妹,根本就是同一对夫妻生的,长得有几分相似,再正常不过。   缘正无语地闭上了眼睛,按捺下心浮气躁,眼不见心不烦。   而公子羽这边,水师弟早就听不下去了,恼得不行:“他们胡说八道!师姐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来一个人,就跟杏师姐像?!可别往脸上贴金了!”   水师弟望过去。   却见东天女君的弟子缘正,皮肤白皙,小脸、尖下巴,挺鼻薄唇,且与杏师姐一样,都是杏儿眼,除了五官因是男子而硬朗一些,与杏师姐还真颇有几分相似。   水师弟:“……”   水师弟冷笑着嘴硬道:“顶多都是九尾狐族,有少许共同点罢了。”   怜悯地拍了拍水师弟。可怜的师弟,小小年纪,就被妒火烧得脑子都不好了,说话前后矛盾、颠三倒四。   而这时,缘正目光一锐,没有理会自己的师弟,倒遥遥往公子羽的方向望来。   公子羽微诧,并未回避,而是迎目而上。   缘正这些年来都没有见过公子羽,但来弟子大会前,却从妹妹口中听到许多。   这些年来,妹妹说起北天宫中的事,就是羽师兄长羽师兄短。   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说太多了,很难为情,可是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聊起来。   想到妹妹聊起公子羽时,脸上那遮掩不住的少女情怀,缘正看着公子羽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审视。   不知公子羽本人,是否清楚缘杏那点朦胧的情愫。   若是知道,他又是怎么看待妹妹的?   是认真以待,还是存着轻视或者玩弄的不轨心思?   “……?”   不知道为什么,公子羽总觉得缘正看自己的眼神,带着电光石火的戒备和敌意。   缘正看了他几眼,就收回视线。   公子羽第一轮试炼的确是赢得很漂亮。   但是,后面还有第二轮、第三轮。   接下来,他有的是机会,试试这个人究竟有几斤几两。   *   另一边,缘杏也正拿了换洗衣裳,到女浴池沐浴。   西天宫与北天宫不一样,男女浴池并不相邻,反而离得颇远,缘杏过去要一点路,因此她进温泉的时候,池里已经有人了。   东天女君的三个女弟子已经泡在水里,暖汤氤氲,泉水上露着雪白的肩膀。   三人挽着长发、面目姣美,一眼望去,简直像是传说中九天公主下凡洗澡的景象。   三人注意到缘杏一个人,立刻都友好地对她招手打招呼道:“你是北天君门下的弟子杏姑娘吧?别害羞,别害羞,快过来呀!”   “和我们一起泡吧,一个人多无聊呀。”   缘杏见她们那里说得热闹,不好意思拒绝,羞怯而又期待地走过去,在池边洗干净身体,这才下了温泉。   东天女君的三个女弟子都是美人,和缘杏差不多,十五六岁的年纪,而且很有气质。   缘杏一下水池,她们就兴致勃勃地打量她。   “我们注意你好久了,终于有机会说上话!”   “北天君那里只有你一个女弟子吗?”   “那你平时光对着师兄师弟,都没有女孩子一起玩,岂不是很无聊?”   “北天君以往,会不会提起我们师父呀?”   她们叽叽喳喳围着缘杏问了一堆,才注意到缘杏有些文气,应接不暇。   最年长的一个女弟子忙主动道:“啊,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莫离,她叫作怜雨,还有这个最小的是我们小师妹,叫作迎阳。我们仙门里,缘正师兄你好像已经认识了,还有两个男弟子,个子高一点的那个叫龙井,嬉皮笑脸的那个是毛尖,你有没有印象?”   “有。”   缘杏连忙点头。   缘杏对哥哥的同门也很关注,女弟子话一点,缘杏立刻就一一对上了号。   于是,缘杏也介绍了一下自己这边的羽师兄、师兄和水师弟。   莫离她们兴致勃勃地听了。   但是接下来,三人眼波流转,看着缘杏,欲言又止。   缘杏眨眨杏眸,狐狸耳朵左右摆动,有些不安,问:“怎、怎么了?”   名为莫离的女弟子道:“其实关于你,有一件事我们很好奇,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八卦地凑过来问:“你与缘正师兄,是什么关系呀?”   “咦?!”   女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缘正师兄以往很闷,很少和其他人说话的,差不多整日就待在棋室里钻研棋谱,要不就是练习术法和弓箭,在仙门中没什么朋友,不少外门弟子都觉得他太高傲不好相处。”   “其实,我们平时也不太敢和缘正师兄搭话。”   “但是缘正师兄好像很在意你。”   “之前观战的时候,他时不时就会往你这边看一眼。”   “试炼的时候,他还特意帮你保护灵靶。”   几个女弟子越聊越近,将缘杏逼在中间。   最后,莫离一锤定音,问道:“你与缘正师兄,该不会是恋人吧?”   缘杏惊了。   她用力摇头,脸色古怪:“不是不是,完全和这没有关系。”   “会不会是缘正师兄单恋你,但你不知道?”   “不是,不是,这绝对不可能。”   缘杏做梦都没料到,哥哥的同门居然将她和哥哥想成是恋人关系。   缘杏尴尬得手忙脚乱,光是知道有这种猜测,就觉得很不自在。   缘杏说得无比坚决,而且表情简直像是受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吓。   缘杏这样的反应,三个女弟子也不得不信了。   怜雨问:“可若是如此,你与缘正师兄,为什么好像非常亲密呢?”   缘杏不好说他们是亲兄妹,只得努力解释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们同为九尾狐,又自小就认识,父母……父母之间又有些关联。”   “原来是这样。”   莫离松了口气,然后打趣地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娇俏女孩,道:“这下好了,弄清楚了,小师妹之前不知情,可是吃醋担心了一路呢。”   被莫离撞的那个女孩叫作迎阳,就是缘杏之前在东天女君庭院中见过的双环髻女孩,此时她散了头发,脸蛋扑红。   听到莫离的话,缘杏也新奇地朝她望过去,问:“难道你喜欢我……正哥哥吗?”   迎阳生了双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清丽逼人,很是可爱。   缘杏与她说话的时候,她也睁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缘杏。   被问及这件事,迎阳没有半分羞怯,大方地点点头,道:“当然了。”   缘杏第一次和女孩子聊这样的话题,主题还是她哥哥,觉得新鲜又有意思。   缘杏问:“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嗯!”   “你为什么喜欢他?这样的喜欢,和喜欢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被问到为什么,迎阳定了定,认真想了一会儿。   “起初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以前,我负责照顾师父养在灵兽园里的天马灵兔,每回安置好动物们,回弟子院修行的时候,总会路过缘正师兄的棋室,然后就能看见缘正师兄在里面钻研棋局。   “无论刮风下雨、阴晴圆缺,缘正师兄总在里面下棋。   “他总是拧着眉头,十分冷漠的样子,可是他下棋的时候,眼神特别专注,就像世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知不觉就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我想,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好了。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天天往师兄的窗户下走,做事情的时候会特别考虑他的喜好,出任务的时候得知和师兄一起,就会特别高兴,如果师兄和我多说了一句话,就能开心一整天。就算自己不想表现得这么明显,也控制不下来。”   迎阳这一番剖白十分坦诚,两个师姐听得唏嘘,纷纷揉她脑袋。   缘杏听着,却有些出神。   不知怎么的,听迎阳描述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想到了羽师兄。 第五十七章   缘杏也特别喜欢看羽师兄的脸。   她喜欢羽师兄弹琴时优雅的举止, 喜欢盯着他弹奏琴弦的手指。   她喜欢羽师兄摸她的脑袋,喜欢羽师兄温柔地对她说话。   羽师兄凝视着她、对她微笑的时候,缘杏轻易就可以开心一整天。   羽师兄就像是她的明月,即使不能触碰, 挂在空中也觉得皎洁。   但若是可以, 自己也想升到空中, 与他流光相照、日夜相守。   而这时, 迎阳落寞地道:“不过,我觉得会喜欢上缘正师兄,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师兄他英俊、聪慧、天资过人,看似冷漠孤高,实则有风度、有原则。“他教导师弟师妹的时候, 虽然有点一板一眼, 比较严厉, 但比师父讲得都要细致,还很有耐心,会根据大家不同的特质进行讲解。   “他是棋心伴生, 还是狐君宫的少主,无论是相貌、人品、家境还是个人才能, 都是上上等。在东天宫, 对缘正师兄怀有好感的,也不止我一个……”   迎阳说着说着, 又直直看向缘杏:“反而是像你这样, 明明得到了缘正师兄的青眼,却没有喜欢上他的人, 比较奇怪。你真的对缘正师兄,没有特别的好感吗?你可以放心说, 我不会因为这个就跟你吵架的。”   缘杏顿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迎阳费解道:“可你为什么不喜欢缘正师兄呢?难不成,你另有喜欢的人?”   缘杏一惊,茫然地睁圆了眼睛,在女弟子们的注视下,有后退躲避的冲动。   看到缘杏这样的反应,三人都起了兴味。   迎阳道:“看来是有了!是谁是谁?是北天宫的人吗?说起来,你是北天君唯一的女弟子吧?平日里,与师兄师弟,是不是都很亲近?”   迎阳那样说的时候,羽师兄如玉的面容,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缘杏脑海中。   他出现得太过合理,将缘杏自己都吓了一跳。   缘杏忽然无措起来,满眼都是无助。   她懵懂地问:“喜欢是什么样的呢?那样的……算是喜欢吗?”   迎阳说:“很简单。你想想看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喜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他偶然离你近的时候,你是觉得紧张喜悦,还是觉得别扭?你想不想偷偷牵着他的衣服?你愿不愿意和他拥抱接吻?如果他对其他女孩微笑温柔,你会不会觉得心痛,会不会委屈吃醋?”   绝大多数答案,都是肯定。   缘杏喜欢羽师兄身上凝神香的气息,喜欢偷偷牵他的衣服,有时候甚至想偷偷藏到师兄的袖子里,把尾巴绕在他胳膊上。   迎阳又道:“你想象一下,你穿着美丽的婚衣,坐在寂静无人的婚房中,灯火阑珊,红烛熠目。垂下的冠珠遮住了你的视线,然后有人踏雪而入,走到你身边,用修长的手指拨开你眼前的金珠,温柔地含笑望着你――”   ――是羽师兄。   缘杏脑海中出现的,是羽师兄的样子。   她先看到了羽师兄的眼睛,然后是他的鼻子和嘴唇,缘杏甚至想象到了他穿婚服的模样,想象到了他腰带上的点缀。   羽师兄腰间还挂着她打给他的络子。   他唇角带着笑,凝视着她的眼神比平时更柔情。   他离她很近,缘杏仿佛嗅到了他身上清新的凝神香。   他可能还会离得更近,但缘杏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心跳如鼓,紧张不已。   缘杏彻底慌了神。   太过真实的画面让她彻底迷失了节奏,缘杏简直想要钻入水底,将自己藏在温泉里面。   迎阳凑过头问:“你看到了谁?”   温泉的水汽将缘杏的面颊蒸得粉嫩,她摇了摇头,不敢说。   迎阳担心地问:“不是缘正师兄吧?”   缘杏笃定地摇头。   迎阳松了口气,对她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而缘杏还在迷茫。   她一直都很喜欢羽师兄,也知道羽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   但原来……这便是男女之情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接下来要怎么办?   迎阳看着缘杏大失分寸的脸色,猜到她可能想到了什么人,但自己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于是体贴地拍了拍缘杏的肩膀,道:“那我就不问了。不过,我们年纪差不多,现在又都住在西天宫里,你要是想找人商量,可以过来找我们呀!随时都恭候光临。”   缘杏心不在焉,迷离地点点头。   *   这天黄昏,缘正回到客房,摆了棋桌棋谱,正在为接下来几日要开始的第二轮策略试炼做准备,就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缘正抬头,只见门上映着女孩子的倒影。   缘正道:“进来。”   门“吱嘎――”一声打开。   缘正本以为是哪位师妹想问他修炼上的问题,谁知推门进来的,竟是缘杏。   缘杏今日看着心不在焉,好像浑浑噩噩的。   她头发只简单地盘着,发尾微潮,身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淡香。   “正哥哥……”   缘杏眼神躲闪,露出些娇羞的神色。   她没头没尾地问:“若是我将来有了喜欢的人,将要成婚了,你和爹娘,会怎么想?”   “……?!”   缘杏说出来的话,让缘正心头当场一震。   什么喜欢的人?!   什么要成婚?!   妹妹为什么忽然开始考虑这个了?!   短短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发生了什么?!   缘正第一时间就想到公子羽,并且迅速将妹妹的异常归结到了他头上。   该不会是公子羽,哄了缘杏,说要和她私定终身了吧?!   这个可能性刚一冒出来,缘正登时感到一阵无法克制的恼火。   好在他性格沉稳,想到这种猜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又迅速将火苗压了下来。   缘正端详着妹妹神情恍惚、脚下轻飘飘、浑身冒着傻气的模样。   缘杏素来聪颖,很少见这种样子,缘正料想她自己肯定也没想清楚,还有挽回的余地。   缘杏其实这会儿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从浴池出来以后,总觉得头脑发热,特别想找人聊聊,可是和师兄、水师弟聊天,怕他们猜到自己的心思,去找迎阳她们,好像也没有熟到这个份上,她想来想去,才一时上头来找兄长。   不过说完以后,缘杏有些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对哥哥说的话,顿时害羞懊恼,羞得无所遁形,她窘然说:“对不起,正哥哥,我胡说八道的,你当没有听到好了。我回房间去了……”   说着,缘杏就要回去。   “等等!”   缘正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腕。   他正色问:“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是男子?”   “不、不是,不是男子。”   缘杏从未见过兄长如此严厉的表情,都有些受到了惊吓。   缘正一顿,又问:“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不会是有人口头对你求亲了?”   缘杏面上通红,立即否认:“没有没有,怎么会……”   缘杏愈发窘迫。   是她说得太超前了,才让兄长这么紧张。   想到自己只是听了迎阳的一番话,就胡思乱想了这么多,缘杏羞赧不已。但又想到这些只是她一个人的想入非非,羽师兄或许对她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是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缘杏又有些失落。   缘正见并没有人对妹妹求亲,也冷静下来。   他稍作停顿,望住缘杏,一本正经道:“那就好。杏……妹妹,你需要记得,如今虽在外无人知晓你的身份,但你终究是货真价实的天狐宫公主,要与你成婚之人,可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就行的。   “必须三媒六证,三书六礼,禀明天地,面见父母。   “爹娘虽会以你的喜好为先,但对方最好也要门当户对、才华出众,至少也要人品清白、以诚相待,来路不清或者来路不正之人,是万万不行的。   “北天君让弟子们掩藏身份、平等相处,是一番好心,但这样相处,仅限于弟子之间。   “若你与谁情投意合、涉及婚聘,那势必要互相说明身份,再告知父母,不能像在师门中那样不清不楚,更不可擅作主张,明白吗?”   哥哥将条理说得一清二楚。   兄长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浇灭了缘杏的满腔热情。   若不是缘正提起,她都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是天狐族的公主了。   在北天宫的生活太过自由惬意,以至于缘杏很少去考虑现实身份,只当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师父的弟子。   帝君之女的门槛,在仙界都属于比较高的,普通一些的仙人,会被直接吓退也未必。   仔细想想,她不知道羽师兄究竟是什么人,羽师兄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连羽师兄真正的名字,都不清楚。   师兄或许其实并不喜欢她,即使师兄对她真有一点好感,若知道她是天狐君的女儿、九尾天狐的公主,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缘杏心底顿时生了怯,情窦初开燃起的勇气的小火苗,“啪”的一声,就熄灭了。   缘杏蔫耷耷的,忽然垂头丧气起来,九条尾巴凋谢似的垂了。   缘杏道:“我明白,正哥哥,我不会乱来的。”   “委屈你了。”   妹妹一向乖得令人心怜。   看着缘杏没精打采的模样,缘正亦于心不忍,微微松口:“……也不是完全禁止你和男子接触的意思,只是在互知身份以前,莫要牵扯太深。”   “嗯。”   缘杏点点头,背后的九条尾巴还是没有竖起来。   她说:“正哥哥,那我回去休息了。”   “……好。”   缘杏乖巧地离开。   缘正将缘杏劝住,既是忐忑,又是心疼。   不过,想到她对自己说的话,缘正又忍不住有所思量。   公子羽……   缘正皱起了眉头。   *   数日后。   所有弟子第一轮试炼都结束,第二轮试炼开始。   公子羽再度见到缘正的时候,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敌意比之前又强了许多。   公子羽:“……?” 第五十八章   缘正看他的视线, 一向凌冽。   公子羽能理解对方将自己当对手的想法,并不稀奇,只是今日,除了竞争之外, 缘正的目光中, 似乎还多了几分审视称量的意味。   下一刻, 缘正冷眸一动, 平视前方,仿佛先前的敌意,不过是公子羽的错觉。   公子羽一定,收敛情绪,亦望向高空。   九天玄女遥遥浮在重云上, 向所有弟子宣布:“弟子大会第一轮试炼, 到昨日全部结束, 目前所有弟子排名如下――”   话音刚落,哗啦一道长幕张开,从天空一直垂到地上。   长幕之上, 密密麻麻全是名字,而名字之前, 全都标着“壹”“贰”“叁”的排名, 名字之后,则是摘取的灵靶数目。   字迹虽小, 却施了仙术, 在场所有仙门弟子都能看得清楚,并且能轻易找到自己的名字。   次序一公布,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仙门弟子欢呼喜悦, 有的仙门弟子则泪洒当场。   而在大红长幕的最上方,那个醒目的“壹”后,赫然只跟着一个字――   羽。   而在“贰”之后,则是两个字――   缘正。   公子羽位列第一,而缘正屈居第二。   这个名次一公布,公子羽谦逊地静坐不语,而缘正面无表情,只微微抿了抿唇。   弟子大会的头几名,一向是最引人瞩目的。   众人找完自己的名字,第一时间便是看头几名,接着,便有议论传来――   “第一轮的第一名,竟不是缘正了!”“缘正年年都连夺三魁,想不到公子羽一回来,他第一轮就失利了。”   “北天君与东天女君的弟子之争……”   “公子羽是何人?”   公子羽许久不来弟子大会,已有一些小弟子不知道他,但是这第一轮夺魁,所有人的焦点顿时都集中到他与缘正身上。   这个时候,缘杏也在努力找大家的名字。   九天玄女将名次幕一铺开,缘杏就像福至心灵,刹那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排名――   第六十七位,缘杏。   参加弟子大会的百年以下弟子,足有上万人,第六十七位,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尤其以画仙的身份栖身这个位置,更是难能可贵。   缘杏大大松了口气,心里很满意。   然后她迅速又去找其他人。   作为第一第二的羽师兄和哥哥,她都很快找到了,然后是师兄,竟排到了第七位之前,若不是他正好与羽师兄在同一场,或许名次还能更好。   水师弟比起他们都要靠后些,在第四百八十位,总算进了前五百名,且他是凡仙,放眼整体,还是很出色的。   公布出来的排名,越到后面,名次咬得越紧,有时候同样的灵靶数,就可以有好几百人。   虽然每个场地都有十万个靶子,但是能够大片摘靶都是最为出众的弟子,能凭一己之力摘到一万靶以上的,都已经算是佼佼者,像公子羽和缘正这样具有清场能力的弟子,更是凤毛麟角。   大部分试炼,直到时间结束,都摘不完所有灵靶,有几场甚至所有人总共只摘掉一万来个靶子。   等看完自己仙门,缘杏又去看东天女君的弟子。   东天女君那边除了哥哥之外,最好的是莫离,在第五名。   然后是迎阳,第九十三名。   剩下的怜雨、龙井和毛尖,都在第一百名到三百名之间,不功不过。   第一轮很明显偏武仙或者有相关天赋的弟子,因此前一百名有八成都是武仙,且几乎所有人都出自名门,师父的名字耳熟能详。   总体而言,所有人都表现不错。   缘杏心里顿时轻快起来,尤其为羽师兄和哥哥高兴,他们两人都出众至极。   很快,又听有人讨论道――   “那这一回的弟子大会,公子羽和缘正,孰强孰弱?你们看,莫不是公子羽又会夺魁?”   “这可不一定!”   立刻有人反驳道。   “第一轮的试炼,不是缘正的强项,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若要做判断,至少也要看完第二轮再说――众所周知,缘正是棋心伴生,第二轮才是他的强项,在策略上,缘正恐怕所向披靡。”   那人话音刚落,不少人都往缘正身上看去。   只见缘正垂眸而立,腰背笔直,周遭气场一片孤冷,似与旁人有冰墙相隔,他对他人的眼光浑不在意,可也难以接近。   缘正回身,对其他人看也不看,只听他对师弟师妹们道:   “走,去试炼。”   *   第二轮试炼,重点是计策、大局、策略。   素雅开阔的雅间内,每人面前都有一块兵盘,一百枚有身份代表的兵子,每一枚兵子,都能调动三百纸兵。   参加试炼的弟子可以任意调动、布局兵棋子,当棋子移动,三百纸兵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雅间立在高处,能从雅间看到校场上的场景。围观的弟子不能靠近雅间,怕打扰试炼弟子思考,但是可以观看校场上的局势、观看纸兵争斗。   说白了,就是下仙棋。   比起第一轮试炼仙力,第二轮试炼更考脑子。   师兄第一轮结束,整个人就蔫了一半,开始念叨什么时候开始第三轮。   他问水道:“师弟,你下过棋吗?”   水师弟腼腆地回答:“跟杏师姐学过围棋,会下一点,但是不太好。如果师姐不刻意让我,就完全赢不了。”   震惊了:“杏妹妹的棋力竟然这么强!”   北天君在琴棋书画四艺当中,最擅长的是琴棋两项,正因如此,公子羽其实才是他最倾尽全力教授、亲力亲为的得意弟子。   北天君喜爱下棋,有时候也会与北天宫中的客人、仙官对弈,兴致来了,也会和弟子下。   公子羽和缘杏两人,下棋虽不是主要的修炼内容,但棋艺都得到过师父的指点,时常也会陪师父下。   但这方面就不行了,一听要坐下来超过一刻钟,他跑得比谁都快。   所以对公子羽和缘杏的棋力如何,他不很清楚,但隐约觉得,两人恐怕都下得不错。   这时,与水两人,都忽然感到肩膀一沉,是有人重重拍了他们肩膀。   他们两人回头,就看到师父北天君笑盈盈地站在他们身后。   师父笑容满面,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北天君春风般和煦地开口道:“儿,水儿,仙界众所周知,我的棋力琴艺认第二,便无人敢上前认第一。第一轮也就罢了,第二轮撞在我的强项上,你们切记要好好表现,若是下得太差,让人笑话我北天君竟然有那么不会下棋的弟子,那接下来几年,我定会好、好、指、导你们二人的。”   与水二人,顿时觉得师父放在他们肩上的这两只手,足有千斤重。   道:“不、不用这样吧,这是演兵布阵的仙棋,也不是围棋啊。”   北天君道:“一样的,没有我不擅长的棋。”   试图岔开话题道:“师、师父,您不用去关心一下羽师兄和杏师妹吗?他们两个现在肯定也很紧张。”   “羽儿和杏儿啊。”   然而说起他们两个,北天君从容不迫,好像很是自得。   他道:“他们两个,没什么可担心的。要担心的,该是他们对手才是。”   “……?”   心头一凛,不知为何,他觉得师父的语气……似乎颇为自傲?   第二轮试炼,不久就正式启动了。   每个人都被分到了对手,一轮一轮角逐,要等到最后,再列次排名。   缘杏第一日、第一场就要上阵。   她的对手是个刚上仙门、被收为弟子的凡仙,是个男子,年约二十二三,一见对面坐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心中一松,就轻视了三分。   第二轮试炼不像是第一轮,对仙力有那么高的要求,只要会下棋、头脑灵活,即使修为差距悬殊,也有可能赢。   而他作为凡仙,思路还没完全拐过神来,觉得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读过多少书,思维棋力定不如男子,神女或许比凡女有特殊之处,但总比遇上强劲的男仙好些。   于是男子安心地坐了下来。   不到一刻钟,男子哭着奔出了雅室,他的兵盘校场上,只剩下被屠一片的残碎纸兵。   水师弟趁着休息的间隙,上来看杏师姐的情况。   只见杏师姐茫然地收拾着自己的棋子,问:“他怎么哭得那么厉害,不就是输了一局吗?不必如此吧。”   水师弟全程在校场边上看完了杏师姐单方面屠杀那个凡仙弟子的全过程,此时心情复杂地看着兵盘上的残局,道:“师姐,你下得太狠了。”   水师弟和缘杏下过棋,知道她是怎么一个棋路,但是缘杏教他的时候很有耐心,而且通常会让他,现在水师弟看杏师姐和别人下棋,还是捏了把汗。   杏师姐看着文文秀秀,是个内向乖巧的性子,可是下起棋来,却是杀气腾腾,攻远多于守,一旦亮刃,非到对手丢盔弃甲不肯罢休,非常凶残吓人。   最关键是,她脸上的表情还一派文静天真,好像浑然不觉,搞得反差很大,分外恐怖,都让人猜不出是不是障眼法。   “嗯?”   缘杏歪了下耳朵,有些不解。   她倒是没出哪里不对。   她自幼和哥哥下棋,哥哥在她面前没有杀气,且都让她,都是哥哥守,她进攻。   兄长那般的防御,如同坚实的天罗地网,若是攻势不猛,连钻个洞都不可能,若是不赶尽杀绝,马上就能找到漏洞春风又生。   缘杏这样下了许多年,就习惯了,觉得这就是普通的下法。   先前在北天宫里和师父、羽师兄下棋,羽师兄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温柔望她,而师父第一次下的时候笑了半个时辰,也没说不好。   所以今日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被她下棋下哭的。   缘杏不解,没想明白,于是只当是对方心理承受能力不好,或者凑巧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她问水师弟道:“羽师兄和师兄呢?他们那边怎么样?”   水说:“……师姐你赢得太快了,师兄们还没轮到呢。”   “啊。”   缘杏恍然大悟。   她想了想,又问:“那东天女君那里的缘正……师兄呢?他应当下完了吧?”   听到杏师姐问起缘正,水师弟心里有些不快活,但他顿了顿,还是如实答了。   水师弟道:“那个叫缘正的弟子,今天好像心情不是太好,有点心浮气躁。他嫌一个一个人下太慢了,让九天玄女娘娘同时给他安排五个对手,他一起下。考虑到他既往的战绩,九天玄女娘娘同意了。”   缘杏心头一紧,追问:“然后呢?”   水师弟回答:“……都赢了,现在那五个弟子都哭着跑了。”   水师弟心中百味交杂。   即使他不想承认,杏师姐和那个叫缘正的弟子,还真有几分共同之处。   比如说,现在他们把两边的对手都下到哭着跑走的情况,非常像。 第五十九章   缘正那里, 此时正热火朝天。   他无疑是这回夺魁最热门的选手之一,第二轮试炼又是他的强项,他还做出了以一敌五的决定,观众都往缘正这里聚, 弄得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缘正所伴生的, 是棋心。   所谓的棋心, 说来有些玄乎。   缘杏的画心能落笔成真, 弦羽的琴心也有奏乐成景之效。   棋心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也并非只在下棋上有用。   棋心的作用,在于预测。   优秀的棋士都能算棋,走一步预测后面十几步,预测对手下棋的种种可能性, 因为要思考, 所以高手之间对决, 常常下一步就是几个小时的互磨,下到后面用脑过度、头痛欲裂,好几天都缓不过神来。   缘正的预测能力, 则远在常人之上,连所谓的天才都不能望其项背。   天才能够一口气算十几步棋, 缘正顷刻就能看出百步棋、所有下法。   只要他愿意, 洞察布局、预测后续,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并且不局限于棋。   延伸到生活中, 一个人的性情、想法、生活规矩、姻缘、命运,他都能知前事观未来, 轻易都能看透。   不过,就像缘杏画不出神仙一样, 缘正的能力也有限制。   越是修为高深的仙人,他能知道的信息就越少。   到目前为止,师门中的师弟师妹这样的小仙或者凡仙,他若是要看,能看到不少,但是出于礼貌,除非师弟师妹主动请求,他从未在他们身上动用过棋心的能力。   而到妹妹缘杏这般,虽然本身修为尚且一般,但有父母庇佑的神女,他要看就比较难了。   缘正也有原则,除了缘杏的健康平安,他不会多预测别的内容。   而公子羽……   直接什么都看不见。   这令缘正心浮气躁,也有些想不通。   他不喜欢公子羽,但并未有过分窥探对方隐私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他与妹妹之间的关系会深到什么程度、真实的为人如何。   然而,棋心居然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公子羽的确出众,但毕竟也只是十九岁的少年神仙,修为无论如何,应当都没有到看不出的地步。   他是当真本人就如此高深莫测,还是背后有强大的神仙庇护,亦或是……北天君隐瞒门下弟子的影响?   缘正想不透其中缘由。   但用不了棋心,他就只是个普通的兄长,只能以普通人的方式,去替妹妹打探公子羽的虚实。   思及此处,缘正的棋风愈凶,立刻又下哭了两个凡仙弟子。   和缘杏已经被养出了擅长攻击的棋风不同,缘正风格多变,随机应变,并不拘泥于某种棋路。   但今日不同。   缘正颇为急躁,只追求速度,速战速决,故而下法极俱攻击性,差不多几步棋就轻易将对手的纸兵都下死了。   寻常弟子与素有声名的缘正比试,心理压力本就不小,哪里晓得缘正竟会是这样可怕的棋路。   好歹也是仙门弟子,内心多少有几分傲骨,被这样轻易击败,精神冲击可想而知。   到后来,甚至有不少人直接弃权。   短短半日,缘正就赢下一百余人。   *   缘杏跑来看的时候,缘正依然在以一敌五,而其中三人的纸兵已经被赶尽杀绝,剩下两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缘杏看到师父也在。   北天君似乎对策略战有些感兴趣,亲自到了场,正在一块一块看缘正下出来的兵盘。   缘杏见状,也有些好奇,走到师父身边,问道:“师父,正哥哥他,表现得怎么样?”   北天君勾唇一笑。   “才思敏捷,变化多端,有勇有谋,小小年纪已通透对弈之精髓。今日似是心绪未定,下得有些草率,但是……瑕疵不掩灵犀,未来不可限量。”   北天君给的评价很高,他看着棋局,美眸微眯,眼底尽是欣赏之色:“只可惜……”   缘杏本来听到师父夸赞哥哥很高兴,可是听到话里还有转折,又是心头一紧,连忙追问:“怎么了?”   北天君说:“只可惜,他这颗棋心固然了得,却尚未发挥出全部的潜能。东天女君是个好师父,比我有耐性,也才华横溢。但论起专长,她书画胜我三分,棋艺却还是逊我一筹,若是缘正能由我来教导,他棋艺上的造诣,如今还能再上两层。”   北天君说话时,语气里有一分遗憾和一分惋惜,的确是惜才之心。   他抬手摸摸凑到旁边的缘杏的小脑袋,自言自语似的道:“你们兄妹两只小狐狸,是不是挑错师父了?”   此时他们周围没有别人,这话只有师徒两人能听见。   缘杏想起,师父过去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当初刚上门狐君宫,算出他们兄妹一个是棋心,一个是画心时,本以为缘正才该是他的弟子,没想到与他有缘的,却是她这个画心伴生的妹妹。   师父平日里十分疼爱她,对她尽心尽力,缘杏虽不是最善棋艺,师父也时常称赞她聪颖伶俐。   但,命中有缘的弟子不是缘正,想来师父心里,仍然存着几分奇怪。   其实缘杏有时也会想,为何她的师父不是东天女君呢?   倒不是不满意师父,只是觉得若是交换,会更符合常理。   哥哥和东天女君私下里,说不定也曾疑惑过。   缘杏考虑了一会儿,对师父道:“或许没有挑错。师父你虽然不是最善画技,但却与东天女君曾有情缘,且情丝未了。若是师父与东天女君日后破镜重圆,再结为仙侣,那东天女君就是我的师母,师父也是哥哥的师丈,我们都算有了两个师父,还多学一桩本事,无论拜谁为师,都没有区别了。”   缘杏的话,倒真让北天君愣了一瞬,心尖一动。   但接着,他又有些自嘲地笑道:“破镜重圆,谈何容易。再说,我余情未了,对方却未必如此。或许,在她心中,我早就同烂掉的木头一般,没了就没了,不值得再回首一顾。”   北天君轻叹一声,又抚了抚缘杏的小脑袋,笑道:“罢了,不提这些,看局看局。”   言罢,他又投入到观棋局当中。   *   第二轮试炼一连持续了许多日。   缘正从以一敌五,逐渐过渡到一以敌十,全无败绩,尤嫌不够快。   这天上午结束,缘正放下棋子,仍觉得心绪未平,浮躁得很。   他从雅室中走出来,待要归去时,正好路过公子羽与另外一个仙门弟子对决的雅室。   从高处雅室的窗户,能看到两人的神情动作。   公子羽显然是赢了。   但他不骄不躁,微笑地拱手承让。   另外一位弟子心有戚戚,尽管没有赢,但好似仍然十分敬重公子羽的人品,与他互相行礼致意。   缘正看了一眼公子羽的举止,就去看兵盘校场上留下的棋局。   正所谓做人如下棋,从一个人的棋路,也能看出其为人。   公子羽的棋风温润而凌厉,看似优雅淡薄,实则暗藏杀机。   若对手正派健谈,他便也从容谦让,与对方品茶清谈,可进可退,徐徐图之。   若对手包藏诡心,他同样可以笑里亮刀,一招制敌,出其不意。   好棋。   也是好对手。   缘正看着对方的棋局,有些心痒,起了几分与对方下棋的兴致。   并非单纯地争强好胜,而是棋逢对手,想要好好下一局。   缘正想起,公子羽是北天君的弟子。   北天君的棋力在仙界数一数二,以前刚和妹妹各自确定师门的时候,他也曾疑惑过,为何不是妹妹跟着东天女君修炼,而他拜师北天君,也曾遗憾不能与北天君这样棋力极有盛名的神仙切磋较量。不过后来随东天女君修炼,他发现师父在棋艺的名望上不及北天君,但同样别具风格,且待他用心至诚,于是缘正就沉下心来,随东天女君磨砺。   现在,看到公子羽这样独特的棋风,他竟又萌生出一丝儿时的念头。   好在,他立即就想起,公子羽与自己妹妹之间的不清不楚。   想到缘杏情窦初开的少女神态,缘正就打起十二分精神。   再怎么好的棋风棋路,若是品性才能不够好,他也绝不可能让他轻易染指缘杏。   缘正略一定神,又去看缘杏。   缘杏那边,也快结束了。   这是她今日,第五个对手。   缘杏没有像哥哥那样以寡敌众,但多亏她进攻迅猛的风格,一次对决的速度也很快。   第二场试炼,所有的弟子们也各有想法。   有的人会将所有的纸兵汇成一支大军,碾压过境。   有的人会将棋子藏起来,等到对方没有注意之际,再突然奇袭。   有的人会用特殊的手法扰乱对方的思绪,在从中得利。   但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最终还需要弟子们有清醒的头脑,有真正的谋略。   随着试炼的场次越来越多,所有人的能力也越来越清晰。   缘杏能感觉到她每日对阵的对手正在越来越强,应该是所有选手在九天玄女的安排下,开始逐渐与能力相当的人比试了。   同时,在第二轮中最具有竞争力的人,亦越来越引人注目。   不多时,就到了最终角逐的时刻。   快到尾声的时候,九天玄女公布了第二轮中目前为止表现最为出色的十个人,他们将会一对一轮番进行比试,直到所有人都互相比过,得出最后的名次。   最后的十人里,毫无疑问有缘正和公子羽。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   缘杏。   *   “杏师妹太厉害了吧!”   这段时间下来,尽管早就看到了杏师妹在这一轮上的能耐,但亲眼看到被九天玄女写下的那个“杏”字,还是不由咋舌。 第六十章   第二轮比试的结果, 和第一轮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动。   公子羽和缘正这样变化不大的暂且不论。   缘杏从六十七名,一口气升到了前十。   从第七名落到了两百名开外,这还是他每天晚上去求公子羽和杏师妹帮他临时抱佛脚恶补、分析对手、出谋划策的结果, 师父每回看他的笑容已经越来越亲切, 拍他肩膀的力道, 也越来越沉重了。   水师弟倒是意外得不错, 到了八十多名,进了百名以内。   对水师弟的排名很是震惊:“你竟然成绩这么好!”   “我好歹也是师父的弟子。”   水师弟腼腆地道。   “我虽是凡仙,但难得有不用考虑仙力的试炼,自不能丢师父和师姐的脸。”   公子羽也跟着称赞:“师弟善识人心,在这方面, 是有几分天资的。”   水师弟被公子羽夸赞, 略有几分纠结, 但是同时,又同样有些自得。   不过,要说最受瞩目的, 还是前十名。   前十名的十人,都是全战全胜, 尚无败绩。   为了表示对他们的重视, 其他弟子接下来还是随机分配,唯有他们十人, 是要当众抽签的。   不仅如此, 接下来他们每个人一天只比一场,用的也会是西天宫内, 最好的几个高台雅室,这样其他弟子想要观摩学习, 也能方便许多。   接下来的这几战,注定会受人瞩目。   九天玄女宣布完名次最前的十人,利落地朗声道:“请这十位弟子,上前抓阄。”   缘杏顿了顿,与羽师兄一同到九天玄女身边。   缘杏去望另外几个对手。   除了她、羽师兄和哥哥以外,东天女君的弟子迎阳也在其中,迎阳对上她的视线,有些难为情地对她笑了下,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剩下的六个人,有几位在第一轮中也表现出众,故而有些面熟,还有几人就不认得了。   九天玄女拿出一个只容一手探入的瓮,示意他们伸手进去。   轮到缘杏时,她将自己的纤手探入其中,手腕一弯,便拿出一枚棋子来。   那瓮中放的是十枚围棋子,五枚黑,五枚白。   拿到黑子的,可以再去抽签决定对手。   缘杏将自己的手掌摊开,一看,掌心中是一枚黑子。   九天玄女于是道:“过来抽签吧。”   缘杏和另外四个抓到黑子的弟子走到九天玄女面前,又去拿她呈上来的五个倒扣的木牌。   缘杏犹豫片刻,挑了最左边一块牌子翻开,只见木牌木底黑字,印了一个字名――   羽。   竟是师兄!   缘杏翻出这样一块牌子来,看着木牌间那个她心尖上的字,心头便是一颤。   亦惊了:“杏妹妹怎么翻出了大师兄来!这下完了,第一场就要师兄妹相残。”   水师弟也吓了一跳,但他的反应与不同,很快镇定下来,道:“杏师姐聪慧过人,才谋出众,即使是与羽师兄对阵,想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水师弟对杏师姐的盲目崇拜一向过分,听得不大相信,尤其想想杏师妹的对手是那个强到可怕、什么都会的大师兄,哪怕不是由他上阵,都一下子觉得胃疼了起来。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杏师妹的确是百战百胜,比原本估计的,还要强上许多,似乎也没法草率下定论。   转向北天君,问:“师父,你看杏妹妹和大师兄,谁更厉害一点?”   北天君似乎并不介意他的两个弟子第一场就碰上面,看到缘杏抽中了弦羽,他还颇有兴致地勾起嘴唇。   北天君回答道:“杏儿善攻,羽儿善御。但论棋术,今年他们两人在我面前对弈,杏儿执黑先手十五次,九胜六负;羽儿执黑先手十三次,八胜五负;一人是无坚不摧之矛,一人是坚不可摧之盾,以此之矛,攻此之盾,如风吹浮草,来去不可知。”   :“……师父,你能不能说点人话,容易听懂点的。”   北天君:“两人伯仲之间,胜负难分。”   咋舌道:“杏师妹竟然这么强,与大师兄旗鼓相当,连师父你都说不出胜负来!”   北天君言道:“两人以往各有输赢,是很难说。”   水师弟则听得很认真,他想了想,提出看法道:“听师父的说法,杏师姐与大师兄棋艺差别不大,那么到时候,谁先手,谁的优势就会大一些。既然如此,他们两人比试时,谁先下手为强,是不是大半就赢了?”   北天君颔首:“围棋时,的确如此。但这场试炼用的兵棋纸兵,规则与围棋还是有差异。且杏儿和羽儿两人对弈时,基本上赢了也都是险胜,不能说绝对。”   水师弟眯眼,若有所思,将大拇指抵到唇边,咬起了指甲。   看水师弟的表情,总觉得慌兮兮的:“师弟,你不会要给大师兄下什么药,好让他到时候拿不到先手吧。”   水师弟不屑地瞥了师兄一眼,道:“哪儿有这么神奇的药,我倒是想找。”   “那你干嘛学师父眯眼睛?!总觉得一肚子坏水。”   “我只是在想,今日要不去西天宫借一下膳房,帮杏师姐做点好吃的补补脑子罢了!”   师兄弟两人吵成一团。   而这个时候,缘杏拿着写了“羽”字的木牌,有些茫然地望向羽师兄。   公子羽并不介意,对她淡雅一笑。   缘杏垂头丧气地回来,像做错事的小兔子,道:“羽师兄,对不起……”   公子羽笑道:“师妹何错之有?”   他凝视着缘杏的眼眸而笑:“能对上是好事,我很期待再与师妹对弈。”   缘杏心头突突地跳。   她最近才想明白,自己对羽师兄的不是寻常师兄妹情谊,而是男女间的爱慕,再看见师兄这般弯着眸笑望她,她只觉得气息一滞,连呼吸都不会了。   缘杏张皇地低下头。   公子羽看到师妹惊惶羞涩地低头,她耳尖微红,香腮胜雪,尖尖的下巴抵着锁骨,显得整个人小小的。   公子羽亦是一顿。   他如今看着师妹,也有些与过去不同的感觉。   他是初次意识到,杏儿在他心中竟如此不同,不同到让他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其他人。   这是什么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心尖一点雪,化不开,抹不掉,而何时落在那里的,又无人知晓。   于是,次日正式对弈时。   两人都有些心乱,两人之间的氛围,亦有些古怪。   只是双方都心绪不宁,反而注意不到对方的异样。   雅室里有些奇怪的暧昧气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是师兄妹,往日也不觉得奇怪,今日却感觉连眼神交错都是罪过。   两人先要猜先。   虽然用的是兵盘兵子,但是用的是围棋的方法来决定谁先下第一步。   缘杏抓了一把棋子。   公子羽道:“单。”   缘杏将棋子放在盘上,是三枚棋。   公子羽先手。   公子羽看到是自己先来,愣了一愣。   他想到自己和师妹下棋时,谁执先谁就赢得多,尤其师妹的棋风,其实更擅长先手棋。   想到杏师妹输了棋可能会伤心,公子羽便觉得心间一痛。   他想了想,对缘杏道:“我们在雅室中,无人看得到这里的情形,要不还是师妹先下吧。”   与其他人不同,师弟、杏师妹和水师弟可能将弟子大会的名次看得很重,他却不然。   对他而言,名次不过就是名次,待弟子大会结束了,过眼云烟,有无都无妨。   比起获胜,倒不如让杏师妹开心一次,更有价值。   然而缘杏摇摇头:“师兄难道是觉得我必输无疑吗?师兄不用让我,就算是师兄先下,我也赢过好几次呀!”   杏师妹这种倔强的地方很可爱,她明明自幼体弱多病,外表柔弱得像一株易折的兰草,可真遇到风雨,却不愿意让人搬到屋子里呵护,意外的坚韧有力。   弦羽不由轻笑了一下。   但嘴唇一弯,他才觉察到自己又因为杏师妹笑了,且内心柔软得不像话。   弦羽微怔,连忙收敛了笑意,内心涌上一丝茫然慌乱,只觉得自己如今看杏师妹,好像多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只当缘杏当成妹妹照顾,绝没有过分逾越的念头,可如今,却不敢确定了。   两人各自埋头布棋,故作寻常。   而在雅室外,一众人都围着缘杏和公子羽的兵盘校场观看。   只见他们各自的纸兵已经列阵。   缘杏的纸兵气势汹汹,一步未出,已经有了破竹进攻之势。   公子羽的布法精妙,可进可退,迎上缘杏的强兵,竟也不显弱势。   他们两个都是引人注目的选手,过来围观的人显然比之前多了许多,同时,前十的另外八个弟子也都来观看了,都是来了解两人的策略风格。   水师弟一看是公子羽先动了第一步,暗叫了一声“糟糕”!   而其他人浑然不觉,只是议论纷纷――   “杏和羽是北天君的两个弟子,师兄妹角逐,好叫人期待啊!”   “杏姑娘是纯粹的进攻派,擅长先手棋,现在拿了后手,只怕已经弱势三分了。”   “不知两人谁会赢?”   “不太清楚,不过既然公子羽才是得意的大弟子,又是往届魁首,想来最后还是公子羽这个师兄强些。”   “我看未必,杏姑娘的棋局以攻为守,气势勃发,女子中少见,而且看这几日的棋局,她的棋风,竟隐隐与棋心伴生的缘正有几分相似,非常有力,未必就会败给公子羽。”   一群人讨论的热闹。   然而在雅室中,缘杏和公子羽两人,却是寂静得古怪。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氛围。   他们师兄妹对弈,往常来说都是边下边聊天的,虽说是比赛,但即使是之前与其他弟子对阵,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说。   缘杏正在对羽师兄敏感的时候,慌乱不已。   她心慌,师兄为什么不说话了?   莫不是师兄看出了她对他特别的心思,才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此时,公子羽也忽然不知该对杏师妹说些什么,总觉得自己不管对师妹说什么,都像有不轨之心。   师妹都还没开窍,前些日子都还不懂男女之情是何意,他一个人对自幼一起长大的杏师妹起了师兄妹以外的念头,实在不该。   更何况,他身为天庭太子,现在尚未归天,师妹甚至不知他的情况,在这种时候对杏师妹有了感情,合适吗?   再者,他日后必然要回天庭,他有这样的心思,对师妹来说,真的好吗?   两人思绪都乱,又奇怪对方为什么不说话,故而愈发沉寂。   但不言不语,手下的棋局倒是不慢。   缘杏失了先机,虽然纸兵依然凶猛,但毕竟开头慢了一点,如今有些被羽师兄压制。   终于,缘杏先憋不住话了。   她喜欢师兄,有些事情不问清楚,实在闷得慌。   缘杏问公子羽道:“羽师兄,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人?”   缘杏这一句话来得突然。   弦羽本来正想着缘杏,惊得手中棋子一抖,险些掉了。   他惊诧:“什么?”   缘杏面颊一红,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和师父聊起过男女之情的事?所以我有点好奇。因为,因为师兄你们,好像都知道不少,所以我有些问题想问羽师兄。”   缘杏貌似说得普通。   然而之前也就罢了,如今听到杏师妹问他这方面的问题,弦羽只觉得芒刺在背。   眼前的小师妹一派天真,眼神极为纯净,只是毕竟是说些情情爱爱的话题,香腮浮上一丝薄粉,衬得分外可爱。   公子羽格外煎熬。   但他只得继续说:“师妹想知道什么?”   缘杏单刀直入地问:“羽师兄你……有喜欢的人吗?” 第六十一章   公子羽大惊!   他当即方寸大乱, 但面上还是不显,强压失措。   公子羽故作镇定:“你……为什么问这个?”   缘杏赧然:“因为之前,你与师兄好像早就对男女之情一清二楚,一点都不觉得迷惑, 就连水师弟都表现得很自然。我就想, 师兄你是不是因为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所以才知道这些。”   缘杏在意这个好久了。   她之前一直懵懵懂懂, 自从自己想通,意识到对师兄的感情,她就开始介意师兄是如何弄清楚的,介意师兄是不是早有了别的心上人。   毕竟她始终在北天宫中,认识的只有北天宫中的人。   而师兄则不然, 师兄从小就经常外出游历, 见过的人、遇过的事, 都比她要多得多了。   缘杏忽然想起,最近几年,狐宫里的小仙娥们常常说起, 有不少小仙女已经在给哥哥缘正暗送秋波了。   她们不仅会给哥哥送礼物,还会邀他出去赏灯游湖, 明里暗里对他表示好感。   缘杏原来不太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情窦初开,就明白了那些女孩子的心绪。   而再将哥哥的经历套入到羽师兄身上, 缘杏就不安了起来。   羽师兄和哥哥一样英俊, 且才思出众、风度翩翩。   哥哥已经有了那么多喜欢他的小仙女,羽师兄比哥哥还要大几岁, 会不会在外面游历的时候,也已经惹来了其他女孩的视线?   羽师兄是她心中无可比拟的月光, 那他会不会,同时也是别人仰首眺望的明月?   或者更糟一些,羽师兄在外游历的时候,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缘杏越想越是心神不宁,她娥眉微颦,有些紧张地问:“师兄你在外面游历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遇到了让你觉得心动的对象,心有所属了?”   公子羽微愕。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小师妹看穿了自己对她的心思,现在听到缘杏的话,便哭笑不得。   杏师妹,是哪里来的这样奇奇怪怪的念头。   她大约不知道,他只有在北天宫才这般自在,在外游历固然见到的人更多,但并不是多么快乐的事,他无心去其他人深交,只以琴为伴。   唯一比较轻松的时候,就是想想回宫时,该给师妹带什么礼物。   公子羽无奈道:“没有。我在北天宫之外,没有任何心悦之人。”   “当真?!”   缘杏喜形于色。   公子羽颔首:“当真。”   缘杏喜滋滋的,九条尾巴开心得能当场摇个两百圈。   羽师兄没有喜欢的人,这么说来,她是有机会的?   这个认知,让缘杏整只小狐狸都弥漫着雀跃的味道,手底下下的棋,气场也更积极了。   弦羽却看着师妹不谙世事的模样,心情酸酸涩涩,有些复杂。   他只得也执起棋子,专心下棋。   师妹今日的势头很不错。   要说缘杏的棋力,弦羽其实很佩服。   缘杏善画,但是在棋艺上的头脑也不错。   从杏师妹刚拜入师门,他们两人就时常一起下棋。   杏师妹那时小小的,瞧着文文弱弱的,可是棋子一起,就杀机频现,与她娇小的身板格格不入得很。   公子羽起初也意外得很,但后来就发现,师妹是勇中带谋,凶中带慧,这种棋风未尝不好,于是对她格外认真起来。   一开始,公子羽年长,而缘杏体弱,幼时没多少工夫钻研棋谱,因此的确是公子羽强上许多,频频要让子给师妹,好让她赢。   可是,随着师妹逐渐长大,形势也变化起来。   杏儿是坐得住、沉得下心,也愿意钻研动脑的性子,而且家中还有棋心的兄长教导,棋力进步很快。   公子羽能够感觉得到,杏师妹每年回家一趟,等到回来之时,就比原来强上三分。   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   等到今年,已经不分伯仲,即使是自己要赢她,也相当吃力。   这一回本是公子羽先手,本是占尽先机,可是缘杏状态太好,竟连公子羽对阵,都觉得吃力异常。   公子羽能感觉得到,大约是经过弟子大会这么多日的磨砺,缘杏与众多弟子对弈,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风格,这些日子日进千里,她本身乖张的棋风也有了变化。   杏师妹,又有突破了。   公子羽不敢轻敌,凝神对抗。   另一边,缘杏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羽师兄无疑是个优秀的对手。   在其他人眼中,弟子大会里,除了哥哥缘正之外,恐怕没有人对上羽师兄还有胜算。   过来观棋的人,更多的也是来打探羽师兄的棋路,而不是来看她的。   但即使如此,缘杏也不想轻易认输。   她整合了几个阵营的纸兵,挥军而下,披荆斩棘。   公子羽见状,也挥袖重摆阵势,积极应敌。   兵盘校场之上,纸兵已经杀成一片。   缘杏所掌控的青色纸兵,举起长枪,横空长扫,直接将公子羽所掌控的十余个赤色纸兵横向劈断!   公子羽所操控的赤色纸兵,一把拎起青色纸兵小将的头颅,刹那斩首!   不要说真正在雅室内对弈的人,在兵盘校场附近围观的观众,都因为扑朔迷离的局势屏住了呼吸,看得惊心动魄。   “绝妙!”“杏姑娘连这样的局势,竟然还弄出了一手转危为安的好策略!”   “等等,公子羽也不是全无准备,乱军之中,藏有计谋!”   “杏姑娘只剩下一名大将,两名小将了。”   “好棋!!”   “快看,杏姑娘的大将,从残兵中站起来了!”   青赤两色的纸兵拼杀十分激烈,看得所有人都捏一把汗,到了最后,竟已分不清谁掌的是青兵、谁掌的是赤兵,只想知道这样的妙局,最后会以什么样的结果收场。   终于,双发搏杀到最后,缘杏的大将在一众纸兵的牺牲掩护下,从一地残破的纸人中站起来,用长刀支棱着身体,走到失去双臂的赤色大将之前。   缘杏出了一身的汗,双手冰冷,将这枚兵棋子推到前面。   青色大将提起赤色大将的头发,挥舞长刀,一把斩下对方的首级!   旋即重重跪地,扬天长啸。   纸兵是发不出声音的,但肢体动作已经很有魄力。   全场寂静一霎,然后,便迸发出欢呼声!   雅室内也听得到外面震耳欲聋的呼声,但缘杏此时耳畔嗡嗡,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还没有从这一局大起大落的棋局中回过神来。   她赢了?   她竟赢了羽师兄?   在弟子大会,在下后手的情况下,赢了羽师兄?   荣耀来得太过突然,缘杏头脑一片空白,就连窗外的欢呼声,都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公子羽顿了一顿,放下棋子。   他倒是没有旁人那么意外。   杏师妹既有资质,又有勤勉,且谦逊好学,能赢得了他,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下到中盘,他就觉出杏师妹的棋力已不可同日而语,自己的藏招尽了,师妹的士气却还如日中天。   是一局好棋。   好久不曾有过这般酣畅的感觉。   人间乐事,不过是棋逢对手。   公子羽含笑,优雅道:“恭喜,杏师妹。”   缘杏回过神来。   迎上师兄温柔笑眼,她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缘杏含羞,轻声道:“谢谢师兄……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公子羽看着师妹因为他几句话露出娇羞神情,忽然也有些被扣动了心弦的恍惚。   *   这一夜,公子羽坐在窗前抚琴。   他今夜忽然有些愁绪,弹的是自己谱的曲子,弹得月色朦胧、星光坠落。   公子羽轻轻叹了口气。   琢音见他不弹了,主动问:“怎么了怎么了?”   公子羽有些出神,说:“我可能……”   “可能什么?”   “我可能……心悦杏师妹。”   这句话终于说出口,公子羽如释重负,却也有些惆怅。   谁知,琢音的反应竟十分平静。   它道:“哦,你才发现啊。”   公子羽微惊,看向琢音。   琢音不以为然地道:“我可是一天到晚跟着你的,早就猜到了。你提起杏杏的时候,语气和神态都和平时不一样,离开北天宫的时候,你心心念念地给杏杏找礼物,还嫌这个不够好,那个不够衬她,明明平时自己吃穿用度都没那么介意。你一离开北天宫,整个人弦都是绷着的,唯有提到杏杏的时候会笑……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难道不是吗?”   公子羽愕然。   琢音说得都对。   居然早就有这么多迹象了,连琢音这样小孩子心性的灵琴都看了出来,唯有他自己身在迷局中,浑然不觉。   公子羽说不清这是何滋味,又苦又甜,又涩又蜜,一句话道不尽所感,最后无奈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   另一边,缘杏埋在被窝里,偷偷听着师兄的琴声。   住在西天宫中,就是这一点最好。   她和师兄住的厢房,比玉池楼和玉树阁之间的距离近多了,她每日一出门就能看得见师兄,晚上还能听得见师兄的琴声。   缘杏今日赢了师兄,还知道了师兄没有心上人,兴奋得不能自已,在床上滚来滚去就是睡不着。   缘杏听不出师兄今夜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却莫名觉得合她这番暗恋的心境,琴音停下的时候,还疑惑为什么不弹了。   周遭安静下来,缘杏只好拿尾巴裹了身子,怀着满心的雀跃,安稳睡去。   *   缘杏赢了公子羽之后,剩下的寻常对手,再无人能与她相较。   缘杏又抽了两次签,全都赢得很漂亮,甚至到了中局,对手就已经进行不下去,主动认输。   缘杏势如破竹。   而就在这个时候,缘杏抽中了迎阳。   迎阳年纪轻轻,许是比缘杏还要小一些呢,却下得一手好棋,是前十名中,年纪最小的弟子。   不过,她的极限大约也在此处了,到了决战以后,就连连败退,显出颓态来。   两人在雅室中相见。   迎阳看到缘杏很是高兴,对她招了招手。   但是两人相对而坐,她也主动道:“我大概是拿不到太好的名次了,而且我看过你之前的阵局,棋力也远远不如你,这一局多半是会输的……就当请你多多指教吧。”   缘杏谦逊地一颔首,但没有将话说死,而是道:“现在论胜负还太早,我们各尽能力吧。”   “好。”   两人于是准备起来。   缘杏拿到先手,率先布局棋子。   下了几步,她就发现,迎阳的确不足为惧,与她对弈,对缘杏来说十分轻松。   迎阳也发现了,有些赧色。   她说:“今日来看我们下棋的人,有点少呢。”   缘杏颔首。   自从缘杏赢了公子羽以后,就成了最有希望夺魁的候选人之一,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她、羽师兄和哥哥三个人身上,按理说她的棋局,一向是人满为患。   唯有今日是例外。   不过缘杏也能理解。   缘杏道:“今日,是正哥哥和羽师兄对弈的日子,人约莫都到那边去了。” 第六十二章   到目前为止, 缘杏和缘正是仅有的尚未输过的两个弟子。   公子羽除了与缘杏那一局之外,也不曾再下过败棋。   故而公子羽与缘正的这一场,说是半决胜也不为过,而放眼总共三轮比试的弟子大会, 他们两个都是夺魁的有力竞争者, 这一场孰胜孰败, 至关重要。   相比较于胜负都没什么悬念的缘杏与迎阳这一场, 公子羽和缘正的对决当然有吸引力多了。   若不是与迎阳有局,缘杏自己都会跑去看师兄和哥哥的比试。   话虽如此,缘杏也没有轻视迎阳,仍旧全力以赴。   迎阳的青兵几步就被缘杏的赤兵打得节节败退,接应不暇。   迎阳失落地垂眸, 自知敌不过, 索性将注意力放到了与缘杏聊天上。   迎阳问:“你觉得我师兄和你师兄, 谁更有可能赢?”   缘杏想了想,回答道:“应该,还是正哥哥吧。”   如果要问缘杏, 哥哥和羽师兄两个人,她更希望谁赢, 缘杏心里是很纠结的。   哥哥是亲哥哥, 羽师兄是心上人,他们两个人任谁输了, 缘杏都会伤心, 最好谁都不要输,能打个平局。   但平心而论, 缘杏与羽师兄旗鼓相当,能你来我往、各有输赢, 但遇上兄长,除非兄长放水相让,缘杏从来没有赢过。   哥哥那颗棋心,绝不是放着玩的,他的水平,放眼仙界,便是千岁万岁的神仙也未必有几个轻易能下过他,应该是在羽师兄之上的。   迎阳听到缘杏的判断,惊讶地睁圆了眼:“你觉得你师兄会输吗?”   缘杏说:“术业有专攻,人各有所长。羽师兄的确什么都会,而且样样都很出色,但即便如此,若要说师兄他事事都天下第一,那也太夸张了。羽师兄并非不擅长棋艺策略,只是有更倾注心血的强项,而这一项,却是正哥哥无所匹敌的专长。”   不过,想到师兄可能会输给哥哥,缘杏心里依然惴惴不安。   羽师兄是仿佛站在云尖上的人,理智归理智,想到师兄可能会输,缘杏还是觉得不真实。   迎阳似乎很赞同缘杏的话,她说:“缘正师兄的棋艺,是举世无双的!也许他现在还算不上普天之下第一人,但假以时日,定会登峰造极。”   缘杏听着迎阳夸赞哥哥,看着迎阳水亮的大眼睛溢满光芒,心情奇异。   缘杏替哥哥恭维她说:“其实你的棋艺也不差,能到前十,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迎阳说起这个,有些沮丧。   她坦白道:“我其实……原本并不多么喜欢下棋。在棋艺上用心钻研,是为了缘正师兄,我将来,也想与缘正师兄对弈,不必下得多么出色,只要能得到师兄一两句夸赞就好……不过,滥竽充数终究是滥竽充数,比起真正的天纵英才和爱棋之人,我这样心思不纯的人,还是差得远了。”   迎阳想了想,又问:“先前日子我们一起泡温泉的时候,你想到的那个特别的人,是谁?”   缘杏被问得措手不及:“什、什么?”   “你都已经知道我喜欢缘正师兄了,将你的心上人告诉我,也无妨吧?反正我们不是情敌。我猜猜,是不是,就是公子羽?”   缘杏被问得窘迫,满面赤红,羞涩地埋下头来。   这幅情态,与默认无意。   “果然是!”   迎阳很开心。   她想了想,索性放下了棋子,道:“罢了,我还是不要逞强了,反正我不可能下得过你。既然我们两人都在意师兄的棋局,不如干脆早点去看吧?”   “诶?”   迎阳对缘杏吐了吐舌头:“我投降了!走,我们赶快过去,兴许还没错过多少!”   说着,不等判定结果的仙官反应过来,迎阳一把拉住缘杏的手腕,带着她往另外一个比试兵棋的地方跑。   两个少女手拉着手,赶到了公子羽和缘正所在的雅室外。   因为公子羽和缘正两人思考棋步的速度都很快,以及缘杏她们耽搁了一点时间,缘杏和迎阳赶到的时候,公子羽这边,已经下到了中局。   兵盘校场边上人山人海,青军赤军打成一片。   公子羽和缘正都锋芒毕露,双方棋局都布置得极为精妙。   现在的阵势,赤兵的刀剑已经架在了青兵将领的脖子上,而青兵利刃也毫不留情地抵在赤兵领袖的胸口。   两人的棋局犹如两条巨龙争斗,龙吟九天,锐爪凶狠,互不相容。   缘杏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了视线。   高手对阵,总能让人拍案叫绝,两边的阵势都能让人眼前一亮。   不过,缘杏看着看着,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哥哥今日列的兵阵,怎么格外杀气腾腾?   给人的感觉,简直像是和羽师兄有仇似的。   *   而这个时候,雅室中的两人,亦分外专注。   缘正起先对公子羽存满了试探的意思,但又不好对他直言自己是缘杏的哥哥,只好将一腔冷火憋在棋里。缘正本就淡薄孤傲,如此一来,一身寒气更重。   雅室中静得诡异,只有你来我往杀机频现的对弈,没有言语。   但对阵到中局,缘正忽然开口道:“公子羽,你究竟是什么人?”   公子羽一定,将棋子推向前方。   公子羽问:“为什么忽然问我的身份?”   他的纸兵军准确无误地迎上缘正的小将军队,一番打斗后,以多胜少,将缘正的小将斩下。   然而缘正并未示弱,小将牺牲并非大意,反而是诱敌深入之计。   刹那间,五六支纸兵军分裂现身,将公子羽的兵军包围。   缘正破了公子羽的局,脸上却也无多少喜色。   “……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说。   “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其实仔细想想,公子羽这号人物,会无名无姓,只以北天君弟子的身份出现在世间,本身就是桩怪事。   公子羽比他与缘杏年长,天人相貌,惊才绝艳。   缘正自幼就有名声在外,缘杏名气小些,是吃了小时候生病的亏,此番弟子大会之后,“杏姑娘”这个称呼想来也不会再寂寂无名。   但是公子羽,看着并不像有疾病之类的,可除了北天君名下弟子,仙界却找不到一个能与之相对的身份。   缘正戒备地道:“我知道,北天君门下的弟子,都有两重身份。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未拜入北天君门下,也不该默默无闻,可我放目仙界,除了‘公子羽’三个字之外,竟再找不到你的踪迹。这不合理。”   缘正言辞凿凿。   公子羽微顿,道:“过奖了,承蒙高看,我不过……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言罢,公子羽也将棋子一点。   两人言语交锋之时,棋阵上也是剑拔弩张。   缘正有策中之策,公子羽竟也暗藏杀机。   他的大将就埋伏在兵队中,这一招一出,大将立即出来统领全局,士气大增!   两边棋阵形成的巨龙腾空咆哮,互不相让,双龙争斗之势,也一下像是绷紧的弓弦,紧张到了极点!   校场上的观局之人,看他们这样来来往往,心也像在狂风中摇摆,一会儿扑向这边,一会儿扑向那边。   然而缘正并未因此摇摆。   平心而论,公子羽的举止气度,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不仅仅是说女子,他的仪表风度都极有君子之风,谦逊得体,能够让男子钦佩。   就连缘正,中途都被公子羽的棋风吸引。   他很少有与同龄人下得如此畅快过,棋中有棋,招中有招,一点都不沉闷。   但他心系缘杏,必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和公子羽推心置腹。   缘正眉间蹙起,言辞锐利,说:“其实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并不在乎,北天君想来有北天君的规矩。但我与……杏妹妹乃是旧识,你若是仗着师兄的身份,欺负了杏妹妹,我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缘正将棋子一摆,竟是放出了大将!   棋势刹那变化,他所掌控的赤兵犹如赤龙,一口咬住了公子羽所掌青龙的喉咙,将他从空中撕下,掉落在地上。   大局已定。   公子羽没有再挣扎。   而是放下了棋子。   缘正不愧是棋心,棋力的确在他之上,下到这个份上,几乎都所有纸兵都尽了能力,已经尽兴。   公子羽道:“杏师妹……”   听到公子羽提起缘杏的名字,缘正竖起了耳朵。   公子羽知道缘正是缘杏的哥哥,如今想来,缘正对他有敌意,倒不算无缘无故,反而十分敏锐。   公子羽想了想,如实说:“我对杏师妹的感情,就连我自己,都是初初明了,对于未来,还没有想得太清楚,不知道怎么样对她来说最好……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做伤害杏师妹的事。”   公子羽说得真挚,缘正没有挑剔的地方,只是对他那句“对杏师妹的感情初初明了”有些疑问,不知到底是明了什么。   缘正皱眉,正要追问,却听公子羽又道:“再过几日,若无意外,决胜局,应当就是你与杏师妹二人决胜负了。”   缘正微滞。   公子羽问:“我知道你与杏师妹感情深厚。不过,说起来,我之前听到过你们交谈,当时听到杏师妹说,她一直以为你讨厌她,这……不知是何意?”   公子羽注意到这件事并非一天两天了。   缘正和缘杏虽是兄妹,可这段时日他们之间的表现,却不像多么亲密。   要说彼此感情淡薄倒也不是,他们两人分明还在为对方着想,但彼此之间,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缘正听公子羽问起此事,抿了抿唇。   事实上,他也对妹妹那句话极为在意。 第六十三章   缘正与缘杏的确不是关系那么亲密的兄妹, 但要说他讨厌缘杏,却是绝无可能。   缘正万万没有想到,妹妹竟然一直怀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厌恶于她。   缘正为了缘杏当时这句脱口而出, 已经辗转反侧了好几日, 对这句话的焦虑, 甚至要胜过从公子羽身上感受到的压力。   缘杏为什么会这么想?   是因为他说话冷淡?   是因为他的表情不够温柔?   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让杏杏产生了误会, 还是因为其他?   缘正百思不得其解,有时觉得不至于,有时又觉得每种都有可能。   公子羽看着缘正拧额思索的神态,他相貌与缘杏相似,却因为性情的缘故, 一旦皱眉就显得凶冷, 没有师妹那一丝雅致的温柔。   公子羽主动提点道:“你与杏师妹之间, 若真有误解,不妨还是好好解释一下……杏师妹体贴乖巧、善解人意,但如果长期不言不语, 从不将心中所想告诉她,就算是杏师妹, 也会患得患失, 担心自己做错了事,才会被厌恶疏远……这样于你, 于师妹, 都不是好事。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纵使全看在眼里, 也是帮不上忙的。”   缘正沉默不言。   公子羽放下自己的棋子,道:“这一局, 是我败了。不过,杏师妹的事,还请你多加考虑。”   *   此时,缘杏就站在雅室外。   尽管她先前就有预感,以哥哥的棋心之能,即使是羽师兄,恐怕也无法在这一轮与兄长抗衡,但是看到裁判仙官做出宣判,由缘正获胜,缘杏依然心里一空,有些为羽师兄失落。   这时,公子羽与缘正同时从雅室中出来。   他们一出雅室,目光就不约而同地落到缘杏身上。   缘杏:“?”   她不知道,刚刚羽师兄和缘正下棋时,一直在讨论她,只觉得两个人忽然都看她,好像有些古怪。   不过,缘正刚与缘杏交上目光,就有些沉默地移开,反倒让缘杏留下满头雾水。   而公子羽则走到她身边。   公子羽自己其实没那么在乎输赢,输了便是输了,并不觉得有所谓,但此时迎上缘杏的目光,却忽然觉得愧疚。   他说:“抱歉,师妹,没能胜下这一局。”   缘杏一听羽师兄的话,连连摇头,反而觉得师兄有些脆弱的模样依旧皎洁,让人很想留在他身边安慰他。   缘杏说:“师兄已经下得很好了!师兄很厉害!”   公子羽微笑,摸了摸缘杏的耳朵。   他道:“接下来,决胜局便是你与缘正了,师妹不要太有压力,随心而为便是。”   缘杏微微一怔。   若不是羽师兄说,她还没有想起来。   是了,到现在前十人里,还没有输过的,就只剩下她和哥哥了。   明日,定然是她与兄长当面对决,而他们中胜的那个,就会是第二轮试炼的魁首。   *   是夜,缘杏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难以入眠。   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对手是兄长,她就心绪不宁,完全无法入睡。   其实认真说来,她与兄长,从来没有好好下过棋。   她幼时体弱卧床,棋下得远远不如哥哥好,缘正有时与她下棋,哥哥嘴上不说,可实际上没有一次不让她。   缘正与谁对弈都所向披靡,唯有缘杏能频频从他手上赢棋。   总是像这样得到哥哥的照顾,父母也因为她孱弱而偏心于她,像这样的情况,即使是被哥哥当成累赘,也不是不能理解。   缘杏躺在床上,翻了几次不能入眠,连抱着尾巴都没有用,索性爬了起来。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翻出文具,提笔作画。   缘杏画了天狐宫家中。   安静的棋室,窗外是雅致的水榭,一支腊梅俏皮地通过木窗探入画中。   两只小白狐正在面对面下棋。   两只小狐狸都有九条蓬松的白尾,一只软趴趴地窝在棋盘前,另一只神情认真,身体微微前倾,举着爪子要去推棋子。   缘杏画完,却收敛了仙气,没有急于让画上的一草一木成真。   她很少画这样带有场景的画。   她的能力是落笔成真,无论有没有场景,画上的东西都会成真,那么一样一样画还是画成场景,大多数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缘杏看了画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床上,用尾巴裹住自己,沉沉睡去。   *   终于,决胜局要开始了。   这天,天空大晴,万里无云。   辰时,缘杏被仙官接引,从雅室侧面登上了顶,在一面入座。   兄长亦是如此,被安排在对面。   无论是仪式流程还是雅室布置,都格外隆重。   兵盘校场外,早已人山人海,所有弟子都特意起了个大早,生怕稍晚一些就只能等在层云之外,占不到位置。   能走到最后与哥哥对弈这一步,缘杏自己也不可置信。   今日,就要在她与哥哥之间,决出魁首。   观众们对于他们这一局的情况,也是想法繁多――   “没想到最后与缘正对弈的,竟会是北天君的另一个弟子杏姑娘!”   “这位杏姑娘,是什么来历?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她是公子羽的师妹,上回北天君领弟子参加弟子大会的时候,她还没拜入门下呢。”   “但是杏姑娘棋艺了得,小小年纪,已经赢过自己的师兄公子羽了!”   “能与棋心伴生的缘正一搏,无论输赢,已是了得啊!”   “说起来,我去看过杏姑娘的棋局,她霹雳雷霆般的风格,和缘正进攻的时候,十分相似啊!”   外面的人拉长了脖子议论纷纷,而雅室内,缘杏与缘正,却在猜先。   本来是应该由缘正来猜的,但他看到妹妹抓了棋子,顿了顿,却道:“没关系,不必猜了,你先行吧。”   缘杏一愣,本来已经抓了两枚棋子,这时不上不下,有些尴尬。   缘杏道:“正哥哥,现在是在比赛。”   缘正说:“无妨。”   缘杏坚持:“正哥哥,你猜一下。”   缘正无法,看了看缘杏的小拳头,这才勉强说了一句:“……双。”   缘杏放下两枚棋子。   由缘正先行。   缘杏欢欢喜喜地考虑起怎么摆棋,而缘正则将眉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最终,他才勉勉强强开始移步。   两人各走了几步,外面的人群也开始议论纷纷。   “缘正今日的棋阵,感觉有些奇怪啊。”   “怎么好像没什么气势,反而温吞得很。”   “对,倒像是你进我退,在让杏姑娘。”   “难不成是有新的想法?”   “以往他和其他人下棋,从不见他像对杏姑娘这般温柔。”   “说起来,杏姑娘长得十分美貌吧?而且我听闻,他们在第一轮的时候,就说了好几次话。”   不只是外面的议论,在雅室中,缘杏也察觉到了,哥哥对她的下法,还是和以前在家里一样,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一个易碎的琉璃珠子,必须好好含在嘴里。   缘杏有些担忧地皱起脸,手上不知不觉下的慢了,道:“正哥哥,你不会打算就这样让我赢吧?”   缘正一顿,没有说话。   缘正其实还没有想好,他没有想到,会与妹妹在这种情况下相逢。   他知道在弟子大会中,许多人都是拼尽全力来的,还有不少人对他心怀敬慕和崇拜,在这样的最后关头,他却让着妹妹,可能太过儿戏了。   可是看到眼前的妹妹,他又没法像平时那样杀戮果决。   妹妹皮肤雪白,身板纤瘦,即使大病已愈,也始终没有办法恢复到像常人一般健康。   缘正早就习惯了这样默默让她三分,他不善言语,不懂得嘘寒问暖,只能像这样以自己的方式,照顾妹妹一二。   缘杏见缘正不答,反而停了手,道:“哥哥没必要在这里都让我。哥哥应当也想要夺魁的吧?当年哥哥和羽师兄在弟子大会上比试输了,失落那么久,一直想要重新赶上,何必为了我的事,就再度退让。”   缘正听到缘杏提起小时候的时候,表情倒是有所变化。   他略带惊讶道:“你还记得?”   缘杏说:“这是哥哥的事,我当然记得。”   缘杏说得自然,缘正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手指摩挲轻颤,一时说不出心间是什么滋味。   他没有接缘杏的话,而是问道:“你之前说,你一直认为,我有些讨厌你……是怎么回事?”   缘杏一动,乱了节奏。   思路回到五六岁的那一日,缘杏听说了哥哥输给公子羽,所以想去看看他,结果却偶然听到仙侍的那一番话。   即使已经过了时日,即使哥哥平时没有将那番话说出来过,如今想起,缘杏还是有些受伤。   缘杏说:“是有一回我去找你,偶然听到你屋子里有人说话说的。是仙侍为你打抱不平,说爹娘偏心于我,哥哥你明明更有才华、更聪颖,也付出了许多努力,却因为有了我这样常年生病的妹妹,反而得不到爹娘的照顾。” 第六十四章   缘正惊愕。   “……我的仙侍?”   这对于缘正来说, 是一件小到无关紧要的事。   若不是缘杏提起,这种平淡生活中的小小插曲,早已被他埋在记忆的尘埃中不再理会。   然而缘正的记忆出众,缘杏一说, 他就恍惚间记起来, 小的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事, 而我其实不止一次。   那个时候, 缘杏终日卧病在床,一张小脸面无血色,连坐都不太坐得起来,爹娘的一颗心都挂在缘杏身上,为杏杏终日奔走, 难免对他有所忽视。   仙侍们每日跟着他, 对他的感情自然比缘杏深厚, 看到父母每日都对缘杏嘘寒问暖,而他院中总冷冷清清,就为他委屈。   妹妹听到的, 恐怕就是这其中的某一次谈话。   不过缘正本人,倒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兄妹连心, 他同爹娘一样担心妹妹。   得知缘杏竟然听到过这些,缘正猛然震惊。   这些话, 他听来不算太有所谓, 但在缘杏听来,伤害该有多大?   更何况妹妹当年幼小, 身体又很虚弱,根本经不得这样的打击。   缘正回忆起这些年的许多细节。   妹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   妹妹望着他想说话却不敢说的模样。   妹妹偷偷送给他礼物, 将香囊挂在树上,却又怕他不喜欢的模样。   竟然在听到过那样的话以后,妹妹依然送他这般的哥哥生辰礼物,丝毫不记仇,反而一直试着修补两人之间的关系。   缘正不自觉地抿住了嘴唇。   强烈的柔软、愧疚和心疼一齐涌上心头,他懊恼极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但凡他早一点克服自己不善言辞的毛病,但凡他早一点去面对妹妹,但凡他早一点像一个正常兄长那样,去了解妹妹的内心世界,缘杏都不至于一个人误解苦恼这么久。   缘正弥补内疚的情绪达到顶峰。   他道:“对……不起。”   缘正眼眸低垂,不知做什么才能对缘杏有所补偿。   他手上动作一转,就要下一招怪棋,让缘杏又有机会进攻。   缘正杀气全无,兵盘校场上的纸兵,也都齐齐放下刀剑,仿佛有了投降之态。   缘杏见状,连忙拉住哥哥的手,拦下他。   “没关系的,哥哥,你不用让我。”   “可……”   缘正停顿,生涩地对她解释道:“我从未讨厌过你。仙侍说的那些话,只是因为他们只偏看我这一面,未曾考虑到你的境遇。我从未对你生过厌恶嫉妒之情,只是心怀愧疚……”   缘杏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没那么伤心了。”   缘杏顿了顿,又道:“我之所以难过,或许是因为……他们说的话里,的确有实情。我不想被哥哥讨厌,可更受打击的,是我的确是爹娘和哥哥的累赘。”   缘正坚持道:“胡说。你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妹妹。”   “……!”   没有什么话,能比这一句更让缘杏高兴了。   她想从哥哥口中听到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多好多年。   缘杏有些湿了眼眶,脸颊微红。   她说:“我也这样想哥哥。不过……虽然哥哥对我来说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可我昨夜想到要与兄长对弈,心里却很紧张。”   缘杏顿了顿,这才继续解释。   “我其实我不是怕输,也不是怕哥哥。而是……担心又因为我自己,拖累哥哥的脚步。”   “一直以来都是哥哥在照顾我,下棋的时候,哥哥从来都会给我让棋。”   “在哥哥眼中,我是一个需要被迁就、需要费心保护的人。”   “就像易碎的瓷器,只要稍稍施力,就会破掉。”   “但我们是孪生兄妹,比起哥哥一味地迁就照顾我,我更想与哥哥平等相处。”   缘杏坐在缘正面前,纤弱的腰板挺得笔直。   她说:“所以,哥哥,你不要让我棋。我自己会下,无论输赢都没关系。”   缘正仍旧迟疑:“可是……”   缘杏垂下睫毛,失落地问:“不行吗?”   缘正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自己对妹妹的愧疚,没有触及妹妹真正的想法,反而成了缘杏桎梏的枷锁。   他看着缘杏比自己纤细三分的手腕,因为白皙而显得分外脆弱的皮肤,难以下定决心。   他问:“你真的……更想这样吗?”   缘杏杏眸微亮,点头。   缘正犹豫地看她,提醒道:“你赢不了我。”   缘杏说:“可是真正的玩乐,不就是这样吗?彼此各寻乐趣,但不那么计较得失输赢。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机会和兄长一起玩过……”   缘正握紧了手中的棋子。   最终,他尝试着改变方向,将棋子放在兵盘上一个凶险的位置。   刹那间!兵盘上格局全变,缘正的纸兵一改谦卑折服之态,展露出可怕的锋芒来!   缘杏却眼前一亮,立即拿起自己的棋子,重新整合,迎击缘正的兵阵!   总算,两人之间一改之前温吞的势头,忽然有了交锋的感觉!   这种中盘变化,顿时也让外面围观的观众们精神一震,惊呼一声,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   公子羽看到兵盘中的变化,嘴角微弯,露出难以被察觉的笑意。   北天君咪眸,亦是一笑。   水师弟开始咬手指。   唯有看得一知半解,摸不着头脑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一下这么激动?”   随后,他就被师父重重敲了头。   在雅室里,缘正和缘杏数度交锋。   此时,缘正其实非常惊讶。   他原本以为,同辈弟子中棋下得最好的,应该是公子羽。   缘杏与公子羽的棋局虽然赢了,但或许是有巧合的因素,妹妹和自己下棋的时候,并没有那般的棋力。   然而直到今日,他才察觉,是因为他与缘杏下棋时从未尽全力,缘杏也就不必绞尽脑汁地应对,因此难以发挥实力。   而现在,他对缘杏真正出招,妹妹才得以全力以赴,本来平平无奇的下法,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来!   缘杏的棋艺,竟分毫不在公子羽之下,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两分。   他们毕竟是孪生兄妹,即使不在一起长大,思路仍是相通,且缘杏的棋艺,最初是由他亲自教会,仿佛与他格外契合。   缘正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就像是有另外一个稍弱一点的女版自己在与自己对弈,既像是影子,又像是对手,还是个知己知心的朋友。   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两人各自下了数十步,最终,终究是缘正更胜一筹,抓住了缘杏的大将,将它激摁在地,结束了战争。   缘正放下棋子,居然意犹未尽,想要当场再来一局。   他抬眸去看缘杏。   却看缘杏尽了全力,面颊扑红,额上冒着细汗,但眼眸却很光亮,虽然输了棋,却是无比高兴的模样。   她比他想象中要坚韧,全然没有因为被击败而沮丧。   她说:“哥哥果然厉害!”   缘正嘴角微微一扬,竟是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冰川消融。   缘杏忸怩,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有东西想要送给哥哥。”   说着,缘杏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来。   “这是……?”   缘正疑惑,可是当他将画卷接过,逐渐展开,看到画上的内容,表情微微一怔。   那幅画,正是缘杏昨夜画的,两只小白狐一起下棋的图。   换作旁人许是瞧不出,但缘正一眼就看出来,缘杏画的正是他们兄妹。   一笔一画,一色一线,都细致入微。   这难不成,才是缘杏想象中的画面?   画中的兄妹两人神情闲适自然,与现实中他们两人对弈时正襟危坐的状态,截然不同。   缘正问:“这幅画……不能变成现实吗?”   缘杏道:“嗯,别的摆设还好说。可是哥哥和我自己,我都还不能画出来。”   缘正思索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可以。”   “什么?”   “可以成真。”   缘正想想自己要说的话,觉得略有几分不自在,但这是为了妹妹,为了真正地了解妹妹的内心,为了让两人更亲近。   他说:“我可以变化成原形,和你一起。”   他们两个人只要都变成原形,缘杏画上的画面,就成真了。   缘杏惊喜:“真的?!”   看着妹妹的笑颜,缘正点了点头。   但他又有两分窘迫:“不过在这里不太方便,等结束以后,我回去找你。”   缘杏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她和哥哥的对弈已经结束了,两人离开雅室,九天玄女宣布了缘正是胜者。   因为两人的对局很是精彩,可以说是前后翻转最大、后续劲头最高的一局,围观的弟子们都激动万分,在鼓掌、在交谈,还有人为缘杏惋惜,认为她的棋艺也非同凡响,只可惜碰倒了缘正。   不过,缘杏对比试的结果并不失落,周遭的人交谈时,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她的心思已经不在结束的比试上了。   *   待第二轮比试完全结束,缘杏回到屋里,化成小白狐,将尾巴们铺在地上,期待而忐忑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了敲外面的门。   接着,只见门被缓缓推开,缘正化成白狐的模样,将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   他与缘杏的体型一般大,也拖着九条蓬蓬软软的尾巴,兄妹两人人身并不算一模一样,但是狐形却非常相似,只是相比较于爱摇尾巴的妹妹,缘正的神情要更严肃一些,而且他化狐形的次数比较少,看上去有些拘谨。   他迈着小白爪,轻轻走进屋里。   “嗷呜!”   缘杏欢腾地叫了一声,轻快地扑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哥哥身上。 第六十五章   缘杏挂在缘正背上, 两只小后脚蹬了蹬,眯眼去蹭哥哥的后脖颈。   缘正只感觉妹妹像一团软软的年糕一样糊在他身上,还动来动去的,小爪子搭着他的背。   这种感觉相当奇异。   妹妹体弱, 在他将妹妹当作一个需要被层层保护的瓷娃娃来对待的时候, 是绝对不会和她这样玩耍的。   两只小狐狸滚作一团。   等玩了一会儿, 缘杏拱下腰, 像猫咪一般眯起眼睛,用自己脑袋去蹭哥哥的下巴,好像觉得这样很舒服。   缘正看着冲他撒娇的妹妹,因为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既生疏, 又觉得幸福。   于是, 他尝试着, 低下头,在妹妹脑袋上,轻轻舔了一下。   “呜!”   缘杏高兴地摇起了尾巴, 蹭哥哥蹭得更厉害了。   缘正看着妹妹甜美的模样,自己的九条尾巴, 也无意识地摇了摇, 然后又摇了摇。   缘杏扑哥哥玩了半天,又像松鼠似的蹦跳了几下, 找出事先准备好的围棋, 对缘正雀跃道:“哥哥,我将东西准备好啦, 我们下棋吧!”   缘正连忙追了过去,在棋盘对面坐下。   两只小狐狸围着棋盘棋子, 玩耍似的下了起来。   两人都不在乎输赢,甚至不在乎棋局有没有结果,下一阵子,又会忽然互相追起尾巴来。   不知不觉,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   两只小狐狸在温暖的屋内,游戏到深夜。   *   第二轮试炼和第三轮试炼之间,有三日休息的空隙。   因为第三轮是最后一轮试炼了,弟子大会的气氛也开始有所变化。   执着于名次的弟子们固然分外紧张,但相对来说排名已经不会再有突出成绩的弟子们,则反而开始放松下来,趁着难得到西天宫的机会,开始游山玩水。   缘杏与哥哥解开了隔阂,正是兄妹两个分外亲密的时候,他们黏在一起玩了两天,然后哥哥要准备试炼的时候,缘杏也会在西天境里逛来逛去。   倒不是她对弟子大会最后一轮没有紧张感,只是反正目前九天玄女娘娘也没有公布第三轮的细节,又是难得来一趟西天境,什么都不看看,未免可惜。   只可惜,大约是到了深秋,这三日,西天境都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烟雨朦胧。   这日,缘杏撑着纸伞,在西天宫散步时,偶然路过灵果园,看到灵果园边上,有两条细细的小蛇。   灵果园边有一道用来疏水的水渠,细雨霖霖,不知何时已将水渠灌满,而两条小蛇中的一条不慎滑到了水渠中,泥水不断往坡下流去,小蛇在水中费劲地颠簸飘摇。   另一条小蛇用尾巴勾着它,使劲不让它被水冲走,但是水力太大,泥土泥泞,两条小蛇又瘦小,眼看着都要被水冲走了。   几颗串在一起的大果子散落在小蛇旁边,两条小蛇看上去十分狼狈。   缘杏惊讶,连忙上前,勾住两条小蛇的尾巴,将它们从水渠里救了上来。   两条小蛇上了岸,却还没缓过神来,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喘了半天,才游到缘杏身边,对她做出鞠躬姿态的表示感谢。   缘杏道:“不用谢。你们是来参加弟子大会的弟子吗?”   这两条小蛇看上去有灵智,但连水渠都爬不出来,可能尚未化形,或许是哪位神仙收了,尚未养到化形的小弟子,来弟子大会虽然还不能参加比试,但也可以旁观长点见识。   然而两条小蛇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对缘杏摇摇头。   缘杏疑惑,又问:“那你们是西天宫的灵蛇?”   两条小蛇又互看一眼,然后有节奏地对缘杏点点头。   两条小蛇始终都没有开口,只是睁着无辜又空洞的蛇眼看她,时不时吐一下细细的信子。   然后,两条小蛇用缘杏听不到的声音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其中一条小蛇,将地上的大果子中的一个滚向缘杏,放到她脚边。   “……你们要将这个送给我?”   缘杏惊讶地道。   两条小蛇点了点头。   点完头,小蛇衔起拴着另外几颗大果子的线,眼看就要拖着果子游走。   缘杏看着两条小蛇拖着这么重的东西,下雨泥土泥泞,泥沙不断往下陷,又潮湿,他们看上去走得很难受,细沙都渗到了鳞片里。   缘杏不由自主地唤住他们:“等等!”   两条小蛇回过头。   “我画点东西给你们,你们收下吧。”   缘杏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罐装有墨水的瓶子,和一支很细的毛笔。   因为下着雨,她直接在伞下的空中悬浮画起来。   她画了一辆可以拉东西的小木车,上方支棱着一柄大伞,足以为两条小蛇遮风挡雨。   等小木车成真以后,缘杏帮着将几个果子放到车上,用缰绳套住两条小蛇,让它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搬运果子。   小蛇困惑地套上车以后,发现车子有轮子,拉起来果然比硬拖轻松很多,而且不会淋雨了。   两条小蛇很高兴,再度向缘杏鞠躬道谢,两蛇一起拉着车,一起一伏扭着身子离开了。   缘杏则拾起了两条小蛇送给她的那个灵果,拿在手中看看。   这似乎是西天宫独有的果实,缘杏以前在别处没有见过。   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果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功效,缘杏没有吃它,只是将果子随手摆在窗台上,就在复习了一番心诀、又画了几幅画后,如常睡去。   明日要开始第三轮试炼了,缘杏特意睡得极早。   这夜,小雨未歇。   到了半夜,忽然有一阵凉风卷过,震得窗外树木沙沙作响。   忽然,缘杏隐约感到有人站在自己窗外。   那似乎是个男子的影子,个子颇高,头的位置生了两根长长的尖角,笔直伸长上去,在窗纸上留下奇怪的剪影。   缘杏听到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话里带着张扬的笑意――   “原来如此。”那个声音道,“你很好,我很中意你。”   他说:“到我的仙境来,做我的新娘,留在这里吧,你会喜欢的。”   “……?”   缘杏睡眼朦胧,未听清他说的话。   但是窗外那个人只停留了一瞬,说完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就像青烟一般,被风吹似的消失了。   缘杏从被窝里钻出来,迷糊地睁开眼,只看见屋里静悄悄的,陈设依旧,只是笼罩在夜中。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缘杏头脑雾蒙蒙的,一时想不清头绪,只当是自己睡熟间,做了一场真真假假的怪梦。她又用尾巴裹住自己,将脑袋埋了回去,呼呼熟睡。   然而第二日清晨,缘杏起床洗漱过后,正要和师兄师弟们汇合去听九天玄女宣布第三场试炼的规则,临到出门时,她经过昨日放在窗台上的果子,正要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果子边上有一片奇怪的东西。   缘杏不自觉地停下步子,将那片东西捡起来。   那是片指甲盖大小的硬片,色泽如墨,形似树叶,薄如纸页,质感像是鱼鳞,可是却无法折弯,放在光照下,墨色之中还会闪射奇异的光泽。   硬片上,还带着很淡很淡的、几乎感觉不到的灵气。   缘杏很确定这是今天之前,房间里没有的东西。   难不成是昨夜夜雨风吹刮来的吗?   可是她并没有开窗。   缘杏百思不得其解,但又莫名觉得在意,想来想去,在出门前,带上了那片硬片。   缘杏离开房间后,没多久,先遇上了羽师兄。   公子羽背着琴匣,但看到缘杏,还未从自己情谊初明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有些不知该如何对待师妹。   而缘杏还在出神,想了想,将那片硬片递给他,询问师兄知不知道这是何物。   公子羽接过硬片,看了一眼,便是微愣。   他问:“这你是何处得来的?”   缘杏回答:“今天早上一起床,它就在我窗户上了……师兄,这东西有什么来路吗?”   公子羽盯着缘杏拿给他看的玩意儿,感到相当意外,似乎也觉得费解。   但他顿了顿,还是回答师妹道:“这是蛟鳞。”   公子羽解释道:“蛟似龙而非龙。天生蛇,蛇开灵修炼而化蛟,蛟历千年,飞升历劫而化龙。天下龙诞生的方式有许多,凡龙飞升,大抵都是如此。这片鳞,原本应当属于一条黑蛟,且是少年蛟龙,顶多十六七岁。”   缘杏是第一次见到蛟鳞,恍然大悟,还觉得稀奇。   仙界龙不少,看着她长大的北海女君安霖姑姑也是一条神龙,不过这种凡蛇化龙前的中间状态,她还没有看到过。   缘杏问:“可这片蛟鳞,为什么会在我窗户上呢?蛟的鳞片,是会脱落的吗?”   “……也许吧。”   公子羽皱起眉头,回答得有些模糊。   事实上,关于这片蛟鳞,有些令人在意的地方,他一时没有告诉师妹。   这片蛟鳞上的气息很淡,淡到几乎感觉不到,不像是寻常的黑蛟。   而且,这条蛟太过年轻了。   通常凡蛇化蛟,就要百年千年时光,很少见这种十六七岁的小蛟,除非是父母都正好是蛟龙,维持着蛇和龙的中间状态,在尚未飞升化龙前生下他,才能有这样未成成体的少年蛟。   而生在仙界的,都已经是龙,怎么会蛟?   难不成是哪位神仙收下的弟子?   可要将这么一片龙鳞放到杏师妹窗台上,至少也要绕过他和师父北天君两人,这里虽是西天宫,但有师父这样的四方天君坐镇,也不是谁都可以在这里随意飘走、如入无人之境的,普通弟子,谁会有这种本事?   更何况……   公子羽将眉头拧得愈深。   蛟的鳞片,除非重伤,否则当然是不会脱落的。   但是,龙在特定情况下,会自己拔鳞。   龙族从古以前就有习俗,如果看上心上人,就会自己拔下鳞片,赠给对方,或者留在对方住处,作为聘礼,为择日迎娶之意。   这是很慎重的事,不到两情相悦、明媒正娶,不会有龙随意赠送鳞片。 第六十六章   缘杏不疑有他, 她本来就对蛟鳞没有留恋,听羽师兄这样说了,自然是保险起见,乖巧地点了头。   公子羽含笑, 摸了摸缘杏的脑袋。   公子羽将黑鳞收好, 内心对师妹、对其他弟子的情况, 都多了几分关注。   师兄妹几人会合以后, 很快到了第三场试炼的地点。   九天玄女待弟子到齐,就宣布了规则――   “第三场试炼,即是最后一场试炼。”   “这一场结束之后,我们就将公布所有弟子排名,作为魁首的弟子, 不仅仅能得到西天宫为弟子大会准备的礼品, 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将永远得到四大天宫的礼遇。”   “这一场,场地将是西天境的云山林海,时间限制为十天。”   “在十天内, 参试弟子可以自由探索一整个云山林海,在不同的地点, 藏有不同的试炼和任务, 通过试炼任务,就能取得林海中特有的‘钥匙之花’。”   “根据取得的‘钥匙之花’的数量和品种, 林海开放的区域也会有变化。”   “十天后, 我们会统计所有弟子取得的钥匙之花的数量。因为林海面积庞大,诸位进入林海之前, 我们会给所有弟子发放部分范围地图和脱身符,如果遇到急事, 可以通过脱身符提早离开云海,并提前上交统计所有钥匙之花。”   “最后通过所有弟子获得的钥匙之花数量,来决出弟子大会第三轮试炼的名次,以及总成绩的名次。”   九天玄女宣布完规则后,英气地一挥手,仙娥仙侍们就捧着锦囊袋鱼贯而出,将进入云山林海需要的东西都分发给弟子大会的弟子们。   锦囊一人一个。   缘杏向发给她锦囊的仙娥道过谢以后,就将锦囊打开来看。   正如九天玄女娘娘说的,里面装有一卷地图和一枚脱身符,除了这两样东西以外,锦囊本身也别有乾坤。   这是个可以装一百样不限大小物品的收宝袋,只要有这个,无论在林海中发现什么东西,装纳起来都会方便很多,大约是考虑到并不是所有弟子都有这样的仙器法宝,才会专门发一个。   缘杏看过收包袋后,又将地图拿出来,展开观看。   云山林海的范围相当之大,连绵十几座云山,地图只展示了最下方一小块范围,看起来通过某些方法,应该是能将地图展示的面积增大。   另外,在已经展示了的范围中,还标注了一个小仙镇的位置,看来林海当中,还有神仙居住。   等九天玄女宣布完,始终坐在后面观战的西天女君亦难得地开了口:“云山林海这回虽被用作第三轮试炼的场地,但它本身也是西天境中历史悠久的小仙境,有自己的文化与风景,这十天,除了试炼以外,大家也尽可感受云山林海的独到之处。”   九天玄女恭敬地等西天女君说完,方才利落地一挥手,道:“若是大家都准备好了,那现在就开始试炼。”   言罢,先前笼罩在九天玄女周围的迷雾散去,整个云山林海真实的面貌,在众人面前展现出来。   放眼望去,是连绵不绝的仙山。   仙山中央,是一大片平坦的山林。   一大排仙山像是竖起的手指,将林海拢在其中。   山与树林之间,缭绕是层层云雾,似波似涛。   九天玄女一声令下,所有弟子都开始动了起来,忽然分外嘈杂。   不过,大约是由于第三轮试炼整整有十天,时间充裕,并不是所有人都急着往林海中去,反而更多是在交谈。   缘杏见弟子们都不是单打独斗,而是三三两两的一起进入林海,探了探脑袋。   水师弟就在缘杏身侧,看到缘杏的神情,当即对她解释道:“师姐,我去打听过了。因为第三轮不同于前两轮,是所有弟子一起进场的,所以有很多仙门的弟子都会选择合作,集体行动。   “虽然每回第三轮的形式都不相同,但还是有共同之处,因此会有仙门所有弟子各尽其力,最后将获得的成绩都算在一个人头上,这样至少有一个弟子能得到出类拔萃的成绩,于仙门而言更有利。   “也有不同仙门的弟子互帮互助,最后平分成绩,这样相对来说更容易完成任务,完成的任务数量也更多。”   缘杏恍然大悟:“竟然还可以这样!原来你还特意去打听了,谢谢你。”   水师弟被缘杏夸了,面颊红红的,道:“只要能帮到师姐,花再多时间也是值的。”   缘杏想了想,说:“那要不,我们也所有人一起吧?虽然我们不需要将所有成绩都算到一起,但要住十天,互相也有个照应。”   缘杏扫了扫地图,分析道:“我感觉按照地图的意思,我们所有人第一站都应该是仙镇,我们可以先一起过去,最好能在这里住下,然后等各自找到了任务,再各自行动。”   缘杏的想法当然正中水师弟下怀,他立刻满面红光:“我当然愿意和师姐同路!”   耸了耸肩:“可以啊,我无所谓。”   公子羽的视线凝在缘杏身上。   他颇为在意缘杏早上找到的那片黑鳞,这种时候本来就不放心缘杏一个人行动,即使他们不提出来,他大约也会多注意一二。   “好。”   公子羽亦颔首应诺。   平时还没有察觉,他们北天宫的师兄妹四个人,其实能力非常全面。   师兄擅长武斗和风行,速度很快;羽师兄和缘杏相似,天赋运用方法多样;然后还有水师弟这个医仙,足以应对种种未知的状况。   四人同行,进了林海。   缘杏坐在云上,随着云飘逐渐下落,她一边飘,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   云烟缭绕,树木苍郁,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而在浓密的树林云海中,逐渐出现了几座古雅的木造房屋,还有铺了石板的道路,一座小镇的模样,逐渐显现出来。   缘杏他们在弟子中修为很不错,行云速度也是最快的,他们到的时候,小仙镇还是原本寂静的模样,只有几个矮小的土地神拄着拐杖在走来走去。   看就知道了,小仙镇里原本住的,应当是西天境中的一些土地神,以及管理云山林海的仙侍和仙娥。   小仙镇远不及西天境宫城繁荣,看房屋数量,大约只有百来个小仙或者凡仙,但是氛围相当祥和宁静。   师兄和水师弟看上去都对这地方十分新奇,到处逛来逛去。   还去玩一颗千年老树的树皮,谁料那棵老树是棵开了灵智的,当场就用枝条甩下来抽了一下,将师兄抽得抱头哀嚎。   说来奇怪,缘杏一踏入仙镇范围内,本来开晴的天空,就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缘杏走上前,问树底乘凉的一个土地神,道:“老爷爷,我们是弟子大会过来历练的弟子,你知道要找试炼的线索的话,应该从哪里着手吗?还有,我们若是想在镇里找个落脚的地方,应该去哪里呀?”   土地神的脸都比白白的胡须埋住,看不出神情,他先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清楚试炼的线索,但接着,他举起拐杖指了指前方。   土地神指的位置,有一座驿站。   神仙不那么需要吃饭睡觉,但有时候也需要一个落脚之处,用来休息、养伤、获取信息。   驿站也不需要钱财,只要需要,就可以入住。   缘杏向土地神道了谢,与师兄师弟们一起,先到驿站里登记了房间住下。   缘杏单独一人住一间,她打算将这里当作寻找试炼累了的休息思考之处,等找到钥匙之花以后,也可以用来放花。   小雨忽然大了起来,雨点打在窗面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这时,缘杏仿佛听到有人叩窗。   她回过头,窗外映着陌生的仙镇之景,但空无一人。   缘杏正想着,许是下雨导致的错觉,就看到窗沿之下,夹着什么东西。   缘杏走过去,踮起脚,打开窗户,将那个东西从窗沿取下。   只见是一个信封,上面印着弟子大会试炼的标记。   缘杏将信封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三行字――   仙镇外,出竹林,西行三十里,有映月泉。   子午夜,见水影,探手入泉中,便可相逢。   静候佳音。   缘杏怔怔地将字看了两遍,然后才从房间中走出来。   缘杏一出门,正好碰见羽师兄,于是她立刻将信封给师兄看。   缘杏问:“羽师兄,这难不成,就是试炼任务吗?”   公子羽看到缘杏这么快就找到任务愣了一下,他现在想到那片黑鳞,就对发生在缘杏身上的所有事都有两分戒备。   不过公子羽翻了翻这封信书,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他将信还给缘杏,道:“应该是。”   缘杏问:“那我是不是应该在子夜时分,去找这个映月泉?”   公子羽颔首:“看字面意思,确实如此。”   缘杏还要在问,却听到驿站外面喧喧嚷嚷的,过了一会儿,师兄好像看完了热闹,从外面走进来。   缘杏问:“师兄,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   悠哉地玩着小辫子的发尾。   “不过是弟子大会的弟子在后面来了一大批,他们在抱怨,今年西天宫好像提高了第三轮的难度,变得很难捉摸。”   “很难捉摸……?”   “是啊。”道,“我们以前都没来过,听他们来过的人说,以往这种任务和试炼应该数量挺多的,到后面竞争才会越来越激烈,但今年,他们一路上过来,都没翻到多少任务线索。还有两个人,虽然找到了任务,但是花了一个多时辰做完,却没找到钥匙之花。” 第六十七章   缘杏吃惊:“没有钥匙之花吗?”   道:“他们猜测, 可能是完成任务的方式不对,或者西天境额外设置了什么难关吧,所以才没有找到花。如果都不是……那只能说是运气不好,碰上例外情况了。   “还有, 我们是从南面过来, 但他们找到任务的, 好像都是在东面和北面找到的, 而且要离仙镇远一点,等收拾好了以后,我们也可以往那个方向试试。”   刚说完,就眼尖地看到缘杏手里拿着信,他“咦”了一声, 道:“杏妹妹, 你已经找到试炼任务了?!”   “啊, 嗯。”   缘杏主动将那封信递给看,不太确定地问:“这确实就是试炼任务吗?”   “应该是。”道,“我看他们手里拿的, 也是差不多这样的信封。诶,杏妹妹, 你是哪里找到的?”   “就在住处的窗沿下。”   “那我也去看看!”   迫不及待地飞奔上楼。   缘杏则拿着那封任务信又翻了翻, 读了几遍,但没有再想到更新的线索。   看来, 还是只有等到午夜, 按照信中所指示的,到那个地点实际看看才行了。   现在距离午夜还有半天, 光抱着这么一封任务信不放,未免太浪费时间。   于是, 缘杏也和其他弟子一般,在云山雾海中到处乱转,试图再找到其他试炼任务。   然而正像之前打听来的,南面和西面能够找到的任务信很少,几乎所有任务都是在北面和东面找到,不仅如此,完成了试炼任务却没能拿到钥匙之花的人,也有不少比例。   缘杏也在北面找到了两封新的试炼信,但因为第一封信的缘故,她还是在傍晚赶了回来。   师兄在东奔西跑,缘杏偶尔与他碰面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找到了钥匙之花,正在兴奋状态。   水师弟则在小仙镇的医馆安顿了下来,他发现帮忙治病也是试炼的一环,是能像收入一样拿到钥匙之花的。他本就不像师兄脚程那么好,索性就不再东奔西跑,只在医术上下功夫。   不止是水师弟,有好几个仙门弟子,都发现这场试炼除了到处找试炼信以外,还有其他能让他们发挥本领的地方。   比起第一轮或者第二轮,对各个弟子的专长都有所照顾,能力考量非常均衡。   不过,缘杏倒是一直没有再见到羽师兄,这令她感到有两分失望。   入夜,夜已深,但仙门弟子们都没有休息的意思,还在讨论关于试炼的经验,小仙镇的驿站外灯火通明。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缘杏则拿出了第一封试炼信,拿着信,按照信上的内容,往西面去。   因为试炼信绝大多数分布在北面和东面,参加大会的弟子们都被那两个方向吸引了过去,缘杏将要前往的西面,人烟寂寥,连灯火都没有几分,四处是幽幽的虫鸣,脱离了小仙镇的热闹,让人分外不习惯起来。   缘杏沿着仙镇西面的竹林,笔直往西走,按照试炼信上的指使,走了大约三十里。   缘杏是行云而走,越往远处,越是僻静清冷,但最后,已经半点声响都没有。   等到位置差不多了,缘杏看到地面上有一条干净的青石板路,便从天上飞下来,落在地上。   就在她落地的刹那――   呼!呼!呼!   立在青石板路两边、原本熄灭的红灯笼,笼内忽然都冒出了青色的火苗,火焰跳动,将道路范围内照得通明,灯笼一直往前延伸出去,像是给她引路。   缘杏惊艳,想不到弟子大会区区一项试炼,就费了这样精巧的心思。   她沿着有灯笼的道路往前走,等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一汪泉水。   那泉水独特,明明已是深夜,周围已无亮光,泉水却还冒着莹莹光亮,像是镜子一般通透,只有几点碧幽幽的萤火虫绕着泉水面飞舞。   此时正是子夜,因是新月日,空中繁星无数。   缘杏走到泉水边,激起许多飞舞的萤火虫,她在泉边蹲下,望向泉水中。   信中写――   子午夜,独一人,探手入水影,便可相逢。   这话是什么意思?   缘杏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犹豫片刻,还是伸出右手,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水。   她的手触碰到泉水时,泉水中她自己的手,也同样伸向了缘杏。   下一刻,泉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生了变化。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晃动变化,逐渐成了另外一个人影。   那是个黑发的男子,头上长着细细长长的角,面容模糊,看不清五官,但他似乎在笑。   “终于见到你了。”   男子身上穿着很像婚服的红色喜袍,笑道。   “来,我接你到我们的仙境去。”   话音刚落,还不等缘杏反应过来,泉水中蓦地伸出一只男子的手,还有绣着吉祥纹路的红袖子,那只手有力地一把扣住缘杏的手腕!   那只手的力道比想象中更大,缘杏下意识地想挣脱,竟然完全挣脱不掉。   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拉了过去!   周遭的场景瞬间发生变化。   与其说是她被刹那拉进水里,不如说是在她被往拉的同时,泉水也忽然上涌,从脸颊两侧扑上来,缘杏和整个世界都被突然泡在水中!   她条件反射地闭紧双眼、屏住呼吸,视线忽然模糊,可是她依然看到,自己身上杏黄色的北天宫弟子服一下子换成了隆庆的婚服,以赤色为主色,黄色和玄色为绣线,腰间别着弹丸大的珍珠,宽阔的衣袖和裙摆融入水中,像是摇摆的波浪。   缘杏隐约看到了,将她拉入水中的,那个黑角男子的脸。   就在这时,泉水外响起石破天惊的琴声!   那琴声就像一道音刃,霎时击退了涌起的泉中怪浪,将所有异常的波浪一口气逼了回去!   琴音带起的音风远远比泉浪强盛,简直势不可挡,顷刻就要颠覆局势。   黑角男子脸色一变,一把将缘杏揽入怀中,立即就要加速撤退。   下一刻,公子羽携琴现身,如华光破霾,骤然现身。   他身着长袍,气度华然,清高如白霜傲雪,隽雅出尘。   然而,公子羽此时的表情却是肃然,眼神肃杀,脸上一丝笑意都无,琴声凌冽。   他骤然挡住黑角男子的去路,像一堵月光截住嚣风疾雨。   泉水平息。   缘杏咳出几口水,望向羽师兄。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羽师兄露出这样厉煞的表情,他向来温柔谦和,此时此刻,却明显是焦急不已。   黑角男子看到毫无征兆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物,吓了一跳,可是公子羽终是慢了小小一步,黑角男子已经退到了泉边,他毫不迟疑,立即揽着缘杏的腰,带她跳入水中。   公子羽哪里肯就这样放任他带走缘杏,毫无犹豫地跟着跃入水里,穷追不舍。   缘杏只觉得自己又被泡进了水里。   她很想做点什么,去和羽师兄会合,但挣脱不开,她的能力就是这一点不好,遇上这种紧急波动又大的突发情况,几乎没有掏笔作画的余地。   不过埋在水里的难受持续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断。   等再回过神来,缘杏已经脚踏实地。   她睁开杏眸,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穿着一身完全陌生的衣服,而在她身边,站的是个完全陌生的男子。   他个子不矮,大约比师兄还要高一些,黑发黑眼,头上竖着张扬而醒目的黑角,角的形状像是凶猛的公鹿。   这个男子年约十八九岁,皮肤苍白,眼底发黑,盛气凌人,长得很有攻击性。   这周围四处张灯结彩,树上屋前都挂着红灯笼、贴着“喜”字,他们站在一个奇怪的山顶,灯笼的火光沿着山道,从山上一直蔓延到山下,一直漂流到河中,这里到处都是萤火虫,往山下看,似乎有一排排小村镇的房屋。   那个男子身上有淡淡的木香。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与缘杏身上的成对,这样明艳的色彩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醒目。   缘杏发现自己泡了那样的大水,身上的盛服竟然没有湿,头发也没有乱,好像那些水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望着身边这个陌生人,问:“你是谁?”   那人转过头来,对她嚣然一笑,道:“这还用问吗?初次见面,我是这里的仙境之王,亦是你的未婚夫君。”   说着,他张袖往天地间那些灯笼示意:“今晚,是我们的大婚之夜。”   缘杏:“???”   缘杏吓了一跳,满头雾水,就要挣扎。   这时,一道凌然琴音“铮――”地响起,当即一道音刃飞出,直直向着黑角男子搂着缘杏那只手的肩膀而去!   公子羽大约是害怕伤到缘杏,不敢用力过猛,只敢发出一道音刃。   但是那道音刃精准凶狠至极,黑角男子若是不躲,立刻就会被削掉手臂,他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缘杏躲避,音刃依然在喜服袖子和手臂外侧划了一道大口子,还削断了男子脸侧的一束长发。   血流了下来。   黑角男子立即捂住手臂伤口。   这时,还不等缘杏反应,她立即被一道仙风牵住拉开。   下一刻,她感到师兄的手稳稳扣在她的腰上,将她抱入怀中护住。   缘杏抬起头,便看到师兄清俊的侧脸。   羽师兄一手抱琴,一手护她,缘杏已经被拉开,脱离了危险范围,但他依然没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愈紧,护在胸前。   缘杏一怔,不自觉地依偎在他胸口躲藏,捉住他的衣服,然后才再去判断眼前的情况。   只见,那个黑角男子看了看满手的血,“啧”了一声。   公子羽的脸冷得仿佛结了霜,他护紧怀中的师妹,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平白掳走我师妹?”   男子用袖子擦了擦血迹,道:“这话该是我问你吧,我与她有婚约在身,我带她成亲,干你什么事?”   公子羽冷言道:“无媒无聘,自说自话,连现身露一次真容都不敢,谈什么婚约在身。”   缘杏也是迷茫,说:“我没有订过亲啊。”   男子笑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收了我放在你窗上的龙鳞了吗?”   缘杏道:“师兄说那不是龙鳞,那是蛟鳞。”   男子不以为然:“都一样,蛟终究是要化龙的,未来不就是龙鳞了。”   缘杏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说:“可是拿了蛟鳞,和定亲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黑角男子恣意一笑,看上去少年气质颇重。   “龙只会给自己心仪并且打算成婚的对象鳞片,你收了我的龙鳞,跟定亲有什么区别?”   言罢,他大胆地宣言道:“我很中意你,对你一见钟情!留在这里,当我的新娘和王后吧!” 第六十八章   男子的语气说得嚣张, 带着桀骜不驯的味道,仿佛根本没有考虑过,缘杏可能会拒绝。   然而缘杏摇了摇头。   缘杏其实有些惊异,她从不知道龙族居然还有这样的习俗, 安霖姑姑也没有同她说过, 还是第一回 听说。   缘杏说:“我不知道鳞片还有那样的意思, 之前甚至没有看出来那是蛟鳞……鳞片我之前已经交给师兄收着, 若是这样,我还给你就是了。”   “不行。”   黑角男子说。   “蛟龙许出去的鳞片,如何能轻易收回。”   公子羽抱紧了缘杏,皱眉道:“你与师妹素不相识,不过是区区一片鳞, 如何能谈婚配娶嫁?赠与心上人龙鳞, 是仪式, 而不是强制。应当是两人两情相悦时,才会赠鳞,没有你强行赠了鳞, 对方就非要与你成婚的道理,那与抢婚, 又有什么区别?”   公子羽说得正经, 他这般开口,黑角男子的目光就看向了他。   黑角男子问:“你是什么人?与杏姑娘有什么关系?”   这黑角男子竟知道缘杏对外的名字, 看来多少做过功课。   公子羽眉头拧得愈深, 回答:“我是她的师兄。”   黑角男子问:“你们是恋人?”   “什么?”   公子羽一时没反应过来。   黑角男子这么直白的问法,连缘杏都一下子红了脸。   她有种被触及心事的慌乱窘迫, 害怕被师兄看出异样,匆忙将脸埋到他的肩膀里。   公子羽亦是心头微颤, 但表现并不明显。   黑角男子貌似对气氛无所察觉,又问:“还是说,你也钟情杏姑娘?”   公子羽道:“……我是否心怡师妹,与你何干。”   黑角男子振振有词:“当然有关系。你如果也钟情杏姑娘,那我们就是情敌关系,我赠与她龙鳞,难怪你会不高兴,我与你对峙,平等竞争便是,看杏姑娘更喜欢谁。但如果你本身对杏姑娘无意,那今日之事,说白了便是我与杏姑娘之间的感情之事,我直接赠她龙鳞、诱她到这里来不假,但你又如何料定,她一定不会喜欢我呢?”   黑角男子一笑,道:“我是想与她成婚,方式乍一看可能粗暴了一点,但我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若是她实在不愿意,将她送回去就是了。你虽然是她师兄,但若是打着保护营救她的旗号才来干扰这件事,那么,站不住脚。”   黑角男子说的话,这么一听,好似也不是全无道理。   公子羽闻言,眸间颜色愈沉。   缘杏则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在这样古怪的时刻,她居然还是有点在意羽师兄的答案。   羽师兄的神情比平时严肃,他抱着琴,身姿挺立,但看不出想法。   只听公子羽道:“确实,我心悦杏师妹。”   “……!”   缘杏的心跳一下子猛跳起来,这样的速度,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羽师兄的侧脸,依然清俊淡雅,似乎没有因为说出这几个字,而产生太大的情绪变化。   缘杏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师兄其实是放心不下她,不可能就这样放任她被不明身份的人牵着走,才索性假装承认他喜欢她,名正言顺地继续守护她,好让黑蛟无话可说。   然而即使是这样虚假的话语,仍让缘杏心跳漏了一拍,胸中涌上甜意,有一瞬间妄想着师兄说得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黑角男子颔首思索,好像觉得可以理解:“说得也是,像杏姑娘这样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有一两个竞争对手,也是正常的事。”   公子羽质问:“杏儿拿到的试炼信看外表是真的,但内容却被你调换。如此看来,第三轮试炼中的任务信全都这么古怪,也都是你动的手脚吧?将南面的任务信都偷走,好让杏儿径自抵达仙镇,中途不会耽误时间,再将大量信挪到北面和东面,将人都引走,留下西面这里荒无人烟,好把杏儿骗来此处。”   “……你很聪明啊。”   黑角男子似乎欣赏地感慨了一句,对公子羽刮目相看。   此时他松开捂着胳膊的手,他的愈合能力惊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被公子羽的弦音割伤的伤口,居然已经不流血结痂了。   黑角男子说:“我不过是不想被人打扰罢了,毕竟我们生活在这里,是很隐秘的,就连西天女君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仙界之人,是……妖邪灵兽?”   “是,也不是。”   黑角男子含糊其辞。   他张臂道:“来都来了,你们不妨见识一下如何?反正这个小仙境,唯有下雨时分才会开启,你们如今,想走也是出不去的。”   他的红袍衣袖从空中掠过,仿佛展示似的给他们看山下的光景。   青山下灯火点点,与繁星映衬。   黑角男子欲转身下山,回眸笑道:“反正今夜大婚,看来是办不成了。日后你我或许还是夫妻,趁此机会见识一下如何?我的仙境国家。”   言罢,黑蛟自顾自地往山下去了。   “只有下雨,才能开启……如今想走也出不去?”   缘杏喃喃重复。   她无助地望向师兄:“羽师兄……”   却见师兄对那个黑蛟并不多么纠结。   公子羽语调温和地对她道:“师妹不用担心,这么小的仙境,不会出不去的。”   “那、那就好。”   缘杏对师兄极为信任,听到羽师兄这么说,她忽然就安下心来。   缘杏其实很想问师兄,他刚刚说喜欢她,话里有没有稍微有一点点真心?   但答案实在是太显而易见,师兄只是为了保护她罢了,她若是问了,反而显得她傻乎乎的,竟真信了托言。   而这时,公子羽亦低头望着缘杏。   她小脸泛着浅红,像初红的桃子,显然是被他之前那番唐突的话惊到。   公子羽那番话亦真亦假,真心也是真心,但顺势而为也是顺势而为,他那时唯有承认下来,才能最恰当地保护师妹。   只是若不是来了这么一只黑蛟,以现在的时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心意说出来的。   他的身份还未向师妹表明,师妹尚未开窍。于缘杏而言,他不过是师兄;缘杏若不知道他的真身来历,他轻率承诺,未免不负责任。   于情于理,都着实还不是时候。   故而公子羽没有再做解释,既没有撇清关系,亦草率直接没有将自己的真心道明。   只是,他凝视杏师妹的模样。   缘杏此时还穿着那身她被拖进水里时,莫名换上大红婚服。   她生得美,乌发茂密如云,雪肤通透细嫩,裹在盛大的喜服中,此时她依偎在自己怀中、揪着自己的衣襟,面颊因娇羞而微红,倒真像个要成亲的小新娘,美得惊心动魄。   公子羽看得心头一颤,但又想到她这幅红妆盛服的模样,是与那黑蛟身上成对的,顿时又不愉快起来。   他问:“你原来的衣裳呢?”   缘杏摇摇头:“我不清楚,找不到了。”   听那黑蛟所言,这里是他的仙境,若真是如此,他在自己的仙境中会比平时力量强盛百倍,多半是直接将缘杏的衣衫化成这套婚服的,要做到这样的事,不算太难。   但缘杏美则美矣,这份美丽,落在公子羽眼中却是灼眼,她越美,反而越是灼眼。   公子羽沉默,索性脱下自己的外衫,直接披在缘杏身上,道:“穿上。”   “……诶?”   缘杏不解其意,却乖乖罩上了羽师兄的衣袍。   羽师兄的外衫,比缘杏原本的衣裳要宽大许多,能把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公子羽掩去了缘杏身上那刺目的朱色,见她重新染上了与自己身上衣裳成对的杏黄,总算觉得好受许多。   而这时,那黑蛟走出几步,见他们没有跟上来,又折回来问道:“怎么,你们不跟来吗?”   “师兄?”   缘杏一时没有主意,征求师兄的意见。   他们身上带着进行第三场试炼前发的脱身符,如果要走,很容易,这条黑蛟困不住他们。   不过若是用了脱身符,他们的第三轮试炼也就结束了,成绩会不太好看。虽说与安全相比,弟子大会的成绩没那么重要,但师兄笃定的样子,让缘杏觉得这事没危险到那个份上。   公子羽斟酌片刻,道:“走,去看看。”   缘杏也是这么想的,见师兄说了,便乖巧地应下。   公子羽低头,想提醒缘杏注意安全,不要离自己太远,顺便问问她需不需要防身的东西。   谁知,他竟看到缘杏偷偷摸摸拿出一小卷来,一抖,就从画上掉出一把藏在鞘中的锋利匕首,缘杏拿起匕首,将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腰上。   公子羽看得一愣,发觉杏师妹,比他想象中还要聪颖、还要经得住事许多。   缘杏觉察到羽师兄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解释道:“这是我下午回到驿站后还有时间,提前画好以防万一的,本来想着若是真的试炼,也许用得上。除了这个,我还画了别的。”   说着,缘杏又拿出两卷画,打开给公子羽稍微看了一眼。   虽然只是一小眼,但公子羽也看出来了,缘杏画的是满满一张图的军队,还有大量潮水黑风。   她被黑蛟抓住时,只是还来不及掏罢了,若是真要用,恐怕杀伤力惊人。   公子羽失笑。   他之前一直在后怕若不是自己觉得诡异、偷偷跟在缘杏后面,缘杏一个人遇到这样的情景要怎么办,现在倒觉得自己有些想多了。   师妹准备得这般充分,即便真的被抢了去,恐怕她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公子羽语气柔和许多,道:“师妹厉害。”   缘杏总觉得师兄夸她像是夸小孩子,脸红红的。   黑蛟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两人不好再偷偷摸摸地说话,默契地跟了上去。   这小山,说高也不高,那小镇,也是建在半山腰,没几步路的功夫,就已经到了镇前。   小镇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贴着“帧弊郑房屋朴素却整洁,虽已是深夜,但到处喜气洋洋,全无半点夜深之感。   黑蛟刚走到村前,就有许多镇民提着红灯笼迎上来,笑盈盈地望着他与缘杏。   缘杏大略看了一眼,镇民大约有二三十人,且一半左右都还是兽身,似乎不能化成人身。   其中有两条小蛇,一见黑蛟就朝他游过来。   它们脖子上扎着红绸带,一条嘴里还叼着个小花灯,虽然叼着灯就开不了口了,但一看就知道很高兴。   它放下灯,雀跃道:“阿熠!阿熠!”   黑蛟屈下膝盖,摸了摸两条小蛇的头,让小蛇蹭他的手指。   缘杏则一眼就认了出来,讶道:“你们是之前的……”   是她之前在果园救过的小蛇。   两条小蛇见到缘杏也开心,欢喜道:“杏姑娘!是杏姑娘!”   缘杏看向黑蛟,问:“原来是它们……你与它们,是什么关系?”   黑蛟张扬一笑,眼底似有星辉。   他道:“它们是我的子民。”   黑蛟再度一扬袖:“欢迎参观,此处,便是我们的仙境。” 第六十九章   缘杏一阵头疼。   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仙境, 一条她没见过却说要娶她、还宣称自己是仙境之主的黑蛟,整一场弟子大会,也因此被搅得奇奇怪怪的。   她不过是随手帮了两条小蛇,居然就引出这么多事来。   缘杏没有将黑蛟的话当真, 而是问:“你说不下雨就没有办法离开仙境, 那若是正常,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黑蛟道:“我是蛟龙, 自然有办法行雨。”   缘杏说:“这么说,我们能不能走,是取决于你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们离开?”   黑蛟笑道:“很简单。”   他努了努嘴,示意缘杏身边的公子羽。   “既然我们两个人都倾心于你,那自然是要决个胜负的了, 看谁能讨得你的欢心。至于胜负的形式……那自然就是成婚了, 若是我胜, 你便与我成婚,留在仙境里;若是他胜,你便与他成婚, 我放你们离开。”   “成婚”两个字一出,缘杏的脸登时涨得赤红。   与师兄成亲, 她连想都不敢想。   但缘杏头脑里到底还保持着几分冷静, 她说:“我不相信。即便我选羽师兄,你也不会放我们走吧?”   这条黑蛟之前说过, 这里是连西天女君都不知晓的秘境。   现在他们两个外人进来, 若黑蛟真信守承诺放他们回去,难道就不怕他们将这个仙境的所在之处说出去吗?   黑蛟弯了弯嘴角, 赞赏道:“你果然聪颖,与旁人不同。”   他说:“那是要看具体情况的, 我也不是那么不守信誉的人,你们若是能取得我的信任,让我相信你们不会泄露这里的秘密,我又何必非把你们困在这里呢?总而言之,你先了解一下这里,了解一下我,说不定最后是我们二人成了亲,你也喜欢上这里,就不想离开了。”   两条小蛇摇摆着胸前的红绸带,听到黑蛟说的话,喜悦道:“成婚!成婚!杏姑娘与阿熠,成婚之夜!”   黑蛟抬手,轻轻在两条小蛇的眉心点了一下,说:“抱歉,今天大婚没有了,你们回去睡觉吧。”   小蛇们一下子萎靡下来,它们看起来期待了很久。   它们问:“那什么时候成婚?明日吗?”   黑蛟道:“改日。”   原本喜庆的居民们好似都很失望,在黑蛟的催促下散去,不过挂好的红灯笼和窗花都还留着,约莫是不死心。   等劝走居民,黑蛟又专向缘杏,对她道:“前些日子,多谢你救了小蛇他们两个。”   缘杏本能地回答:“不客气。”   等她说完,方才回过神来,又问:“你就是通过这件事,知道我的?”   “是。”   黑蛟飒然一笑。   “那两个小家伙,回来以后不停念叨着你貌美又心善,还能将画的东西变成真的,是世间最好的仙子。我听得好奇,就过去打听一番,见了见你本人,然后发现……果然如此。”   他道:“所以我对你一见钟情,当场就下定决心要和你成婚。你很适合这里,这里也需要你,如果留下来,一定会觉得高兴的。”   缘杏还要问什么。   黑蛟挥袖言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反正今日大婚是大不成了,你们两人早点休息吧,明日我再给你们好好介绍一下这里。”   缘杏一愣,问:“我们有住的地方吗?”   黑蛟说:“当然了。”   说完,他就亲自将他们领了过去。   这么小的一个隐秘镇子,镇民应该都是一户一屋的,连客栈驿站都不会有,缘杏原本料想这里应该是不会有空屋的,可能会需要和其他人挤一挤,谁知道黑蛟竟真将她带到了一间空房前。   这小屋显然是新建的,有三间房,木头还很新,角角落落一尘不染,连家具都是新打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这当然比不上缘杏在天狐宫的公主殿,但在这样朴素的小山里,已经实属不易。   只是一眼,就能看出造这件屋子的人,非常期待她住进来。   缘杏看得怔了:“这是原本打算给我住的?”   黑蛟说:“是。这是昨日,所有人合力,连夜造起来,给我们用的新房。”   缘杏:“……”   缘杏对黑蛟话里话外认为他们将来要成婚的说话方式很不自在,连带着要住这个房屋也压力很大,便开口想要推辞:“我――”   “不用想太多了。”   黑蛟及时截住她的话头,洒脱地道:“不过我们今夜不成婚,这里自然也算不上是婚房了。整个仙境也找不到其他合适你们住的地方,就姑且当作客栈吧,你们好生休息,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说完,黑蛟竟当真走掉了。   缘杏犹豫不决。   公子羽端详了一番这间屋子。   黑蛟说这是给缘杏的婚房,公子羽出于对情敌排斥的本能,自然不愿意缘杏住在这里。   但是,他看了看缘杏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形,小师妹幼时病弱,哪怕经过这么多年调养,气色仍比不上普通人。   秋夜已深,霜重露寒,要杏师妹这么晚还不休息再找别的住处,或者要杏师妹露宿荒野,公子羽舍不得。   比起杏师妹的身体,他个人这点小小的私念,不值一提。   于是公子羽道:“进屋吧。”   缘杏见羽师兄这样说了,连忙小步跟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这房子有两间屋都可当作卧室,缘杏和公子羽一人挑了一间。   不过,等歇后,缘杏也没有立刻睡觉,而是又去找羽师兄。   两人坐在烛台下,就着幽幽的烛光,压低声音说话。   缘杏问:“师兄,你对这里,还有对刚刚那个黑蛟……怎么看?”   公子羽想了想,说:“他不是个简单的人。”   缘杏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一言一语地分析起来。   公子羽道:“蛟要飞升化龙,还算不得神兽,充其量只是强悍一些的灵兽,但这个黑蛟,虽然修为在我之下,但已经比许多小仙小神要强劲许多。以他的年纪,这点很奇怪,不可小觑。”   缘杏道:“他的气息很微弱,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之前他放鳞片在我窗台上的时候也是,我起先一直以为是错觉。”   公子羽:“他虽然是蛟,也有蛟鳞,但是实际上给人的感觉,和我遇到过的其他蛟有微妙不同。”   缘杏:“师兄之前说过,蛟是凡蛇化龙的中间环节,那位黑蛟看上去十八九岁,这么年轻的蛟,只可能是凑巧父母双方都处于蛟的阶段,在又尚未化龙时诞下的孩子。可是这个仙境那么小,我刚才观察过,只有年轻人和年幼的灵兽,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五,没有人合得上当黑蛟的父母,这些镇民也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说不过去。”   公子羽和缘杏彼此交换了信息。   两人互相说着,互相都有些错愕,等全部说完了,又相视一笑。   他们实在太默契了,就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一方发现的事,另一方也已经在意。   缘杏有些羞涩地垂下头,不知怎么的,像这样与师兄对话,缘杏觉得不好意思。   她被迫穿上的那身喜服还藏在公子羽的外衫底下,在通透的灯火下,仍看得出含蓄的底色。   这屋子原本是装潢作婚房的,床上铺着红帐,窗上贴着喜花,台上红烛摇曳,烛泪已滴到烛台边。   缘杏像这样望着羽师兄,竟有一种新婚之夜,是师兄来迎她的错觉,两人深夜共处一室,比平时更暧昧两分。   公子羽望着缘杏,亦有两分出神。   有时候,他会觉得杏师妹与自己心有灵犀,他心里想的事,还未宣之于口,师妹就会替他先将话说出来。   今夜师妹美得太盛。   公子羽开始有些后悔了,不该给师妹披上自己的外衫。让师妹沾染上他的气息,在这种气氛下,于他们两个而言,可能都不是好事。   公子羽闪烁地移开目光,避免直视师妹。   他说:“我们明日再观察一下,看看他们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缘杏“嗯”了一声。   她说:“光今日一面,我觉得这里的居民人都还挺好的,单纯朴实。”   公子羽道:“我也这么觉得。”   等说完,公子羽轻轻摸了摸缘杏的头,说:“天色晚了,师妹睡吧。晚上,我会替你守着。”   缘杏被摸得微微垂下脑袋。   但她并未如师兄所言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之后,抬手捉住师兄的袖子。   缘杏纠结半晌,终是抵不过自己心底的声音,小声问:“方才,在黑蛟面前,师兄你说……你心悦于我,是不是因为想要保护我?”   缘杏不敢问得太直白,说得含蓄。   但仅是如此,她被红烛灯火映衬的芙蓉面,已羞得赤红。   公子羽一定。   他放柔了语调:“我这样说,是不是给你造成了困扰?”   缘杏连忙说:“没有没有,怎么会……”   师兄说心悦于她,缘杏心里是很开心的,只是她既希望师兄说的话里有几分真意,又怕自己期望得太多。   公子羽道:“我的确是出于保护师妹的目的,但也不仅如此……抱歉,以后我会更谨慎一些。”   言罢,他望着缘杏乖巧的表情,轻轻一叹,有些感慨地又摸了摸缘杏的头,说:“师妹,快些长大吧。”   “……?”   缘杏歪了歪脑袋。   缘杏没有太明白师兄的话。   师兄没有否认当时那句话是托词,但好像也没有否认喜欢她。   缘杏云里雾里地回到了房间里,闭目休息。   *   同一时刻,西天女君与九天玄女还在内殿议事。   “林园最近灵果与仙草的数目,又对不上了。”   九天玄女手持账簿,拧着眉头,神色凝重地道。   “尽管每次缺少的数目都不大,但是一而再,再而三,这犯事者,实在胆量太大。”   西天女君倦靠在美人榻上,听到九天玄女的汇报,面容看不出喜怒,只浅浅“嗯”了一声。   九天玄女汇报完林园的事,又说:“还有,今日我去监测弟子大会的进程,却发现,试炼任务现在放置的位置,与仙侍们事先在云山林海中安排好的,都不一样了。不仅如此,有许多钥匙之花平白消失不见,以至于不少弟子完成了任务,却没拿到钥匙之花……云山林海中,恐怕有异。”   听九天玄女汇报到这里,西天女君微阖的眸子,才蓦地睁开。   西天女君问:“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九天玄女道:“依卑职之见,应当立即停止弟子大会,不计成本,马上将所有弟子都撤出来!然后搜查云山林海,以防万一!”   “不急,我们毕竟是在西天境,并非妖窟魔山,也不是打仗,若真是什么大妖,怎么可能就偷几个果子、挪一挪钥匙之花了事?我看不像是邪魔,这行事风格,倒像是顽皮的小精怪。”   西天女君倒是颇为镇定。   她想了想,说:“稍等,待我卜上一卦。”   言罢,她手心一转,便浮出几支花签。   花签流转,最后有一支签忽的飞出,掷在地上。   只见签上有文――   末吉。   峰回路转,险中求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西天女君指节轻叩,略作思索,道:“弟子大会不必休止。但是派遣仙官进入云山林海,保护各仙门弟子,也调查林海异常,同时宣布下去,规则改动――获取钥匙之花的规则不变,但在此基础上,各仙门弟子可协助仙官调查,若能提供线索亦或是出力,可按照功劳转化为钥匙之花计算成绩。人人皆可参与,是否尝试,皆看个人。”   “是!”   九天玄女一想,便觉得西天女君的法子比自己更冷静、更睿智,当即应下,对西天女君的尊敬,也比原来更浓一分。   她领命退下,去寻仙官前往云山林海,公布新的规则。 第七十章   翌日, 清晨。   新的规则公布后,仙门弟子们一片哗然。   但接着,又都跃跃欲试。   第三轮试炼,可以说是三场试炼中最有趣、最具有自由度的一场了, 无论擅长什么, 都能有用武之地。   但饶是如此, 试炼终归是试炼, 绝比不上处理真实的仙界事务有趣,西天女君将调查林园和云山林海的事受命于所有人,忽然间,小弟子们就都有了当上仙官的感觉。   但众人之中,唯有一人心不在此。   此时所有弟子都集中在驿站附近, 他皱了皱眉, 环顾四周, 却没有找到缘杏的身影。   缘正便去找了北天君门下的其他弟子,认出其中一个,问他道:“请问, 这么晚了,你见过……杏妹妹吗?”   被缘正找到的, 是。   扬眉看向缘正。   他对这个东天女君门下引以为傲的男弟子有印象, 人生得漂亮,与杏师妹一般是九尾狐, 听说还是天狐帝君的儿子、天狐族的少君, 身份很是显赫。   这个男弟子少言寡语,看着挺不好相处的, 但唯独对杏师妹很在意的样子,弟子大会这么些日子, 已经来找了师妹好几回,还看见他到北天宫弟子这边的客舍来过。   东天女君那边的弟子好像一直议论不已,说这个名为缘正的师兄,一定是心慕杏师妹。   之前都是听听罢了,但见他这会儿都还特意找过来,倒好像是坐实其他人的猜测。   杏师妹,将来不会要嫁入天狐宫,当少君夫人吧?   这个猜测,让心里凛了一下。   不过这归根结底要看师妹自己的判断,他倒也没有与缘正为难。   听他问师妹的动向,回忆道:“说起来,昨天傍晚偶然碰上见过一面以后,好像是没有再见到杏师妹了。还有羽师兄,进入林海以后,我昨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他。”   缘正冷眉凝沉。   但道:“我想应当不要紧吧,杏师妹昨天一进到驿站,马上就找到了试炼任务,但好像要半夜才能进行,她大概是去试炼了,还没回来。”   “半夜?”   “对。”   缘正思索。   其实仙门弟子大部分都没必要天天睡觉,睡眠更多是调养生息、顺应乾坤造化的休息,在弟子大会这种竞争情况下,夜不归宿也不算什么怪事。   但问题在于,缘杏身体不好,她比普通弟子需要更多的休息,也更禁不住折腾,以缘正对妹妹的了解,弟子大会的大部分试炼对缘杏来说应该都不难,若非特殊情况,她不会已经天明都不回驿站休息的。   缘正与缘杏是孪生兄妹,血脉连心,不知怎么的,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更何况,连公子羽都不见了。   他们该不会……现在在一起?   缘正问道:“杏她的试炼内容是什么,地点在何处?你知道吗?”   “啊,好像是在西面,竹林外,三十里,有个湖什么的。”   “多谢。”   缘正言简意赅,听说完,便带着弓箭,往西面走去。   *   小仙境内。   尽管有住处,但毕竟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奇怪地方,缘杏歇得很晚,但天蒙蒙亮就起来了,根本没有睡熟,只能说是小憩休息。   缘杏出了屋子,就去找师兄。   不过,还未等她去敲羽师兄的门,倒是先看到了等在院子外的两条小蛇。   那两条小蛇缩在院子门口,身边还放了个竹编食盒,好像没有得到允许不敢进来,但一看到缘杏,就欣喜地伸长了颈子,跃跃想要探进来。   缘杏于是先走了过去。   两条小蛇一看到缘杏过来,就迫不及待地要将食盒给她,道:“我们是来给杏姑娘送早饭的,杏姑娘看看,合不合胃口。”   缘杏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装在瓷碗中的白粥、鸟蛋、灵果、两个菜包,还有一小碟榨菜和酱油。   相当朴实的食物,有着甜适的香味,都还是热腾腾的。   比不上天狐宫或者北天宫、西天宫的早膳精致,也比不上水师弟的手艺之万一,但莫名让人觉得真挚。   缘杏惊讶道:“谢谢。”   两条小蛇愈发喜悦:“不知杏姑娘喜欢吃什么,我们日后再给杏姑娘送。”   缘杏见两条小蛇在这个小仙境中应当年纪最小,看着也很单纯,想了想,便与他们打听:“你们这里自己种蔬菜吗?而且还有灵果和鸟蛋。”   两条小蛇一条外向一些,一条腼腆,但说话都天真得很,还是显然只是五六岁的小孩子。   腼腆的小蛇回答道:“蔬菜和谷物是我们自己种的,仙镇外面就有两片田,鸟蛋都是云飞哥从山林的鸟巢里摸来的,每天都能摸到好多。灵果、酱油之类的,是从仙境外面的仙宫里拿来的,那里什么都有,下雨了就可以出去拿。”   缘杏听得一惊:“外面拿的?你们有和西天宫中的仙侍仙娥们打招呼吗?”   两条小蛇对视一眼,空洞的蛇眼无辜地看向缘杏,一齐摇了摇头。   缘杏教导道:“不问自取即是偷,西天宫里的果实物品,都是西天宫中的费心栽种、制作出来的,你们不能不打招呼就拿走,知道吗?如果真有困难,西天女君应当也会愿意帮助你们的……若是你们怕,也可以来问我拿。”   两条小蛇似懂非懂,但因为是缘杏说的,它们还是点点头。   缘杏问:“仙境总共只有这么大吗?什么东西都自己做?”   小蛇热情地主动介绍:“嗯!东镇的马姐姐会织布,西镇的复叶哥哥会打铁,我们平时会采摘果实,有时候也会帮忙出门收集东西。这里初一十五都会开集市,大家会开门交换东西,顺便像过节一样庆祝。不过如果平时就有需要,也可以单独上门去换,生活很方便的。”   听上去是十分质朴的生活。   像这样的小地方,人们街头巷尾都认识。   缘杏问:“那……昨日带我们进来的那位黑蛟呢?他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说起黑蛟,活泼的小蛇很是兴悦,腼腆的小蛇也不自觉露出愉快地神情、摆了摆尾巴。   “他叫乌熠。”   活泼的小蛇道。   “他是整个小镇里最厉害的,是大蛟龙!听说所有仙境都有帝君坐镇,我们就奉他为君,将来,阿熠肯定能成为仙界最厉害的帝君!”   小蛇们说得热切,而在缘杏听来,则听出它们对那黑蛟的认同与崇敬。   缘杏于是又问:“他今年多大了?为什么会住在这个小仙境里呢?”   对于这个问题,小蛇们满脸茫然。   它道:“阿熠今年十八岁。他一直住在这里呀,大家都是一直住在仙境里的,哪儿有为什么?仙境里不好吗?”   缘杏微愕。   她又问:“所有人都是从出生就住在仙境里吗?”   “是呀,仙境里什么都有。”   腼腆的小蛇好奇问:“杏姑娘,你什么时候会和阿熠成婚呢?成婚以后,你就会一直留在这里了吧?”   缘杏一顿,道:“我不会和他成亲的。”   “为什么?”小蛇着急问,“阿熠他很好的。”   缘杏羞涩说:“我另有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话,看着两条小蛇懵懂的表情,缘杏娇眸闪烁,有些不好意思,又偷偷往师兄房间看了一眼,怕他这会儿注意这边。   她微抿粉唇,换了个话题,道:“谢谢你们送早饭过来。你们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礼尚往来,过一会儿我可以帮你们画。”   “真的?”   小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露出惊喜的模样来。   *   用过饭后,公子羽和缘杏约好,分头各自在仙境里转了一圈。   公子羽绕过山林时,隐约感觉到一处有异常,但试着深入,却发觉有禁制。   很强的禁制,坚固如磐石。   以他的能力,要强行破入不难,但动静太大,易打草惊蛇。   公子羽略作沉思,没有再进一步尝试,而是退回来,去寻师妹。   大约是因为他在禁制那里耽搁了一点时间,公子羽回到小镇上时,缘杏已经先一步回来了,而且似乎已经回来很久。   她正在镇前一棵大合欢树下,给镇民们画画。   缘杏簪起长发,袖子挽到上臂,单曲腿跪地,她嘴里叼着支毛笔,右手还夹着两支。   师妹一身文人气质,却并不拘泥于文人做派,这些年来随玉明君学出了些不分场合、不分工具就能画画的洒脱,作画神情专注,若无他物。   缘杏身边围满了镇民,昨日见到的所有居民都已经围聚在她身边,看着缘杏画的画,不时发出惊呼。   缘杏似乎已经画了不少了。   有纺车、农具、厨具,都是非常实用的东西。她参照着仙官们掌事的用品画的,比小镇居民用的粗糙原始的器具,要精致方便许多。   公子羽微愣了一瞬。   杏师妹似乎已经融入小仙境中。   杏师妹为人真诚友善,无论在何处,都很容易受人喜爱,这是她的优势之一。   而这时,缘杏还未觉察到公子羽在附近。   她正在履行承诺,认真帮忙画镇民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要的物品都很朴实,除了种子或者衣物这样用画的可能会造成麻烦的,缘杏都尽量满足要求。   缘杏将他们想要的东西给他们,取下含在口中的笔,轻舔嘴唇,一边画一边叮咛:“我的画都是有时限的,过几天大约就会消失,但你们可以记下它们的样子结构,日后就可以模仿着自己做,明白了吗?”   缘杏语气温和耐心。   镇民们点头如捣蒜,看着缘杏的眼神尽是崇拜。   小蛇本来就已经很喜欢缘杏,现在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它们向往地道:“杏姐姐,你是不是传闻中的天上神女?仙外飞仙?”   “诶?我……”   这样高的评价,令缘杏略感无措。   她神女倒也算是神女,只是修为尚浅,还不能与名声赫赫的仙神们相提并论。   她脸红道:“我还差得很远……”   乌熠不知何时也来了,正抱着手在一旁看缘杏作画,等她画出来的东西化形,他就拿起来观赏。   乌熠不由感慨道:“你果然很适合留在这里。”   他伸手去捉缘杏的手,说:“留下来吧,与我一起……”   铮――   飞流一道琴音而来,伴随着音刃,琴音擦着缘杏的肩头上方三寸削过,精准无比,既没有碰到缘杏,又利落地让乌熠收回了试图去碰缘杏的手。   乌熠一诧,继而讪然一笑,望向琴音来处。   缘杏亦望过去。   只见公子羽从山间仙雾中踏云而来,他背着琴匣,手持琢音琴,一袭浅衣飘然,宛如画中人、仙上仙。   “师兄……”   缘杏先前没有意识到羽师兄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慌乱,连忙整理裙衫坐正,将插在头上的笔也摘了下来。   乌丝散落。   公子羽淡然,他将琢音琴收起。   他为人素来谦和,此时仍是超然,可望着乌熠,却仍有两分凌然意。   公子羽淡道:“男女有别,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正主总算来了。”   乌熠并不在意公子羽的话,反倒愉悦地拍了拍手,走上前。   他眼底发黑,黑角高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衣衫,气质与公子羽正好相反,有些妖冶。   他道:“怎么样,我的仙境,好看吗?”   言下之意,似是他知道公子羽和缘杏都在仙境里转过,但满不在乎。   公子羽不答。   乌熠说:“那便像昨日说好的,我们两来争个高下,看谁更能得杏姑娘的欢心。”   乌熠说得大胆自然。   缘杏却一下子窘迫起来:“这……不必……”   乌熠笑道:“杏姑娘不必介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像你这样的女子,有三五男子争求决斗,再正常不过。若是在凡间妖界,春季择偶期,你大可以摆个高台,高坐悬堂,饮酒吃茶,观看众人为争你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只有我们两人,这样的小场面,已经算对不住你了。”   缘杏:“……”   缘杏执笔尴尬:“你、你们要打吗?”   “上古之前,龙虎争偶,我听说大抵都是如此。”   黑蛟略作思索。   “遵循古约未尝不可……不过我听说如今仙界,已经不兴如此,既然如此,既是为讨杏姑娘的欢心,那么应当如何,还是按杏姑娘的喜好办吧。”   缘杏连忙顺势道:“不错,天下女子未必喜欢争强好胜的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再说,昨日你们已经打过了,你肯定赢不了师兄的。”   黑蛟问:“那么,敢问杏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   缘杏略有羞态。   她看到不止乌熠,羽师兄这会儿也看着自己。   她简直不敢抬头,但一边又使劲偏袒着师兄,道:“……我喜欢风雅谦逊、擅长音律的男子,我希望我未来的夫君,能通琴律、知雅趣,文武双全,与我志趣相合,知音知心。”   缘杏不敢看师兄的表情。   她也说不清自己说的话里有多少是出于理性考虑偏着师兄,有多少是真心,或许其中还掺杂着几分私心。   她道:“所以你们,奏曲给我听,好吗?” 第七十一章   缘杏觉得自己话里的偏心已经明显到了过分的地步, 乌熠或许不会同意。   毕竟公子羽就背着琴匣站在这里,昨日也奏过琴,他风度翩翩,气仪端华, 一看就知道擅长音律, 缘杏那番话, 字字都指他。   谁料乌熠却露出惊异的神情, 若有所思道:“想不到杏姑娘真与我缘分不浅,竟还特意偏护于我。”   缘杏:“……?”   乌熠转过头来,扬眉一笑:“杏姑娘怎么知道,我是这整个仙境中,乐感最好的人?”   缘杏惊了。   她去瞥羽师兄。   尽管缘杏觉得羽师兄无论如何都没道理会输, 但乌熠说得这么笃定, 缘杏还是有了一丝不安。   公子羽迎上缘杏的目光, 缓言道:“无妨,别担心。”   缘杏对师兄实在有种没由来的信任,听他这样一说, 她扑扑乱跳的心脏就缓了下来。   乌熠道:“那就今晚吧,秋风晚星, 我让大家放些花灯孔明灯, 气氛到了,要怎么奏乐、奏什么曲子, 就各自决定, 如何?”   公子羽应道:“好。”   镇中居民大多希望缘杏能与乌熠成婚,但听到两人要比试, 仿佛也都有兴致,热情地拦下各种活, 这就去筹备了。   乌熠和公子羽亦各自准备。   待到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时,琢音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打算给杏杏弹哪首曲子?”   公子羽思量未言。   琢音说:“我知道的,你偷偷给杏杏写过曲子吧?”   公子羽言道:“并非‘偷偷’。只是我私下里写了琴曲,没有告诉她罢了。”   琢音:“那还不是偷着写!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我一听你弹,就知道你在想杏杏。”   公子羽:“……”   公子羽手抚琴弦,无奈道:“我也没有办法。心起,情难自禁。”   曲调自然印入心间。   为她谱曲,为她奏乐,情音诉不尽,唯盼一人听。   然而真要演与她听闻,复又情怯。   弦羽的确为缘杏谱过曲子,短短这几日,就谱了几首,只是还从未奏与师妹本人听过。   琢音贼兮兮道:“说起来,杏杏说的她喜欢的男子类型,完全就是你啊!”   弦羽一顿。   要说听到杏师妹这样说的时候,内心全无波澜,那未免虚伪。   “师妹聪颖。”   他垂眸言道。   “在当下的情形中,她是尽力偏着我说的,只是为了让我赢得更顺畅,未必是师妹本意,做不得真。”   现在他与师妹是一条线上,弦羽并未将缘杏说她心仪之人的标准当真,也知缘杏在制定规则上偏向他是意料之中,但师妹选了奏乐这么一项……   未想到,第一次专门为她奏琴,会是这样的情形。   往昔弹琴时,满心都是师妹,如今真要当面为她动弦,竟反而挑不好曲子。   琢音遗憾道:“可是杏杏说的不像假的啊。”   它道:“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你和杏杏之间……好像不需要解释许多,一人说一句话,另一人就能理解,事先也不必约定沟通,若非我一直跟着你,一定以为你们是说好的了。”   公子羽不置可否。   他也有这样的感觉,却没想到连琢音都觉察到了他们这点微妙的默契。   琢音道:“反正随你选曲子啦,我都会尽力配合你的。”   公子羽沉吟。   良久,他轻声应道:“嗯。”   *   半日光阴,须臾即过。   多亏镇中居民一并努力,天将未晚,小镇中已是灯火连成一片。   傍晚红霞连天,昏灯似霓虹熠熠,空中孔明灯徐徐飞起,河中莲花灯顺水而下,似盼星起。   乌熠换了身衣裳,长发扎起,显得精神奕奕。   他问缘杏道:“我们两人,你想先听谁奏乐?”   缘杏张口。   但还不等缘杏说话,乌熠已经自言自语道:“我是东道主,还是该由我先来,你们不介意吧?”   说完,他抓起缘杏的手,不待其他人发表意见,已经化身为蛟,将缘杏背在自己背上,腾霄而起,飞空而去!   空中留下镇民们余惊未消的呼声,还有乌熠飞空时愉快的啸笑。   公子羽一刹那急了起来,他若要阻止,不会阻拦不及。   但继而想起,规则就是如此,杏师妹尚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他强行制止,反而显得仗力欺人、蛮横无礼,只得强行按捺情绪。   但看不到师妹,终究引人担忧。   公子羽强压郁闷,有些意外自己已会为师妹伤情忧心至此。   他提前将琢音琴取出,指尖抚过银弦,整理思绪。   而这时,乌熠载着缘杏,在天云中打了两个转儿,像是心愉游戏,又像是捉弄。   缘杏头一次与这般性情的男子来往,亦是头一次乘蛟,既是心慌,又见他没有恶意,有些新奇。   乌熠化成的黑蛟,果真很像龙,只是比真龙略小一些。   他一对黑角细长油亮,一身熠熠黑鳞,颈下鳞片少了一片,大约就是前日拔的,还没有长好。   待飞到山顶树梢,他忽而又变回人身,将缘杏的胳膊一拽,就拉着她坐在树上。   乌熠看着缘杏惊魂未定的模样,笑问:“你们狐狸,不太飞天玩儿吗?”   缘杏摇头:“我们是走兽,能飞但是不太喜欢。”   “真是可惜。”   乌熠似是惋惜。   缘杏环顾周围,又问:“不是说奏乐吗?到这里来做什么?”   乌熠言曰:“不急,奏乐自然要有气氛,我觉得此处正好。”   缘杏看看他,又问:“那你的乐器呢?”   乌熠弯眉而笑:“奏乐,一定要乐器吗?”   “诶?”   乌熠说:“循规蹈矩的人或许如此,但于我而言,不必。”   说着,他折了一片树叶,抵到唇边,含住,垂眸,便吹出了音。   接着,便是悠扬的曲调。   那是缘杏从未听过的乐曲,但是细叶吹奏出的淳朴曲调,合着秋季的虫鸣,倒形成了一种别样的雅致浪漫。   缘杏听得入神。   一曲奏毕,才不过几个音节。   乌熠侧过身,倚着她,指向远方:“你看。”   远处是孔明灯与水灯汇成夜星一片,天上也是银河,地上也是银河。   乌熠有些洋洋自得:“我就是为了让你看这样的景象,才会让大家放灯的。这是这里最悠闲美丽的时候,每当这时,人就难免觉得,仙又如何?神又如何?不及小境此景一夜。”   这一霎眼,缘杏内心,竟有些赞同乌熠的话。   她有拿笔将此景画下来的冲动。   乌熠黑眸清亮,嘴角噙笑。   像这样的夜晚,像乌熠这样的少年,其实也很容易拨动少女的心弦。   不过,缘杏想起了师兄。   她顿了顿,问道:“你实际上知道,我不会选你吧?”   乌熠笑容浅浅,屈膝坐在树枝上,大方道:“是啊。”   缘杏又说:“你其实……也未必有那么喜欢我吧?”   乌熠侧头看她,扬了扬眉,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缘杏分析:“因为你虽然送了我鳞片,但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你的面。我们从来没有面对面交谈过,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顶多只知道皮相,我们相识时间也很短,怎么谈得上喜欢呢?”   乌熠大笑。   他将额前碎发撩到脑后。   “你说的有道理。”   他说。   “但是你错了。”   他望向缘杏,缘杏觉得他的目光很深,不止是在看她,还是透过她,在看很深的地方。   乌熠说:“我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其实说是一见钟情也不尽然,小蛇回来对我说,它们遇到一个能作画成真的人的时候,我就对你有了兴趣,后面一见,更是倾心。”   他说:“喜欢不是只有一种形式的。你可能不明白,早在你真正出现之前,我就在等你,并且等了你很长时间。”   缘杏不解:“这是何意?”   乌熠道:“你很快会明白。等你在我和你师兄之间,选出你钟情的人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的。”   “……?”   缘杏微微歪头。   乌熠在树上站起来,望着远方,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时间差不多了,若是没有,我送你回去。”   缘杏略作思索。   然后,她问:“你其实……不是蛟吧?至少,不是寻常的蛟。”   这个问题其实有很多迹象可寻,不止她和师兄之前商量出来的结果,还有小灵蛇说的话。   所有人一出生就在这个仙境里,可是所有人都没有父母。   不止乌熠一个人,缘杏甚至怀疑,整个仙境都不是寻常仙境。   乌熠不置可否。   他说:“你果真聪颖。真可惜……若是你先遇见的是我,而不是你师兄就好了。你想到的这些,等有结果以后,我也会一并解释。”   乌熠不再说话,而是又化身为蛟,将缘杏带回仙镇里。   公子羽早已等了许久,见缘杏平安归来,神情方才有所缓和。   缘杏其实已经与乌熠说了许多。   她隐隐听得出来,乌熠将她带进仙境中,除了他所谓的喜欢她,还是另有目的的,此外,他对羽师兄一同进来,也并不感到排斥。   从乌熠目前为止的表现来看,他未必有恶意。   哪怕羽师兄一个音不弹,她也会选羽师兄的事,缘杏也同乌熠说过了,这样一来,羽师兄好像奏不奏乐,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不知怎么的,缘杏重新回到仙镇,看到羽师兄的脸以后,她没有立刻将这件事与师兄说,而是走到师兄身边。   她心里,大约是有私念的。   她想知道师兄会怎么做,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想看师兄专门为她奏乐的模样。   缘杏扯了扯公子羽的袖子,轻唤道:“师兄……”   公子羽望她,略顿了一顿,说:“师妹,走吧。”   公子羽将缘杏领到一叶小舟上。   缘杏上了船,有些稀奇地转来转去。   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船,仙界大多数地方都用不上船只,更何况还是这样悠悠的小舟。   她不清楚羽师兄是何时、怎么样弄来这艘小船的,但看到师兄竟还特意带她上了船,缘杏有一种……师兄待她分外认真的受宠若惊。   就像是,师兄他真的有心与乌熠竞争,想要让她高兴似的。   小舟漂在清水上,天上是燃灯星火,水中莲灯漂泊。   舟离岸渐远,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别有一番意境。   缘杏与羽师兄相对而坐,夜色掩住她耳畔绯红。   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要听奏乐,明明是她没有阻止、跟着羽师兄走到这里来的,可是真的只剩下她和师兄两个人了,缘杏忽又拘谨,觉得两人独处,是她生命不能堪受之景。   尤其是,师兄居然也有一小会儿不说话。   缘杏偷瞥师兄。   公子羽将琢音琴放在膝上,正在调试琴弦。   他眉目如画,下颔刀削般清瘦,天生清雅,如皓霜明雪。   缘杏想摸摸师兄,又惊异于自己竟想摘取天上月。   缘杏顿了顿,主动开口,有些内疚地道:“师兄,对不起,将你卷入这种麻烦事里。”   公子羽似是停顿了一瞬。   他对缘杏似乎总是有无尽的耐心,轻和道:“不算麻烦,师妹不必介怀。”   “可是……”   缘杏过意不去。   而这时,公子羽定了定,问道:“那黑蛟,给你奏的是什么曲子?”   缘杏微愣。   不晓得是不是她听错了,缘杏居然觉得羽师兄的语气里,夹着一丝介意。   缘杏老实回答道:“不算是什么有名有堂的乐曲,他只是用叶子吹了一曲山间小调,然后带我看了灯……还挺好听的。”   公子羽琴弦上的指尖微微绷紧,但并不明显。   缘杏没有觉察到羽师兄的异状,她素来对师兄心怀憧憬,这会儿师兄真坐在她面前,她又不好意思让师兄专门为她弹琴了,改口道:“师兄,要不……你不弹的也是可以的,我们本来也是逢场作戏,只要我回去你弹过了,就不会有人觉察到有异。其实……你光是这样坐在我面前,我就觉得很高兴了。”   光是他坐在她面前。   光是他专为她摆了琴。   哪怕不动一音,缘杏已经觉得幸福得像梦一般。   然而公子羽一动,说:“无妨。”   他垂手,置手于琴弦上,道:“说来,我的确还没有为师妹弹过曲子。今夜,应当为师妹补上。” 第七十二章   “……?”   公子羽的话, 让缘杏怔了怔。   师兄这话,仿佛是他本来就应为她弹琴,而从来没有弹过一般。   缘杏心口柔软的地方像被清风挠了一下,又暖又痒。   师兄这样说, 很容易会让她有所期待。   公子羽问:“师妹可有想听的曲子?我为你弹。”   缘杏双手摁在膝上, 在师兄面前坐得端端正正。   缘杏摇摇头, 拘谨道:“师兄按自己的心情弹就好, 我都喜欢。”   接着,缘杏想了想,又道:“不过,师兄还记不记得,我与师兄对弈的那个晚上, 师兄也曾弹过曲子?我觉得那个很好听, 如果师兄愿意的话, 能不能再弹一次给我听?”   公子羽愣了瞬。   他问:“你觉得那个好听吗?”   缘杏腼腆答道:“很好听,所以一直惦念着。”   公子羽当然还记得自己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首曲子,也是他自己谱的。   那时, 他初初了悟对缘杏的心意,触情而奏。   所以, 是为缘杏写的琴曲之一。   不过, 那首曲子……   公子羽稍有犹豫。   但是杏师妹想听,他迟疑片刻, 还是弄弦弹了起来。   清灵的曲调在小舟里响起, 犹如一阵凉风吹起,伴着漫天漫水萤火星光。   公子羽的琴艺精湛, 放眼仙界,只怕少有人能出其右。   这是羽师兄第一次专门为她奏琴, 缘杏光是这样听,就觉得要醉了。   小舟舟头与莲花灯一碰,灯向前漂去,惊起一道涟漪。   羽师兄的琴里有朦胧而暧昧的情愫。   缘杏第一次听就觉得合自己的心境,勾着她胸中那抹幽幽的暗恋,既是清甜,又有酸涩。   公子羽的琴音,是能根据琴曲,催动异象的。   忽然,随着他的音律渐入佳境,不知何处袭来一阵暖风,吹过波动的水面,缘杏闻到极淡的花香,接着洁白雪似的花瓣顺着风从缘杏颊边拂过。   缘杏伸手一触,掌心捉住一片白花瓣,一看,便发觉是杏花。   现在是秋季,何处来春季开的杏花?   然而花瓣仍是打着旋儿飘来,琴音不停,花飞不止,会在花灯繁星之中,琴音袅袅,这简直是梦中才有的观景。   缘杏整个人看得呆了。   面前的羽师兄弹得清雅,他身姿挺拔,清光笼在他身畔,只见他皮肤透白,眉若远山,鼻梁修挺,广袖垂于身侧,气度卓然。   古朴优雅的琴声随他琴弦而起。   缘杏不禁想,若是世间真有天中天人、仙上之仙,只怕便是师兄这样的人。   缘杏轻轻摩挲指尖那片柔嫩的杏花花瓣,只因“杏花”二字与她的名字有所相合,心中便有意动。   等羽师兄这一曲毕了,缘杏都许久回不过神来,还沉浸在那旋律之中。   缘杏问:“这一首曲子,我好像从未听过,难不成……是师兄自己作的吗?”   公子羽应道:“嗯。”   缘杏又问:“真好听,它叫什么名呀?”   公子羽略略沉寂了片刻,然后才回答道:“我前些日子才起的曲名,它名为……《醉杏》。”   羽师兄这句话一出,缘杏心头一颤,甜甜涩涩,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她问:“是和我同一个‘杏’字吗?”   公子羽回答:“是。”   只这一个字,就足以在缘杏心中引起万丈波澜。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正襟危坐,只故作镇定问:“师兄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名字?”   “因为……”   公子羽薄唇一动,几乎就要将理由说出口。   因为爱慕师妹。   因为对师妹怀有思慕之情。   日日思卿,而卿未知。   不过思及自己先前顾虑,思及师妹如今还对自己一无所知,思及师妹未必开了情意,理智又胜了冲动,将太过直白的话收了回去。   公子羽含蓄道:“因为那些日子,见到师妹灵秀蕙心,就想起暖春时节,杏花开得甚美。”   缘杏:“……?”   缘杏没有听明白。   师兄这话,好像是在委婉地夸她,若是往常,缘杏定能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言下之意。   但因为对象是师兄,缘杏就算是听懂了九分,也仍有八分不敢确定。   小舟飘飘悠悠,不知不觉被风吹得漂了一圈,又将靠岸。   公子羽一曲毕了,余音缭转。   他抬手,捉取一支未落的杏花,递到师妹手心里。   公子羽问:“这一曲,师妹可还喜欢?”   缘杏一愣,连忙点头。   “我很喜欢。”   缘杏失神道。   “曲子很美,就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入情,感觉涩涩酸酸的……”   不过细细品味,又有清甜味。   公子羽看着缘杏懵懂思索的神情,先是微诧,继而抿唇微笑了一下,耐心道:“师妹喜欢就好。”   小舟靠岸,公子羽抬袖,拂去琴身上飘靠的落花,将琢音琴收起来。   在收琴的时候,琢音进了琴匣,公子羽听到它小声嘀咕了一句:“太好了,杏杏听得出你的琴意呢。”   公子羽一顿,因为场合特殊,并未答它。   但缘杏好像已经听到了一丁点细碎的声音,歪头道:“什么?”   “……没什么。”   公子羽对缘杏谦和而答。   他将手递给缘杏,说:“师妹,过来,我扶你。”   缘杏就着羽师兄的手,从摇摇摆摆的小舟上站起,跳上岸。   大约是因为刚弹过琴,师兄掌心温暖,指尖却凉凉的。   缘杏看着羽师兄的侧影,晃晃悠悠地想起,她恍惚听到师兄琴匣边偶尔有轻细的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她会觉得像小孩子,不过声音太轻,总让人觉得是错觉。   尽管不可探究同门身份是北天君的规矩,但师兄对她而言,始终是个比旁人神秘的人。   总觉得,享尽了他的温柔以待,仍没有触及他的内心。   公子羽扶她上岸,就松了手。   两人一起回到小镇里。   孔明灯都升上了天,光点已经变得稀疏,夜亦暗了。   镇民们早就翘首以盼,他们看着小舟摆来摆去,但只听到不成调的碎音,看不到两人的表情动作,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熠主动走上前,问:“你决定好了吗?我们都如你所愿地奏过乐了,在我们两个人里,你选择谁?”   缘杏与从羽师兄共同泛舟的那场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之中。   她微微有些脸红。   尽管这样对不起乌熠,但缘杏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定好的。   于是缘杏歉意道:“我……还是选羽师兄。”   说着,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了羽师兄的袖子边。   “真遗憾。”   乌熠惋惜地道。   “那看来只能这样了……我们就进入下一个阶段吧。”   说完,他拍了拍掌。   小镇的居民们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什么,立即闻声而动。   缘杏下意识地握紧了她藏在腰间的那柄匕首。   这个小仙境到现在为止都藏了许多未知之处,她也隐约感觉乌熠有秘密,所以缘杏始终没有放松过警惕。   不过,从之前的了解来看,这里的居民都是真的很淳朴,并且除了乌熠,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应该伤害不了她和羽师兄,所以缘杏没有立即做出过激反应,而是保持着紧绷的观望。   然而这时,就在缘杏浑身紧张之时,她忽然感到周围灯火一晃,所有的红灯笼又亮了起来,四处喜气洋洋的气氛,然后,她身上就又被套上了一件艳丽厚重的大朱色吉服外袍。   “……诶?”   缘杏一愣,下意识地去望羽师兄。   只见公子羽也被套了一件婚服外衫,好几个居民围着他,有一个大娘还在抱怨他的琴匣碍事。   羽师兄蹙着远山眉,好像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碍于周围都是没有攻击性的小灵兽,不好胡乱挣扎。   缘杏震惊道:“这是做什么?”   乌熠理所当然地道:“让你们成婚啊。”   缘杏呆了:“什、什么?”   乌熠说:“我们一开始比试,说好的不就是,你选了谁,就与谁成婚吗?”   缘杏脑海一阵混乱。   现在回想起来,乌熠一开始好像的确是这么说的。   让她在两个人中选,她选了谁,就和谁成婚。   缘杏顿时头痛起来。   如果不是乌熠提醒,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约定是这样规定的了,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   她以为乌熠只是随口一说,或者只是一种两个人在一起的代指。   毕竟在现在的仙界,谁会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直接跳到成婚呢?   缘杏抚额解释道:“我以为你只是说的夸张一点……”   “可是既然说定了,就应该履行承诺。”   乌熠言道。   他挥袖一指:“正好仙境中的衣裳、装饰、新房,全部都是现成的,现在恰是吉时,事不宜迟,你们今晚就拜堂洞房吧。”   话完,他就示意居民们将两人凑到一起,还要人去取全套的婚服以及红盖头。   缘杏茫然,她已经被套上了大红外衫,以她的仙力,不是逃不掉,但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小仙境中的人也不是坏人,只是这里的风俗习惯比较野心,缘杏不知所措,去望公子羽。   可是一望之下,缘杏却失了神。   羽师兄也在居民热情下硬是被套上了吉服,与缘杏身上是一套的,他生得霁月光风,此时在这一身霞色下,衬得肤色如雪瓷,仿佛皓月流光。   师兄极是俊美。   他们两个,像是要成婚一般。   缘杏有一瞬间生出了,连自己都晓得不该有的念头。   她想,干脆就这样,和师兄成婚算了,即使离开小仙境以后不作数,好歹留了桩回忆。   毕竟到了外面以后,不知今生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就这一个恍惚间,羽师兄也望向了她。   两人彼此凝视。   时间忽然变得极慢,缘杏总觉得,自己从师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情绪。   然而,就在这时,还不等缘杏细细看清师兄眼底的色彩,只听小仙镇外,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缘杏连忙望过去。   乌熠亦是一动,意外地扬眉道:“有人来了。”   缘杏微愕。   接着,果然见到仙镇外有一个人影,而且体态样貌还颇为眼熟――   “正哥哥?!”   缘正按照的说法往西边循,找到了缘杏被带进来的那个泉眼,因为不清楚泉眼的异样之处,用了棋心的能力,费力推演预测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方法进来。   他一进来就落在小仙镇外,还不等摸清楚周围的环境,就听到妹妹唤他的声音。   缘正回过头,就见妹妹缘杏一身红装霞帔,满脸惊喜,而旁边公子羽亦是披着大婚的外衫,与缘杏并肩而立,两人俨然一副要成婚的样子。   缘正:“……”   缘正心头一凛,冷面愈凉,寒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缘正瞪圆了眸, 望着披霞盛装的二人,与缘杏、公子羽四目相对。   他原来就知道妹妹对公子羽有好感,但没想到短短几天没见,两人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缘正将嘴唇咬得发白。   缘杏素来听话可人, 还是个体弱的少女, 会在未告知父母兄长、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 冒然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忽然成婚, 在缘正看来,定不可能是缘杏的主意。   这样一来,能被怪罪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公子羽了。   缘正面色铁青,他一言不发,疾步上前, 拉住缘杏的手腕, 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然后对公子羽怒目而视。   公子羽迎上缘正冷目中扑面而来的敌意,缘正怒意掩都掩不住。   公子羽眼看着缘杏被拉走挡住,错愕一霎, 有那么一刻竟产生了被棒打鸳鸯的错觉,有些不愿。   他见缘正瞪自己的模样, 明显是对妹妹与自己成亲不满。   而这时, 缘杏也对哥哥出现在这里吓了一跳。   她连忙解释:“哥……正哥哥,你误会了!”   缘正先前就提醒过缘杏, 在与羽师兄互相坦白真实身份以前, 不能与他互许终生,最好也不要陷得太深, 缘正不清楚他们在这里遭遇的前因后果。   在哥哥看来,她和羽师兄, 现在可能像是明知故犯、试图私奔。   而且,缘杏知道东天女君仙宫里的迎阳等弟子因为不清楚她和缘正是兄妹,都误会她和哥哥是恋人关系,北天宫里的人也不知道,缘杏担心羽师兄也会误会。   为此,缘杏偷偷去瞥羽师兄的神情。   但见公子羽神色平静,即使被缘正瞪了也只是略微露出诧异的表情,从容淡定,风度未减,翩翩依旧。   缘杏稍感失望。   她还以为,师兄如果真对她有好感的话,或许也会吃吃哥哥的醋,或者多少对哥哥的举动有所在意的。   缘杏今晚滚烫起来的希望火焰又有所减弱,她开始疑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师兄,果然只是将她当作师妹吧。   缘杏失落,不过她还是对缘正解释道:“正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不是有意在这里成婚,穿成这样……也是有原因的!”   缘杏将她在西天宫果园里偶然帮了两条小蛇、收到蛟鳞,然后又被他们事先调换的任务信引到这里,师兄为了保护她、跟着她进仙境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当然,缘杏没有明说师兄称自己喜欢她只是托言的真实情况,毕竟乌熠和其他居民都还在,不过以哥哥的聪颖,应该一听就能明白。   缘正听完,果然冷静下来。   不过,他那锋锐的目光,也从公子羽身上,移到了乌熠身上。   乌熠耸耸肩,笑道:“大致就是如此,虽是我将杏姑娘引到这里来的,但现在已经主动败退了,就让这位羽师兄和杏姑娘成婚吧。”   “三言两语就谈婚论嫁,未免儿戏。”   缘正肃道,一句话打断了整场闹剧。   “到此为止,我要带杏杏离开。”   乌熠摇头:“这可不行,约定就是约定,成亲是先前说好的。”   缘正上下扫扫乌熠,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缘正这话,正问出缘杏之前所在意的,亦望向乌熠。   乌熠端详着缘正冷清端秀的模样,琢磨了一会儿,低喃:“这下又多了一个人……不过也好。”   他见三人都直直看他,勾唇浅笑:“看来,不好好解释一下,你们三个怕是要联手把我抓起来了。也好,你们随我过来吧。”   见乌熠松了口,缘杏有些惊讶。   乌熠回首,叮嘱镇民们道:“我一个人带他们到山后去一趟,你们留在这里,不要走动。”   “阿熠……”   小蛇忧虑地挽留。   其他镇民们亦面露踌躇之色。   这两日来,他们对缘杏和公子羽都没表露什么恶意,不止是缘杏帮过他们、信任缘杏的人品,也是因为有乌熠坐镇。   镇民们都相当依赖乌熠,好像只要有乌熠在,他们就不用担心有坏事发生。   不过,他们虽信赖缘杏,可对缘正却是第一次见,这个冷面清傲的小公子似乎来者不善,能只身闯入仙境里,似乎正应了能力不凡。   乌熠对他们潇洒一笑,摆手道:“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   言罢,乌熠对缘杏他们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跟上,然后一拢袖,往前走去。   缘杏望望哥哥,又望望羽师兄。   缘正对缘杏和公子羽两人这一身成对的吉服,显然还心怀芥蒂,但眼下不是再说这个的时候。   三人跟着黑蛟往山后走去。   黑蛟对小仙境轻车熟路,闭着眼也能带着他们走遍。   乌熠领他们来的地方是后山,绕过丛丛杂草灌木,正好停在公子羽之前已经找到的禁制前。   乌熠扫了眼公子羽,道:“你之前,已经到过这里了吧?”   公子羽不置可否。   缘杏诧异地看了羽师兄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好对外人隐藏的,我们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是镇里的人都不知道这里,我怕他们闯入。”   乌熠抬手解开了禁制,步入其中。   “你们进来吧。”   缘杏迟疑,旋即跟了进去。   禁制之内,是一片空旷的平原绿地,唯有平地中间,立着一棵大榕树。   刚一踏入,缘杏顿时感到一股汹涌的灵气迎面而来,引得她心潮澎湃,缘杏身体孱弱,立即步调不稳,被冲得摇摆。   缘正连忙扶住她:“杏杏,你没事吧?”   公子羽亦是一动,但缘正进仙境以后,缘杏始终被缘正护在身边,缘正离她更近,公子羽晚了半步。   缘杏摇摇头,吃力地捂着胸口,走过去看大榕树。   那榕树恐怕是有千年树龄,树干粗得几人怕也环抱不住,而树干之上,以墨笔书写了几行字――   灵心沉眠于千年树。   藏于桃源乡。   有玄色神蛟相守。   若无有情人,万年不可现。   缘杏读着这行字,不由一愣。   树干上的笔迹娟秀漂亮,似乎已经有了年头,但墨迹却一丝一毫并未褪色,鲜亮清晰依旧。   灵心,桃源乡,玄蛟,有情人。   这些关键词句印入眼帘,缘杏的思绪飞快转动。   她感到自己胸鼓隆隆,似乎与这树中非同一般的灵气有所联系,她先前涌起的心境本就未平,这会儿被这强烈的冲击一涌,当即喉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杏杏!”   缘正深深拧眉,险些呼出妹妹名讳,一把扶紧缘杏。   缘杏用袖子擦了擦血迹,道:“我没事。”   但接着,她则惊愕地看向乌熠,说:“这树中的灵心,难不成是……书心?”   当年五彩石化成的四颗灵心,应当有琴棋书画四颗,缘杏和哥哥缘正是两颗,羽师兄虽然自己从未承认过,但缘杏一直怀疑他是琴心。   公子羽这些年来,留在北天宫的时间总是不太长,缘杏与他也算不上多么亲密。   北天君的门规是禁止他们炫耀天赋的,不过一起修炼久了,总会显露一点,像是起先,缘杏也没有说过自己是画心,还比较注意不透露私事,但到现在,缘杏与师兄师弟朝夕相处,每日画画,不知不觉就好像已不再是秘密了。   不过,公子羽始终依旧。   他抚琴、谱曲、修炼,但极少提自己的事,缘杏从未听过他透露只言片语,就好像出了北天宫,世间再无何事与公子羽这个名字相关。   故而,缘杏始终觉得师兄离人遥远。   公子羽是大师兄,在缘杏和心中威望都很高,缘杏又喜欢他,与他说话,都是说一句想三遍,还不敢看他眼睛,自然没有主动问过,但并非不会好奇。   若羽师兄真是琴心,那加上大榕树里这一颗书心,他们今日四颗灵心,可算是聚齐了。   缘杏偷瞄公子羽的神情,可是师兄神态依旧,既没有奇怪,也没有惊愕。   而缘正与缘杏心意相通,显然也想到了一样的事,意识到里面可能是书心,惊异地看着大树。   乌熠见他们了悟,欣慰道:“不错,我听闻世人,的确是对里面这颗灵心如此称呼。”   缘杏问:“可是,书心不该与人伴生,为何会在树里?”   乌熠走上前,抚了抚墨迹,道:“这些字,原本是与书心伴生之人所写。”   缘杏之前看那字迹漂亮,就隐约有此猜测,但听乌熠果真如此说,她还是吃了一惊。   缘杏问:“为何书心又会与人分离、被封于此?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又要写这样一段话?”   乌熠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打算从头说起。   他道:“那是十几年前了,与书心伴生的,本是个小女孩。她气质英飒,才华横溢,虽是书心伴生,但不喜文墨,更爱琢磨武略。   “她出身并不显贵,家中人却颇有野心,发觉她是书心伴生之后,便生了拔苗助长之心,将她关在密室里,只准读书阅册、写诗作文,磨砺书心的本事,既不准她接触他人,亦不准生出异心。   “小女孩本是活泼爱玩的年纪,被如此限制,便生了叛逆厌烦之心。她原本有书心相伴,即使更喜欢舞刀弄枪,也不至于厌恶诗文,然而如此按头强逼,终究磨尽了好感,让她走了极端,甚至迁怒于书心,认为是这灵心伴生,才让她遭此厄运。   “于是,她便绞尽脑汁想了办法。   “十九年前,弟子大会地点也在西天境。家族放她出密室,允她参加弟子大会,本是想借此机会,让她一鸣惊人、响名仙界,谁知她终于得了自由,却跑到西天境中此处这荒无人烟之地,自己剜肉割魂,将旁人羡慕不已的灵心从身上挖了出来。   “灵心一旦伴生,即使脱离,也会回归,但灵心之能,是以叙事书写因果。   “因此她在大榕树上写下这几行文字,以灵心之力封死灵心,硬是将它深藏在了这里,若是无人发现,就无法取出,万年不可现世。”   缘杏讶望着乌熠。   小蛇它们说自己生来就在仙境中,没有父母,大家也从来不觉得奇怪。   乌熠一人守着小仙镇,好像只有他一人很特别,说是蛟,可又不是真正的蛟。   师兄也说过,乌熠不像是寻常蛟龙。   而乌熠自己亦未曾否认,只说其中有隐情,日后可以和她明说。   现在,若是她没有想错……   缘杏望着树上那一行字,看向乌熠:“你们该不会……”   “不错。”   乌熠肆然而笑。   “若这几行字也为书,那我等,皆为书中人。” 第七十四章   乌熠说得畅快坦然, 好像并不以为意。   而缘杏听得心头一震,一时看着乌熠的眼神,都变化了许多。   书中人。   玄色神蛟。   难怪乌熠的气息如此微弱,就连师父和师兄都难以察觉。   难怪乌熠虽是蛟, 却又与真正的蛟不同, 而且似乎拥有神力。   难怪小仙境中的人都没有父母, 生活在其中, 却又不知道来路。   缘杏百味交杂。   她问:“这些事,小蛇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   乌熠噙笑回答。   “他们都以为这里是仙境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秘境,我是这里的守护神,所以我才会将这里封住。”   缘杏了悟。   这解释了许多问题。   小蛇他们天真无邪,如果换作是她处在乌熠的位置, 或许也会选择隐瞒。   缘杏走上前, 忍着自己体内的画心被这榕树中的书心勾起的灵气波澜, 纤纤素手放到粗糙树皮之上,抚摸那独自在此处历经十余年风霜的文字。   缘杏道:“它很不平静。”   乌熠说:“是啊。”   通常来说,灵心都是很安静的。   就像缘杏体内伴生的画心, 缘杏身体好了以后,大多数时候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能和它和睦相处。   只是很偶尔, 当她投入作画的时候,能够感觉到画心的灵气愉快惬意, 还有时候, 她能感觉到画心喜欢和棋心在一起,所以她和兄长在一块儿, 也会很舒服。   而这颗书心却不是如此,它的灵气强烈、暴戾, 像是试图搅动风云的海啸,不断想要突破粉碎将它桎梏于此的树壁。   如此剧烈的情绪,就连她神魂中的画心都被勾得暴躁起来,变得像是被丢入沸水的飞鱼,在她魂灵中拼命扭转跳动。   缘杏先前病弱,本来就是因为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画心的灵盛,现在她的仙躯作为容器也只是勉强,画心这么不安分,让她五脏发疼、头痛欲裂。   但缘杏怕兄长师兄担心,强忍下来。   缘杏硬将喉间一口甜血咽了回去,然后问:“按照树上所写,灵心不是应该沉眠吗?”   “本来是应该如此。”   乌熠说。   “但是就像你画出来的东西过几日总会消失一样,这几行字的效力大概也有界限。大概从几个月前,树里的灵心就开始躁动不安,小仙境也开始越来越难以维持,到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乌熠走上前,有些感慨地将手放在树干上。   “以前小镇是能够自给自足的,但是随着灵气淡薄,就连基础生活都变得困难。镇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我尽量在维持原貌,但连我自己,也是书中人。”   说着,乌熠自嘲地轻笑一笑,挽起袖子,手在外面一挥,露出自己真实的外表。   乌熠大约是竭力维持着外表的完整,但是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失了。   他的手臂,有一截是半透明的,能够穿透皮肤血肉,看到后面的风景。   先前正常的外观,只是障眼法。   乌熠是那几行小字中唯一一个被具体提及的人物,按理来说,即使要消失,最先消失的也不会是他。   可是小镇中的居民都还安然无恙,反而是乌熠先开始消失,原因不言而喻。   乌熠在不断牺牲自己身上的力量,支撑着这个即将支离破碎的世界,保持极其脆弱的完整。   一个书中的人物,正在竭尽全力地,维持自己赖以为生的世界。   缘杏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难怪,乌熠说一直在等她,说第一次听说就对她有兴趣。   难怪,小蛇们本来可以自给自足,最近却会跑到果园里窃取灵果。   难怪,乌熠说她适合这里,希望她留下来。   他从一开始,大概就知道她是画心了。   缘杏问:“你是希望我,能用作画的方式,将仙境补齐吗?”   乌熠停顿了一下,笑答:“我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实际见过你的能力以后,就觉得可能不行。”   缘杏有些窘迫。   其实她也觉得很困难。   她目前画出来的东西,只能维持很短的日子,而且她还无法画出神仙,乌熠虽然不是真正的神仙,但缘杏看他的能力,觉得凭自己的能力,恐怕是画不出来的。   乌熠说:“其实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寻觅可以带到仙境来的对象。我本来的打算,是找一个能将书心取出来的人,先让书心现世,然后,再给书心找到一个新的伴生对象,再让对方重新发挥书心的能力,让仙境得以延续下去。不过……这种做法也很冒险。”   黑蛟双手环胸,继续解释。   “据我所知,四种灵心都有不同的特点。   “画心,画出来的东西就能够成真,但是需要的时间比较长,而且需要画得很像,如果是虚构之物,要掌握细微的性格、思想之类特点,需要很高的造诣和灵性。   “琴心,侧重于意境和虚像,能够改变环境、塑造气氛,只要运用得当,攻击性也很惊人。   “棋心,博通古今、洞穿人格、预知未来,虽然不像另外三种灵心那样可以幻化事物,但是无论为仙将为仙官,都相当实用。   “至于书心……”   说到这里,乌熠停顿了一顿。   “书心无疑是很强的,只要书写就能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它也有弊端,文字归根结底是抽象的,聚焦出来的形象,是源于人的想象。   “同样的文字,不同人想象的画面,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另外,文字也会有很多可以发生变化的留白。   “比如说,同样是一只白兔,画心变化出来的白兔,就一定是画出来的白兔的样子。但是书心如果只写一只白兔,出现的有可能是只有三条腿的白兔、两个头的白兔或者紫色眼睛的白兔。   “如果要非常精准,就需要增加更多的细节,但即使如此,由于书心的不确定性,最终出现的,也未必是想要的样子。”   乌熠指了指大榕树上的字,说:“像这么几行字,蕴含的信息太少,如果换一个人来写,出现的或许是另外一个仙境、另外的守护者和另外一群镇民,我和我的仙镇,还是会消失殆尽……但,这是唯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了,即使冒险,也要一试。”   缘杏的目光,聚在榕树之上“若无有情人,万年不可现”这几个字上。   这大约就是,乌熠非得让他们在仙境里成婚的原因了。   他并不是非得让自己和他成婚,如果需要缘杏来取出书心,那至少也要是她喜欢的人才行。   缘杏问:“既然这样的话,如果我愿意帮你们,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乌熠道:“其实,除了将书心取出来以外,要找一个新的对象让它伴生,也是个大问题。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让灵心伴生的,通达、聪慧、灵性、天赋,缺一不可,有时还要看人与灵心之间的缘分。这样的人一时半会儿不好找,但我想……你既然能与画心伴生,或许到时候,也能伴生书心,再以画心之力伴持书心之力,或许能将仙境维持下去。”   “不行!”   缘杏还没有回答,缘正已经上前,将妹妹护在身后。   “承受灵心的灵性非常辛苦,杏儿身体孱弱,一颗画心已经非常吃力,再来一颗书心,她会魂飞魄散的。”   缘正满心拳拳护佑之心。   缘杏跟在他身后,为难地对乌熠点了点头,表示兄长说的话没错。   乌熠无奈,于是又看向缘正,道:“我记得我在弟子大会上看过,你是棋心吧,要不你来试试?”   缘正亦锁眉摇头:“灵心一个人承受一颗已是艰难,我虽然身体比杏妹妹好,但也不可能有这个本事。”   乌熠又看向公子羽。   公子羽淡淡道:“我不想要。”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四个人安静下来。   缘杏想了想,望着大树,还是有些感慨地道:“说起来……当年,能写下这行字的那位姐姐,好生厉害。”   听乌熠的口吻,那位姐姐当年的年龄应当也不大,但凭借书心之力,已经能够创造出这样一个仙境和乌熠这般能干的神蛟,并且维持了十几年的稳定。   以缘杏的能力,是绝对不行的。   乌熠抱胸道:“她的家人将她关在密室中数十年,除了修炼读书锻炼书心什么都不能做,虽说这令她本人非常痛苦,甚至完全磨尽了文心,但效果是有的。她本身又有天资,成长得远远比同龄人更加强大,若非破身开魂,自取书心,恐怕当年早已名扬天下……再加上她将书心封印于此,可以说是一口气用光了全力。” 第七十五章   是怀着破釜沉舟之力, 在抵上一整颗灵心,才使得这一方土地,得了十几年太平。   这是一整个仙境,不是一寸草、一棵木的问题, 等闲能力, 只怕难以解决。   缘杏沉寂片刻, 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要不,我们还是去找她本人吧?她是最初与书心伴生的人,让她重新再来一次,或许会有办法。”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   乌熠苦笑。   “不过,都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当年的书心早已回归成普通人, 年龄相貌都已变化, 人海茫茫,未必能找得到……再者,让她再来一次, 只怕她也没有当年玉石俱焚的魄力。   “她本人不想要书心,若是让她再来一次, 说不定结束后, 她又会想将书心剜去,那种过程太过痛苦, 何必经受两次……种种考量, 还是罢了。”   缘杏闻言,亦是沉默。   也是, 既然那位姐姐本来就不想要书心,那又何必再去打扰人家、强人所难?两次剥夺灵心, 那可不是寻常痛苦。   公子羽始终默默听着他们的话,从原本的书心被逼迫失去本心,到接下来应该怎么保护仙境、处理灵心。   他眼睑低垂,典雅而立,情绪似乎没有多少波澜。   他问:“其实你的本愿,就是希望仙境能维持下去,保护仙境内的居民不会消失,对吗?”   “对。”   乌熠应声。   缘杏眼睫抬起,一双杏眸亮莹莹地望向公子羽,如同清水映星光,问:“师兄,你有办法?”   闻言,缘正亦看向公子羽。   他冷锐的眼神亦在公子羽身上打了个转儿,试探道:“你,应该是琴心吧?”   缘正问出了缘杏不敢问的话,缘杏亦惴惴地等着师兄的反应。   公子羽轻描淡写:“嗯。”   公子羽这样平淡的反应,几乎让缘杏以为师兄这些年来并未有意隐藏,她不知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没问。   乌熠惊叹地合掌拍击道:“想不到四颗灵心都凑齐了,这大约就是缘分天注定。”   公子羽说:“我的琴谱中,有一首曲子应当能让仙境稳定下来,可以一试。另外,这些时日,你为了维持仙境外表的稳定,牺牲掉的部分应该不止手臂这一小节吧?仙境内缺的部分,先让杏师妹作画补上,到时候应该可以一起维持。”   缘杏看师兄望向自己,心想仅仅是补上缺失的部分的话,和帮小师弟补耳朵性质差不多,她应该能胜任,立即应承下来。   公子羽又看向缘正:“还有缘正师弟,可否劳烦你动用棋心之力,验算推测这样的方法是否可行,又能维持多久?”   缘正听得一顿,但缓缓点了头。   公子羽的目光又落到大榕树上,说:“这颗书心,也应当取出来,就这样封印在这里,终归不是办法。”   乌熠接口:“如果仙境能够稳定,书心是否取走,倒是无关紧要,让它进入世间发挥作用,或许更好。”   乌熠一望公子羽与缘杏二人:“等回去以后,你们二人如约成婚,到时应该就照榕树上这几行字所言,将书心取出来了。”   “不行!”   缘正立即反对。   缘杏羞答答地低下头。   公子羽迟疑片刻,缓缓道:“我也觉得不妥,这样于师妹而言,不够慎重。师妹若是将来真有了心仪之人,也不该如此半推半就地草率坦明心意。”   羽师兄这样的回答,让缘杏略感纠结。   师兄的确是在为她着想,是很珍惜她,可是又听不出来,师兄他本人是不是对她有好感。   而这时,公子羽温柔而又无奈地看了缘杏一眼。   接着,他想了想,说:“我想,这一行字里‘有情人’的意思,应当是情感更多于形式,比起成亲不成亲的,两个人心里是否有对方,应该更重要。”   “这么说来,我们该去找一对两情相悦的情人?”   乌熠手指扣在下巴上思索。   “这可比找人成亲还要难了,毕竟有的夫妻貌合神离,有的夫妻早先或许有情,但到后来就慢慢淡了,只剩下亲情,还有的夫妻起初结合,就不是出于感情。归根结底,这些都是人心里的事,自己如果不说出来,外人就不会知道。”   公子羽道:“这样的人,我们正好认识,等将仙境稳固住,可以去请来。”   “哦?”   *   两个时辰后,北天君和东天女君,被公子羽和缘正请示弟子大会的仙官后,请到了小仙境中。   待看清榕树上的字,明白他们被弟子叫来的来意,两个人的神情都一言难尽――   北天君:“……”   东天女君:“……”   缘正很尴尬,在旁边痛苦地捂住了脸。   北天君美艳的长相笑容泛着黑气,东天女君清傲高洁的面容亦红一阵白一阵。   北天君笑望公子羽,道:“羽儿,你十万火急将为师唤来,就是为了这个?”   东天女君没有说话。   北天君扶额:“我与女君她,过去的确不是没有情谊,但那都是几千年前的旧事了,现在重提,只怕也没有意义。”   公子羽抱琴,谦谦而道:“师父专情,定能化解。”   东天女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袖下素手微动。   北天君抬眸,偷瞄东天女君的神情,想看她是什么态度。   公子羽躬身请示:“不管成功与否,还请师父与女君一试。”   北天君阖眸,似是思索,他额间红印如红莲花开,甚是灼艳。   缘正见公子羽行礼,踌躇片刻,亦对东天女君俯首,道:“请师父一试。”   “罢了。”良久,北天君长叹了一声,“孩子们都这么说了。”   北天君对东天女君伸出手,他多年抚琴下棋,手指纤长白皙。   北天君唤道:“芙儿,我们试一试罢了。”   东天女君为人清傲,似清莲出水,缘正拜入东天宫后,这两年来愈发少言寡语,未尝不是学了她的气质。   东天女君听北天君对她换了称谓,亦是一顿,态度似是有所软化。   她迟疑地伸出手,但正要碰到北天君的手,又似是反悔,想要收回。   下一刻,北天君主动逐上,将她的五指一把纳入掌间。   两人上前,去动榕树。   *   此时,缘杏还在小镇里。   缘正已经用棋心之力测算过,他们的方法应该能够成功。   缘杏听羽师兄安排好工序以后,就回到了仙镇,帮乌熠他们作画,补齐仙境中缺失的部分。   缘杏将半透的薄纸敷在乌熠的手臂上,垂手帮他细细描着身体的线条。   “嘶……痒。”   乌熠忍着没有抽动手臂,但看着缘杏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无助的意味。   缘杏笔尖稳了稳,柔声安抚:“忍一忍,这样画出来效果是最好的。”   乌熠低头,看着缘杏浓密的睫毛,画似的五官,还有专注的神态,忽然问:“如果不考虑其他事情的话,你当真不选我吗?”   缘杏目不游移,此时眼中只有作画。   她道:“不考虑。”   “你还是喜欢你师兄那样的类型?”   “……嗯。”   “那样的人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温文尔雅、清清冷冷,远远看着的确好看,但想来日后即使情投意合,也没什么情趣,他那样的人,多半不会带着你玩的。”   缘杏用笔尖捻着墨水,道:“我也没想让师兄带我玩呀。”   在缘杏不为人道的想象中,如果她与师兄成婚,他们可以找一个竹庐隐居,两个人造一间雅室,师兄抚琴,她作画,两人偶尔谈书对弈。   春来看花,秋来赏月,夏可乘凉,冬可踏雪。   赏风吟月,想来甚美。   乌熠不死心道:“你真的不想玩?听棋心的话,你应该一直身体都不是很好,活动范围有限吧?世间辽阔,那么多大好河山,没有人陪你去看看,你就甘心吗?”   乌熠说:“我是神蛟,将来迟早会成龙的,而且会比一般的龙强大许多。等仙境稳定下来,我就可以带你游山玩水了,你可以乘在我背上,也不容易劳累。”   听到乌熠问她甘心不甘心的时候,缘杏的神色晃动了一下。   乌熠这话,倒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缘杏对世间三界都充满好奇,其实可以的话,她是希望有人能陪她看遍河山万千。   她希望这个人是师兄。   只是不知道师兄愿不愿意带她。   但对乌熠,缘杏开口道:“即使没有办法游玩,我也不在意的。”   说完,她将薄纸一抖,乌熠变淡的手臂就稳稳恢复了原状。   乌熠的情况和旁人不同,他本身就是书中人,缘杏在仙境中补上的东西,效果都比在仙境外要好很多,因此补着补着,缘杏也产生了一种“说不定她在这里画的东西不会消失”的感觉。   “你很喜欢这个仙境吧?”   乌熠看着她的神情,又问道。   缘杏无法否认。   这个仙境对她而言,有巨大的吸引力。   书心写出来的东西,与她画出来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处。   缘杏早先就听说过,如果画心的能力够强,是可以开天辟地、自创乾坤的,但缘杏还没有这个能力,像乌熠这样鲜活的人,她自认画不出来。   光是与他们接触,光是在这个仙境里作画,缘杏就能感觉到自己对画心的领悟正在不断增强。   好想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好想了解一下创造出来的世界。   好想见一见那位曾经有画心的姐姐。   缘杏想得出神。   而这时,乌熠见缘杏无法被他说动,遗憾地“啧”了一声,然后望向山后禁制的方向,道:“说起来,你的师兄,的确很厉害啊,没想到琴心居然能巩固书心和画心所创之物的……而且,我看依他的仙力,说不定比当年的书心,还要强上许多。”   缘杏听他这般说,亦望向羽师兄所在的方向。   羽师兄说,他要弹奏的琴曲,可能会对他们有影响,因此不准其他人旁观,只自己留在禁制内。   缘杏并未听到师兄的琴音,但羽师兄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后,仙境的确是有了稳固的迹象。   随后,他叫走缘正,两人一起离开仙境,去叫来了北天君和东天女君,现在四人都在禁制里取书心,也不知结果如何。   师兄的琴心,竟然还能做到这样的事吗?   缘杏有些恍惚。   *   而这时,北天君和东天女君已经将书心取了出来,书心由北天君握在手中。   那是一颗拳头大的五彩石,凶戾的灵气被北天君压制住,流光横溢。   大约是北天君和东天女君两个人解开了“有情人”那道限制,算是半坦白了两人都余情未了、藕断丝连,现在彼此有些尴尬。   但好在北天君表现还算正经,他将五彩石放到公子羽手中,道:“既然书心原本伴生的对象认为它是累赘与束缚,那么就不必强人所难,再度归还了。这是你们三人找到的,恰巧你们三人都是灵心,就由你们三人决定,该怎么处理吧。”   缘正主动道:“……公子羽做的事比较多,仙境是他用琴心的能力稳定下来的。我就算了,让他与杏妹妹商量便是。”   言罢,他主动站在东天女君身边。   北天君听到缘正说公子羽用的是“琴心的能力”时,挑了挑眉,但是未言。   公子羽想了想,就不再推辞,道:“那等回去以后,我去与杏师妹商量。”   事情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只是北天君和东天女君两人之间满是未尽之语,短短一小刻的功夫,两人的眼神交汇又分离,分分合合,只是碍于还有弟子在场,不好当面谈。   四人离开禁制。   但走着走着,北天君带着公子羽落到后面。   北天君避开缘正,淡言道:“琴心有巩固仙境之能,我怎么不晓得?”   公子羽一定,回复道:“我并未说明实情,师父恕罪。”   北天君说:“你用的,是太子的能力吧?” 第七十六章   许久, 公子羽轻轻“嗯”了一声。   他是九重天□□天庭太子,按照他父君天帝的意思,再过百年,就将由他承袭天帝之位。   天帝生而为三界之主, 拥有浩然神意, 可以调度三界灵气, 亦可以凌驾于其他仙境之主之上, 掌管境界因果。   弦羽身为太子,继承了天帝血脉,他的神意,虽然还在成长中,尚不能违抗天帝, 但同样有相似的作用。   书心创造的这个小仙境很小, 而且结构很简单, 对弦羽而言,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在禁制内,弦羽抽出了小仙境的因果, 将它和书心之间的联系隔断,然后归到自己名下, 再注入灵气。   从此以后, 那个仙境就再不会被书心所左右,而是成为一个正常仙境, 相当于以弦羽的名字重建了一次, 当然就能稳定下来,不会再消失了。   弦羽是天庭太子, 他管辖下的仙境,还能再设一人当仙境之主, 故而归给黑蛟,乍看之下,与过去并无不同。   不过颠倒因果,耗损的仙气非常庞大。   弦羽如今,要比平常虚弱不少。   北天君沉寂片刻,道:“你一向不喜欢用太子之力,以公子羽作身份时,尤是如此,想不到第一次用,居然是因为这个……吾等没有看错你,日后你若登基为帝,必然会是一代仁君。”   北天君叹道:“如此波折一番,倒也算是锻炼了你的能力。”   公子羽未言。   等快到仙镇,公子羽对北天君道:“弟子大会还未结束,师父先回去吧,我去找师妹。”   “也好。”   北天君应允,将公子羽和缘正留下,与东天女君一道离开。   不过,由于先前那一场风波,他和东天女君之间的氛围变得比之前还古怪。   东天女君一见他离得近,目光闪烁,道:“你先请。”   北天君踌躇,旋即叹了口气,靠近道:“芙儿,一道走吧。”   两人眉来眼去,欲说还休。   最终,北天君忽然硬气了一把,上前拉了东天女君的手。   东天女君倒也没有太抗拒。   两人一道离了仙境。   公子羽与缘正二人,望着这般场面。   公子羽雅静,缘正神色则略有复杂。   照这般情形看来,等弟子大会结束,要不了多久,他们两边仙门这群弟子,怕不是都要变成师兄弟姐妹。   *   公子羽送走两位师父之后,就去寻缘杏。   缘正不放心他和妹妹单独碰面,一同跟着。   他们再见到缘杏的时候,缘杏已经补完了需要补的画,禁不住镇民的一再邀请,正在小河流水浅的地方玩。   她将长裙弯起,在膝盖上方挽了个结,小腿皮肤通透白皙,膝头浑圆可爱,脚踩在河滩水涧,晶莹的水花飞溅,散起的水珠如珍珠似的宝石。   缘杏看起来很开心,笑靥如花。   公子羽瞧得怔了怔。   师妹在师门里素来娴静文秀,总是埋在画室里,鲜少见她这般明媚开朗的样子。   缘正则当即皱了眉头,脱下自己的外衫走上去,略带责怪道:“天已经这么凉了,怎么还玩水?你身体不好,过来,擦擦。”   说着,他便要用自己的衣裳给缘杏擦水用。   缘杏被师兄和兄长抓了包,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肯用哥哥的衣服,将脚抬起来甩了甩水:“这样就行了,我等下可以不穿袜子。”   说着,她跳到一块干燥洁净的大石头上,在上面蹭水。   缘正眉头锁得更深。   一旁的乌熠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关系?这里的水浅得连脚踝都没不过,不会出什么事的。我才知道杏姑娘长这么大竟然从来没有玩过水,让她稍微休息一会儿又何妨?你们原来师门中,是不是对她约束太严了?”   缘杏赧然,站在石头上踮着脚。   公子羽原本并未觉得缘杏偶尔想要玩水是出格的举止,只是同缘正一样关心她的身体,但是发觉乌熠也在,而且似乎与缘杏嬉戏甚欢,心头倒是一顿。   他对缘杏伸出手,温和道:“师妹,来。”   缘杏疑惑地走过去,被师兄领到身边。   公子羽问她道:“先前灵心波动得厉害,师妹画画消耗灵气又大,想来身体会有些不适,现在如何、可是适应了?”   缘杏不由错愕。   她以为自己除了最开始没有准备好、表现得比较虚弱以外,后面已经掩饰得不错,没想到师兄竟还是注意到了,还专门惦记着她。   缘杏面上微红,心里忽然有些喜悦,道:“我已经没有不舒服了。”   “那就好。”   公子羽说。   “不过你今日疲惫,还是以休息为主得好。日后你若是再想玩的话,我可以同师父说一声,我们……将来可以一起去采风踏青。”   “真的?”   公子羽尚未说完,缘杏的杏眸就已经亮了起来,眼底满是期待。   乌熠撇了撇嘴,耸了下肩膀。   公子羽转向乌熠,由于缘杏的缘故,他的语气并未显得并未不友善,但多少也带着几分疏离,道:“大致便是如此。我们还要回去继续弟子大会的试炼,不好再耽搁时间,就先告辞了。”   乌熠挽留:“你们不再多住一晚吗?杏姑娘不是说身体不好,留在这里休息更好吧。”   公子羽动作微滞。   他的本意是想带杏师妹离开的,但杏师妹的身体更要紧,故而他看向缘杏。   这回倒是缘杏摇了摇头。   她道:“算了,我还是想住回驿站。在这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我手上还一朵钥匙之花都没有呢。”   “钥匙之花?”   乌熠双手抱胸,若有所思。   他比划道:“该不会是一种浅色的、花瓣细细长长打开的,花蕊有点像是钥匙,在夜里还会发淡光的花?”   缘杏一听就竖起了耳朵:“对。”   乌熠道:“这种花,我记得小蛇们之前带回来一大堆,是我之前让它们调整试炼信位置的时候,它们偶然发现的,图好看就摘了许多回来。你们要的话,要不送你们好了。”   说着,乌熠将他们带到小镇的花草库里,库里果然堆放了大把的钥匙之花,萤光熠熠,将屋室都照得半亮。   这些花因为是小蛇们带回来玩的,它们还小心翼翼地找了干草垫在下面,生怕弄坏了。   缘杏看着这数量和场面,不由惊呆。   这么大量的钥匙之花搬回去,只怕轻易就能夺得魁首。再想想之前好多弟子完成了任务却没有找到试炼之花,缘杏想到这些钥匙之花的来路,哭笑不得。   缘杏考虑一会儿,道:“这些花我们不能拿,但还是得把它们搬回去。这些钥匙之花原本是完成试炼的凭证,应该物归原主,否则不公平。”   话完,缘杏又摸了摸两条小蛇的脸颊,说:“你们也是,日后仙境稳定下来,我又给你们补了需要的东西,不要再随便拿外面的东西了。”   小蛇们跟着乌熠一道从水边游到这里来了,它们显然是很喜欢这种漂亮的小花小草的,听到缘杏说钥匙之花全部要拿走,顿时失落地耷拉了小脑袋。   不过,小蛇们还是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缘杏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两封试炼信,那是她之前找到,但是还没来得及做,一蛇一封发给它们。   缘杏善意道:“要不你们也试试看?如果不行的话,可以让乌熠帮你们。虽然对你们来说,弟子大会的成绩可能没用,但等完成以后,就可以拿两朵钥匙之花了。”   两条小蛇稀奇地看着信封,摆摆尾巴,听了缘杏的话,开心地张嘴衔住。   两条小蛇各叼一封任务信,互相看看,顿时喜悦许多。   乌熠“啧啧”了两声,道:“再这样下去,它们恐怕要偷偷跟你回家了。”   缘正则肃脸问:“你将自己的信给它们,弟子大会的成绩,怕是要落后了。”   缘杏笑道:“没关系,尽力而为就好了。我本来就没有期待拿到太好的名次,难得出来一次,见到许多仙门的弟子,我已经很高兴了。”   缘杏这个答案,令公子羽微微侧目。   缘正亦是吃惊。   说来的确是,缘杏幼时卧病在床,那时于她而言,能外出行走都是奢望。   缘杏对这些常人会在意的声望、名次都不是太在意,甚至有些无欲无求。   相比起缘杏,他自己就要争强好胜许多,不及妹妹灵透豁达。   公子羽则是浅笑,道:“师妹说得不错,还有几天功夫,我们便……尽力而为吧。”   三人离开仙境。   *   弟子大会已是尾声,几日后,第三轮试炼结束。   所有弟子都上交了他们取得的钥匙之花,这些日子来众人的表现,也尽数由仙官记录,交到了九天玄女手中。   然而九天玄女看到报告,却有些头痛。   她在如何批给名次上犯了难。   其他人倒也罢了,偏偏就是缘杏、公子羽和缘正这三人先前表现都很不错的人,在排名成绩上不好定夺。   以往的弟子大会,就按照取得信物的数量给予成绩,但今年却中途出了西天宫失窃的变故。   西天女君宣布过,协助解决失窃事宜的弟子,能够得到相应的钥匙之花作为奖励。   最后西天宫的仙官都没有派上用场,无论是搞清事情的原委,还是解决事端,都是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弟子一手处理的。   云山林海中还曾有那样一个与书心有关的小仙境,就连九天玄女和西天女君二人,都吃了一惊。   九天玄女一方面感慨后生可畏,这三个弟子日后的才能都值得期许,一方面,又在如何嘉奖他们上面犹豫不决。   要知道,考虑到他们之前的表现,这一决定,不仅仅是这一场的成绩,也决定了此番弟子大会的魁首。 第七十七章   九天玄女长久凝思。   如果要说的话, 最有可能夺得第一的,果然还是公子羽与缘正。   杏姑娘第一轮的时候稍微弱了一些。   不过根据九天玄女了解到的信息,在第三轮试炼时,杏姑娘由于在小仙境内耽搁了几天, 寻找试炼信的时间比其他弟子少很多, 可她最后完成的试炼却并不逊色其他弟子, 而且还在破解西天境失窃案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后来还帮着归还钥匙之花。   杏姑娘身上有九天玄女和西天女君都喜欢的品行,亦是弟子大会所赞许的品质。   根据九天玄女的决定,杏姑娘是有可能在第三轮中拿到第一的。   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单项的魁首,也已经足够优秀。   就在九天玄女拿不定主意时, 有仙官进来汇报:“仙君, 东天女君门下的缘正弟子, 有话想要带给您。”   “什么?”   “他说,在弟子大会第三轮试炼时,那个小仙境是公子羽和杏姑娘先找到的, 他只不过是后来踏入,并没有做什么, 如果您在评判成绩时要参考这件事, 请务必考虑这些。”   九天玄女闻言,颔首道:“我知道了。”   她正要批注, 谁知一个仙官退了出去, 另外一个仙官又进来了。   那仙官道:“仙君,北天君遣了仙侍来, 说有事想要向您说明。”   “嗯?又是什么?”   “他说,关于第三轮试炼那个小仙境的事, 可以不将他门下的大弟子羽考虑在内。大弟子羽在仙境中动用了非同一般的仙术,恐怕对其他人有失公允,且公子羽本人也无意争夺魁首,更想低调一些。”   九天玄女头疼起来。来参加弟子大会的弟子,哪一个不想出人头地、一鸣惊人?他们几个倒好,居然一个比一个谦让,生怕她将分打高了。   不过,她事先了解过,缘正说的是实情,而公子羽……北天君门下大弟子是太子弦羽的事,别人不知,四方天庭还是知道的,他在仙境里动用的是天庭太子之力,不好为外人所知,的确是特殊情况。   九天玄女生得威严正派,凝神考量片刻,道:“我心中有数。”   言罢,她凝视着名录上,羽、杏、缘正三个名字良久。   其实说心里话,就个人喜好而言,她的确最喜欢这位杏姑娘。   从弟子大会一开始,她和西天女君就有关注她。   杏姑娘虽是北天君的弟子,但不骄不傲,待人真挚。   北天君和东天女君关系微妙,可杏姑娘不仅与东天女君门下的缘正处得不错,和另外几个女弟子也能相处甚欢,还能结成好友。   杏姑娘棋风凶猛,第二轮试炼时被她下哭之人不少,但后续看下来没有一个人记仇,反而称赞她的气势风度。   第三轮试炼中更是如此,她补齐小仙境的缺漏,为他们画生活用品、开启灵智,耐心教化兽民。   听说那小仙境中有小蛇偷了钥匙之花,仙境黑蛟要将钥匙之花都送给杏姑娘,杏姑娘不仅没有收下,后来还在云山林海中设台子,花了好些功夫将钥匙之花一一补给那些完成试炼却没拿到花的弟子。   而偷花的小蛇是喜欢钥匙之花,杏姑娘还将自己的试炼信给它们,好让它们用正常的方式拿到花。   可谓人品高洁,淡雅如菊。   平心而论,仙境稳定最大的功劳应该归于公子羽。   不过公子羽能成功,是因为是他身为中心天庭太子,生来便有了这些旁人无法企及的优势。   而杏姑娘,传闻她年少病弱,能修炼至今日水平,很是不易。   她已经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事,这整件事之所以能水落石出,也是因她心存善念,救下两条小蛇,又为它们作画挡雨而起……   九天玄女思量之后,展开决定最终名次的锦帛,在上面挥毫而就……   *   次日,弟子大会上万人汇聚天云,西天女君倚坐天椅,而九天玄女手持天卷,上前一步,宣告道――   “经过评议,弟子大会第三轮试炼,具体名次如下――”   “第三名,羽。”   “第二名,缘正。”   “第一名……”   九天玄女停顿了一下。   “北天君门下弟子,杏。杏姑娘!”   “诶?”   这个名次一出,许多人鼓掌欢呼,而缘杏却是错愕。   她茫然道:“为什么会是我?”   她下意识地去望旁边的羽师兄,可是公子羽只是淡笑,好像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公子羽高兴望她:“恭喜师妹。”   缘杏还要再问,却听九天玄女又道:“第三轮评分标准,公示如下――”   说罢,一道天幕从天边垂下,上面有所有弟子的名次和得分依据,字迹细密,但同样施了仙术,能让所有人都进行查看。   缘杏连忙去查。   缘杏发现,她和哥哥、羽师兄都拿到了解决西天境失窃事件的加分,不过她和师兄拿到的分是一样的,哥哥略低一些。   而在钥匙之花的计数上,羽师兄拿到的钥匙之花,比她和哥哥都要少许多,以至于拉低了总分。   缘杏看得一愣。   第三轮试炼后续是分开的,她都没注意到师兄拿到的钥匙之花这么少……可是为什么?师兄不可能找不到试炼信,难不成是无心大会,有意如此?   公子羽看见缘杏疑惑的目光,笑了笑。   他倒是不意外。   他不想让自己太醒目,但小仙境的事很显眼,很多人都知道,可能不好操作,所以他之后,就没有太认真找钥匙之花,是掐了个差不多的数量,便停了。   师父跟九天玄女打过招呼以后,九天玄女就没有将给他的加分高过师妹,这样两人一致,既合理又说得过去。   总排名也落在他觉得合适的第三名,十分妥帖。   其他人果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太奇怪。   道:“杏师妹竟拿了第一!太厉害了!啧,可惜了,若是当时我也和杏妹妹一起去西面看看就好了!”   水师弟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师姐本来就厉害。”   这一轮,北天君门下所有人表现都不错。   师兄找到了很多钥匙之花,排在第五名,水师弟的医术亦派上了用场,在第十一位之前。   随后,九天玄女又公布道――   “至此,弟子大会已全部结束。现在,我要公布最终名次。”   言罢,她扬袖一挥。   先前的天幕收回,取之以代,一道宽阔红绸从天边垂下。   九天玄女宣布:“本届弟子大会,最终结果如下――”   “探花,杏。”   “榜眼,羽。”   “魁首,东天女君门下……缘正。”   这一结果宣布,在场之人登时全都是一片喧哗。   东天女君那里当然一大片欢天喜地,迎阳龙井他们全都围着缘正庆贺――   “缘正师兄,恭喜!!”   “缘正师兄又是头名!”   “师兄,你这回可是赢过公子羽了!”   “这下,可再没人能说什么,师兄你年年夺魁是因为公子羽没来参加了!”   师弟师妹们满心欢喜,唯有缘正一人眉头紧锁。   的确,这一轮公子羽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一个第三,而他是一个第一,两个第二,确实更胜公子羽一筹。   可是……为什么是他?   他明明已经递话给九天玄女了,为何还是他?   他的确想要赢过公子羽,可这回纵然赢了,却始终觉得胜之不武。   缘正当即动用了棋心之力测算,然而和之前一样,但凡涉及公子羽,就连棋心都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而这时,九天玄女说:“请魁首上前,接受嘉奖。”   不等缘正反应,已经被众人推着站到云峰。   西天女君从坐台上走下来,雍容而笑,道:“你表现优异,当为此届弟子之表率,我以西天女君之身,授你十年上乘气运,愿你日后勤加修行,宏图得展。”   缘正匆匆受了礼,可是他面色微寒,不见得多么开心。   待走下云峰,西天女君宣布弟子大会结束,无数弟子如潮海中散去,打算收拾行程各自回仙宫,缘正没有理会涌上来要向他道贺的人群,而是追上北天君的队伍。   他问公子羽道:“为何让我?”   公子羽脸上虽笑,但在缘正看来,那让人难看清本心。   公子羽说:“我已尽了本事,并未相让。”   缘正拧眉思索,随后了悟:“你让的并非是我,而是杏妹妹。”   他对公子羽而言,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纵然这些年来两个人的名字总被拉出来对比,但其实几乎从未碰面。   而缘杏不同,她与公子羽朝夕相对……从这几日的情况来看,公子羽对他这个可爱的妹妹,恐怕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说到缘杏,缘正心里总有几分复杂。   缘杏喜欢公子羽,缘正作为兄长,未尝不想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如果妹妹能幸福,他又有什么阻止的必要?   哪怕想到日后,妹妹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放的会是其他人,他多少有些酸溜溜的。   只是公子羽,他毕竟来路不明,在缘杏身边,令人担忧。   缘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公子羽的样子,像是要从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里判断他的人品真心,警告他缘杏不是随随便便就可染指的对象。   只是缘正少言,说太多又会泄露妹妹身份,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他冷锐的一句――   “我会盯着你。”   *   “大师兄他们在说什么?”   缘正和公子羽说话时离得远,他们两个修为比较高,探头探脑了半天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拉长了脖子。   缘杏亦担心地望着那边,有些在意兄长和师兄说话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缘正和公子羽说完了,又向缘杏走来。   面对缘杏,缘正的眼神语气,都要比平时柔和许多,甚至有了几分暖春的味道。   他将缘杏拉到一边,单独对她说:“我师父在东天宫还有事,明日一早就要走,到时只怕来不及从容地与你道别。”   “好,我知道了。”   缘杏对哥哥甜甜一笑。   兄妹两人关系和解,长久以来的误会解开,如今和睦了许多,难得在弟子大会上碰面又要分别,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在这里不能与你兄妹相称。”缘正语调略有几分遗憾,“等回家,我们再好好聊聊。这几年来……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过话。”   “好!”   缘杏深有同感。   这段时日来,她和缘正正哥哥杏妹妹的,一不小心就会叫错,都快累死了。   缘杏算了算,道:“我在北天宫也修炼了好长时间了,今年年关师父应该会很忙,没空教导我们,到时我会跟师父告假,回家住几个月。到时哥哥你走得开的话,我们家里见吧。”   缘正脸上面霜消融,笑颜未展,应诺:“嗯。”   这时,缘杏又奇怪地问:“哥哥,你刚刚找羽师兄说什么呢?为什么避开我?”   提到公子羽,缘正的表情又冷了。   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妹妹,想了想,肃道:“不告诉你。”   缘杏:“???”   缘正道:“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说完,他未给缘杏再追问的机会,落荒而走。   缘杏一头雾水,只好回到师兄师弟们身边。   一路上,缘杏偷偷瞥羽师兄的神情,只是羽师兄背着琴匣走得从容,光看气度,实在瞧不出什么。   等回到院子里,缘杏憋不住,终于惴惴问:“师兄,正哥哥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公子羽一顿。   片刻后,公子羽想了想,对她微笑:“没什么,他叮嘱我,你身体不好,要好好照顾你。”   “啊。”   缘杏登时红了脸。   她想起她告诉过哥哥自己喜欢羽师兄的,哥哥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才特意过来一趟吧?   缘杏心里惶惶不安,有些不解地埋怨道:“正哥哥真是的,这些事明明没必要专门跟师兄说。”   公子羽不言。   这会儿四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公子羽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缘杏掌心。   缘杏问:“这是什么?”   公子羽回答道:“这就是之前在小仙境里,从榕树中取出来的书心。”   “啊。”   缘杏恍然大悟,稀奇地端详起来。   尽管她自己身上也带着画心,但是伴生之后,灵心就看不见了,缘杏还是头一次看到实体。   只见灵心果然是五彩石,颜色通透古朴,灵气强大,一看便是不是凡物。   不过,这颗书心灵气波动极大,还是带着一股暴戾,只是被北天君的气息压制,暂时翻不出花浪。   公子羽解释道:“师父说,这颗灵心是我们取出来的,交由我们二人决定它的去处。” 第七十八章   让他们两个来决定书心的去向。   对缘杏来说, 这是师父第一次对她委以如此重任。   缘杏慎重地看着这颗书心,一时心中难有头绪。   她问:“师兄,你有什么处理它的想法吗?”   公子羽答:“尚未有。”   缘杏说:“我也想不好……”   公子羽考虑片刻,将书心放到缘杏手上, 说:“这颗灵心, 我想暂时放在师妹这里保管吧。”   “这、这怎么行。”   缘杏拿着五彩石, 顿觉烫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修为太差了,不、不行的……”   公子羽笑道:“师妹蕙质兰心,我相信师妹。何况……这灵心在师妹手上,似比在我这里服帖。”   缘杏听师兄这样说,才将注意力放到灵心上, 一感之下, 竟是真的。   书心到了她手上, 那暴戾的灵气,比在师兄那里弱多了。   缘杏惊奇。   书心被师父压制后,缘杏这样拿在手上, 也不觉得难受了,想了想, 就收下来:“那就先放在我这里, 等回到北天宫以后,再与师兄仔细商量办法。”   “好。”   *   弟子大会结束, 众多弟子都陆续跟着师父们回归,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北天君他们在西天境多留了一日,次日, 也去向西天女君辞行。   北天君他们到达西天女君大殿时,正遇上东天女君领着弟子, 从大殿中出来。   大约是由于小天境中之事,北天君与东天女君碰面,气氛比之前还要怪异了许多,原本的生疏敌意之中,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尴尬。   两人光是碰面,彼此的视线就无处安放。   东天女君撞见北天君,步调一顿,比平时慢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的功夫,北天君下定决心,走过去,抓住了东天女君的手。   “芙儿。”   “……!”   东天女君一贯清冷的面上显出一丝窘迫。   她看了眼跟在身后眼巴巴的一群弟子,低声道:“别这样叫我。孩子们都看着……”   果不其然,除了面无表情的缘正,东天女君剩下的弟子眼睛都感兴趣地瞪更大了。   北天君这里,师兄勾着水师弟的脖子,也拉长了脖子:“师父他干嘛呢?”   水师弟恨铁不成钢地用眼风扫他:“嘘,别说话。” 第七十九章   缘杏听老仙官说的, 感到很震撼。   她低头看着天真无邪地摇摆着叶子的小画音树,着实难以想象它这纤细的小身板,是怎么吃下二十斤灵肥的。   缘杏将小画音树捧起来,质问道:“小画音, 先生说的是真的?你偷吃了二十斤灵肥?”   仙官补充道:“二十斤只是一次而已, 它平时还断断续续偷吃了好多呢!”   小画音树无辜地摇摆着树枝, 好像压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缘杏不得不硬着脾气教训它:“画音, 你不可以总偷灵肥吃的,且不说贪婪暴食、贪得无厌不符合修行时清心寡欲的准则,吃这么多单品种的灵肥,也对你成长不利。”   小画音树被缘杏教训了,好像有点不高兴, 埋怨地开始挥舞树枝。   仙官亦调侃道:“杏姑娘, 你这样不行啊, 这小画音树自己有主意得很,还有点小脾气,这么和软地跟它讲道理, 它只怕不会听的。要不你还是带着它去找羽郎君吧,羽郎君能制得住它。”   小画音树一听到他们提起公子羽, 顿时蔫了。   显然, 它还记得几次被公子羽喂了灵肥之仇,比起它可以随意撒娇的缘杏, 小画音树对公子羽则是半敬半怕。   缘杏听了老仙官的话, 面色微微发窘。   没想到就连北天宫里的仙官,都晓得照顾小画音树的时候, 每回都是师兄帮着教育它了。   缘杏道:“虽说小画音是我和师兄一起养的树,但、但每回遇到麻烦事都去麻烦师兄, 会不会太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   老仙官不解缘杏的纠结,悠然地顺着长胡子。   “羽郎君仁善谦雅,颇有君子之风,又是杏姑娘的师兄,只要杏姑娘开口,他定不会拒绝的。”   缘杏的心砰砰直跳。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但这次在西天境,她已经了悟了自己对羽师兄的心意,既然已经生了男女之情,又怎么能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去打扰?   光是看着师兄的脸,她就容易心猿意马。   *   入夜。   缘杏抱着小画音树纠结了一个下午,直到月儿高高挂在天际,她都还没有下定决心去找师兄。   为了小画音树的事就专门去找师兄,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话又说回来,她真的不是刻意的吗?   她其实的确有想过,要以小画音树为借口,去和师兄多说说话吧?   缘杏自己都想不清自己的内心,有些迷茫。   于是,月亮渐渐升高,轻云在夜幕中悠悠飘旋,缘杏变作了小白狐的模样,还带着小画音树,在玉树阁外徘徊。   缘杏徘徊了半个多时辰,却下不了决心进去。   正当缘杏不安地左右摆着粗尾巴犹豫时――   “师妹?”   羽师兄清冽的男子嗓音蓦地从身后响起。   缘杏被吓得炸开了尾巴毛!险些身体往前一跌,滚到石头底下去。   “师、师兄?”缘杏慌乱,“你怎么会在外面?”   公子羽背着琴匣,月光之下,他看上去白净无暇,如玉瓷一般,他身姿挺拔,以缘杏变成小白狐的角度看,师兄比平时更高了,画似的眉目五官带着出尘气质。   公子羽道:“没什么,只是师父唤我过去,现在才回来。”   缘杏措手不及:“原、原来是这样……”   “师妹是过来找人?是找水师弟、师弟,还是说……来找我?”   “我、我……”   缘杏面颊赤红,只觉得自己如果此时还是人身,只怕看起来已经很像一只熟透的虾子。   幸好现在是狐身,还有毛挡着。   不过,话虽如此,她的尾巴已经不自觉地夹了起来,白白尖尖的狐狸耳朵也向后半搭着,俨然是羞怯的姿态。   也不知羽师兄,看不看得出她的肢体语言。   缘杏支吾了半天,急中生智,还是将小画音树往前一推,道:“小画音又挑食了,仙官先生说我那样教训它不会有用,还是应该让师兄你来帮忙……”   “原来如此。”   公子羽温和地应了师妹。   不过他看向小画音树时,面容难得露出一丝严厉的神色:“怎么又挑食了,不要……总给师妹添麻烦。”   公子羽想了想,对缘杏道:“先到楼上来吧,外面风寒。”   “好……”   不等缘杏动作,公子羽已经替她捧起了小画音树。   缘杏现在四只爪子,的确不方便抱树,她面颊通红,又无法变回人身,也只好羞答答地跟在师兄身边,小步小步轻快地上了楼。   等上了楼,公子羽给缘杏拿了个软软的坐垫让她窝着,然后将小画音树放在桌上,用一双清宁的眼眸看它。   小画音树不怕缘杏,但在公子羽面前气焰就软了八分,不等公子羽开口,它的叶子已经萎靡地卷了。   公子羽从容地检查了一下小画音树的状态,淡淡道:“果然是营养失衡了,还有些营养过盛,不过也不太要紧……这几日,小画音先放在我这里好了,我给它断食几日,再喂点它先前不肯吃的灵肥,将状态调整过来。”   公子羽简简单单几句话,轻而易举判了小画音树死刑。   对它来说,待在公子羽这里被强行控制肥料,还不能见到缘杏,简直无异于末日。   小画音树如遭雷劈,浑身枝叶全都垮了。   缘杏看得心有不舍,忍不住想要开口为小画音树说话。   然而她还没有开口,公子羽温雅地截住了她的话头:“师妹难不成是不忍心?像师妹这样娇惯下去,它会越来越无法无天,为了小画音好,还是应当严厉些。若是师妹下不了这个狠心,那就由我来。”   缘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看着师兄温柔的眼睛,缘杏鼓起勇气道:“那我……能不能,经常过来看看小画音?就是这样的话,有可能会打扰师兄……”   “当然可以。”   公子羽颔首,轻易地答应。   缘杏胸口一轻,心飞扬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很喜欢师兄,光是与师兄对视,她就能感觉到心灵悸动。   公子羽起身,因为已经决定将小画音树留下几日了,公子羽打开窗户,将它放在窗台上,沐浴月光。   公子羽住在玉树阁的最高一层,窗外无外物遮挡,是最佳赏月之处。   一轮白月高高挂在窗外,皓白的流光从窗中洒下,如银裙曳地,铺了满地华光,   时值深秋,月亮如玉盘般浑圆透亮,与星光相皎洁。   缘杏不由轻轻唤道:“师兄……”   她想,她喜欢师兄,应该要试着主动点。   她可以不要那么快让师兄发现她的心思,不过,她可以试着让师兄知道她亲近他,试着让师兄来喜欢她。   她在画画上有着无尽的耐心,她可以惟妙惟肖地画出各种生灵物品,她可以花心思雕琢每一寸细节。   追求一个人,接近他的内心,难道会比画画难很多吗?   缘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迈出了小爪子。   等师兄放好小画音树坐回来,缘杏就挨着他摆摆尾巴,想了想,跳到师兄的大腿上,挨着他坐下,服帖地趴好眯起眼睛。   这样的举动人身来做太奇怪了,但她现在是小白狐,小白狐想要去蹭蹭亲近的人,应该……应该不奇怪吧?   缘杏趴在公子羽两袖之间。   公子羽头一次见师妹这样亲近自己,好似愣了一瞬。   公子羽其实没那么适应太过亲昵的举动。   他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比一般人要大,大约是在天庭当太子时,外人大多看不清他的长相,即使面对面也隔着疏离,更何况身为天庭太子,本就有不少不得已之处,不能放低太多架子,也不能轻易与人推心置腹,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与他人保持不疏不密的来往尺度。   即使是在北天宫,他对师弟师妹已经比其他人亲近许多,但面上再亲和、再友善,他也不会像师弟和水师弟两人那样,隔三差五吵一架,吵完了没多久,又勾肩搭背地去吃饭。   男子尚且如此,对女子,本持着君子之风,就更不会轻易有肢体接触,甚至离得更远,只是客气。   但是,小师妹这样跳到他膝盖上来,他居然没有觉得难受,亦没有排斥。   弦羽发觉,他喜欢师妹进到他一个人的领域范围以来。   就像以往只有自己一人居住的心房,不知何时为她开了口。   他不会觉得师妹没有礼貌分寸,反而……觉得她很可爱。   通透无邪,灵气逼人。   公子羽抬起手,摸了摸缘杏的头,帮她顺了顺毛。   “嗷呜……”   缘杏发出很舒服的咕噜声,在师兄腿上打了个滚,发觉师兄没有排斥她待在他腿上,心花怒放地摇起了尾巴。   公子羽问:“师妹今日,怎么……”   缘杏连忙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师兄在小仙境里为我做了许多,又有机会和师兄聊了许多,师兄……好像变得比以前好接近了。”   缘杏心虚地甩着尾巴。   不过,她又觉得这个理由说得刻意,连忙又补充道:“我们九尾狐习性就是这样的!没事就喜欢趴在别人膝盖上!还会互相团在一起!我在宫……族群里的时候,天一冷大家都是团在一起的!”   缘杏一着急,险些说漏了嘴,白毛底下的脸颊更红了,纵然及时改过了口,还是怕师兄听出端倪。   她想起兄长反复说过,她是九尾狐族公主,不是人人都有胆子来配她的说法,生怕听起来家境太好会给师兄太大压力,偷偷瞥着师兄的脸色,怕他皱眉头。   而公子羽听完,却是错愕。   九尾狐族,平时都是团在一起的吗?   他这么多年来,好像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习俗。   不过,他毕竟不是九尾狐,也没有去过九尾狐族的天境,会有不知道的地方也正常,公子羽想想就释然了,将这件事当作师妹的习惯记下。   只是,他分明见过缘杏的父母――两位狐族帝君,还有缘杏的兄长缘正。   在他印象中,狐族帝君二人,男君稳重仁善,女君清丽端方,两人在正式场合,都很有大方气魄、君王风范,缘杏的兄长缘正,更是冷面少言、不苟言笑,给人感觉颇为锋利严肃。   没想到,他们私底下居然都是会团在一起的,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当然,这毕竟是一族的习俗,即使出人意料,也没什么可供挑剔品赏的。   公子羽很有风度地一笑,将意外都藏在心底,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表情。   他含笑道:“原来如此,这我是第一次听说,倒是增长了见闻。”   缘杏还是有些心虚,尾巴甩得更快了。 第八十章   她在师兄怀里蹭蹭, 轻声问:“我趴在师兄身上,师兄会觉得不适吗?”   公子羽道:“不会。”   他说:“……只要师妹不觉得,我这样太过僭越。”   缘杏喜欢师兄,被师兄顺毛, 她欢喜还来不及, 哪里会觉得僭越。   不过缘杏挪挪爪子, 又担心地问:“那我会不会太重了?师兄腿会麻吗?”   公子羽一顿, 又应道:“……不会。”   缘杏这么瘦弱的身子,哪里有的重。   她平时人身看着纤细,但狐身还是毛蓬蓬的一捧白毛球,公子羽以前没有觉察,如今缘杏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他才发觉, 师妹的狐身也只有一丁点重, 小小的狐身清瘦得像一朵浮云,看着圆滚滚的,其实全是靠一身厚厚的白毛。   公子羽顿时心疼起来。   缘杏素日清简, 自幼极少远行,充饥从不碰辣辛。   她如今看着没事人一样, 从不向别人提及自己的难处, 但自己私底下,该是吃了多少苦头?   公子羽愈想愈是心痛, 对师妹满是怜惜。   不过, 缘杏自己倒是对师兄此时细微的情绪无所觉察,因为待在师兄腿上, 她既新奇又忐忑,很想伸爪子到处拍拍, 只是内心的矜持,又让她始终坐得端端正正的,过了一会儿又安分地趴下来。   今日劳碌了一整日,缘杏有些累了,师兄身上温暖,他身上的凝神香气息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缘杏小白爪压在下巴底下,她开始眼皮打架。   “师妹……”   公子羽抚着缘杏身上的软毛,微定了定神,正想再与缘杏说几句关于小画音树的事,谁知一低头,就看到缘杏乖乖地趴着,眼睛已经闭上了,小脑袋无意识地歪到一边,看上去宁静又温顺。   公子羽一怔,没有再出声吵她,而是从旁边扯过一块小绒毯,将一角轻轻覆在缘杏身上。   琢音这时才细细地开口:“杏杏睡着的模样真可爱。”   公子羽不觉抿唇一笑:“嗯。”   他稍有停顿,手指在缘杏的脸侧刮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不过,师妹对我再有防备心些就好了。”   琢音说:“杏杏是相信你是正人君子呢。”   公子羽神情不免颇有些无奈,他柔和道:“……但愿我能够一直正人君子下去。”   公子羽又抚了抚缘杏的毛。   缘杏发出“唔姆”的小小呜咽,侧了个身,从趴卧改为侧卧,四只小爪子蜷在身前,搂住了尾巴。   公子羽看得一笑。   就在这时,柳叶敲门而入。   “羽郎君,有您的……”   柳叶还没说完,就见公子羽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膝上。   柳叶看到睡在太子弦羽身上的缘杏,微微吃了一惊。   尤其,太子不让他说话,还是怕吵到杏姑娘。   但好在柳叶跟随北天君多年,也算见多识广,马上敛起了惊诧,恭敬上前。   柳叶将一封书信放到桌上,压低声音,简明扼要地道:“中心天庭来的。”   说罢,他躬身行了一礼,就默默退出去。   唯留下公子羽,又是轻顿。   公子羽目色低沉,他将信拿起来,拆开扫了几眼。   琢音问:“又是天帝大人让你回天宫了?”   公子羽低低“嗯”了一声。   他面色虽然如常,但眼底,终究还是多了一分厌倦之色。   琢音问:“什么时候呀?”   公子羽道:“年关大典。”   琢音道:“那还好,年关北天宫历来繁忙,杏杏说不定也会回家的,反正本来也见不到杏杏,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回天庭。”   “……说得也是。”   琢音孩子气的安慰让公子羽无可奈何,但面色倒的确好了一些。   他低头碰了碰熟睡的缘杏,面露怅然。   *   缘杏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她发觉自己已经睡在玉池楼自己的房间里,但对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全无记忆,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她跳到师兄大腿上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恐怕是她在师兄那里睡着了,然后师兄将她送回来的。   想到自己居然以狐狸的姿态睡在了师兄身上,还一觉睡到大天亮,缘杏顿时窘迫。   她慌乱地跑去找公子羽:“师、师兄,昨晚,抱歉……麻烦你了。”   公子羽抚着琢音琴,温文尔雅,谦和如常,淡笑道:“无妨。师妹想来是昨日太过劳累,疲倦了。”   缘杏低下头,惴惴不安。   接下来几日,因为小画音树留在羽师兄那里,缘杏没事儿就有机会往师兄那里跑,去看小画音树。   师兄当年在外游历过,对灵植培育略知一二,又狠得下心治小画音树的挑食,短短几日功夫,小画音树的树叶果然茂盛了许多,只是精神变差了。   羽师兄还是笑盈盈的。   小画音树知道自己在公子羽这里耍脾气也没用,倒是勉勉强强愿意自己吃饭了,但是吃一会儿就要抖一抖叶子,活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尤其是缘杏在的时候,它抖一抖叶子就要像缘杏伸树枝,要缘杏抱它安慰它。   缘杏看得几乎不忍心了,却被羽师兄浅笑着拦住:“等它吃完再哄它。”   如此一来,小画音树只得可可怜怜地吃完了。   如此过了好几日,小画音树的挑食有所纠正,身体调养过来,缘杏才终于能接它回家。   小画音树在公子羽那里蔫了几日了,跟缘杏回玉池楼简直开心得像过年,开了一树的粉色小花,一路上摇摇摆摆的。   一回到缘杏的房间里,小画音树被放在它熟悉的台子上,立即迫不及待地松快了枝叶,十分放松的模样。   缘杏忍俊不禁:“以后你可不能再乱吃东西了。”   小画音树仿佛听话地摆摆花。   这时,小画音树一抖叶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伸长枝条去碰缘杏的袖子。   “这个?”   缘杏诧异,顺着小画音树碰的地方,将袖中的书心拿了出来。   师兄将书心交给她保管以后,缘杏不知放在哪里好。她知道书心是重要的东西,不敢放松,平时索性随身携带,一直放在袖子里。   小画音树大约是第一次见到五彩石,且书心的感觉又与缘杏的画心相似,很有亲近感,因此很感兴趣,一会儿摸摸一会儿碰碰。   缘杏见它这么喜欢,索性拿得近了些给它看。   小画音树好奇地用枝条缠绕住五彩灵石。   接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画音树不知怎么碰了一下五彩石,书心身上的流光忽然变亮,随即就在小画音树的缠绕中,一下子不见了!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缘杏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而且这场景,和小画音树平时偷吃灵肥的场面,如出一辙。   小画音树在书心消失以后,甚至一抖叶子,打了个饱嗝:“嗝。”   缘杏:“???”   缘杏惊呆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缘杏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该做什么好。   等回过神来,她连忙抱起小画音树,又往公子羽住处的奔去。   书心是羽师兄信任她,才放在她这里保管的,就这样被小画音树吞了,缘杏心里又是懊悔,又是愧疚,还很担心小画音树的身体,等奔到羽师兄那里,已是气喘吁吁、眼眶通红。   缘杏急道:“师兄,小画音树将书心吃掉了!”   公子羽见缘杏没打招呼就进来,错愕了一瞬,这样失仪的举动,在师妹身上罕见,但听到她说的话,又是微微愣神。   杏师妹弱柳扶风,却赶得这样急,身上仙气都乱了,气息不稳,瞧着人摇摇摆摆。   公子羽一顿,说:“师妹别急,先坐下休息,将小画音树给我看看。”   缘杏忙将小画音树递过去。   公子羽接过小画音树,眼尾余光却是瞧着缘杏,见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一双杏眸注视着小画音树,满眼都是紧张,公子羽才放下心,去看小画音树。   小画音树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顶着一树小花,晃来晃去,一会儿转向公子羽,一会儿转向缘杏。   公子羽探了探它的灵气。   片刻之后,公子羽轻声道:“没事。书心只是与画音融合了。”   羽师兄“没事”两个字一出,缘杏提起的一口气就泄了一半,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问:“融合……了?”   “是。”   公子羽也有些意外。   他道:“看来,是书心主动选了小画音,是认了主。”   缘杏之前一直与师兄商量着要怎么找个合适的人选让书心伴生,但还没有眉目,没想到一来二去,反而书心自己选了小画音树,她迟迟回不过神来。   缘杏说:“可是小画音……还是树呀?”   公子羽沉思,随即道:“或许是树,才正好。”   他顿了顿,问:“师妹可还记得,书心之前,是被封印在什么之中?”   缘杏一讶,立即想了起来。   将书心封印在其中的,是一棵榕树。   小画音树虽然不是真正的榕树,但是和万年树一般,外观很像榕树。   公子羽说:“书心如今的灵气虽然比之前平稳了,但依然还有不少戾气,之前千年榕树能压得住它的戾气,换作小画音树,应该也比其他仙人来得能与它相处。   “再者,小画音树如今还没化人身,还有成长空间,书心现在就与它伴生,能够自然而然地长成小画音树的一部分,日后小画音树人身修成,天生就能与书心匹配,就与我们这样天生与灵心伴生的人完全一样,对它和书心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   再者……   公子羽心中一凝。   尽管没有告诉缘杏,但小画音树实际上是万年树的后裔。   灵心伴生,对天资灵性要求极高,还要与灵心本身相匹配,要找到这样一个人,难如登天。   而小画音树这等资质,对书心而言,倒是难得的合适。 第八十一章   缘杏听得惊讶, 但又觉得师兄说得有理。   得知书心和小画音树都没事,缘杏总算平静下来。   公子羽凝思道:“总之,我们先去向师父汇报此事,看师父如何考虑吧。”   于是, 公子羽与缘杏两人, 一同去了北天君的内殿。   北天君这段时间与东天宫书信密切, 缘杏来向师父询问功课时, 几次撞见过他在往东天境写信,今日亦是如此。   公子羽和缘杏一到,北天君笔尖一滞,便将桌上信纸遮掩起来,不过缘杏眼尖, 已经瞧见信上有一个“芙”字, 想来北天君的通信人, 除了东天女君,不作第二人之选。   公子羽也瞧见了,不过他面上谦谦有礼, 并未露出错处。   北天君被两个弟子撞见自己写情书,到底有两分尴尬, 他右手握拳, 抵到唇边“咳”了一声,美眸望向两人, 道:“小画音树, 与书心融了?”   北天宫之事,果然尽在师父掌握之中。   缘杏捧着小画音树, 忙点点头,将树抱到师父面前。   北天君摸了摸树叶, 掐指一算,道:“灵心神树,冥冥之中已有结缘,如今情况,也算是意料之中。羽儿,杏儿,你们不必担忧,继续照料这树吧。他日它化成人身,也可以留在北天宫中修行,我会指点它一二的。”   师父这话,算是点了明路。   将来小画音树化形,也能留在北天宫内,兴许还能得到师父的指导。   羽师兄在刚将小画音树带回来时,就帮她算过,小画音树将来化形,应当会是个女孩子。   缘杏在师门中从来没有师姐师妹,在家里也没有姐妹,小画音树又向来与她亲近,如此一想,缘杏便不禁期待起来,想着将来可以和小画音树窝在一个被窝里聊天、说体己话。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缘杏继续留在北天宫中修炼,锻炼画技、照顾小画音树,一眨眼,就到了年关。   北天宫今年果然繁忙,离新年还有一个月功夫,仙官们就在天宫中忙得脚不沾地,连柳叶都开始不见人影。   北天君虽然美得沉鱼落雁,气质像是该醉卧美人榻的美人,但他的确是天君无疑,如今每天都要会见宾客、埋首宗卷,累得焦头烂额。   北天君分身乏术,已无暇再顾及弟子,索性手一挥,给他们批了大假,两个月不必回北天宫。   正好快到年关,孩子们能回家过年。   缘杏最近与家中来往的书信繁多,哥哥也开始给她写信了,她早就期盼着回家,因此得了北天君的假,表现得十分雀跃。   “杏妹妹,新年得假回家,都干些什么啊?”   四人修炼完,师兄盘腿坐在地上,随口问道。   最近师父没空,修炼都是他们四人一起,羽师兄教导他们,他们再教导水师弟,同门之间关系倒是比原来亲近。   缘杏立即说:“和家人一块儿祭祀,吃糖年糕,还有做新年计划之类的。”   她和哥哥在家中还有先生,不过逢年过节,先生们也会休息几日。   缘杏一双眸子明亮,看上去对回家很是期盼,她又问另外三人道:“师兄,还有师弟,那你们呢?”   道:“我也回家!不过应该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难得有两个月都不用见黑美人,我想去南天境玩玩儿。”   公子羽则微滞,淡然答道:“修炼。”   “什么?!”   立即做出了夸张的表情,仿佛听到难以置信的事。   “大师兄,你说真的?!你回家过年还修炼?!”   而公子羽的神色始终淡淡的,他略微垂眸,平静谦雅:“养性修行,自不能半途放松,此外,家中也还会有些要事。”   缘杏敬佩地看着羽师兄。   缘杏一直以来觉得自己算比较用功的了,但与师兄比起来,仍是悬殊,她做不到羽师兄这般要求苛刻。   不过,没由来的,缘杏觉得自己从师兄眼底,看出了一抹倦色。   缘杏担忧地道:“师兄固然厉害,不过就算修炼,也还是要注意身体呀,不要将自己累坏了。”   “……嗯。”   公子羽迎上缘杏清冽的杏眸,应了声。   缘杏与师兄说完话,注意到水师弟始终没有开口,便看向他。   然后,她就发觉水师弟艳羡地看着他们。他被缘杏的目光撞个正着,才匆匆收起眼底的羡色。   水师弟故作洒脱,却凄然一笑,好脾气道:“我就不回家了,还是留在仙宫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师父,还有医仙馆先生们的忙。”   缘杏微怔,想起水师弟在世间已没有家人,在家乡也不受人欢迎,哪怕是过年,也无处可去。   缘杏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同情,她道:“等休息结束,我会给师弟带礼物回来的。等日后大家的身份互相明了了,我便邀师弟到家里玩。”   “师姐……”   水师弟感动得简直要红了眼眶,一双圆眼泪盈盈的。   大约是觉得这样难为情,水师弟侧过脸掩了掩,坚定道:“谢谢师姐,我会好好修炼的,日后定不丢师姐的脸。”   *   数日后,除了水师弟以外,北天宫的师兄妹三人乘上了掩去花纹的仙车,各自奔赴东西回家。   缘杏没多久,就回到了天狐宫熟悉的家中。   缘正已经提前她一日回到家里。   缘杏回到久违的狐君宫,第一时间就奔去找兄长。   “哥哥!”   缘杏好不容易与缘正和解,之前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几句话,当然迫不及待。   缘正本来正在屋中交代仙侍事情,见到窗外的缘杏,冷淡的面容难得染上几分暖意。   他暂时搁下手里的事,走过来看缘杏。   还不等缘正开口,缘杏已经欢喜地跑过来,抱了他一下。   缘正被抱得愣了。   在他的印象中,还从来没有与缘杏如此亲密的时刻。   原来只是与妹妹多说几句话,就是这么美好的事。   缘正面上温暖之意渐浓,等缘杏抱完他,他才浅浅地笑了下:“妹妹。”   缘正这一笑,便是仙宫中的仙侍仙娥们,都有些呆了。   少君性情孤冷,何曾见过他这么温和的时刻?   特别是少君与公主虽是孪生兄妹,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总是淡淡的,许多人都觉得他们兄妹关系不睦。   如今这样子,他们竟像是和好了?   不过,少君在东天宫,公主在北天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满屋子的仙侍仙娥们全是费解。   不过,以缘正的性情,自然不会解释,由得他们去想。   缘正领着妹妹进了自己的宫室。   缘杏道:“哥哥陪我下棋玩吧?”   缘正点了点头,便去取棋盘。   兄妹两人关系变化以后,下棋的方式也变了。   以前总是缘正一言不发地默默让妹妹,缘杏下得束手束脚,生怕不够认真惹了兄长的不快,明明是兄妹两人面对面,气氛却颇为压抑。如今则不同,两人成了游戏,不计较输赢得失,缘正一下子就发现了文秀的妹妹活泼的一面,她的棋艺在弟子大会之后愈发精进,想出了很多古灵精怪的下法,连缘正都觉得惊奇。   有时候缘正下着下着,发现妹妹棋阵古怪,虽然不解,但也由着她去,等下到一半,缘杏笑眯眯地将棋盘转过来,缘正才发觉她是用棋子摆了幅简单的图画出来,倒是怪可爱的。   不过,可惜的是,缘正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能闲着,陪妹妹玩的时间不是特别多。   缘杏在家中待了几日,也发现最近家中宾客络绎不绝,比往日多了好多,尤其是兄长那里,几乎每日都有人过来拜访。   过来拜访的宾客,多半身边还带着十来岁的儿女或者弟子。他们过来的理由多种多样,但最后,多半要将这些年轻神仙介绍给兄长。   缘杏坐在仙殿的内室里等哥哥,因为等的时间稍有些长,她拿了兄长这里的文具写写画画。   两个小仙娥陪在缘杏身边,帮她侍候笔墨。   从小就跟着缘杏的仙娥们,如今也长大了,有了少女的婷婷之姿。   缘杏画了两幅画,哥哥那里还没有好,她有些疑惑地问道:“最近怎么这么多人来找兄长?以前好像没见有这么多客人呀。”   仙娥巧笑嫣兮,解释道:“公主你真是好久没回来啦!这可不是最近了,几个月来天天都是这样,哪怕少君不在的时候,都是一群一群的人往我们宫里来,听说还有人专程跑到东天女君那里去呢!”   缘杏愈发不解:“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自己家的孩子和弟子,谋个好出路!”   仙娥说。   “少君他可是蝉联了那么多年的弟子大会魁首呢!今年公子羽也有出席,可赢的仍是少君,如今看来,少君说是这辈仙门弟子中的第一人,也不为过了!   “他是狐君大人们之子,是少主人,虽说狐君大人们没有说过退位的事,但少君将来,还是很有可能会承袭帝君之位的。即使不当狐君,也是前程似锦。   “少君如今年少,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许多人都想现在就与他交好,成为少君的班底,这样将来无论少君是袭位还是自立仙宫,他们都能早早拥有一席之地。”   缘杏听得稀奇。   仙娥认真跟缘杏解释完,见缘杏一双眸子惊奇极了,怕自己说错了话,又连忙补充道:“公主,您可千万不要伤心!这可不是您一定不如少君的意思。公主你在弟子大会夺得了第二名的事,我们可是早早就都知道了!   “狐君大人们听闻这个喜讯,可是比少君又夺魁还开心呢!立即就降下祥瑞,犒赏了天下狐族……只是您的师门是在北天宫,我们知道北天境的杏姑娘就是您,但其他人不知道呀!如果这些仙官们知道您在弟子大会中也拿了第二名的话,肯定对您也会很殷勤的!”   小仙娥迫不及待地表忠心,担心身体娇弱的缘杏听了她的话多想。   不过缘杏在意的倒不是这个。   她从小除了画画,对别的事都不上心,很少管天狐宫的事务,更不如兄长学得多。   再者,兄长本就年长,又负有盛名,在其他人看来,有如此出众的兄长珠玉在前,爹娘如果真要选人继位,肯定不会挑她这个病怏怏的妹妹。   缘杏自己也不太想当狐君,只是她奇怪地问道:“可是按理来说,他们虽不知道我是弟子大会的第二名,可我与羽师兄的名次都不错,为什么不见有人到北天宫来,与我和师兄交好呢?”   仙娥一愣,道:“肯定也是有人去的,只是被北天君大人拦下了。不过,公主与公主的师兄,在外人看来都是白身,而少君则是狐君大人们的孩子啊!即使才能名次都不逊色,宾客肯定也不及少君这里热络。” 第八十二章   缘杏困惑地问:“可是, 出身这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若是我不是哥哥的孪生妹妹,我与羽师兄当真是白身,哪怕弟子大会的排名差不多,在其他人眼中, 仍要低上哥哥一等吗?”   小仙娥如今也大了, 已褪了年幼时的无忧无邪, 听着缘杏这样说, 表情有些辛涩。   她笑道:“整个天狐宫,公主、少君和狐主大人们,都待我们极好,特别是公主,是从小到大待我们最好的人了, 甚至将我们这些凡仙也当作朋友姐妹, 所以我们私下里都说, 将来即使为公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是,像公主这样平易近人、不会以身份论亲疏的人, 是很少的。”   小仙娥顿了顿,说:“不过, 他们会更看重少君, 公主也不能怪他们。人都是要往高处走的,既然能投到少君门下, 又何必耽误时间, 再与前途未了的散仙周旋呢?人人心中都有取舍。更何况,在没有见过公主与少君本人的情况下, 外人能拿来作判断的,也就只有那些外在的信息了。”   缘杏认真听小仙娥说完, 若有所思。   她心思灵慧,小仙娥其实说得浅显,但缘杏只听这些就已了然,甚至洞悉深入。   在北天宫的时候,就连养小画音树的仙官都恭贺她将来前途光明,她和羽师兄,一定也是有仙人来问过的。   不过正如小仙娥所说,多半是被师父拦下了。   理由很简单。   因为她和羽师兄目前看起来是白身。   她与兄长,实际上虽是孪生兄妹,但目前表现出来的出身,在外人看来却是云泥之别。   他们三人是一二三名,各有千秋,但因为身份不同,来人的目的,就不同了。   过来结交哥哥的神仙,过来是为了“投靠”,而去问询她和羽师兄的神仙,为的则是“招贤”。   羽师兄的情况不太清楚,但以缘杏的情况,如果被招贤,就有些奇怪了。   小仙娥见缘杏长久不语,担心问:“公主还在难过吗?”   缘杏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仙界尚且如此,天地凡间,或许有很多人怀才不遇,或者常受委屈。”   仙界的人,其实都不算坏。   但是仙界尚且难以避免有所区分,那在凡间,尊卑鲜明,贵贱有别,时运常有变数,该滋生多少痛苦和难解的矛盾?   缘杏走过去,撩开帘帐一角,偷看哥哥与客人交谈的场景。   被老神仙带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与缘杏他们差不多年纪,眉间花钿灼眼,身后红尾如火,看上去是只红狐狸。   他站在缘正面前,激动地满脸通红,许是已被哥哥许诺了什么。   他一拱手,铿锵有力地道:“小仙日后定随奉少君左右,对少君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帘帐后悄悄看的缘杏。   缘杏生得美貌,如今出落了少女模样,愈发楚楚动人。   那少年是生来第一次见到公主花容,呆了呆,竟是定住了,连还要与缘正说的话都忘了往下说。   缘杏放下帘帐。   她有些疑惑道:“他以前从未见过兄长,却一见面就说要为兄长效忠,会不会有些急了?说的话可靠吗?”   小仙娥咯咯笑起来。   “公主不必为少君担心了。”   小仙娥道。   “公主自幼被狐君和少君保护得很好,没怎么见过外人,北天宫里又是另一套章法,所以才觉得奇怪。公主放心好了,少君他有分寸的,毕竟少君身边……可是从以前就有很多这样的情况了。公主没发觉,少君身边随有不少伴他左右的伴读随侍,却没多少谈天说地的朋友吗?”   缘杏恍然。   的确如此。   哥哥即使对他在东天宫的师弟师妹,都是冷冷淡淡的。   缘杏以前以为兄长性情就是如此,没想到还别有缘由。   小仙娥道:“少君心里是清楚的,许多人接近他,并非是因为与他性情相合,只不过是需要他将来的身份,与他各取所需罢了。所以少君只判断他们可用不可用,而不是将他们当作朋友。将来相处,处得时日久了,或许也会有些真的友情来,但眼下,这些肝脑涂地的话,听听就可以过了。”   其实不等小仙娥解释,缘杏也已经心如明镜。   哥哥这些,想来便是御臣之术。   缘杏想着素日里面无表情的兄长,忽然有些惆怅。   对比她在北天宫中与师兄师弟嬉嬉笑笑的生活,兄长这样,又何尝不辛苦。   她和师兄师弟互相不知道身份,或许是件好事。因为不了解,他们始终保持着孩童之心,每日只是修炼,从来不会考虑这些身外之事。   缘杏一直觉得生病只能一个人睡在房间里很孤单,但这样一想,哥哥虽然身处繁华中,又未尝不是另外一番孤独。   缘杏这里想得入神,外面的缘正似乎不知不觉已将事情谈好了。   谁知他一回屋,就见妹妹满脸关心地望着。   缘正:“……?”   缘正问:“怎么了?”   缘杏道:“哥哥,日后你如果有心事,多与我聊聊吧!我会仔细听,也不会因为你是少君就态度恭敬,有话不敢说的!”   缘正:“……?”   缘正拧起了每天,但他顿了顿,又问:“妹妹,你刚刚是不是撩起帘子,往外面看了?”   缘杏答:“是啊,怎么了?”   果然如此!   缘正一凛。   望着如花似玉的妹妹,他想到刚刚那个少年忽然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又有些紧张。   缘正正要细问,外面却又有一个仙侍敲门进来。   缘杏顺着声音一看,只见来的是他们父母身边的侍人。   那人道:“少君,公主,女君大人请你们过去!”   缘杏和缘正对视一眼,不再交谈,一起往爹娘那里去。   狐女君是个明艳的美人,杨柳眉,芙蓉面,杏眸笑眼弯弯,缘正与缘杏都生得与她有几分像,因而得了一副好相貌。且狐女君她上万岁了,脸上仍有少女的情态,可见心思灵秀坚定。   狐女君看到一双令她骄傲的儿女过来,高兴极了,一人抱了一下,使劲揉了揉脑袋。   缘正如今都长得比娘高了,有些尴尬。   缘杏倒是很开心,还不忘蹭了蹭娘的手,即使是人身,习惯仍像是小狐狸。   狐女君道:“我这回唤你们过来,是因为天后娘娘唤我明日入天宫叙旧,也说想好好见见你们。如何?你们愿不愿意随我到中心天庭去一趟?”   缘杏惊奇。   上一回中心天庭大宴的时候,缘杏就在听长辈们聊天的时候听到过,娘、安霖姑姑还有天后娘娘,年轻时曾是好友,只是天后与天帝成了婚,不再外出,她们才少有机会见面。   没想到才过了这么些日子,天后竟真的召娘亲,作为朋友去天庭了。   缘杏还没有想好,然而缘正先出言:“我恐怕不行。明日我早已约了各方狐族子弟练箭,有言在先,失言不好……让妹妹去吧。”   狐女君闻言颔首:“也好。天后与我是好友,这回只是私下见面,你不去也无妨,阿茵为人宽容,不会怪罪你的,不用有压力。日后我再带你单独拜会便是。”   缘正点头。   而缘杏被哥哥点了名,有些茫然。   缘杏出席外出的场合,从来都是与哥哥一起,听到哥哥不去,她忽然担心起来。   然而狐女君道:“我与天后难得一叙,她又说想见你们,我想你们两个我至少要带一个过去,正儿这回去不了,杏儿……你能去的吧?”   缘杏倒是没什么事,娘亲都这么说了,她也不排斥外出,便点了头。   狐女君笑盈盈地抚了抚缘杏的脑袋:“不用太担心,天后娘娘知道你天生体弱之事,我想这次提出让我带你们过去,也是想看看你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   缘杏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   次日,女君便单独乘了辆帝车,带着缘杏,往中心天庭去了。   这回不是宴席,不必向上回那么隆重,但毕竟是见天后,狐女君还是将缘杏好好打扮了一番,将她裹在花似的锦裙里,还在额间描了花钿,满是青春少女的美好朝气。   缘杏趴在车窗边,好奇地看着一路流云飘飞,   这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但中央天庭仍让人觉得恢弘气派,有着庄严的气魄。   缘杏跟在娘亲身后,直径穿过外城,进了内宫。   这已经是天帝天后平日起卧生活之所了,常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便是仙官,都少有机会进来。   缘杏难免觉得紧张,但见娘亲坦然自若,她便也端着礼仪。   等入了宫闱,两人被仙娥领进一个雅间,缘杏随着母亲穿过帘帐而入,就见里面端坐着一个美妇人。   神仙的外表是看不出年纪的,但仙气气场,却能感觉出修为高下。   这位女君,是缘杏有史以来见过的,气场最强大的人,便是作为北天君的师父也未必能望其项背。   这位女君,光是看她一眼就能觉出不同,她给人的感觉像是磅礴大海,辽阔而宏大,宽和而充满力量。   她眉间有一股英气,可有和九天玄女那样锋芒毕露的将军不同,她像山一样稳重可靠,端丽而仁慈,能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信服。   毫无疑问,这位便是天后。   而且,她并未像仙宴时那样用仙光遮掩容颜,而是在狐女君和缘杏面前,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展现了真容。   是个美人,但不仅仅是美而已。   像这样沉稳端华的气场,唯有历经万事、长久身居高位,才能滋养。   她展颜一笑,向狐女君伸手道:“阿娆,好久不见了。”   狐女君倒是一点都不拘束,笑道:“还不是你总说腾不出空,不能叫我们过来。”   天后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有几次叫你,你有几次说不来?”   “我们毕竟不是年轻散仙了,任谁都有身不由己,连几个时辰都难凑出来。”   狐女君叹了口气,道:“可能还是阿霖那样好,她始终是那么任意妄为的性子。”   两人聊了几句,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缘杏能够感觉得出,尽管许久没见,但毕竟是多年的朋友,她们两人之间仍然有着一种难以取代的亲近。   而这时,天后看向了缘杏。   她问:“这便是杏儿吧?”   狐女君笑道:“是。”   天后朝缘杏招手:“过来,我看看。”   缘杏听话地走过去。   天后仔细瞧了瞧她,笑了,似乎对她很是喜爱,说:“真是个美人胚子,到底是你的孩子。她小的时候那么孱弱,如今也长大了。”   缘杏离天后近了,天后是出尘的天仙长相,说不出的典雅端正,但看着她笑起来的模样,缘杏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而天后道:“你如今是在北天君门下修炼,听说……还随玉明君习画?”   缘杏一惊,没想到天后连这些都知道,但紧接着又想起了,既然是天后,那自然没什么事瞒得过她。   缘杏知理地回答:“是。”   天后道:“北天君是个好师父,不过玉明君……他性情大概有些古怪,难为你了。”   “没、没事。”   不知怎么的,缘杏觉得天后话里有点意味深长,似乎隐约还带着点对她的……歉意?   为什么会有歉意?   但这时,天后说:“你年纪还小,在这里听我们说话也无聊,我有个孩子,名唤弦羽,稍微比你大几岁,你们或许能聊得来。我喊他出来,让他陪你在天宫里转转吧。”   听天后居然说要把太子弦羽叫出来陪她玩,缘杏有些受到了惊吓,忙要拒绝:“不、不用了。”   然而天后已经叫了,她对随侍仙娥道:“去一趟东宫,将太子唤来。” 第八十三章   缘杏剩下阻拦的话掐在喉咙里, 不上不下。   缘杏只见过太子一次,对那位太子弦羽的印象已经淡了。   她只记得那人像一弯孤月,孤孤冷冷,含霜带雪。   再说, 她的母亲虽然和天后是朋友, 却不意味着太子就能轻易将她当朋友, 缘杏昨日才刚跟小仙娥们聊过仙界也有身份问题的话题, 对待天庭太子,难免拘谨。   想到要让那么一个清贵的人带她观览天宫,缘杏就已经开始不自在。   然而奈何缘杏胡思乱想,不一会儿,一个浅色衣袍的青年, 还是从东宫来了。   缘杏上一回见到太子的时候, 他带着一群人, 在落花中与她错肩而过,两人一句话都没说,缘杏只隐约觉得, 这个人如远山孤雪,独傲而清冷。   太子今日着的是常服, 他身形颀长, 气质华冷,比起仙宴时的盛装, 如今在天后面前, 他给人的感觉倒是少了几分孤高,但仍然有距离感。   而且, 他脸上仍然蒙着淡淡的仙光,在缘杏看来, 瞧不清脸,只能瞧见青年轮廓清瘦的下颔。   他私下也不愿意露面,果然还是觉得与自己有别,存着几分疏远。   缘杏倒是能够理解。   就像兄长会用那些来投靠他的少年,但来见他、想要和他结识的人太多,兄长不可能初一见面,就轻易将他们当作朋友。   不过,不知怎么的,缘杏觉得,太子弦羽一进仙殿,目光就先落在了她身上。   缘杏错愕。   但那只是短短一霎,很快,太子弦羽就看向天后,行礼道:“母亲。”   天后笑着抚了抚她身边缘杏的手,道:“羽儿,这是你夕娆姨母的女儿缘杏,是今日天宫里的客人,你带她在宫里转转,切不可怠慢。”   太子恭恭敬敬地道:“是。”   他的声音雾蒙蒙的,听不出是不是本音。   话完,他转向缘杏,说:“缘杏公主,请随我来。”   这是缘杏第一次听到太子真正与她说话。   太子弦羽的态度,意外地没有想象中那么疏离。   不过,这或许只是不出差错的客套礼节。   缘杏懵懵地走在他后面,安静地跟着弦羽。   两个人走出了宫殿,没有仙娥或者仙侍跟着,两人竟一路未言。   缘杏不敢与他说话,因为太子弦羽这一身冷月似的气质,缘杏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五步远。   缘杏拿出了大家闺秀的端秀矜持,架势还是维持得颇好。   缘杏本来就打算这样安安静静、客客气气地跟着太子弦羽转上一圈,然后回娘身边,谁料走到中途,太子弦羽忽然主动开了口――   “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声音起得突然,缘杏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太子弦羽是在和她说话。   而且,他是在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缘杏惴惴道:“我还好,多谢太子关心。”   缘杏自以为答得十分完美,体贴有礼,还恰到好处地保持了距离感,应该不会令这位高山寒雪般的太子感到不满。   尽管两人擦肩过一次,但太子对她肯定没有印象了,对初次见面的人,还是不要太热络为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太子似乎并未轻信这个答案。   他的面容有仙光遮挡,因此难窥真颜,不过他沉静片刻,道:“前面有个小亭,我们可以过去暂歇。”   说完,他便带着缘杏往亭子那里走去。   缘杏小鹌鹑似的跟在后面,但走得脚下轻飘飘的,心中迷惑。   太子竟这么为她的身体考虑。   他是知道她自幼体弱吗?天后娘娘知道,所以之前就特意嘱咐过他的?   不过,像这样绕路,还要休息,他就没法尽快回去交差了。天庭太子应当很忙吧,他不想尽快完成任务吗?   缘杏思虑无解,不过,她虽然还能走,但的确不像普通神仙那样不会疲倦,这么几步路,已经有些累了,故而并未拒绝太子的好意。   只是,她一边走,一边偷偷瞥着太子弦羽的侧脸。   果然,还是看不清。   想想天后娘娘的相貌,太子的长相应该也不会差,只是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寂冷,着实让人望而却步。   缘杏也不敢靠太久,还是离着好几步,并且微微低着头,不乱说话,也不再乱看。   太子说的亭子,是个闲亭,平日里大约是用来品茶休憩赏景的。   亭中有桌案蒲团,有茶具暖炉,还摆着不少打发时间的雅物――一把闲琴,一套棋具,以及笔墨纸砚若干,甚至还有可以躺下休息的卧榻。亭外是碧水一方,清流悠悠,景致宜人。   其实缘杏一进来,就被亭子里的笔墨纸砚吸引了,这里还有丹青水彩!   天庭这里的材料,显然都是上好的。   即便不能用,对缘杏来说过过眼瘾,也很快乐,如果这里不是中心天庭的话,她真想过去摸摸。   太子弦羽领缘杏坐下,唤人取了茶点过来,点上暖炉,一边煮上茶,一边安静地观景。   “谢谢太子。”   缘杏既惶恐又感激地道。   暖炉一点,亭中就暖和了。   缘杏的确比常人畏冷,虽说她身上的衣裳和自身仙力就足够保暖了,可是有了炉子,的确更舒服。   太子弦羽略一颔首,开口道:“你要是喜欢,可以用用看。”   “什、什么?”   “纸笔丹青。”   太子弦羽持着杯盏,缘杏无法从他的声音表情中判断他的情绪,但他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文具的位置。   缘杏蓦地脸热。   她说:“不、不必了。”   太子弦羽道:“无妨,这亭中之物,本就是用来招待宾客的。”   太子这样一说,缘杏哪里还禁得住劝,她本来就很喜欢摆弄画具了,更何况是少见的。   缘杏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她壮着胆子走过去,等真将画具拿到手上,立即两眼发光、爱不释手,瞬间忘了太子有点可怕这回事,连说话都自然起来。   她脸上自然流露出明艳的笑意,回头问:“我可以画吗?”   “当然。”   “拿太子可有什么特别希望我画的?”   “都可以。”   缘杏不再同他客气,迫不及待地挥毫而作画。   缘杏画的是亭外花团锦簇,时不时就要抬头往外看一眼。   她一旦作画便容易沉静,太子亦闷声不言,凉亭内骤然安静。   恰在此时,有两个年纪不大的仙娥各抱着一个花篮,叽叽喳喳地从亭外走过。她们的修为不够,又聊得热闹,没有觉察到凉亭中的太子和缘杏,声音正好传入缘杏听觉敏锐的耳中――   “我刚刚看见啦,今日天后娘娘的客人,是九尾狐族的女君娘娘呢!”   “啊,女君娘娘来了,不知道九尾狐族的缘正少君有没有来。”   “嗨呀,你竟然在想这个,春心动啦!”   “胡、胡说什么!人家才没有呢。”   那小仙娥羞得满面娇红。   “不过,我家在西天境,之前西天境那里办弟子大会的时候,正好轮到我休假回家,我远远地瞧见过那位少君一眼,他生得可真俊美啊。”   “人家是九尾狐族,当然俊美了!”   “可、可是,他给人的气质也不一样。”   “我听说,北天君的弟子公子羽,也是俊美无双的佳公子,还同太子殿下一般善琴,与缘正少君比如何?”   “唔……单论相貌的话,公子羽与缘正少君旗鼓相当吧。不过,我还是喜欢少君那样的。而且,我只有机会看了几眼,没有听过公子羽弹琴,我想,总不如太子殿下弹得好吧?太子殿下的琴音,我们都是听过的,那可真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呀!”   “不能这么说,太子殿下的琴就比旁人好,那把琴是上古神琴,都已经生了琴灵,还会说话呢!”   那两个仙娥大概是在仙宫花园里采花的,聊着聊着,就消失在花园中,声音也听不见了。   但缘杏没想到到了中心天庭,还会听到有人议论羽师兄和哥哥,甚至还带上了太子,不自觉就竖起了耳朵。   听她们说羽师兄的相貌与哥哥旗鼓相当,琴艺肯定不如太子弦羽,缘杏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心。   羽师兄明明是那般惊才绝艳、明月悬空般的人,被她们一说,倒像是平平常常似的。   那仙娥分明听到羽师兄弹琴,怎么能断言,师兄的琴音一定不如太子弦羽呢?   缘杏这样一想,连对亭中这位太子,也有些不满了。   不过仔细一想,她也没有听过太子弦羽弹琴,虽说师兄是琴心,但缘杏也不敢断言自己的画技天下无双,或许真是天外有天也说不定,不能枉下论断。   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服气。   太子弦羽看着缘杏的脸色有所变化,忽而出声道:“她们聊的公子羽,是你认识的人?”   缘杏骤然听到太子开口,后背惊得一抖,才回过头。   缘杏踌躇,轻轻应了一声,道:“嗯。”   她说:“我听过羽师……公子羽的琴音,也觉得堪得上‘天下无双’四字,虽说现在未必比得上北天君这般阅历广远的神君,但在同辈人之中,应是少有人可论高下。即便是以太子殿下作为比较……她们这样说,还是决断了些。”   缘杏语气斯文,虽说是为师兄不平,但并没有冒犯太子的意思。   不过,她觉得当着太子的面这么说,太子弦羽本人可能多少会有些不高兴,但她又说不出假话,因此忐忑。   谁料,下一刻,太子弦羽微微弯起嘴角。   这是第一次,缘杏见到他笑了。   只听太子弦羽缓声道――   “我若是公子羽,想必会觉得,有人若卿……此生幸矣。” 第八十四章   缘杏没有料到太子弦羽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笑。   尽管看不清他的脸, 但从他仙光下隐现的下巴轮廓,以及天后娘娘的长相来看,太子生得定然不错,平日里孤冷的人这般浅笑, 定是轻易就能撩动人的心扉。   太子弦羽, 是个极有风度的人。   他并未觉得她当面夸奖羽师兄是一种冒犯。   缘杏对太子的印象突然好了起来。   缘杏难为情道:“太子说得夸张了, 公子羽他心有珠玉, 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得见,欣赏他的人……想来多如繁星,多我一个,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欣赏的人不少,但是愿意像这样维护他的, 却不多。尤其是像你这样, 即使在我面前, 也不会改变想法的。”   太子说得温和。   缘杏听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刚蘸过水彩的笔长久停在空中未动, 一滴小小的彩水从空中滴落,掉在纸上, 将画了一半的画晕染开来。   “呀。”   缘杏呼了一声, 连忙抢救。   缘杏鲜少犯这种低级错误,登时尴尬, 好在她画技惊人, 妙笔生花,连忙取了其他颜色, 三下两下,将那滴晕染画成了一朵新花, 不仅补救顺利,反而画得比原来还灵秀些。   太子弦羽在一旁看着,等缘杏画完,他缓缓抬袖伸手道:“听说公主天生有落笔成真之能,那幅画上的花,公主可以送我一朵吗?”   “当然。”   缘杏立即答应,更何况这些本就是用天宫里的笔墨画的。   不过,她又提醒道:“但是我画出来的东西不能保存太久的,过一些时日就会自己消失。”   太子弦羽颔首:“无妨。我只是……忽然想留个纪念。”   缘杏于是将画上的花挑了最漂亮的一朵,注入仙力,从画中取了出来,递给太子弦羽。   太子弦羽从容接过,拿在指尖观赏片刻,遂藏入袖中,道:“多谢。”   “不客气。”   两人聊了一会儿,缘杏对太子弦羽的态度自然多了。   她对太子,心里也生了些好奇。   缘杏问:“听刚刚那两位仙娥说,太子殿下您……有一把有器灵的古琴?”   太子微微一顿,道:“对。”   缘杏好奇问:“我可以见识一下吗?器灵天下少见,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缘杏跃跃欲试。   而太子弦羽先前一直待她礼貌亲和,唯有在听到她说想要看琴时,犹豫了片刻。   但接着,他颔首:“可以。”   话完,他便唤了人来,没多久,就有仙侍帮忙抱了琴匣来。   那是个缘杏没见过的琴匣,太子弦羽将匣子打开,露出一把十分漂亮的古琴。   缘杏看到那把古琴,先是愣了愣,只觉得这把琴,与羽师兄的琢音琴相当相似。   不过,缘杏揉了揉眼睛,细看又觉得是自己看差了,虽然是有点像,但归根结底还是不同的。   太子弦羽抚了抚琴弦。   像琢音这样富有灵性、足以生出琴灵的古琴,是能够配合主人而变化的,故而在他年幼时,琢音是一把是适合孩童的小琴,而如今他已成人,琢音也成了标准大小,一算下来,已有许多岁月。   缘杏其实平时看见的就是琢音的真容,不过他既然能遮掩自己的相貌,自然也能让琢音看上去不同。   太子弦羽缓缓地道:“琴灵,你说几句话吧。”   接着,只听那把古琴发出了细小的声音。   缘杏期待地睁圆了眼睛。   古琴好似有些羞怯,又有些激动,它道:“你、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杏杏。”   缘杏惊讶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呀?”   古琴乖巧而害羞:“嗯。”   这古琴似乎很内向,只说了这么几句就不说话了。   但缘杏还是很新奇,她问太子道:“它是不好意思了吗?”   太子弦羽笑了笑,道:“应该是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有一片薄薄的纸从琴匣盖上飘去,落到地上,正落在缘杏脚边。   缘杏疑惑地捡起。   缘杏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才发现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竟是琴谱。   太子见她看到这个,微愣了一瞬。   缘杏一边还他,一边问:“这是太子自己做的谱子吗?”   太子弦羽有些尴尬,应道:“嗯,信手之作,还未完成,最后两段还没有头绪。”   缘杏记得琴谱上的曲调,似有所感,恍然大悟道:“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有心上人吗?”   弦羽抚在琴上的手一滞,良久,倒是没有否认,低低地应道:“……嗯。”   缘杏想得投入。   没想到太子弦羽这样的人也会为情所困,实在令人惊奇,不过,这倒是让她有了种冷月降临人间之感,一下子与太子弦羽亲近了许多。   而且,太子弦羽的乐曲写得竟然真的很好,完全不逊于羽师兄,甚至于,缘杏还觉得太子弦羽和羽师兄擅长的风格非常相似。   缘杏虽然平时都在画画,但跟在北天君身边学习,又喜欢羽师兄,这么多年下来,音律也算略通一二,这方面造诣比寻常人强很多。   她心中想着太子弦羽的琴曲,不自觉地重复旋律,忽然间福至心灵。   缘杏因与太子聊得放松下来,有些忘乎所以,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伸手在琢音琴上拨了两下,弹了一段旋律,补上那张琴谱最后缺失的部分,并且问:“这曲子若是这样收尾,太子觉得如何呢?”   缘杏说得太顺,等弹完了琴,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缘杏当即红了脸,慌乱地后退三步,再抬头去看太子,便发现对方果然怔住了。   缘杏大窘,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得意忘形了。”   太子弦羽顿了顿,方才道:“无妨。”   然而缘杏还是觉得很难释然,她尴尬地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缘杏看看天色,道:“时间不早了,我回母亲那里去了。”   太子道:“不过……我还未带你逛完?”   “没、没关系,今日已经很劳烦太子了,我自己能回去,不必劳烦太子殿下再送。”   说完,缘杏匆匆对太子弦羽行了一礼,就自己往仙宫回去,看背影,竟有些像落荒而逃。   太子弦羽并未追她,只是看着缘杏的背影,还有些回不过神。   缘杏一走,琢音又重新活泼起来,它欢快道:“杏杏今天弹我了!”   太子弦羽:“……嗯。”   琢音又高兴地道:“杏杏刚刚补的那段曲尾,可真是好啊!即使你自己来写,也未必比她补得那段好呢。”   太子弦羽默默无言,但脸上,也有惊讶的神色。   的确,他刚刚也惊艳于缘杏的想法。   尽管先前,他就隐约察觉到缘杏能够听得懂他的琴意,但是缘杏能懂到这个地步,甚至能帮他续上琴谱,是他没有想到的。   太子弦羽抿唇,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对一个爱琴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有人懂他的琴音更令人开心。   而这时,琢音也在一旁贼兮兮地道:“……彩云追月得知己,高山流水遇知音。”   太子弦羽:“……”   太子弦羽被戳中了心事,有些无措。   他无奈地看了琢音琴一眼,用指节叩了叩琴身。   不过,他又不禁看向缘杏远去的方向,若有意动。   *   缘杏来天宫的这一趟,莫名其妙与天庭太子熟悉了不少,只是结束的方式太令人尴尬。   缘杏回到狐君身边,还忐忑不安。   女君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女儿,问:“怎么这般仓促,出什么事了?”   缘杏只是垂首摇头,不好意思回答。   年关两月过得很快,缘杏又在家中住了一段时日,就该回北天宫了。   北天君这两个月也不知干了些什么,感觉心情好了不少,整个人如春风般和煦,连带着对弟子们都和蔼了许多。   一日,北天君忽然将四个弟子都叫去。   “你们随我修炼的日子已经不短,如今,该是让你们做些实际工作了。”   北天君笑眯眯地说。   说着,他拿出四本祈愿书,依次分给四人。   北天君道:“这是司命官从芸芸祈愿中挑出来的,正适合你们的状态。以往这些都是发布给散仙或者小仙做的,不过这回,就交给你们练练手吧。”   缘杏以前听说过祈愿书,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迫不及待地接过,翻看起来。   祈愿书,是有凡间之人向神仙祈愿祷告,若是他本人功德不错,愿望又合情合理,就能到达特定的神仙手上,或是到达天宫,由司命官查看筛选,再发给散仙们去完成。   这是仙界与凡间沟通比较多的工作之一,缘杏还没怎么与凡间有过接触,第一次有师父给的任务,自然兴奋。   北天君虽说给了他们四本祈愿书,但其实内容都是一样的。   这祈愿是来自凡间一个名为正心的小灵兔,他年幼之时,险些被捉去成为盘中餐,偶然为钱塘县县令之女谢茗所救。   小灵兔心怀感激,想要报恩。   谢茗小姐如今正是二八年华,正是议亲之年,且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心上人。   那位谢小姐与人为善、才情出众,人品才华俱佳,又是县令之女,按理来说已是天之娇女,然而……她身上却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以至于到了年纪,仍门可罗雀。   她……其貌不扬,生得极丑。   这祈愿书中所言,便是小灵兔愿意耗去自身全部功德,为谢茗小姐祈福,祝福谢茗小姐能得偿所愿。   世人祈愿的内容,大多是自身或者家人,像这种诚心真意为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祈福的少见,尤其是还是灵兽为人类祈福。   这小灵兔天生异能,能看得见神仙,因此一向十分注意修行,且灵兔又是食素的,从未杀过生,身上功德不错。   而那位谢小姐,更是天生善良,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功德极好。   这一封祈愿书,几经周折,就到了北天君手上。   缘杏翻着祈愿书疑惑了一下。   钱塘县。   看这位置,这封祈愿书便是入了天宫,应该也是去东天宫,而不是在北天宫,不知为何到了师父手上。   不过缘杏也没有多想,她抬头想问问师兄师弟怎么想,谁知一抬头,却见水师弟满脸难以置信,露出了相当失态的表情。   缘杏唤道:“师弟?”   “啊。”(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水师弟回过神来,意识到师姐看到了自己的表情,连忙收敛。   水师弟道:“没、没事,只是看到祈愿者是我的同族,我有些惊讶罢了。”   水师弟的笑容比平时来得勉强。   缘杏偏头,还要再问问,就听北天君嘱咐道:“这桩事我就交给你们四人,原本弟子第一次下凡,应当是有司命官带你们的,不过……这件事太简单了,羽儿,就由你看着师弟师妹们。你不必出手,他们若是遇到问题,你指点一二便可。” 第八十五章   公子羽此时也看完了祈愿书, 但并未发表看法,听到师父的话,缓缓俯首:“是。”   羽师兄一向很让人觉得可靠,听到是他领队, 三人都一下子觉得安心不少。   北天君将祈愿书丢给他们, 就笑眯眯地隐了, 留下三个弟子在屋中讨论。   水师弟今日似是比平时不安, 他惴惴问:“师兄,师姐,你们觉得应当如何?”   师兄道:“那还不简单!我们给那个谢小姐的心上人下个术,或者跟姻缘神要跟红线,将两人牵在一起, 再到司命官那里改改两人命格, 让他到谢小姐家提亲就是了!”   水师弟:“……”   水师弟道:“师兄, 你这也太粗暴了,这样强买强卖,根本算不上是神仙之行, 与妖魔有何区别?”   抱胸道:“怎么会没区别,我们是帮了平时功德多的一方, 算是惩强扶弱, 有何不可?!”   觉得自己这回想得很对,马上向公子羽寻求认同, 很有底气地问:“师兄, 你觉得对吧?”   然而公子羽失笑,只淡淡对他摇了摇头, 说:“不妥。”   顿时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垮了。   公子羽望向缘杏,问:“杏师妹, 你觉得应当如何呢?”   缘杏先前并未参与到讨论中,而是认真地在反复钻研祈愿书。   听到师兄唤她,她才抬起头来。   在缘杏看来,这祈愿书上的内容太少了,只根据这么一点点信息,她很难做出肯定的判断。   缘杏想了想,道:“我想先到凡间去,看看具体情况,再做打算。”   不过,缘杏以前从未下过凡,对自己的判断不太有自信。   她眼神闪烁,怕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不太肯定地问:“师兄,这样可以吗?”   公子羽淡淡一笑。   他道:“当然可以。”   *   凡间与仙界,时间流速与季节,都不相同。   仙界能看到三千小世界,亦能调整光阴。   此时,一方凡境,正是杨柳依依,阳春三月。   钱塘县,西湖畔。   一匹骏马载着窈窕少女,沿街奔行而过,及到肩头的帷帽轻纱摇曳,掀起一阵香风。   随行的侍女们坐在车沿上,都笑眯眯地露着脸,青春年华的娇俏风姿一掠而过,让人不禁畅想那帷帽纱底,千金小姐的花容月貌。   时下盛世繁华,民风开放。   官家女子、贵族女子纵马出行正为风尚,帷帽长度也从遮掩全身,缩短到了只盖至脖颈,齐胸襦裙翻飞如霞,女子间谈笑、弄诗、打马球,十分大方。   时值午后,集市已开。   少女的马从长街上行过,走到半途,正见一老妇身边翻了一辆木车,她佝偻着身形,正在捡地上散落的蔬果。   那老妇头发雪白,衣衫褴褛,鞋子满是泥泞,本来干干净净的蔬菜水果都落了泥,看上去十分狼狈。   少女勒马停缰,回头对侍女道:“春儿,冬儿,你们去帮那位老妇捡捡东西。”   少女声音清澈如泉流,她停了停,又道:“你们过去之后,问问她这些蔬果什么价,若是合适,就收下来,再问问她,家住何处、人口多少、生活可有什么难处,待我们回家,可有报给父母。”   “是。”   两个侍女从车栏上跳下,依言往老妇那里去了。   她们从老妇那里买下蔬果,交给另一个车夫运回府中,剩下的人继续策马长街,不久就消失在街口。   街旁酒楼,一群书生在举办赛诗会。   一青衣书生恰巧望见这一幕,看着千金小姐马上的窈窕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问:“刚才那位姑娘,真是好一副善人心肠!”   说罢,望倩女远去之姿,面露神往之色。   这书生显然是刚来钱塘县,其他人一听他这般语气,脸上就挂了玩味的笑,彼此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人就意味深长地道:“不止呢,这姑娘不止心肠好,还是钱塘县县令家的女儿,天资聪慧,学富五车,自幼富有才名,才学连男子都不逞多让。上个月,你看过葛岭初阳台上写的那首佚名诗没有?其实便是那位小姐写的。”   诗下世人爱诗,吃饭要写,睡觉要写,高兴了要写,不高兴了也要写。   兴致来了,墙上地上都可作诗,若是写得好,还会得到欣赏传唱。   青衣书生一听“初阳台之诗”,登时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显然看过,而且还觉得很出色。   他惊讶道:“那首诗竟是这位小姐写的?我还以为是男子之作。”   听到此时,青衣书生已经露出了一副神魂颠倒之态,他忍不住又酸又涩又纠结地问:“这位千金,怕是已有婚配了吧?不知是许了那户人家?”   书生此言一出,酒楼里哄堂大笑。   书生茫然,只觉得这些人戏弄自己,渐渐恼怒起来,道:“你们笑什么?”   “那位小姐怎么会有婚配?”   一人调侃道:“不过,你该不会,是看上这位县令千金了吧?”   书生被点破心思,有些羞恼,索性承认下来,道:“有何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算是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仕,我只是对那位小姐有些心神往之,并未做出格之事,不必受你们耻笑吧?”   酒楼中人笑得更大声了。   终于有人好心地揭露了谜底:“张兄,我们笑得可不是你。但别怪我们好心劝你一句,你若是要提亲,还是打听打听再去吧。”   书生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那人神秘一笑。   “谢小姐的确品行出众,才智无双,还是县令千金,并且尚未定亲。只不过……”   他故意卖了个关系,拖长了音,直到吊足了胃口,才往下道――   “只不过,她也丑得天下无双。”   “你看上的这位,在钱塘县可是有名得很――”   “――大家都说她,乃当世无盐女,钱塘钟无艳!”   *   然而,酒楼内的闲谈,早已传不到这位县令千金,谢茗小姐的耳中。   她策马一路向西,最终停在葛岭山前。   山门一道,左右一副对联,一联是“初阳台由此上达”,另一联“抱朴炉亦可旁通”。   她将马交给马夫,领着两个侍女上山。   山腰处,是抱朴道院,有几个道姑正懒洋洋地扫着庭院。   谢小姐领着侍女走进去,跪在宝殿前,叩拜起伏。   这时,一道春风吹过,撩开了谢小姐的半薄帷帽纱,露出她真实的面容来――   眯缝眼,朝天鼻,腊肠唇。   皮肤半黄不白,头发稀疏干燥,且人生得干瘪,相貌不多好看不说,也没什么精神气。   这位谢小姐,心地善良,满腹经纶,品行才华家室都不缺,但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丑女。   那风来得怪,谢小姐见帷帽被吹起,顿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将帷纱盖住,好遮掩容颜。   然而她慢了一步,在宝殿里打扫的小道童已经看到了她的长相,吓得一呆,连手上的扫帚都倒了。   小道童当场哭了起来,哭着往外跑,边跑边嚎叫道:“师父!师父!救命啊!猪妖化形来了!”   小孩子的声音太过凄厉。   谢小姐僵硬。   两位侍女尴尬异常,忙上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道姑们无措地领着小道童过来道歉。   名叫春儿的侍女气恼道:“你们怎么教孩子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平白冲撞我家小姐!”   道姑们点头哈腰,而小孩子还是哭闹不止,不敢看戴着帷帽的谢茗,扭着身体想要逃跑。   谢小姐抿了抿唇,她柔声道:“没关系,小孩子,童言无忌。”   说罢,她本来想去摸那孩子的头,但看那小道童见她靠近就躲,还是作罢。   她艰难地道:“我参拜好了,春儿,冬儿,我们回去吧。”   说着,她将帷帽压得更低,低身走了。   两个侍女还怕小姐生气,连忙跟上去。   谢小姐回去的路上,没有再骑马,而是乘了车,即便在车内,她也没有摘帷帽。   春儿和冬儿焦急不已,使劲在外头给她讲笑话听,可奈何她们磨破了嘴皮,小姐还是淡淡的,偶尔一笑,也僵硬得很。   等回到府里,谢小姐快步回了闺房,等关上门窗,她才终于摘下帷帽。   谢小姐坐到妆台前,看着自己铜镜中的长相,看着看着,终于流下两行清泪来。   须臾,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响。   谢小姐连忙擦了擦泪,道:“进来。”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县令夫人。   她显然是从侍女那里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进屋来就叹了口气,走来抱住了谢茗,哀道:“我的儿啊。”   谢小姐见是母亲,眼眶便又有些红了。   母女俩相拥而泣了一段时间。   良久,谢小姐望着自己满屋的字画,手上练字写出的薄茧。   虽说女子不能出仕,但她从前也不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只是到了定终身大事的年纪,堂姐表妹闺中密友都相继有了结果,唯有她一再受挫。   两次三番,就连自己都不自信了起来。   谢茗难受问道:“娘,如今世道,女子若没有容貌,便当真一无是处了吗?”   县令夫人张开了嘴,又闭上,欲言又止,最终只剩啜泣声道:“我的儿啊,怨娘,是娘没能给你生一副好相貌。”   谢茗原本怀有些许希望的眼神,忽而黯淡下来,连带着她放在桌案上的手,也没了力气。   而此时此刻,青天上,彩云端。   缘杏、公子羽,还有和水师弟,都隐藏了身形,站在云上,静静地观看着这一番事情的经过。 第八十六章   缘杏看着这一幕, 心情十分复杂。   双手抱在脑后、小辫子搭在肩上,不解地道:“不至于吧,长得也不算很丑啊!我觉得还算可爱呢。”   水师弟原本正在同情谢小姐,听到师兄的话, 反而吃了一惊, 问:“师兄, 那你觉得长得怎么样算丑?”   师兄摆着手指数了起来:“仙界很多神仙都奇形怪状的啊, 比如说三头六臂的吧,还有五官长在肚脐上的吧,这位谢姑娘,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身体也没什么问题, 长得挺标志的了啊!”   水师弟:“……”   水师弟:“师兄, 你对长相的标准实在太低了。”   水师弟望着谢小姐顾影自怜的模样, 眼神隐有触动,似乎觉得同病相怜。   他又看向缘杏,问:“杏师姐, 你有什么想法吗?”   缘杏看着谢小姐的眼神,亦是惋惜和费解。   她问:“谢小姐明明很好啊, 只不过是相貌稍微欠缺了一些, 就完全没有人欣赏她了吗?”   听到缘杏的话,水师弟望着她的眼神, 既是倾慕, 又是无奈。   他眼中倒映着缘杏如花般的面容。   水师弟说:“师姐,你生得美貌, 大约不会明白。凡世间许多人就是这般肤浅,人人都说不可以貌取人, 可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感情之事上……任谁都无法完全忽视外貌。你若是长得漂亮,即使什么也不做,天生便已胜了旁人五分;若是长得丑陋,哪怕再努力、再刻苦,在某些人眼中,也不及某些美人脚趾上掉下来的一丁点皮屑。”   缘杏听得一愣,问:“怎会如此……”   水师弟摇摇头:“很多人都只看表象的东西,相貌、财力、家境、官居几品,然后被表象所迷惑,看不透其他人的本质和内心。世人评判一个人成功与否,大多也是凭着这些外物,历来如此,只要还留在这尘世间,就避不开比较纷扰。”   说到此处,水师弟目色一沉,缘杏从他眼中,看出一缕奇怪的幽色。   水师弟道:“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预先定好了什么才是好的,若是你的长相、出身、行为选择稍微偏离了他人习惯的尺度,就会招来非议,他人会将你视作异类,私自给你下定论,排除异己……”   “水师弟?”   缘杏看着阿水越来越幽沉投入的脸色,诧异地唤道。   水师弟说得入神,被缘杏唤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狰狞,还被师姐看到。   水师弟立即慌乱了起来,一双圆眼清亮起来,恢复了平时乖顺懂事的模样。   他道:“对不起,师姐,我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吓到师姐吧?”   缘杏是有些吃惊。   但她又忆起,水师弟天生缺耳,也曾受过歧视,这或许就是他在外貌的问题上格外敏感、对谢小姐感同身受的原因。   缘杏抬起手,放在水师弟头上,摸了摸他的头发。   “唔!”   水师弟骤然被师姐摸了脑袋,猝不及防,脸蛋登时通红。   他其实已经长得比缘杏高了,但还是不自觉在师姐面前低下头,极小声道:“师姐,你不要小看我了。”   缘杏问:“师弟,那你觉得,如果想要帮谢小姐,我们能做些什么?”   水师弟顿了顿,道:“谢小姐,她除了外貌,样样都好。这样一个人,若是生得漂亮,便是万里挑一,人人趋之若鹜;若是生得平庸,也算美中不足,尚可一观;但她若是生得丑陋,那就成了街坊邻里的谈资,大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要笑嘻嘻地闲言碎语。   “毕竟她的那些优势,往日里不知招了多少记恨,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想从她身上挑不出个大缺点来,好证明她也不过如此。”   水师弟说:“我若是谢小姐,定会想要比旁人更美的相貌,变得完美无缺,让以前耻笑过我的人、等着看我笑话的人,都懊悔不迭。”   缘杏听得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解决谢小姐的痛苦吗?”   水师弟道:“人人都爱美人,谢小姐自己又有才情,只要补足了她的相貌,她的心上人,有什么理由不对她死心塌地呢?”   水师弟说得认真。   缘杏莫名迟疑,不过眼下,她自己倒也没有特别好的想法。   缘杏悄悄瞧了眼羽师兄。   师父事先说过羽师兄不能出手,他只是在一旁把关,主要还是得靠他们自己来。   她也不能,总想着要依赖师兄。   缘杏顿了顿,便做了决定道:“我赞成水师弟的想法。水师弟他熟悉凡间,说得也没错,就按照他的想法,先试试看吧……师兄,你觉得呢?”   高兴道:“我觉得不错。”   水师弟见缘杏赞成自己,先是雀跃,但接着,反而不安了起来。   他问:“不过,要改变人的相貌谈何容易。我不会这方面的仙术……师姐,你会吗?”   缘杏想了想,说:“我有办法,或许能够一试。”   言罢,缘杏就地铺纸、研墨、润笔、调颜色。   她在纸上勾勒着轮廓,不久,一张女子的容颜就逐渐完善起来。   在这个凡间,时下女子以丰盈为美,因此面颊不可太过削瘦,微微圆润,却不过分,可谓恰到好处。   皮肤白皙,柳眉娟秀,鼻峰修然,樱桃小口一点朱色。   一双桃花眸更是点睛之笔,眸中光辉流转,既有风姿,又不显得轻佻,反而说不出的知性可爱。   缘杏将这张美人脸画完,举起来给师兄师弟们看,问:“就给谢小姐这样的容貌,如何?”   师兄完全看得呆了,道:“杏妹妹,你也太会画了!”   水师弟眼中也有惊艳:“太漂亮了!虽还不及师姐,但若能将谢小姐变成这样,她在凡间已称得上绝色美人,定会被人当成神仙。”   画作受到师兄和水师弟的一致好评,缘杏自信了许多,又去问羽师兄。   她惴惴问:“羽师兄,你觉得呢?”   “师妹画技出众。”   公子羽淡淡笑道。   缘杏又问:“那我就将这张画出来的脸给谢小姐了……师兄,你觉得可以吗?”   公子羽思索片刻,颔首。   他笑道:“未尝不可。世间许多事都很难说有百分百的把握,而谢小姐从未有过美貌,让她如愿成为美人,明白当美人的感觉,或许的确对她有利。有时候,决定得到的结果未必是想要的,但超出预计的结果,也未必是坏的。”   缘杏感觉师兄话中有话,但师兄比她见多识广,以她如今的心思,还猜不到他话里的意思。   不过,师兄听上去也是赞同的,这就可以了。   缘杏于是放松下来,终于往画中注入自己的仙气,然后将画一抖。   下一刻,缘杏手中多出一张薄薄的“画皮”来,画皮之上,正是她画就的美人脸。   *   这夜,县令小姐谢茗,埋在被底低低啜泣,辗转难眠。   小孩子不懂阿谀奉承,也是不会说谎的,所以,那小道童的话砸在她心上,才令她格外受打击。   她自认从未做过坏事。   她自认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   她不是没有学过描眉浮粉,然而生成她这般相貌,再怎么在脸上下功夫,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她在其他事情上样样精功,寄希望于其他人能看到她的才华,不要被外表劝退,然而事实上仍是屡屡受挫。   若只是她自己受些委屈也就罢了。   她爹娘一生光正,唯有为她的事操碎了心,想到父母日益斑白的鬓发,谢茗不禁一阵苦涩。   不就是容颜罢了,相貌也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   不过是没有生成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她其他的优点在他人眼中就成了无用的泡沫,长相就当真如此重要吗?   谢茗既是难过,又是疑惑,浑浑噩噩,终是累了,睡着之时,被角已被润湿了一小块,她眼角还带着泪痕。   然而这夜,她梦见了一个仙女。   那仙女乌发雪肤、杏眸明亮,虽说以时下的审美来说有些清瘦,但那一身干净的文秀气质,却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谢茗看得愣了。   她在人世间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看到这仙女的相貌,就连谢茗都不禁想到,她便是有对方十分之一的美貌,只怕也早被媒婆踏破了门槛。   而这时,那位仙子开口道:“谢小姐。”   仙子的声音悦耳,如她的长相一般醉人。   仙子说:“我是来帮你的。”   谢茗怔了怔,问:“帮我什么?为何帮我?”   “帮你得偿所愿。”   缘杏回答道。   她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有一只当年被你救过的小灵兔,始终记得你,如今,得知你有了心上人,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如愿,所以耗尽了一身修为,向上天祈愿,希望我们能祝你一臂之力。他记你至深……所以,好心并不是没有好报的。”   谢茗呆住了,她的眼神有一瞬间恍惚,但接着,又郑重摇了摇头道:“我不必有人耗尽一身修为帮我。我已经不记得我救过小兔子了,但当年即便救过,想来也不是图回报,请仙子替我道一声谢,将修为还给他吧。”   谢小姐果真是个善良的人。   缘杏在心里想。   不过,祈愿书既然接了,他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退下。   缘杏解释道:“祈愿人修为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们自有论断。你为人和善,其实也攒下了不少功德,你的事,即便没有人祈愿,我们也是愿意管的。”   说罢,缘杏就将那张画皮取了出来,交给谢小姐。   她道:“你拿着这个。” 第八十七章   “这是什么?”   谢小姐从缘杏手中接过那张画皮, 但等看清那竟是一张人脸,她登时吓得后退了三步,将画皮掉落在地上。   缘杏重新捡起来,递给她, 说:“这是一张美人脸, 你将它盖在脸上, 它会自己和你的面容逐渐合在一起。不用担心, 不是一贴上去,你就马上变成画的样子,让人当成妖魔鬼怪,而是会一天一天变化,大概要耗去一个月才能完全变成这个样子, 周围人也会逐渐接受你的相貌。你才十六岁, 容貌本来就是会长开的。”   缘杏这张画皮画得十分用心。   这相貌既贴合这世上人的审美, 又与谢茗原本真实的相貌有所相似,只是在她原有长相的基础上,美化, 再美化,美得惊艳, 又不至于完全看不出谢茗以前的骨像。   缘杏画出来的东西, 在仙界只能保存几天或者几个月,但在凡间, 足以用到谢茗寿终正寝。   缘杏是神仙, 她给的东西,是不会带来厄运的。   缘杏的话, 听起来实在不会有什么坏处,很有诱惑力。   谢茗已经在面容的问题上吃了太多的苦头, 如果真的能够带来改变,缘杏的话,令她非常心动。   谢茗迟疑半晌。   终于,她对缘杏手中的画皮伸出了手。   谢茗柔柔地道:“既然如此……那我收下了。但是那只小灵兔那边,还请你们务必不要收他的修为,若是一定要收报酬,就从我身上取好了。还请仙子告诉我尊号名讳,我改日上山给仙子上香,我不清楚神仙收取的报酬,但只要我有的,你尽可以取。”   缘杏摇摇头:“我们并非是为了取报酬才做这些的,不过是为了善恶有报,人间平衡。酬劳的事你不用担心,仙界自有决断。”   谢茗闻言,终于安下了心。   她拿着手中的画皮,既万分忐忑,又有些期待。   这么多年来,她因为相貌受足了非议。   这么多姐姐妹妹,唯有她到了年纪无人问津。   爹娘为她操碎了心,连带着被人取笑。   她听到过有人议论,她不该叫谢茗,而应该叫谢丑。   而从明日起,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倒不是非得寻一个好郎君,也不是讨厌自己的相貌,即使是丑女,也是珍惜自己的脸的。   只是不想让父母再难过,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只是自己也想看看,若是有了一张倾城绝色的脸,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   谢茗郑重对仙子欠身行了一礼,道:“谢谢天仙娘娘。”   缘杏从未受过凡人这种大礼,多少有些无措,道:“没关系,不必如此。”   谢茗问:“我将来若是还有疑问,或者想要归还这张脸了,还能再见到仙子吗?”   缘杏说:“自然。我和同门都会一直关注你的,出了什么事,我会再入你梦中。若是你有疑问,也可以傍晚染一柱清香在窗台上,我自会前来。”   “好。”   谢茗再度端庄地对缘杏行了个大礼,反复谢过,方才将画皮上的脸展开。   即使这张脸现在仍是干瘪的,也看得出国色。   可想而知,这张相貌若是戴在脸上,定是比她有生以来见过的人都要美艳。   谢茗顿了顿,扬起脸,将画皮敷在了自己粗糙的面容之上。   *   晨星渐稀,天空破晓。   辰时刚过,冬儿端着铜盆进了屋子,唤谢茗道:“小姐,醒醒,该洗漱用早膳啦!”   锦被微动,被下少女直起身子。   清早醒来,谢茗只觉得身体有些僵硬,因为她昨夜哭过,眼眶似是肿了,面颊也有些紧绷,但不知怎么的,昨夜的梦却还历历在目。   在梦中,她见到了一位仙女。   仙女还给了她一张画皮,说能助她重铸容颜。   人在梦中时不觉得,谢茗醒来才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莫不是昨日受了刺激,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茗想想有些可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起了床,正想着昨夜一时软弱,流泪到半夜,今日相貌只怕更不能见人了,于是往窗台前铜镜中一看。   然而,看到她在镜中的长相,谢茗自己却愣住了。   她的皮肤变细腻了,发黄枯燥的头发似乎也比往日来得乌黑茂密。   一双眼睛虽是的确肿了,但恍惚间反而比平时大了一些,她一向眼白多过眼仁,这么一双小眼睛里,也忽然像有了光彩。   这几乎是谢茗对自己有记忆以来,长得最好看的时刻了,在其他人眼里大约还是丑的,但在她眼里,已经相当不同。   往日她的脸,若是一哭,除了父母,人人都只会觉得她讨嫌,而今日,却隐约有了一丁点楚楚可怜的味道,好歹可以让人心疼了。   冬儿转过身来,看到已经起床的谢茗,也讶了一下,困惑道:“小姐,你今日看起来与平时不一样呀?昨日难不成,是睡得不错吗?”   谢茗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脑内一团乱。   她的脸竟真有了变化。   虽说只有一点点,但那仙子也说,等面容完全变成画皮的模样,大约需要一个月。   难不成,昨夜那个有些异想天开的梦……竟是真的?   *   接下来一段日子,尽管谢茗自己仍是不敢相信,但她的脸,的确一天天变化起来,而且越来越像梦中那位仙子给她的画皮容貌。   家中人起先还没有察觉什么,只是偶尔看到她“咦”一声,夸一句“茗儿今日看起来气色不错”“茗儿莫不是学会了擦脂粉?”“茗儿昨日可是吃了些补品?”之类的话。   但等到第十日,她已经完全是普通人的长相,与她本来的相貌还是很相似的,只是没有那么难看了,肤色变白、鼻形微正,眼底隐隐有了风情,虽说还称不上美女,但议个亲事足以,若是遇上阿谀奉承的人,还能夸一句“小家碧玉”。   辗转又过五日,这会儿,谢茗的相貌,已可真正称得上是个小家碧玉了。   如此一来,爹娘和姐妹兄弟,都无法忽视她的变化。   长兄惊讶道:“妹妹近日可是变好看了?总觉得与以前相比,顺眼了许多。”   小妹妹亦开朗道:“姐姐最近像个仙女!”   而最激动的莫过于父母,谢县令满脸释然和欣慰,而县令夫人索性搂着谢茗哭出了声,道:“好姑娘,我的儿,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如此,你可算是长开了!”   谢茗原本是与爹娘有些像的,但她父母长得都是普通人,不像她那么夸张。谢茗在长相上,正好继承了父母的所有缺点于一身,甚至还有一些本可以补足的地方,又像了祖父母、外祖父母的缺点,这才有了举世无双的丑名。   但如今,缺点都成了优点,谢茗一下子就变得漂亮多了,而且仍就是像着父母的,任谁都不会错看。   且她如今的长相既美,又有清正之气,令人不会想到妖邪之处,只觉得她是真如县令夫人所说那般,大器晚成,直到如今这及笄之年,相貌才终于长开了。   这段时日,谢小姐也没有缺席钱塘县中女子宴席,常与原来的闺中密友品诗谈笑,大家都是看她一天天这样过来,不知不觉,眼底俱是惊艳之色。   等到一月之期满,谢茗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画皮上那个大美人。   *   谢茗那里一切顺利。   见画皮的计划比想象中还要来得简单,缘杏他们都松了口气。   在钱塘县这么个小地方,谢茗身为县令之女,已算是门第显赫,她本就只缺皮相而已,如今有了美貌,自是顺风顺水。   接下来的事,需要时间。   于是缘杏他们,就先回了北天宫继续修炼,大家时不时都会往谢小姐那里看一眼。   回到北天宫以后,缘杏想想谢小姐的遭遇,还是心有戚戚。   水师弟说,她因自己生得美貌,从未吃过容貌上的苦,所以才难以理解谢小姐的难处。   缘杏的确觉得,她对凡间之事,谢小姐之事,还不够了解。   既然要助人,那么自然应该去了解,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   缘杏在画阁中,思索片刻,铺纸研墨,挥笔而就,一气呵成。   她按照旁人说“丑”的样子,又在纸上,画了一张难看的脸。   *   数日后,北天君的弟子四人,又一道去凡间。   仙界的时间流速,与凡间不大一样。   他们只回北天宫住了几日,在这个凡尘里,就已过去了三个月。   今日他们相约,要到凡间看看谢小姐的情况。   一到人间,就迫不及待地道:“我看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也没什么用,不然分头行动吧?速度还快一些,羽师兄在天上等着就可以了,或者如果师兄有兴趣,也可以一起下去转转。”   水师弟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自己想玩儿吧?”   :“嘿嘿。”   缘杏道:“我没有意见。”   虽然这是师兄怀有个人念头的提议,但对缘杏来说,倒是正好方便。   水师弟听闻要分头去凡间,似是有些犹豫,但见缘杏和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点头。   于是,四人就这般各自下了凡。   缘杏在一条小巷子里,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张丑画皮,想了想,还是先以本来面目走上了街市。   在如今的世道,普通人家的女子单独上街出门,无论是做小生意还是耕作纺织,都是挺常见的,也不必特意遮掩容颜,不过官家女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行,就要戴帷帽、有侍女相伴了。   缘杏想知道的就是容貌的效果,在出小巷前,自是换了身麻布衣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孩。   缘杏是仙女相貌,原身是九尾狐,在神仙中也算容貌极其出众。   她蓦一现身,整条街竟像是登时亮了三分。   街旁的沽酒郎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缘杏这般相貌的少女,在长街上走动,当即目瞪口呆,连酒器都未对准酒壶,酒都洒在了外面。   卖字画的书生要笑话他,谁知接下来也瞧见了缘杏,惊得张大了嘴。   缘杏左右望望,寻了个卖豆腐的老妇人,道:“给我一块豆腐。”   缘杏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铜板。   老妇人依言给她切了块豆腐,一抬头,看到缘杏的长相,愣了愣,不由道:“女伢儿生得,真当是俏嘞。”   说着,刀一偏,给她切大了一些,道:“多来大娘这里买豆腐啊。”   因为缘杏站在这里,许多人都往这里看,还有些年轻小伙已经试探着走了过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羞涩地摩挲着衣摆,也掏铜板买豆腐。   豆腐摊这里的生意,忽然好了不少。   缘杏拿了豆腐也没走,而是问道:“大娘,你听说过钱塘县令家的谢小姐吗?” 第八十八章   不等大娘回答, 周围往这里看着的,试着靠近或者不敢靠近的小伙子们,正愁没有机会与她说话,一听缘杏有问题要问, 全都七嘴八舌抢着答了起来。   “姑娘你问谢小姐啊!她在咱们这里, 可是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的!”   “你该问我, 我知道的多啊!”   “谢小姐原先是个人人皆知的丑女,她策马时,帷帽被风吹起来,我可见过,那真是丑得惨绝人寰, 连燕子都能吓得掉下来!”   “旁人是沉鱼落雁, 她是惊鱼死燕!”   “不过, 现在可不能再这么说了!最近一段日子,谢小姐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忽然变得好看起来了。”   “按照县令夫人的说法, 谢小姐那可不是吃了什么药,不过是样貌张开的迟, 小时候丑, 大了就漂亮了而已!”   “但如今,她那美貌, 已经寻遍钱塘县都找不到对手了!”   “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别说, 明明细看还是她,同样一个人, 怎么前后差别会这么大啊!”   市井本就热闹,有关谢小姐的事, 显然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何况又是在女孩子面前卖弄学识,大家很快就抢着说了起来,生怕讲得不够多。   不过,夸谢小姐夸了几句,那书生忽然又怕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纠正道:“不过,那谢小姐固然貌美,也不及姑娘仙容,今日见了姑娘,才知道什么是美呢。”   缘杏没有理会这番奉承,她倒更希望其他人别夸她。   缘杏问:“那谢小姐如今有心上人了吗?”   “心上人?那倒是不知道。”   一人接话。   “不过,谢小姐的婚事可是如今城中最热的了,自打她前些日子上街了几趟,可是将这杭州城里适龄公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以往拿谢小姐的婚事打趣的、开谢小姐长相玩笑的、说打死都不娶谢小姐的,如今全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将以前的话都咽回去了。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想着请城里最好的媒婆上门去说亲呢,每天琢磨着怎么偶遇邂逅谢小姐,好与佳人说几句话。”   “最有意思的,还要数前些日子,吴王世子来城里约好友打马球,在路上正好撞见了谢小姐。当时,谢小姐的帷帽正好被风吹起,让世子瞧见了她半边面,那神情,真是称得上一见钟情!听说吴王世子回去后,夜不能寐,整日想着她是哪家小姐,第二天就让人去打听了!”   “世子殿下还未娶妻呢。咱们钱塘县,与长安城那等繁华之地是不好比的,像吴王这般顶顶矜贵的人家可不多。谢小姐若是嫁入王侯之家,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说起这段传奇,人人都啧啧称奇。   世人就爱这等才子佳人的话本,现在大家都兴奋地瞧着,想知道谢小姐究竟会选哪一人。   缘杏如愿打听到了谢小姐的消息,稍稍安心,便在人群之中,悄悄退了。   那些书生商户们聊钱塘县里这些个八卦事,聊得火热,一时没有顾上缘杏,等回过神来想问小姐芳名住处时,一回头,小伙不由纳闷道:“诶?人呢?”   市井里哪里还有佳人倩影,原地已经只剩下豆腐摊了。   *   缘杏打听完谢小姐的事,隐匿身形,退回到角落里。   谢小姐换了容貌以后,听上去一切都变得顺利许多。   这个结果乍一看不错,不过,也令缘杏感到些许忧虑。   她想了想,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取出了那张她给自己画的丑画皮,敷在脸上,换了身衣服,然后,又走回集市里。   缘杏改的这副皮囊,眼睛小,鼻孔大,满脸麻子,比之谢小姐原本的长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刚一走出巷子,就正面迎上那个试着和她聊天的卖字画的书生。   那书生忽然丢了缘杏的身影,想想还是不甘心,就走出来找人。   此时,两人骤然四目相对,那书生明显吃了一惊,踉跄一步,跌倒在地,不禁脱口而出叫了一句:“鬼、鬼啊!”   等看清不是鬼,而是个不好看的女孩子,书生嘴角抽搐了一下,轻轻抱怨了一句:“啧,晦气。”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摇头摆脑地走了,又去找之前的佳人去了。   缘杏从看到书生的表情时,就吓了一跳,后面又看到他暗藏不屑的眼神,听到他话里的鄙夷和轻视,更是吃惊。   缘杏是受尽宠爱长大,爹娘视她如珍宝,兄长以前冷淡如今也知道是误会,平时出门在外,遇上的也都是好人,大家怜她体弱,都会照顾她三分。   说实话,先前打听谢小姐消息时,缘杏也觉得那书生人不错,没想到不过是换了一张脸,对方也跟着换了一副腔调。   忽然间,缘杏就有些明白了谢小姐的委屈。   缘杏又往集市中走去。   这一回,她跟之前一样频频受到瞩目,只是那些友善、殷勤、惊艳的目光全不见了,取之以待的是稀奇、取笑、蔑视的眼神。   缘杏走到一个铺位上买糕点,她刚一上前,就被老板用古怪的眼神瞪了一眼。   缘杏硬着头皮问:“老板,这点心怎么卖呀?”   “两文钱。”   竟比她之前用自己的脸闲逛时,问来的价格,贵了一倍。   缘杏愣了一下,但还是摸了两文钱出来,默默付了。   老板随手从一堆糕点里抓起了几块没那么好的,丢到缘杏怀里,因为他抓得用力,花糕都变形了。   缘杏接过,想要像之前在豆腐铺那里那样问些什么:“请问……”   “不知道不知道,快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老板不耐地挥挥手。   缘杏被赶远了,有些受挫。   缘杏走着走着,又被人撞了一下。   那人当即瞪了她一眼,怒道:“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再一看缘杏的脸,他当即翻了个白眼:“丑人多作怪。”   集市就这么大,这些人,先前缘杏打探消息时,大多见过。   她起先对凡人印象并不坏,但换上这张丑画皮之后,这些人对她的态度,也蓦地变了。   书生自不必说。   糕点店的老板先前还说点心一文钱一块,她没有买,他还说可以送她尝尝。   撞到她的那人,之前聊天时也在其中,殷勤地对她说了不少谢小姐的事。   一时间,缘杏竟想不透,换了面皮的是她,还是其他人。   说实话,她虽然惊讶,但并未有多伤心,因为她在换上丑画皮之前有心理准备,这本也不是她真正的脸。   可是谢小姐却不是如此,她是真的长成那般模样,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相貌。   这么多年来,她就用她那张人人嗤笑的真实的脸,勇敢地行走在这艰难的人世间。   无论怎么努力,哪怕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得到与美女一样的友善和称赞,反而招致更多的嘲笑。   这一刻,缘杏觉得自己有些触到了谢小姐的感受,还有她的难处。   缘杏替谢小姐难过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走在路上,看着周围人对她的丑容嫌弃猎奇的视线,她有些犹豫。   缘杏已经知道了许多人对她这副长相的态度,不知该继续下去,将所有人的反应都试探一遍。   她这么想着,步伐就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对不……”   缘杏慌乱地后退。   从先前人们的态度来看,缘杏已经知道了以自己现在的长相,是一定会挨骂的,条件反射便是低头。   然而,预料之中的厌恶并未到了。   她撞到的是个男子,他生得颀长,穿白色内衬、杏黄色外袍,声音清冽如秋水。   那人轻轻叹了一声,温和唤道:“师妹。”   “……!”   缘杏抬起头,只见面前端站的明月似的人,正是羽师兄。   公子羽这般玉人似的相貌,在凡间自是引人注目,周围已有不少小娘子故意跟着他走,暗送秋波,而一见他对一个惊世骇俗的丑女这般温柔,许多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   缘杏听到女子不甘心地道:“她长成那个样子,怎么敢往上撞?!要不要点脸?”   “该不会是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吧?”   “她怎么好意思上街的,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   那些话语太过刺耳,缘杏怕师兄一起遭受了非议,下意识地就想离他远些。   然而下一刻,她被师兄抓住了手腕。   公子羽看了看周围,拉着她道:“来。”   说着,公子羽就带着她走了。   缘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羽师兄拉着她手腕的手上,脑袋有些发晕。   两人不知不觉偏离了人群,得以重新隐匿身形。   公子羽拉她到西湖边上。   夏柳青翠,湖里荷叶茂盛,满池荷花开得娇艳。   这时,本是晴天的西湖,忽然下起雨来,蒙上一层雨雾。   公子羽一顿,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油伞,撑起来,将自己与缘杏挡在其中。   缘杏站在伞下,还有些朦朦。   她问:“师兄,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对这画皮的效果,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呢。”   公子羽顿了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即使相貌不一样,一个人的神态、动作、习惯,还有气质,都是不会变的。要认人,并不一定要靠长相。”   缘杏惊讶:“我即便用画皮变成这样,师兄你也认得出我吗?”   公子羽道:“我们师兄妹已有近十载,我自然认得出来。”   不知为何,听师兄平淡地这样说,缘杏反而有些心跳加速。   师兄既然能认得出她,就说明……师兄平时,也是一直在关注她的吧?   不过想起自己刚才的遭遇,缘杏又不禁沮丧。   她低下头,对公子羽道:“师兄,谢小姐这些年来过得好难。水师弟说得对,人人嘴上都说不能以貌取人,可实际上,相貌生得丑陋,实在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公子羽微微停顿。   他道:“人间凡人的相貌不能由自己决定,而美丽之物,人皆向往,此乃本能。不过决定一个人如何的,从来不止有相貌,世间人数量之多,既有看重相貌之人,自也有不看重的。像师妹和谢小姐这般心善且努力灵秀之人,即使相貌不及他人,比起那些心肠恶毒、贪婪狂妄之辈,也要漂亮得多了。”   缘杏说:“可是谢小姐的确吃了许多苦头,若是没有我给她的画皮,似乎根本没有扭转的玄机。”   “未必。”   公子羽缓缓道。   他提点缘杏似的道:“凡事不能只看眼下。凡间与仙界不同,不过芳华已逝,容颜易老,无论多美的相貌,在凡间都不可能永久,有时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缘杏:“……?”   缘杏认真想着师兄的话,隐隐听得出师兄应当是在教她。   不过缘杏是第一次下凡做事,想透了一点,还想不透全貌。   缘杏也没有强迫自己现在就能举一反三,她将师兄的话记下了,想着日后再慢慢琢磨。   缘杏与羽师兄并肩而立,看着雨中的西湖水,缘杏忽然有些惆怅。   她踮了踮脚,没有憋住,终于忍不住问:“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不是我本来的样子,而就算我目前画皮上的模样,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态度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缘杏问得不安。   公子羽沉吟片刻。   他道:“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我自认为,不会因为你的容貌与现在不同,就对你的态度有差异,不过就这样对过去的事信誓旦旦空口笃定,似乎颇为虚伪,有讨好撒谎之嫌。”   公子羽说:“我能肯定的是,若师妹现在真变成画皮上的样子,日后再不恢复原状,我对师妹的态度,不会变。” 第八十九章   “师兄……”   缘杏听得感动。   羽师兄君子谦谦, 让缘杏不自觉地想要相信他的话。   她一向信任师兄的人品,在她眼中,师兄皎洁无暇,是最好的人。   缘杏不禁羞愧。   现在想来, 她年幼之时, 第一面就对师兄有比旁人更多的好感, 又何尝没有因为师兄这副光月容颜的原因?   不过, 如今早已再不只这般了。   缘杏立即承诺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敢肯定,师兄若是将来变成了别的模样,我对师兄的态度和情谊,也和如今一样。”   公子羽嘴角微弯, 他浅浅笑了一下。   他不禁又摸了摸缘杏的头, 替她整理了鬓边碎发。   缘杏还带着画皮没摘下来, 但在公子羽眼中,她这双眼睛还和以前一样,明亮干净而灿烂, 比旁人都要来得纯粹。   因着缘杏美好的神情与气质,就连她顶着的这一张刻意画丑的脸, 都变得明丽可爱起来。   公子羽缓声道:“我其实倒是希望, 师妹对我的态度能稍微变一变。”   “嗯……?”   缘杏偏头。   缘杏难为情道:“师兄你未必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   公子羽笑望着缘杏, 只是眼神微微暗了一下。   “我担心师妹……不明白我的真意。”   两人之间气氛流转, 缘杏只觉得师兄的眼睛生得好看,笑起来温柔又谦和, 一不小心就会醉人。   缘杏顿了顿,慌乱地低下头, 腼腆道:“我还是将画皮取下来吧。”   虽然师兄说对她的态度不会变,但任谁都不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样貌丑陋。   缘杏自是希望自己在师兄面前,总能漂漂亮亮的。   她取下画皮,露出真颜,面容白皙光滑有如瓷器,一双眸子像是宝石嵌了星光。   但缘杏沉顿片刻,鼓起勇气道:“师兄,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小时候,身体比现在还要不好呢。那个时候整日都卧病在床,连起身都很困难,吃不下东西,骨瘦如柴。那个时候我……肯定是不及现在漂亮的,现在虽然治好了,但身体还是虚弱,说不定有一日出了意外,还会变回原来那样。”   说着,缘杏垂首。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但是如今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公子羽亦是一沉。   “嗯,我知道。”   他答。   缘杏不清楚,他第一次见到师妹,并不是在北天宫,而是在万年树外。   那个时候的师妹,的确纤弱苍白得惹人心疼。   她像是一朵小花,一弯就会折亡。   说实话,如今回想,公子羽已不大记得请她那时的容貌,左右是个小女孩,当时只是觉得她病得可怜。   不过,缘杏画出的那朵红梅花,却令他印象深刻,故而始终记得,她是个会画画的女孩。   缘杏与师兄对视着。   她并不觉得,师兄是真的知道以前的内情,想来只是随口一说。   不过,这是她第一回 跟师兄说起,与她原本身份有关的事。对缘杏来说,说出这段话,也是一时冲动,话音刚落,便觉得惴惴难安。   羽师兄这样平稳如常的态度,反而能让缘杏觉得安心。   两人在西湖畔站了一会儿。   缘杏能感觉到自己和师兄之间,似乎还是隐隐有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情感。   师兄待她,还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可缘杏偷瞥师兄那矜持平静的侧脸,又不敢完全肯定。   良久,她感到师兄一动,听他言道:“回去吧。”   “嗯。”   *   等重聚以后,所有人打听到的消息都大同小异。   大致便是谢小姐已是整个钱塘县最受欢迎的女郎,既有貌,又有才,想追求她的郎君足以从东城排到西城,每日都有人给她写诗。   这回谢小姐,是不必再着急无人上门求亲了,县令和县令夫人也不用再为女儿的婚事焦头烂额。   现在,他们的烦恼反而变成挑花了眼,这么多青年才俊,不知该选谁才好。   只是相貌美了几分,带来的变化,却是地覆天翻。   不过,要与谁订婚,谢小姐她本人,似乎还拿不定主意。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的相貌都是受人取笑,忽然成了人人称道的美女,谢小姐本人对这番攻势,着实应接不暇。   见谢小姐这里大约还需要一些时间,缘杏他们决定暂回北天宫,等再过两日,再回来看看。   然而回到北天宫后,他们居然发现,才出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北天宫里,居然就又多了一位天君。   东天女君端坐在茶室中,正在与北天君一起赏诗词。   东天女君清婉动人,如清莲傲立雪山,她整个人往那里一坐,整个屋子的气氛仿佛都有了变化。   北天君见被弟子们撞见,赧然地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邀了东天女君来宫中做客,正好年关忙完以后,我们二人都有些闲暇。”   :“啧啧啧,只是做客吗?我怎么觉得师父你心怀鬼胎呢?”   公子羽淡而优雅:“恭喜师父与女君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水师弟笑眯眯的:“师父真有雅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啦。”   缘杏杏眸期盼:“那女君的弟子,正哥哥他们……也一起来了吗?”   四个弟子都说完话,师兄被北天君抓过去打了。   等打完的手心,东天女君静坐一旁,并未说话,北天君收了戒尺,回答缘杏的问题道:“女君只是小住两日,这回并未带弟子来。”   “原来是这样,谢谢师父。”得知哥哥没有来,缘杏有一点点失望,但好在东天女君本就来得突然,也不算多么难过。   缘杏好奇地偷偷看着女君。   东天女君美得像幅画一般,但是安静少言,是个寒霜似的美人。   寻常人或许会对这般清高的女君望而生畏,但大约因为哥哥也是这般骄傲寡语的性情,缘杏倒是对东天女君这样的人颇有好感,也不怎么害怕。   东天女君的画技与玉明君齐名,但两人风格不同,缘杏已经听过玉明君许多教诲,如今,也很想看看东天女君的本领。   不过,饶是缘杏的眼神热切,此时师父与东天女君好像正相谈甚欢,旁人不便打扰,缘杏想想,就还是同师兄师弟一块儿告辞了。   *   次日,缘杏支了画台,在庭院中作画。   最近,她总心念着谢小姐的事,便是作画时,心里也想着谢小姐的苦恼、凡间那些人的形象,还有她前后用两张脸外出时,那些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缘杏心里想着,手就跟着自己动起来,等回过神,她的纸上已经画了许多张脸,有的闭月羞花,有的丑若无盐。   “你在画些什么?”   忽然,一道女声在她身畔响起。   缘杏画得入神,并未察觉有人靠近,微微错愕,等回过头,才发觉来人竟是东天女君。   “女君大人。”   缘杏连忙躬身一礼。   东天女君浅浅一摆袖,表示不必,然后就走上前,去看缘杏的画。   东天女君生得实在是美,那一身华清气质,亦是世间罕见,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秀美的风情。   缘杏并不怕东天女君,但见她看自己的作品,还是颇为紧张。   东天女君清雅淡薄道:“我听北天君说,他门下有一名善画的弟子,是画心伴生,想来,便是你吧?”   缘杏腼腆:“是。”   东天女君抬手,指腹从她画的边沿上滑过,道:“这些……是你刚刚画的?”   缘杏窘然:“区区拙作,不足挂齿。”   “不必过于谦虚,我倒觉得画得很好。”   东天女君淡淡道。   “每一张脸都不一样,各有神采,从他们的神态、眼神,仿佛能看得出性情。我听说……你平时一直随玉明君作画?”   “是。”   缘杏愈发谦虚地垂下头,乌黑的秀发搭在耳鬓。   缘杏说:“我知道女君大人的作画造诣不亚于玉明君,我也观赏过女君大人的画作。”   “不敢当。”   东天女君说得平淡。   “我与玉明君擅长的画技不太相同,玉明君善写意,而我更善工笔。”   缘杏清楚。   这一点,从两人的外表性格就能瞧得出来。   玉明君不修边幅、恣意妄为,东天女君就要端正雅致得多。缘杏看过东天女君的画作,大气端方,如神来之笔,无论草木鱼虫,都有惊人神/韵。   当然,虽然说玉明君善写意,东天女君善工笔,但到了他们这种境地,画技已无所谓擅长不擅长的,一种会画,另一种也无懈可击,无非是更喜欢哪一种罢了。   东天女君的眼神还留在缘杏的画上,似是一寸寸细腻地端详着缘杏的线条。   缘杏等着她的评价,因此紧张。   片刻后,东天女君道:“玉明君能教你如何开拓思路,画出难以言表的灵韵,但以你画心的天资,若要画得像、画得精巧,或许还是应该向我讨教。”   缘杏心跳快了起来,她鼓起勇气道:“那……女君愿意指点我一二吗?”   东天女君抬起清眸,轻轻看了她一眼。   缘杏文气地站着,手里还捏着画笔。   东天女君若是真与北天君复合,或许真会成她的师母,相当于另一个师父,比起玉明君,还要更亲近许多。   过了一小会儿,东天女君重新看回画上。   她也未说什么,直接评析起缘杏的画来,一一指点。   缘杏连忙附耳倾听。   东天女君可谓是字字珠玑,缘杏的画原本已经画得不错,可听东天女君一点,她竟又有了通透之感,长久以来的疑窦茅塞顿开。   缘杏顿觉自己与女君,还不在一个境界上。   两人不知不觉聊到夕阳西下。   东天女君沉了下声,道:“玉明君的画风洒脱风流,讲究意境感觉,可以挥笔而就,画得很快。但你若是真要想画出复杂而又逼真精致的杰作,还是要静下心来,精雕细琢。   “我知道以你画心的特性,在紧急情况下,画得快、变化多,是十分有益的,沉下心细画的确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不过,既然画心是越逼真,化出的东西更接近于实物、维持的时间越久,那么你仔细雕琢工笔,还是很有必要的。   “两者应用的方式不同,只是时间与细致之间的取舍,需要你自己把握。”   缘杏已觉得今日所获胜多,与东天女君聊画,就像当初刚见到玉明君一般,只要对方多说一句,她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缘杏连连称是,只觉得听了女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东天女君冷眸低垂,看了看缘杏,忽而有些遗憾道:“可惜我只在这里留两日,不能教你许多,否则……我也想要个能与谈诗论画的弟子。也罢,来日方长。”   东天女君这话,已说得十分亲近。   缘杏听得心中熨帖,像有一团小暖炉在胸口发热。   她一时冲动道:“女君大人,日后务必要常来呀,我也盼着能听女君大人教诲。”   东天女君一顿。   良久,她竟浅浅笑了。   东天女君清冷道:“好……下回,我将你兄长一起带来。”   缘杏微露羞涩。   时候不早,东天女君说完这些,就飘然离开。   缘杏也收了画具,回玉池楼。   只是回到房间里,她还是平静不下来。小画音树都在窗台上打起了瞌睡,缘杏却还精神万分。   东天女君今日短短几段话,教她的东西却价值千金,缘杏按捺不住,实在很想立刻就试试。   反正也没有睡觉的兴致,缘杏索性爬起来,连夜摆开了画具,调起色来。   只是在考虑要画什么的时候,她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当初玉明君,让她画的第一个内容,是北天宫中最喜欢的人。   她脑海中浮现出羽师兄。   这个要求,缘杏直到今日,都从未画成过。   她不是没有想要画过,但是每每到落笔,就难以继续。   羽师兄在她心中,实在美好得太过,不是笔触所能描绘。   然而今日,缘杏却觉得自己能力与平时不同,忽然又有了一试的勇气。   等回过神来,她竟已经在画了。   今夜她的手,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手。   灵感喷涌,如有神助。   她对羽师兄朝思暮想,早已将他的五官身形印入心间。   等缘杏从那种手自然运笔的投入状态中清醒过来,一看纸上,已经画出了羽师兄的半身相貌。   他在纸上,静静地笑望着她,眸似凝月含光。   毫无疑问,这是缘杏画得最好的一幅画。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画出了羽师兄,她将手放在羽师兄脸上,抚过那由她自己亲笔画出来的轮廓。   缘杏自己都看得愣了。   即使再给她笔,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一模一样重来一次。   画上的羽师兄,就像是真的一般。   缘杏并未克制仙气,因为她以前从未画成过神仙,即使画好了也不可能化形。   然而今日,等她从看自己画的恍惚中回神,突然发现,自己的仙气竟正在往画上波动。   这是有史以来,她的仙气波动最厉害的一次,几乎让她心口抽疼,险些坚持不住摔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不等缘杏反应过来,画上的人,竟和平时一般化成了真形!   窗外明月高洁,如玉璧银盘,月光将屋子照得通亮,使屋中两人披上一层银纱。   缘杏的吃惊,在月色下无所遁形。   在她面前,一个画出来的公子羽端正而坐。   他深情的眸子笑望着她,温柔似水的神情一如每日在道室中,他一句一句耐心地给她讲解师父留下的功课。   这个公子羽看着她,轻轻唤道:“师妹。” 第九十章   这个公子羽, 似乎对自己出现在缘杏房间中的状况,略感惊讶。   不过,他是何等聪颖之人,没多久就明白过来。   接下来, 他望着缘杏的眼神, 满是耐心与了然, 隐约间, 还有微微的宠溺与从容。   公子羽言道:“师妹今夜……画了我?”   缘杏窘然。   此时,她看着自己画出的这个公子羽的表情,可谓瞠目结舌。   她这辈子还没有过如此吃惊的时刻,因此不自觉瞪圆了眼睛,等听到画中人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急忙收敛这呆呆的神情。   缘杏尴尬道:“师兄, 对、对不起。”   一个女子在深夜偷偷画一个男子的画像, 意味不言而喻,即使缘杏想要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她的面颊赤得滴血。   尽管这是她画出来的羽师兄,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掉,但毕竟还是羽师兄。   迎上这双眸子, 像这般被他望着, 缘杏就会感到拘谨。   她惊畏地等待着公子羽的反应。   然而画出来的公子羽只是错愕了那一瞬,便宽容地莞尔。   他道:“无妨, 师妹画了我, 还有能力让我化形了,可见修为画技都进益不少……作为师兄, 我很替师妹高兴。”   画出来的公子羽的反应,与缘杏期待的羽师兄的反应, 居然一模一样。   缘杏脸红地更厉害了,半天不知所措。   然而画出来的公子羽望着她,眼神无比温柔。   他见缘杏不说话,主动道:“师妹既然画出了我,我们不妨聊会儿天吧。我想,我存在的时间不会太长,如有可能,我希望在这段时间内,能与师妹多说几句话。”   这话让缘杏回过神来。   这位师兄说得对,他毕竟是画出来的人,不是真正的羽师兄。   这是缘杏还是第一次画出神仙,她做梦都没想到能画出师兄,这一次……多半是意外中的意外。本就是超出能力上限偶然画出的人,这位羽师兄能在世间存在的时间,恐怕异常短暂,几句话的功夫都未必有。   缘杏立即问:“那师兄想聊什么?”   缘杏本是想尽可能满足画中人的愿望,可当她抬起头,一迎上画出来的公子羽的眼神,看到的那双男子眼眸中的情感,却让她顿住了。   这位羽师兄望着她的神情,实在太过柔情。   仿佛他看她,就是在看自己世间最为心爱之人。   这份炙热的感情来得猝不及防。   就像是,画出来的羽师兄知道自己留在世间的时间不长,所以索性不再掩饰自己长久以来克制的情感,将自己所有的爱慕都暴露出来。   公子羽说:“我自然……想聊一聊师妹。”   缘杏的心脏几乎停住了。   画出来的羽师兄,有着与羽师兄一样的外貌,一样的声音,他望过来的时候,那谦谦君子的风范都与真正的羽师兄一般无二。   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会让人误以为,若真正的羽师兄在场,会说出一样的话。   公子羽靠近她,问:“师妹现在,身体可还撑得住?”   “什么?”   缘杏还是懵的。   公子羽道:“师妹将我化形,恐怕耗费了不少仙力吧,现在身体,可还有不适?”   公子羽的话语里溢满了关心,这样的神态,几乎让缘杏难以承受。   缘杏道:“还、还好。”   公子羽却还是担心,他上前,探出手,亲自给她把脉。   羽师兄游历期间接触过许多事,缘杏还记得,他是略通医术的。   搭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与羽师兄平时弹琴的手别无二致,带着真实的温度。   羽师兄刚化形的时候,缘杏的确是因为仙气波动过大,感到非常难受,不过此刻,见到画出来的师兄的吃惊,已经远远越过其他,倒让她自己不觉得痛苦了。   然而公子羽却断出缘杏的虚弱,皱眉,说:“师妹记得要吃药,明日起来就去医仙诊断,最不济,也要让小师弟看看。”   “好。”   缘杏温顺地说。   她搭着头,偷偷观察着羽师兄的模样,只觉得他与真实的师兄一分不差。   缘杏不禁问:“你……与真的羽师兄完全一样吗?情感、性格、想法,也知道羽师兄本人的经历吗?”   那公子羽顿了一下,对缘杏答:“我想应当是。”   缘杏睁圆了杏眸。   她忐忑道:“那……你可能只能存在一小段时间,这么宝贵的时光……你愿意用来跟我说话吗?”   “是。”   公子羽笑了,眼底柔色愈浓。   “倒不如说,现在能与师妹这样聊天,正是我最想做的事,甚至比起真实的我,还要幸运得多。”   在公子羽这样的注视下,缘杏开始羞涩了。   他和羽师兄实在太像,说是,又不算是,说不是,又算是。   画中人,对缘杏来说是一种很特别的身份。   这个羽师兄,是她亲手画出来的。   缘杏一向相信自己画出的东西有真实的情感和生命,只是他们诞生和消亡的方式与普通人不同。   缘杏对自己画出的画有着天然的喜爱和亲近。   这个公子羽,就像是家人,就像是一个幻想出来却摸得着的羽师兄,就像是一场如她所愿的幻梦。   缘杏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缘杏不由问:“那……如果我问你一些问题的话,你能代替真正的羽师兄,给我答案吗?”   画出来的公子羽笑道:“师妹可以说说看,我定知无不言。”   这个答案让缘杏更为飘然。   缘杏端坐在原地。   她顿了顿,放下画笔,望着公子羽的眼睛,既有不安,又有郑重。   缘杏说:“其实我,喜欢羽师兄,喜欢得不得了。不是将师兄当成哥哥,而是男女之情,货真价实。”   说完这些话,缘杏已是满面通红,原本白皙的皮肤滚烫如火。   她大胆地问:“师兄你……喜欢我吗?” 第九十一章   缘杏偷偷去瞥师兄的面容, 不敢问,但过一会儿,又瞥一眼。   师兄如清月华风,缘杏想要问师兄对她, 是否真有昨夜画中师兄那般所说的情谊,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终是不敢询问。   公子羽觉察到缘杏眼神的异样, 问:“师妹,莫不是有话对我说?”   “没有!”   缘杏条件反射地否认。   但是否认完,缘杏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其实很在意。   她最在意的,就是昨夜画出来的羽师兄说的, 他迟迟没有向缘杏表白心意的原因。   ――既不能承诺, 不如不言。   那会是什么事?   缘杏猜不透。   她前思后想, 还是决定试探一心。   缘杏问:“师兄,你有没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是瞒着我的?”   公子羽十分明显地怔了一瞬。   他道:“师妹为何这么问?”   缘杏说:“没什么, 只是有时会觉得师兄的神情,还有奏琴的琴音, 好像有些忧郁罢了。”   缘杏盯紧了师兄的每一寸表情。   而师兄的神态, 只是错愕片刻,就恢复如常。   他笑道:“多谢师妹关心。”   却不言是, 或者不是。   缘杏觉得自己的话被师兄含糊了过去, 但听师兄的语气,竟像是真的有的。   不过, 公子羽更关注的,是缘杏今日的仙气弱得异乎寻常。   他皱眉道:“师妹, 你今日怎么这般虚弱,是修炼过度了?”   “我……”   缘杏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自己昨夜画出了师兄。   公子羽担忧地看她,叹了口气。   “来。”   公子羽转过身去,捉住了缘杏的手。   “我陪你到医仙馆去。”   公子羽语气温柔,却难得带上了一丝大师兄的口吻,让缘杏不能拒绝。   缘杏的手心冰凉,被公子羽大一圈的手握住,她微微懵怔,不自觉跟了上去。   公子羽见缘杏跟上来,就松开了她的手。   而缘杏却不自觉地揪住了师兄的袖子。   她自己也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了,但是一旦跟在师兄身边,抓着他的袖子,缘杏就会很有安全感。   *   直到从医仙馆那里回来,缘杏还在思索羽师兄的事。   医仙说她只是仙力一口气使用过度,没有大碍,稍作休息就会好。   羽师兄显然很紧张她,一路上都陪着,直到看着她进玉池楼,确定她打算休息。   缘杏被师兄这样护着,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昨夜,画出来的羽师兄说的话,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勇气。   缘杏拉住公子羽的衣袖,问:“师兄,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好。”   公子羽定了定思绪,就坐下来,陪在缘杏身边。   两人目光交错,空气里凝着与别时不同的意味,缘杏不知师兄他有没有察觉。   缘杏开口:“师兄……”   但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就感到了来自凡间的感召了。   公子羽见缘杏顿住,问:“怎么了?”   “是谢小姐在唤我。”   缘杏答道。   尽管还很在意羽师兄的事,但缘杏的责任感,使她不会放着谢小姐不管。   “师兄,我到凡间去一趟。”   缘杏说。   公子羽显然放心不下缘杏的身体。   但他们四人中,唯有缘杏是女子,只有她一人合适去入谢小姐的梦。   公子羽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顿了顿,道:“我陪你。”   “好。”   *   须臾,两人到了凡尘间。   这个凡间,此时已经入了夜。   谢小姐按照缘杏之前告诉她的,想要再见缘杏时,就在窗前点了一柱清香,然后她便沐浴更衣、早早入睡,等着缘杏回来。   谢小姐自从做过之前那个梦以后,就没有再见过缘杏,因此她时而茫然,怀疑那夜,她究竟只是妄梦一场,还是真的见到了神仙。   然而,自那日以后,她的相貌是真的一日一日变美了,成了画皮上的样子。   神仙,谢小姐是信了。不过神仙娘娘日理万机,这一炷香能不能将缘杏唤来,她还是不太有把握。   不过,随着意识逐渐朦胧,等坠入梦中,谢小姐一睁眼,就又见到了那位脱俗出尘的仙女。   缘杏进了谢小姐的梦,还未站稳,就见谢小姐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谢小姐将覆在自己脸上的画皮取了下来,递还给缘杏道:“娘娘,这张容颜,你还是收回去吧。”   缘杏没想到谢小姐将自己叫来,是为了说这个,微微错愕。   缘杏问:“怎么了?这张画皮不好用吗?”   据缘杏所知,这张画皮应该给谢小姐带来了许多益处。而缘杏自己也体会过了相貌美丑的差别,所以她逐渐认真觉得,换一张好看的脸,对谢小姐来说是有帮助的。   然而,谢茗对她摇了摇头。   谢小姐真诚地说:“不是,这张脸很好,非常好。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过这么顺遂的日子,所有人都喜欢我,男子的爱慕、女子的艳羡、小孩子的亲近,就连家中的嬷嬷,对我都比以前好了三分,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实在太幸福了。”   缘杏问:“那为什么,还要将它还我呢?”   谢小姐苦涩一笑:“因为这毕竟,不是我真正的长相。”   起初,谢小姐的确觉得这样很好。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期望的。   以前没有的东西,一下子都如愿来到了她身边。   在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看到她时,露出惊艳的表情。   在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只要在街上走上几步,被风不小心吹起帷帽,就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现在,在集市里,大家都愿意和她交谈,会送她额外的东西。   妹妹的朋友来府中玩时,妹妹向手帕交介绍她,可以那么骄傲地说她是她姐姐。   父母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最让谢茗意想不到的,是连吴王世子都对她一见倾心。他是何等显赫的人家!那可是皇亲国戚,世子殿下本人据说也是人品端方、才学出众,便是长安城中,都有不少名门闺秀对他芳心暗许。然而如今,那位世子居然私下里对父母说过非她不娶,每日想着法子,给她递书信、传礼物。   吴王世子见过多少才女美人,在过去,这是谢茗做梦都不敢梦的。   父母相信她自己有主意,明里暗里来打探她的人家,他们都告诉了她,让她自己挑人选。如果有必要的话,说还可以效仿宰相李林甫,将那些男子都叫到家里来,让她亲眼看着选。   谢茗感激父母的好意,她也的确沉浸在自己变美喜悦中,欢喜过一阵子。   不过,好景不长,这份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过了几个月,渐渐习惯起他人对自己的新态度,谢茗就开始不安了。   她开始纠结。   她知道,自己的内在并没有变,变化的不过是脸而已。   所以,他们喜欢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喜欢的是这张漂亮的皮相?   可是,这并不是她真实的样子。   一旦开始这样想,谢小姐就变得惶恐,而且其他人对她越好,她就越惶恐。   谢茗说:“他们所喜欢的,所想要善待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所戴的这张皮相上的,那个真正的美人。”   谢茗眼睫低垂,她的神情虽然失落,但还算平静,只是言语之中,夹杂着浅浅的酸涩。   她说:“我的确拥有这张脸,但他们爱的依然不是我,我不过是假装成她,假装自己也是一个美人,假装自己拥有她的东西罢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继续下去呢?我不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早早归还,也不算继续蒙骗他人。”   “可是……”   缘杏同样望着谢小姐手上的画皮,犹豫要不要收回。   她说:“可是,你如果没有这张画皮的话,生活可能就会恢复以前的样子了。而且你容貌变化的事,早已在钱塘县内传开,现在再变回去,处境或许会比过去还要糟糕。”   谢茗:“……”   缘杏说得对。   而且她说到了点子上。   实际上,谢小姐自己想到一切会恢复到从前,也感到畏惧。   她变美已是稀奇事,要是再丑回去,她原本那张脸,说不定就真会被人当作妖邪了。   看着谢小姐的态度,缘杏想了想,没有立刻在画皮的问题上做决定。   她考虑了一下,反而问道:“说起来,现在向谢小姐求亲的人络绎不绝,但谢小姐似乎……始终没有做出决定吧?”   谢茗怔了怔,回答:“是。”   缘杏说:“其实我粗略看过你的命书,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有心上人的。莫非你的心上人,没有来提亲吗?”   缘杏问得友善,但谢茗听到她竟知道这些,顿时面颊扑红。   她虽生得不好看,且饱读诗书、年少早熟,但毕竟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是有一些少女情怀的。   往昔她因为相貌,从不敢将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守口如瓶,连娘亲和妹妹都不曾告诉,害怕别人在心里笑她不自量力,也怕给心上人添堵。   除了她自己,神仙恐怕是世间,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了。   也亏缘杏看上去是个外表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一旦说穿了这件事,就让谢茗开了腔。   谢小姐其实,也是有倾诉欲望的。   她有些羞窘,道:“他没有来。”   谢小姐难为情说:“想不到天仙娘娘连这些都知道,实在……实在让娘娘见笑了。”   缘杏就像与寻常好友谈话一般,拉着谢小姐坐下来,与她交谈。   “有心上人,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缘杏说。   “就算是仙君神女,有时也难逃情网,即便……我也是如此。”   谢小姐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缘杏面颊微红。   不过眼下是谢小姐的事要紧,缘杏这样说,也是希望对方能亲近自己。   果不其然,缘杏能感觉到谢小姐更愿意说细节了。   缘杏问:“他不来,是不喜欢你如今的长相吗?”   “不……”谢小姐犹豫了一下,赧然道。   “我想,他应当是不知道。既不知道钱塘县这里的事,也忘了我这个人。其实……虽然说是我的心上人,但我只在多年前见过他一面,当时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对我,只怕早就没有半点印象。”   谢小姐停顿了一下,有些微伤感。   “他是金陵人,名为王昕,应该年长我两岁。他是我父亲好友之子,家中亦有官衔。年幼时,他曾到我家做客,在我家住过三个月,便是那个时候,我们相识。”   谢小姐如今都还记得,与这个人第一面相识。   她从小长得丑,因此朋友也少。小孩子的喜恶总是表露得很直白,因此谢茗时常会被暗地里排挤欺负,来家里做客的小孩,也少有人愿意与她玩。   可是那个少年不同。   那日。   大人让她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放风筝,一阵邪风刮来,她和好几个女孩的风筝都一起挂到了树上。   正巧来了几个小郎君,小时候男女之防不严,得知是女孩子的风筝挂上了树,便有两个男孩站出来,主动上树帮她们拿风筝。   其他女孩的风筝都拿下来了,但轮到她时,他们却懒得再帮她去摘,嬉嬉笑笑走了。   女孩子们都有了风筝,也巧笑着再去放了。   独留下谢茗一个人还在树下,望着树顶的风筝为难。   她决定自己爬上树去摘。   小丫鬟们着急地在树下劝她,可她也不知是想向谁证明什么,非要自己往上爬,结果爬到第一个树杈就摔了下来,跌了满身泥。   没有受伤,疼也不怎么疼,可不知为何,就觉得异常委屈。   谢茗红了眼眶,却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她哭,只会徒增他人厌恶,没有人会因此多怜她一分。   而这时,却听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别处传来:“嗯?你怎么了?”   他是客人家的孩子,谢茗记得。   不过,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   谢茗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脸,慌乱地低下头。   然而少年看了她一眼,虽然愣了一下,但态度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发觉她是因为风筝挂在树上,少年道:“原来就是一个风筝,哭什么,我帮你拿就是了。”   说着,他三两下上了树,摘了风筝跳下来,将风筝递回她手上。   当时,谢茗茫然地看着他的手,许久不敢接。   少年说:“别难过了,不就一个风筝?你放心放好了,如果又挂上去了,再叫我。”   说完,他随手对谢小姐挥了挥手,就回了客房。   谢茗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好长,却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以后,哪怕过了很多年,旁人提起男子,提起心慕之人,谢茗心里还是会时常想起这一幕。   与他而言,只是随口一眼、举手之劳罢了。   可是对谢小姐来说,那是蒙暗中唯一一缕清光,足以开启她的心扉,令她将这缕微光独自珍藏在心间,不知不觉……竟惦念到如今。 第九十二章   听完谢小姐的故事, 缘杏竟也感到十分惆怅。   她自己带着丑画皮外出过,所以清楚,世人对美人有耐心,很正常, 但是对长得不漂亮的人有耐心, 就要困难得多了。   对谢小姐来说, 因相貌对她轻蔑、嘲笑的人太多, 难得出现一个人,对她的长相没有嘲讽,没有轻视,甚至没有区别以待,在谢小姐心中, 定然印象深刻。   就像缘杏眼中的羽师兄那样。   那个少年对谢小姐而言, 定也是她多年来, 心中放不下的那抹晨光。   缘杏问:“既然如此,你有没有问过你父母,当年那个名叫王昕的少年, 如今身在何处?娶亲了没有?”   谢小姐腼腆地摇头。   “我不敢问。不过,偶尔旁敲侧击, 倒也不是没有, 有时听父母谈起时,记下过一些内容。”   谢小姐回忆着说:“当年我们父亲官职相当, 但后来, 他父亲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升得比我父亲要快,后来举家迁往了长安, 消息就少了。不过,王郎君他似乎志不在文墨,十来岁就主动去从了军,听说挣了不少军功,几个月前边关大胜,这才回来。”   缘杏耐心听着。   果然是心上人,谢小姐知道的,居然不少。   凡间消息闭塞,凡间女子想要打听到这么多外男的信息,可没那么容易。   也亏得她能憋得住自己一个人记着,这么多年一句话都不往外说。   但将这些都告诉缘杏,谢小姐的神情忽又黯淡下来,有些低落自嘲:“不过,清楚这些事,也没什么用吧。”   缘杏说:“你就不想让你爹娘帮你问问,能不能让你们二人结亲吗?”   谢小姐没想到仙子说起话来,如此直白,当即面红耳赤。   她道:“怎么会……他能够对我这样长相的人一视同仁,已经称得上人品高洁,但助人为乐归助人为乐,谈及婚娶,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当年愿意助我,我已经十分感激,又怎么能因此奢望,他愿意娶我呢?”   谢小姐在容貌上绊了太多的跟头,因此在婚事上,没有任何奢望,也不敢有幻想。   她垂眸道:“若是我家境好他许多,或许还有余地。但如今,他家胜我家远矣,他自己也有了军功,如今才十八岁,可谓青年才俊,多得是长安贵女可以婚配,他如何能看得上我呢?便是厚颜求我父母去问,想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缘杏急忙道:“你又没有什么不好,不要妄自菲薄!”   再说,谢小姐现在,已经是个美人了。   缘杏本来想用这句话来安慰她,但听了谢小姐刚刚那番话,缘杏也能猜到,谢小姐若是将来会成婚,她一定希望对方与她成亲,不是因为她的皮囊。故而,她即使喜欢那位王郎君,想用的也不是靠画皮的方式。   谢小姐感激地一笑,却道:“谢谢天仙娘娘,不过,道理我都明白,不必安慰我了。其实,我以前心里就想过许多,即便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样成亲,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这样,或许就要让爹娘失望了。   “我可以出家去当女冠,将来青灯古书了却一生,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见到仙子以后,就更加觉得如此。我可以写诗,写文章,教女子读书认字,天生我才,必有用得上的地方。说不定,将来参透了些什么,日后还能去天上当个小仙,便能再见到天仙娘娘了。”   谢小姐说得故作轻松。   然而缘杏却听得有些心疼。   缘杏道:“清修的确不是坏事,这如果是你真正的想法,我也会帮你。但你明明有心上人,并非是对红尘再无执念,何必因为相貌轻言放弃,委曲求全?   “你的长相并非是一种过错,你是很值得被喜欢的女孩子,不必这么自卑。有人取笑你,错的该是他们;日后与你成婚的人,他也不会是委屈求全,而是慧眼识珠,能够认得出你这样的明珠。”   缘杏考虑了一会儿,将画皮推回谢小姐手上。   她道:“这张画皮,你姑且留着,还是先戴着再说。我会再想想别的办法,等想到了,再来与你说。”   谢小姐听了缘杏的话,却是怔怔的,画皮被缘杏推回她手中,也全无反应。   十六年来,她从未听到过有人说她才是明珠。   哪怕是父母,也只是搂着她哭泣为难,自责自己没有给她一副天生的好相貌。   谢小姐忽然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想要的,其实并不是这张好看的皮相,只不过是想要自己的努力得到承认,想要这么一句赞许罢了。   “嗯。”   谢小姐眼眶微红,低低应了一声。   她道:“那我……等天仙娘娘回来。”   *   缘杏离开谢小姐的梦境,谢小姐继续入睡,而她回到公子羽身边。   等听缘杏大致说了梦中的事,公子羽沉吟,问:“师妹打算怎么做?”   缘杏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帮谢小姐实现心愿,不过凡人姻缘不是乱点鸳鸯谱,总不能因为她喜欢谢小姐,就不考虑另一个人的意愿,直接把他们牵在一起。   但两人相隔千里,多年未见,即使再见,谢小姐也未必还喜欢这个人了,着实是件难事。   缘杏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先去了解一下,那位王郎君。”   公子羽问:“师妹要怎么了解?”   缘杏说:“我想去翻王昕的命书。”   命书,是记载凡人生平的书册。   不过,不会记得事无巨细,只记录每个人生命中的大事件、配偶、性情等等。   根据每个人生命的轨迹不同,命书有厚有薄。有的人一生精彩,命书厚得如词典史书,有的人碌碌寡淡,只有一两页的记录敷衍了事。   以神仙来说,用命书了解一个人的情况,是最快、最简单明了的。   而且命书不会撒谎,无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绣花枕头草包芯,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然而,回到北天宫,当缘杏将她的想法提出来以后,师兄和水师弟却面露犹豫。   “我们收到的祈愿书是一个小灵兔祈愿谢小姐的,要调一个祈愿书上没有的人的命书,司命官那边恐怕很难搞定吧?”   师兄双手抱在脑后,随口说。   水师弟亦道:“我想磨一磨嘴皮,调还是可以调的。不过,我也觉得还是算了,我们调其他人的命书,司命官那边肯定又要走程序、找书册、等日子,我们这只是普通的小祈愿书,他们肯定不会优先帮我们找的。仙界的时间流速比凡间慢得多,倒是我们这里几天,凡间指不定就过了几年了,我们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个叫王昕的人,亲自看看快。谢小姐毕竟是凡间女孩,她的婚事,在凡间可蹉跎不起,一来二去,或许反而误了事。”   缘杏未尝没有这些顾虑,说出来是想与师兄弟们商量,看他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听师兄和水师弟都这么说,缘杏不禁黯然。   两人说得的确对。   仙官们执行天庭公务时,的确是可以调取命书的,但只能调取与自己负责的事情有关之人的命书。   比如以他们这封祈愿书的内容,他们能调取的,就只有小灵兔正心和谢小姐谢茗,如果要找王昕的命书,就要麻烦许多。   缘杏认真严谨,她总想着尽善尽美,如果能查一下命书,那当然是最好的。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放弃了。   缘杏叹了口气,正要和师兄师弟商量别的办法,道室外却传来叩门声,接着,柳叶走了进来。   “两位小郎君,杏姑娘。”   柳叶笑盈盈地打了招呼。   然后,他递上一本册子给缘杏,道:“这是北天君让我拿来的,说是姑娘和郎君们或许会用得上。”   缘杏“咦”了一声,将册子接过来看。   然而等看清这是什么,缘杏当即便按捺不住地惊呼了一声!   命书!   这正是她想要找的那个谢小姐心上人王昕的命书!   *   茶室内,北天君与公子羽面对面而坐,两人正在下棋。   “命书我给他们送过去了。”   北天君悠哉地落下一子。   他轻瞥一眼公子羽,说:“难为你,这般为师弟师妹费心。”   公子羽不知师父这话,是不是别有用意,难得的有些赧然。   想想也是,北天宫里的一举一动从来都瞒不过师父,他与师妹朝夕相处,对师妹动了心以后,几乎日日抚琴望月,看师妹的眼神也与过去不同。师父又不是从未尝过情爱的人,怎会看不出来他对师妹的心思?   不过,饶是如此,公子羽仍是从容道:“让师父见笑了。我想借用中央天庭之力,调区区一份命书总不困难,师弟师妹第一次下凡做事,我能帮得上忙,就悄悄助他们一回。”   北天君轻笑:“可以是可以。”   北天君生得美貌,这一笑,风情万种,且笑意之中,似乎还意味深长。   他道:“不过,你有时也不必这么内敛,什么事都暗地里帮忙。你师妹比你想象中要能耐,总是这般,小心有意想不到的人,赶在你前头。”   公子羽:“……?”   北天君话不说透,只笑盈盈的,美眸一眯,拾起一子,又“叩”地落在棋盘上。   *   另一边,缘杏顺利拿到了命书。   她虽有些诧异,师父竟会在这种地方忽然主动帮他们,但她看到命书已是惊喜,立即迫不及待地打开。   然后,一看之下,缘杏又吃了一惊。   这个王昕的人生倒是跌宕起伏,沉甸甸的一本命书,不可谓不厚。   而且,他一生戎马峥嵘,战功赫赫,日后会成一代名将,不仅生前加官进爵,死后也会青史留名。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一生未娶,是个孤命。   缘杏看完简略的命数介绍,又往后翻,细细看他自出生以来的经历。   这一看之下,缘杏又愣了。   王昕其人,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平步青云,按理来说应当算是家境优越。   不过,他年幼之时,生母早亡,父亲续弦。   王昕的父亲是典型一心仕途的大官,从不过问后宅之事,因为公事忙碌,与王昕这个亡妻之子关系也生疏,父子俩少有交流。   而王昕的继母待他极差,表面上事事周全、温柔体贴,像极了贤淑的好母亲,引得人人称颂,但实际上觉得王昕这个嫡长子太过碍她的路,私底下阴损招数不断,完全是在下死手。   父亲对他不耐,继母在家一手遮天,孤立无援的王昕可谓苟延残喘,数次死里逃生,长得十分艰难。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王昕对女子毫无信任,对所谓的婚姻关系也全无好感,觉得“夫妻”“父母”二词,实在虚伪可怖至极,因此自己对于成婚,亦十分抗拒。   故而他一有独立能力,根本不愿留在家中,亦不愿像长安大多数公子哥那样,谋个轻松的职位入仕,留在长安城中做个舒舒服服的文官或者侍卫,而是选择投军,离开繁华都城,去了荒蛮的疆场。   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   继母自然觉得他这样的计划正中下怀,最好他死在疆场上,有去无回。   父亲与他大吵一架,辱骂他忤逆长辈、不守孝道,可又拦不住他。   王昕几乎是与家中断绝了关系。   可是谁能想到,他数次征战,不仅没死,反而挣足了功勋,职至将军,声誉赫赫,名噪一时。   父母这时想起来要给他择一门好亲事了,长安城中的名门贵女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然而王昕与父母关系如此恶劣,对夫妻婚姻全是坏印象,厌恶所谓的“人不可不成家”,又不信任女子,自是不会听的。   他也不太愿意留在长安城中,一有战事就请命征战沙场,成了人人生畏的“凶面将军”,一生直到最后,也未有婚姻。   但是,任谁都料不到,这样一个不近女色的凶面神将,年少的时候,其实也是动过凡心的。   那时多年之前,少年之时。   他随父亲前往钱塘,借宿在父亲好友家里。   在那里,他见到了父亲好友的女儿,谢茗。   那段情感,说来,他人恐怕会觉得奇怪。   谢小姐容貌丑陋,人人都说她长得难看,王昕亲眼见过,的确如此。   不过,王昕总是独一个人来来往往,谢小姐也是,她没什么朋友。   每回他从她院子附近经过,总瞧见她在屋中看书。   她的书那么多,不局限于老书呆子给女子定的条条框框,从四书五经读到医书传记。   她对侍女很好,和谁说话都温声细气,平时亦关心弱者。不像他知道的很多千金小姐,看上去人比花娇,私底下却动辄打骂婢女。   日子一天天下来,王昕逐渐觉得,谢小姐其实是个挺娴静善良的性子。   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娴静善良,而是另一种……生于狂风而不折弯,遭受不平却仍不失本心,她对贫人病人怀有同情,不会因自己自身命运坎坷而愤世嫉俗,娴静中带着不屈,善良中含着坚韧,是那样百折不挠的娴静善良。   王昕惊诧于世间还能有这样的人。   与继母的貌如娇花、心如蛇蝎不同,谢小姐相貌如泥,心中却有灵犀。   如此一想,在他眼中,谢小姐那样常人无法接受的外貌,反而比大多数人漂亮多了。   那一日,他去帮她捡风筝,看到她的脸时愣了一下。   其实不是因为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外表,而是看到她在哭。   谢小姐的眼泪其实始终没有掉下来,但王昕知道,她在哭。   有些人的泪水,是没那么轻易落下来的,因为他们早早就知道,落泪只会让他人知道你的软肋,不会获得任何帮助和安慰。   那一刹那,王昕觉得心疼了。   在谢小姐这件事上,其实没有什么不计相貌的助人为乐。   他只不过是,蓄谋已久,早想着找到机会与她说话,而已。 第九十三章   话虽如此, 在命书中,王昕最后并未和谢小姐修成正果。   对她的好感起自年少,就像梦中一层薄薄的雨帘。   王昕那时自顾不暇,不曾对她明确表示过好感。后来他随父亲回到金陵, 再后来父亲青云直上, 又举家搬往长安, 便再没有谢小姐的消息。   他的父亲是何等有野心之人, 升官之后,就开始思衬为他婚配高官贵女,王昕自是不愿。   后来他自愿从军,奔赴沙场,在雪山大漠中九死一生, 亦再也顾不上这些风花雪月。   不知不觉, 岁月蹉跎。   早年与谢小姐相识的日子, 在王昕心中,已成了少年时代,一点久远而模糊的回忆。   两人相隔千里, 多年未见,随着时间的流逝, 当年那点朦胧的好感, 早已逐渐淡去。   王昕历经战场打磨,自不再是满腔天真的冲动少年, 不会为年少时那一点说不清的好感不计成本后果地赴汤蹈火。   两人时隔这么多年不曾联系, 幸许谢小姐早已婚配,如今不管不顾地再去找她, 莫名其妙向她提亲,也不现实。   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 王昕躺在荒草稀疏的大漠营帐外,看着漆黑夜布中碎碎明明的疏星,偶尔也会忽然忆起谢小姐坐在帘帐后垂首持卷的模样。   然后想,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么,是否已经找到一个同样看得到她好的人,是否已经与那个人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但想归想,次日还是甲胄加身、浴血沙场,手持冷刃与敌人生死相博时,便没有闲情再想情情爱爱。   最终博得一世英名,荣耀一生。少年时对谢小姐的那一点好感,那个他唯一喜欢过的女子,则成了收进匣里的珍珠,是他不曾对旁人说起过的,一丝淡淡的遗憾。   看完王昕的遭遇,缘杏唏嘘不已。   想不到谢小姐的这位心上人,原来实际上也是喜欢过谢小姐的。   甚至于,其实还是王昕爱慕谢小姐在前。   只是像这样因种种原因,两人无法互通心意,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谢小姐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开心吧。   王昕的命书,缘杏自己看完后,又给递给师兄师弟,三人传阅了一遍。   看完,十分震惊而又庆幸:“没想到这个王郎君,居然其实也喜欢谢小姐这么多年!而且他还是个大将军!幸亏杏妹妹坚持要了命书,像这种事情,他自己又从来不说,我们光是自己调查怎么能搞清楚?”   水师弟看了也怔怔的,说:“原来人间,也有这样的人,是我狭隘了。真是造化弄人……这么看来,如果他能和谢小姐重新见上一面,说不定就会有不错的结果。”但水师弟说着,又面露担忧:“不过,命书都说这个王昕将军要孤独一生了,我们只是小散仙,可以将他和谢小姐配在一起吗?”   缘杏道:“可以试试看的。”   命书是命运的一种轨迹,是在没有神仙干预的情况下结局。   大部分人的命书一生都不会有变化,但是,命书的内容是可以被改变的。   人是生灵,不是物品,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偏离既定的轨迹。   不仅仅是神仙有时候会决定出手干涉,有时候,当一个人有着强烈的意志和决心,自己也能使命书上的内容发生变化。   当然,有这样能力的人终究是极少数。   水师弟问:“那么,还是要入梦吗?”   师兄得知王昕是个将军以后,兴致高了很多,兴奋道:“入男子的梦,师妹不方便了吧?我觉得我可以,让我来!”   缘杏总觉得师兄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样子,总觉得他一入梦就会开始和王昕聊战事武斗聊得投机,把谢小姐的事忘了。   但是师兄难得这么积极,打击他也不好。   缘杏想了想,侧头问水师弟道:“师弟,到时候,你能和师兄一起去吗?”   “我?”   水师弟面露诧异,不过说实话,他也不放心师兄单独一个人去。   再说,师父是将任务交给他们三人的,又由羽师兄把关,可是到现在为止,好像事情大多是由杏师姐做的,这样下去,未免有浑水摸鱼之嫌。   水师弟微微红了脸,道:“既然师姐这样说……那好吧。”   水师弟顿了顿,又道:“我会看着师兄,不让他乱说话的。”   缘杏笑了:“那就有劳你了。”   *   王昕才回长安不久。   他自立了府邸,受了圣上的嘉奖,但是从命悬一线的战场回到繁华安全的长安,他还不太习惯。   战场上的日子很苦,黄沙满地,寸草不生,有时要过沙漠,爬雪峰,还要小心敌军埋伏,一不小心就是横尸十里,无异于刀口舔血。   但是,战场上都是爽快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大家有话直说,昨日吵架吵得脸红,第二天照样比肩作战、互相保护,没有那么多沟沟道道。   不像长安,高台楼阁,红帘彩灯。这里的人张口闭口宏图大义,却不过是沉浸在美酒欢歌中,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漠黄沙;说一句话要反复想三次,言外之意要带话外之音;朱门贵子已经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却还想着贵上加贵,连在家里发现一只白老鼠,都要劳动全家翻个底朝天,说要“将稀奇瑞鼠进献给陛下”。   他自己也是不少烦心事。   昨日在朝堂上见到了父亲,几年没见,他又体胖了不少,脸上的官威也更厉害了。   陛下犒赏胜军,其中以他功劳最大。   于是,父亲对他忽然热络起来,话里话外要他回家吃饭,逢人就不忘说一说两人的父子关系,一边试探着能不能借他的军功让自己也凭“教子有方”再升一把,一边给他介绍城中贵女,无一不是对门第有利。   而继母面目奇异,皮笑肉不笑,隔着两层脸皮也能看得出她的僵硬。等不冷不热地说完彼此都难受的寒暄,她却忽然想和他亲近一般,开始给她介绍自己妹妹的女儿,说表兄妹亲上加亲,可不是一桩美事。   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再看这长安的繁盛浮华,只觉得浮夸虚伪。   王昕不喜欢这样的氛围,才回长安几日,反而想回大漠。   纵马黄沙地,独看落日圆。   便是没有珍馐暖枕,也好过看一张张假面孔。   然而,这一夜,他入睡之后,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来了一个少年,手上提着一只貂似的动物,腰间别着针包和葫芦,打扮像是行医人。   那少年娃娃脸,圆眼,模样稚气未脱,顶多不过十四五岁。   他走过来,对王昕拱手行了一礼,道:“将军。”   王昕意识到是梦,他虽然年轻,但见过的世面不少,已经十分沉稳。   他指了指少年手中似貂非貂的动物,问:“这是什么?”   少年回答:“这是我师兄。他来的路上太吵,人又比较傻,我就随手把他药晕了,毕竟师姐难得有事希望我做,可不能辜负师姐的期待,耽误了事。不用担心,他过一刻钟就会醒的,到时候将军要是不嫌麻烦,可以陪他聊聊。”   王昕:“……?”   王昕皱起眉头。   还不等他弄明白因果,那少年已经又开了口,直切正题地问:“请问将军,还记得钱塘县县令之女,谢茗谢小姐吗?”   王昕一惊。   他没想到会在梦中骤然听到谢小姐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谢小姐,世间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曾对一个女子动过那样的心思。   王昕戒备地问:“你为何会对我说起谢小姐?”   少年道:“长话短说。谢小姐如今遇上了大麻烦,普天之下,兴许只有将军你能够帮她一二。不过想不想再见谢小姐、帮不帮她,就看将军自己了。”   王昕一愣,问:“谢小姐她……还未定亲吗?”   “还没有呢。”   “她遇上的,是什么样的麻烦?”   “不好说,不过谢小姐自己还未必知晓。将军若是不想念谢小姐,不去也无妨。”   王昕听到少年口中说出“想念”二字,微微有些晃神。   他扪心自问,自己想念那个女孩吗?   毫无疑问,自是想的。   当初对她产生好感的时候,就已经不觉得她的相貌有异。如今驰骋沙场多年,历经血海风霜,看多了人前人后两张面孔的虚伪,愈发觉得谢小姐的性情可贵,也愈发不在意皮相了。   有时候寒夜坐在火堆前,与战士们没上没下、喝酒言谈,听他们谈起家乡的妻子,谈起未来向往的女子,他总想起谢小姐的样子。   他并未有过婚姻的期望,这对他来说也只是生活中很小的部分,可是终会念及,每回想起,都总是她。   少年看着王昕思索的神色,又道:“反正事情我已经告诉将军了。反正最近战事平稳,将军住在长安也算安稳,过段时间,我师姐会安排,让凡间的皇帝安排个到钱塘县转一圈的轻松公务给你,你接也罢,不接也罢,或者接了只去转一圈,不见谢小姐也罢,我话已经带到了。”   说完,少年将那只貂放到地上,说:“我师兄就先留给你了,他好像很想和你聊天,我要是直接把他带走,等回了天宫,他大约是要生气的。对了,师兄他不是貂,是风行兽。”   “……?”   王昕又顿了一下。   却见那少年说完,果然转身就走了。   而且听他话中之言,他们竟都是仙人,还有他话中两次提起的师姐,好像也颇了不得。   王昕本人并不太信鬼神,但此时竟也不由得怔了。   他看看那少年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风行兽”,一时有些茫然。 第九十四章   数月后。   钱塘县。   年关未到, 由于一段突然的消息,县中依然骚动起来。   “听说圣上从长安派来的,就是那个平定边关的将军!”   “少年英豪,武功盖世!”   “厉害啊!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忽然到我们钱塘县来?”   “管他的, 反正交好就是了。得现在就想办法通通门路, 看看有没有办法与他结识。”   有野心的男子们骚动异常, 连带着女子间也有所风闻。   那位将军着实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这年头文官安稳、地位高, 武官凶险,但不得不,要说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唯有武官有可能。   书生们寒窗苦读十载、二十载,三四十岁, 能谋到八/九品的一官半职, 已是祖上冒青烟。而王昕带着一匹马、一张弓, 在沙场生死博弈数年,虽是九死一生,一回来就越过了无数寒窗之人, 放眼望去,同等官衔之人, 唯有他一人是年轻面孔, 十分唬人。   再者,王昕也并非鲁莽武夫。   他是书香门第出身, 才学不一定比得过那些年少有名的才子, 但也强过绝大多数人许多,绝非目不识丁之辈。   且外人虽不知他家中真实情况, 但打听打听,也能知道他已离家自立门户, 将来若是娶妻,妻子顶多来回走动一下,不需要日日夜夜侍奉公婆,自是比寻常轻松。   如此种种,让许多家中有女儿云英未嫁的家长心思都活络起来,想试试能不能探问一二。   家中父母兄弟都如此态度,女孩儿们有所觉察,虽然从未见过那位将军,但多少也会觉得心迷神往,私底下偷偷议论一二。   “听说那位将军,身长八尺,很是高呢。”   “听说他在沙场,能以一挡五,是少年英豪。”   “听说他不仅屡历战功,年少时也能读书作文,称得上文武双全,一代儒将。”   少女们热衷于谈论,但到底都有些羞怯,大多都是怀春的夸赞,没有人很直白地聊露骨婚配。   谢茗时常会被邀请参加女子茶会诗会,这里听几句,那里听几句,也得知了那个名叫王昕的将军近期回到钱塘县来。   到时他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会拜会钱塘县令。   谢茗听得心里砰砰直跳。   王昕。   是她想的那个王昕吗?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回来?   其实不必怀疑,从父母接到的信件、近日的态度,还有偶尔对她说起的事来看,过来的那位王昕将军,就是曾在她家借住过的少年王昕。   谢茗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再见到那位梦中仙子了。上次见面时,她对仙子讲过自己年少暗恋的故事,没想到过了这么些日子,王郎君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是巧合?还是……?   谢茗内心七上八下,正当她胡思乱想时,这日睡下,她竟真的又梦见了那位天仙娘娘。   缘杏再度入了谢小姐的梦,对她说道:“王将军最近就会到钱塘县了,我师弟跟他说过一些你的事……当然没有直接说你爱慕过他的事,但王将军决定来钱塘县,的确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什――”   “对了,我们翻看了王将军的命书,王将军过去其实也是喜欢你的。虽然他不是那种将情爱放在第一位的男子,因此算不得情根深种,但他直到现在也对你有好感,所以你不需要担心。”   “?!”   还没等谢小姐从王昕将军是为她而来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缘杏就轻易地抛出了更重磅的信息,完全将谢小姐砸懵了。   谢小姐满脸迷茫,但面色却像是太阳将要升起的天空,逐渐从肚白,慢慢翻成赤红。   她不可置信道:“王郎君他……喜欢,喜欢我?”   缘杏说:“是啊。”   谢小姐抚上自己的面颊:“可是,我的长相……”   “世界上总还是有几个人,看重你的品性人格,更甚于美貌。”   缘杏的话,让谢小姐心中渐渐生出希望来。但长久以来受到的挫折,养成了她谦逊谨慎的性格,即使有了希望,也不敢抱得太大。   缘杏问:“我想他可能会找你单独聊聊的,你们有合适的见面机会吗?”   “一个月后上元节,会放灯,有夜市,男男女女都会出游,到时候简单聊上几句,应该也无伤大雅。”   谢小姐说。   但话一说完,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太急切了,面色愈发发红。   缘杏得知有合适交谈的时候,就安心了,笑说:“那我先回去了,你若是有事,再找我。”   “等等!”   谢小姐情不自禁地喊住她。   但唤住缘杏后,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思绪万千,最终,谢小姐躬身行了一礼,道:“谢谢天仙娘娘……万分感谢。”   *   几日后,王昕果然抵达了钱塘县。   说实话,他不太信奉鬼神。   那天做梦梦到那个奇怪的少年,他醒来后,将信将疑,觉得不过是一场怪梦。   然而,几日后,天子竟真的寻了个十分奇特的由头,派他来钱塘县一趟。   事情并不算是大事,考虑到王昕目前刚从边关回来,这一桩差事,轻松得像是游山玩水。   王昕当时惊诧,犹豫一番后,接了下来。   不可否认,他其实也对故地重游,还有久别未见的谢小姐,心中有所期盼。   而一到钱塘县,他就隐隐察觉了异样。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谢县令千金谢茗小姐的美貌,说她貌赛天仙,才学出众,又心怀天下、善良大方,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才学出众、天性善良也就罢了,貌赛天仙……?   回想起他所了解的谢小姐,王昕对这一评价多少有些迟疑。   不过,谢小姐在钱塘县风头正盛,那些关于她美貌的故事亦流传甚广,王昕没多久就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谢小姐直到一年前都还是个人人取笑的丑女,但有一日,她忽然就长开了、变漂亮了,成了钱塘县公子少爷人人钦慕追求的美人。   忽然间,所有人都以追求谢小姐为傲,其中风头最劲的,甚至还有吴王世子这样的皇亲国戚。   王昕得知事情经过,先是诧异,继而又有些匪夷所思。   说实话,他对谢小姐的印象已经朦胧,他并不是将谈情说爱放在第一位的人,只是想起谢小姐,隐约还记得一些年少轻狂时的怦然心动罢了。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谢小姐为人才学的内在光点,绝非皮囊可以囊括,而这些追求她的人,却无一不是因为她如今的长相。   隐隐地,王昕有些明白了,那日梦中,那个少年说谢小姐陷入麻烦,是什么意思。   王昕也在钱塘县住过数月,当年也与钱塘县中这些谢小姐的追求者有来往。   男子和女子的圈子不同,有些事情,他作为与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子清楚,谢小姐这样生长在闺中的女孩子,却未必知道。   那些个为人津津乐道的才子少爷,不少人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王昕只在来的路上听了几个,就觉得谢小姐面前一排排的全是坑,她只要稍不小心,就会堕入万丈深渊,旁人还看不出来,说不定还会觉得她是得了一份好姻缘。   王昕听到谁都觉得不好。   这个人风流多情,不会多么真心对谢小姐;那个人草包,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但做起事来毫无主见。   等将所有人都挑了一遍,听一个皱一次眉头,王昕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人在世间,谁能没有一二缺点?又不是他替谢小姐择夫,他为何挑得比她本人还细致?   王昕这才察觉,他其实觉得很不舒服。   他不喜欢看到其他人追求她。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坐在垂帘边读书的女子身影。   她算不上多么好看,但却也是他长久留在心间的珍宝。其他人不过是看她如今被拂去了尘埃,冲着她的外表就想将她收入自己匣中,变成一个摆在墙上摆设的装饰品,根本没有看出明珠真正的贵重所在。   王昕想着谢小姐的身影,只觉得谁都配不上她。   一边听着传闻,王昕一边抵达了杭州城。   他预先定下的落脚地,便是钱塘县令的府邸。   他与谢县令多年之前就有见过面,那时他寄宿在县令家中,说起来,谢县令也是他敬重的长辈。   果然,谢县令一见他长得这么大,又年少有为,十分欣慰,拍着他的背赞许了许多话。而谢县令看起来老了,两鬓已有了白发,脸上细纹也比几年前密了不少。   不过,王昕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自觉地左顾右盼,想要寻找那个他多年来,常常在黄沙雪山上想起的身影。   但想想也清楚,虽说现下男女大防不严,但谢小姐毕竟出生书香门第,如今已是窈窕少女,正在议亲的年纪,自不会再随随便便过来见外客。   王昕既觉失落,又感惆怅。   但他回客房休息,经过花园的时候,正看到有个女子身影,正带着侍女在园中赏花。   猝不及防,两人迎上了目光。   王昕忽然有些恍惚,宛如梦回好几年前,两人还是孩童之时。   谢小姐的相貌差别果然很大,不过,王昕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有一些人凭相貌认人,但也有一些人不是。   即使时光流逝,人的长相发生了变化,但总归有一些内在的核心,是不变的。   无论是由美变丑,还是丑变美,都是一样。   在王昕看来,谢小姐与多年之前,并没有多少区别。   而这时,谢小姐似乎也看到了他。   王昕不知道谢茗认出他来没有,但她慌乱地移开了目光,用团扇遮挡面容,步摇摇曳,她动作虽快,但还不及王昕多年征战练就的鹰眼。   他没有错过她错首之时,面颊那一晃而过的微红。   *   缘杏留在天上偷偷观察了他们一阵。   谢小姐和王将军本来就互有好感,现在久别重逢,又住在同一个宅邸中,进展起来自是快的。   他们有时候会在花园里碰见,无伤大雅地聊上几句。   谢小姐会问问他边关的见闻,王将军也接的上她的诗词歌赋。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   偶尔也会一起走一走,互赠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   暧昧的张力逐渐明显,彼此已有些心照不宣。   缘杏见他们进展顺利,也就回北天宫修炼了两天,等她再见到谢小姐时,谢小姐看上去红光满面、春意融融,含着情窦初开的娇羞。   她如今这副面容俏丽,带上些许春容,更显温柔。   缘杏问:“你们感觉顺利吗?”   谢小姐十分难为情,但还是羞涩地点点头。   她对缘杏道:“我娘偷偷跟我说,王郎对父亲和兄长说过,有提亲之意了。”   王昕条件不坏,这段时间看下来,也能瞧得出他身上颇有些军士的坦荡正直,人品端方,说起来还算与谢茗青梅竹马,谢县令和夫人,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谢小姐的哥哥对王昕尤其喜欢,已经在称兄道弟了。   不过,眼下这些事,都还未张扬。   谢小姐看上去十分紧张,她说:“马上就是上元节,我已经与王郎君说好,灯会上碰面,应该可以好好说上几句话。”   原来两人已经约好了。   缘杏笑道:“那就好。”   但谢小姐不安说:“可是,我还戴着这张画皮脸,我知道王郎君他以前不是没有见过我的样子,但……”   缘杏看过王昕的命书,对这件事十分笃定,但谢小姐没有看过,只是听缘杏说过。   她对自己相貌的自卑根深蒂固,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难免恐惧。   缘杏看着谢小姐眉间淡淡的愁绪,能够理解她的担忧。   她抱了抱谢小姐,对她道:“没关系的,王将军的人品很好。他从以前就爱慕你,自不会为你的相貌所扰。”   听到缘杏的话,谢小姐眉间的忧愁稍稍散了些。   “谢谢天仙娘娘。”   谢小姐恭敬地行了一礼,像是定了心神,有了决断。   她想了想,又邀请道:“上元节那天,钱塘县的灯会定会漂亮,天仙娘娘若是乐意,不妨也带上心上人,一起来转转。”   “诶?”   听谢小姐忽然提到自己,缘杏懵住了。   谢小姐似乎也不好意思得很,她好心道:“天仙娘娘之前不是提过,您也有一位心上人?上元节是难得可以男女同欢的节日,所以我想……”   谢小姐说着说着说不下去,赧然道:“不过凡间之景想来比不上仙界,天仙娘娘有仙界美景盛节可观,想来不在意我们凡间这样的场景,是我想当然了。”   “不,不会。”   缘杏回过神来,连忙道。   她笑道:“我很想看灯,我……会来看的。”   缘杏因为身体弱,从小到大没什么玩的机会,谢小姐这回,还是她一次下凡,一听谢小姐说上元节放灯,她当即就来了兴致。   不过,师兄……   若是邀请师兄,他会愿意来吗?   缘杏光是一想,便惴惴不安。 第九十五章   而谢小姐见缘杏接受了她的邀请, 看起来很高兴。   “那到时候在灯会上,是不是就能见到天仙娘娘的真身了?啊……不过就算娘娘去了,凡人可能也瞧不见吧。”   谢小姐说着,略感遗憾。   缘杏回过神, 则安慰她:“若是有缘, 会碰见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谢小姐释然, 轻轻应了一声, 笑道:“嗯。”   *   等回到北天宫,缘杏走到师兄居住的玉树阁外,久久踌躇不前。   缘杏想要和师兄一起去看灯会,但是想到要邀请对方,她有几分情怯。   师兄经常外出游历, 见多识广, 会像她一样, 对凡间的灯会有兴趣吗?   师兄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而且,若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缘杏忐忑地拖着尾巴团团转。   尤其是,画出来的羽师兄告诉她, 他也喜欢她以后,缘杏望着羽师兄的眼神, 愈发与以前不同。   既心痒难耐, 又赧然不安。   *   适时,公子羽正在房中抚琴。   他的琴声心神不宁。   他原本借太子的身份, 替杏师妹拿来了王昕的命书, 本应是好事一桩。看着师妹这两天因为王昕和谢小姐两情相悦而高兴、为了谢小姐的事凡间天宫两边转的欢喜模样,公子羽本来应当是很欣悦的。   然而师父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忽然打乱了公子羽的思绪。   “――你师妹比你想象中要能耐,总是这般, 小心有意想不到的人,赶在你前头。”   师父这是何意?   师父想来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师父在知道他对师妹的心意以后,还说了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人会赶在他前头?   公子羽揣摩这句话中的含义,已经揣摩了好几天。然而无论他怎么分析,都觉得师父的意思恐怕是有人像他一样喜欢师妹,而且已经捷足先登,不是已经获得师妹的芳心,就是已经表示了对师妹的好感。   公子羽突然无比难受起来。   他无法对师妹表白心意,一来是他天庭太子的身份还没有让师妹知道,怕这一重身份给师妹带来麻烦;二来也是因为师妹之前看起来情窦未开,对男女情爱还懵懵懂懂的,也不用那么着急,守在她身边,期待两人未来能够互相喜欢就好。   然而,若是已经有其他人捷足先登,或者师妹喜欢上了其他人,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就算是公子羽,也无法再保持云淡风轻。   他很在意,非常在意。   他很想知道师父这么说到底是什么用意,那个意想不到的人到底是谁?还有,师妹到底是不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她喜欢的人是谁?   是水师弟?   他对缘杏的倾慕崇敬一向明显,甚至有些超越了师姐师弟的范畴,有了隐隐约约爱慕的感觉,如果他向缘杏表白,公子羽不会奇怪。   不过,缘杏一直以来应该只将水师弟当作是纤细柔弱、需要照顾的小师弟,难不成是他判断失误,缘杏的想法什么时候已经发生了变化?   还是说,不是水师弟,而是西天境那个叫乌熠的黑蛟又从小仙境里跑出来了?   可是西天境到北天境千里迢迢,没有北天君的白鹿神车,要来可没有那么容易,乌熠应当混不进北天宫。   再者,缘杏在小仙境里就已经拒绝过他,应当不至于再有变故。   难道,还有他不知道、没有注意到的人?   公子羽太过烦躁,连手中的琴音都带上了一丝大珠小珠砸落玉盘的纷乱。   他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男性,都当作假想敌猜了一遍,可是还是想不透,究竟是谁能在他没发觉的地方接近缘杏。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屋外传来轻轻的三下敲门声。   公子羽想得焦虑,语气不知不觉带上了丁点细微的急躁,问:“谁?”   屋外的人愣了愣,这才细细地开口:“师兄……”   一听是缘杏的声音,公子羽手间一顿,停下手中的琴音,袖一拂,开了门。   他站起身来。   只见门外的师妹,一双雪白的狐耳耷拉在发间,九条蓬松的雪尾不安地垂在身后微摆,她垂着头,眼神朦胧,面颊微红,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来找他,眼神难以与他对视。   公子羽方才还在焦虑,此时看见矮自己一个头的杏师妹,心境语调又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公子羽问:“师妹为何来找我?”   “谢小姐已经与王将军两情相悦了,两人大约还有话想说,已经约好了上元节见面。”   缘杏在师兄面前踮了踮脚,一边轻轻地说,一边红了脸。   她问:“到时候我会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师兄和水师弟应该也会同往……到时,我还想看看人间的灯会,师兄愿意陪我逛逛吗?”   公子羽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杏师妹还没怎么去过凡间,对凡间的节日好奇,想要玩一会儿,但是又觉得自己一个人有点不安,所以来寻自己这个游历经验比较丰富的大师兄。   公子羽淡淡一笑,道:“当然可以。”   陪师妹游玩,他自然是乐意的。   缘杏的杏眸登时明亮起来,喜形于色。   她欢喜道:“那就好,等凡间上元节的日子到了,我再来找师兄!”   缘杏的尾巴翘了起来,左右摇了摇,说着就要走了。   “师妹,留步!”   就在这时,公子羽出乎意料地叫住了她。   “嗯?”   缘杏回头。   却见有一瞬间,羽师兄脸上划过复杂的神色。   他问:“师妹,你最近与水师弟……关系特别好吗?”   缘杏摇摇头:“没有呀,和以前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不过,师弟最近总让人觉得心不在焉的。”   “那……之前小仙境的乌熠,有没有来找过你?”   “也没有。他来北天境了吗?”   “……难不成是师弟?师弟有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师兄昨日跟我说,他那天被水师弟丢在王将军梦里了,不过和王将军相谈甚欢,说他虽然是凡人,但见识能力都不同凡响。师兄想知道这个?”   “……那倒不是。”   缘杏看着羽师兄眼眸渐沉,好像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面露凝思。   缘杏不由问:“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呀?”   公子羽略一沉思,说:“师父几日前,突然和我说,或许有男子对师妹说了些什么,让我多加注意。”   “……!!!”   公子羽想不通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缘杏却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立即就想起了那天夜里,她画出来的那个羽师兄!   师父!师父果然对北天宫里所有的事都知道!   缘杏头皮发麻,头脑顿时一团乱麻――   可是师父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当着羽师兄的面说出来?!   难道是师父看出了她喜欢羽师兄,所以提醒师兄不要对她太亲近、让她进一步误会?   还是说,画中师兄的话是真的,师兄真的有可能喜欢她,所以师父才有意提点一二?   好几种想法在缘杏的头脑中来回波折,让她愈发混乱。   她呆望着公子羽的脸,想从师兄脸上找到一点答案的蛛丝马迹,奈何师兄的眼神实在太坦荡,缘杏根本判断不出最大的可能性。   于是缘杏控制不住地窘迫起来。   原本她来邀请羽师兄只是有些害羞,现在整张脸却是从额头红到了脖子,就连狐耳里面都透出了赤红,让她不得不将狐耳折下掩饰。   缘杏慌乱道:“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什么要紧的事,师父想来只是随口一说,师兄你不用在意的!”   话完,她竟是落荒而逃:“师兄,那我先回去了,等灯会那时,再来找你。”   缘杏夹着尾巴跑了。   杏师妹这样的反应,让公子羽眉头愈发锁紧。   他原本只是将信将疑,而师妹的态度,竟是坐实了这一番猜测。   难道真的有男子……已经对师妹表明了心意?   想到师妹逃走时双颊绯红的模样,公子羽忽然坐立难安。   心中就像有火烧灼,烧得难受,却又难以熄灭。   琢音亦在一旁煽风点火,它自己抖动琴弦拨了几个音,担心道:“杏杏不会真喜欢上别人了吧?”   公子羽薄唇抿紧,未言,抵在桌案上的手指,却绷得颇紧。   *   另一边,缘杏从羽师兄那里逃走,就变成小白狐飞到床上,裹住被子一连猛打十个滚。   等滚完,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关系的,羽师兄听上去不知道她画出了他的事,而且师父的话还很含糊,羽师兄肯定还弄不清楚情况!   再说,羽师兄只以为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而不是她喜欢羽师兄,这么说来,她这里还有主动权,没问题!   缘杏想着想着逐渐平复下来。   可是这么一想,缘杏又突然觉得遗憾。   若是师兄知道自己喜欢他了倒也好,那她刚刚就能知道答案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像现在这样悬着,总让人觉得轻飘飘的。   不过,即使如此,缘杏心跳还是很快,这种激动,连又到了谢小姐面前,都没能完全平复下来。   谢小姐看到缘杏通红的脸色,惊讶道:“仙子娘娘,你今日怎么了?”   缘杏不好意思地抬手理了下鬓边碎发,说:“没什么……我今日是为了你的事来的。明日就是上元节了,你觉得紧张吗?”   “……嗯。”   谢小姐低低地应了一声,腼腆而忐忑地低下头。   但她道:“不过我自己已经有了打算,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够接受。这段日子,麻烦仙子娘娘为我费心了。”   说罢,谢茗欠身,端正行了一礼。   看着谢小姐端庄的仪态,缘杏渐渐逼迫暂时平复下了因为师兄而跌宕的心情。   她受了谢小姐这一礼,又将她扶起来。   缘杏道:“我也该谢你……这段日子,我亦从你身上学到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   *   凡间次日,上元佳节。   谢小姐由侍女们装点了装扮容貌。   等点了妆,冬儿看着镜中的谢茗,不由感慨道:“小姐,你现在真美,就连天仙都没你好看呢!”   谢小姐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   不久,春儿和冬儿挑了盏精致的兔子灯,递到谢小姐手上,然后两人自己也一人提了一盏小灯,欢腾地随小姐上了街。   街市上车水马龙,彩灯结连。   这是难得的开放夜市、允许男男女女都上街欢度的日子,才刚到黄昏,灯笼初一亮起,杭城街上竟已堵得水泄不通。   西湖上画舫起航,种种形态的彩灯灯火从湖边一直蔓延到船心,水中火影摇曳,岸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谢小姐坐车到了集市,她用帷帽遮着相貌,但即使如此,仍能感觉得到,她的车一停下来,就有许多早早等候在此的青年直直朝她望来。   上元是所有人节日,但谢小姐能觉察到,这些人都是为她而来。   不久,一个别家的侍女带着几个小厮,拖着一整车的彩灯过来,对谢小姐的侍女春儿道:“这是我家公子买下来赠给谢小姐的,谢小姐可以随便挑选。我家公子就在那边的轿子里,谢小姐若是不介意,公子希望能与小姐一道观一会儿灯。”   谢小姐朝那边望了一眼,认出那是追求她的豪富人家之一,那小公子生得英俊,人也风趣幽默,家中又富裕,因此颇为自信。   然而谢小姐摆摆手,道:“退回去吧,我只要一盏灯就够了。若是那位公子留下这么多灯无用,可以分发给夜市上想要灯却买不起的孩子。”   *   送走这一人,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小厮捧着绢纸过来,道:“这是我家公子为谢小姐写的诗。我家公子仰慕谢小姐才名已久,想要邀请谢小姐一道过去,赏灯作诗,探讨文理,不知小姐可有兴趣?”   谢小姐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是钱塘一代有名的才子,恃才傲物,是极少发出邀请的。   谢小姐以前也读过他的诗词,觉得写得极好,的确有几分才华。   不过,她的才能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变化,而在她相貌变化之前,对方可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于是谢小姐又摇了摇头,礼貌道:“将诗退回去吧,我今夜不想作诗。”   *   又打发走一人。   那才子的小厮还没有离开多久,紧接着,就又有人接上来了。   这回来的人,一看就比之前来的人都要矜贵了许多。明明派来的人也是侍女,衣着打扮却是十足的小姐派头,礼仪亦远远胜过他人,还端着架子。   那侍女浅浅欠身一礼,道:“谢小姐,世子殿下说,那么多人骚扰您,您定觉得吵了。他已经将闲杂人等都赶走了,这样您又可以安静地赏灯。”   谢小姐顿了顿,不卑不亢地说:“替我谢过世子殿下好意。”   “不必客气。”   说完,侍女又抬手往西湖上一指。   “世子殿下买下了今日最大的画舫,说小姐若是有兴致,可以上船一观。钱塘县中许多小姐都受邀观船了,王妃也在船上,谢小姐不必拘谨。”   然而谢茗说:“多谢世子殿下美意,我不想上船,在岸边看看就好。”   这个回答,就连那王府的侍女都愣了一下。   她意外地瞥了帷帽底的谢小姐一眼,似是想不通她为何连吴王世子都拒绝,但还是纤纤一欠,转身离开。   *   这下,总算是将所有无关人士都打发走了。   谢小姐松了口气,领着侍女往前走。   她沿着西湖边,不紧不慢地一边赏灯,一边前进。   刚过断桥,才走了几步,阑珊灯火中,谢小姐就瞧见,又一青年男子笔直而立。   坦白来说,王昕也不算是个惊艳的俊美男子。   他比谢小姐原本的长相要好看,但比起许多风神秀逸的读书人,还是差了一些。   不过,他长得很高,长久以来的沙场生活在他眉峰间留下了一抹锐气,这让他看上去比一般男子要凶,像是一匹孤峰上的狼。   他朝谢小姐望过来。   他在等她。 第九十六章   谢茗顿了顿, 转头对春儿冬儿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过去跟王将军说几句话。”   两个侍女早瞧得出小姐对王将军的不同,更何况上元佳节,男女来往大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笑着称好, 主动退了两步, 离到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让谢小姐走上前去。   谢小姐是江南女孩, 个子不高,站在王昕面前,显得有些娇小。   两人在灯火中对视一眼,彼此礼貌地寒暄了几句。   等寒暄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心照不宣, 竟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 王昕一顿, 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知你是否已经从伯父伯母那里听说了,我已经和他们提过……我想娶你。”   王昕在军中待了太久,已经不习惯拐弯抹角, 说得十分直白。   在夜间彩灯的映照下,谢小姐娇柔的面容带着芙蕖初开的粉色。   她缓缓点了点头, 道:“我听说了。”   谢小姐这四个字, 说得端正而婉然,像是将开未开的茉莉, 秀雅矜持, 又带着一丝丝含有暗香的娇羞。   王昕自觉这些年刀山火海,寻常小事, 已经不会再令他心中惊起波澜。然而此刻,从谢小姐口中听到这句话, 他竟又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般地流动,紧张地额间冒出了汗珠。   然而,谢小姐长久停顿了一下,说:“王郎,其实,我也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是什么?”   王昕问。   这段日子,他其实早觉察到她在某些事情上欲言又止,好像有难言的苦衷。   谢小姐的神情数度变幻,然后揭开了自己帷帽的纱幔。   她如今的面容,清丽端雅,如芙蕖出水。谢小姐今日染了两分妆色,在节庆彩灯的映照下,更显娇柔。   便是这副面容,将钱塘县的才子贵人,迷得神魂颠倒。   便是王昕见了,亦有些动容。   然而谢小姐神情却有淡淡的愁,她缓了缓,开口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好看的相貌,长大以后没有张开,也没有其他人说的女大十八变……真实的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是个长相一无可取之处的无盐女。”   说着,谢小姐低下头,借着帷帽和宽袖的遮掩,取下了敷在脸上的画皮。   等她再抬起头,露出的,已经是她的本来面貌。   眯缝眼,朝天鼻,腊肠唇。   整张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赞赏之处,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尽管谢小姐出门前就早已下定决心,要将真实的自己告诉他,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头颅有千斤重,要抬起来无比困难。   但谢小姐还是艰难地昂首挺胸。   她的声音隐约发颤。   谢小姐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之前那张脸,是一位天仙娘娘给的。她说得知了我的事,愿意帮我想办法,所以才用画画出了那张脸……”   王昕看到谢小姐的举动和面容,的确惊诧了一瞬。   毕竟任谁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忽然低头把自己的脸皮揭下来,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面皮,都会吓一跳。   不过,王昕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有先前见过两个小神仙的梦在前,他并未表现得太失态。   他耐心地听谢小姐讲完关于画皮的全部经过,然后捧住了谢小姐的脸。   “原来是这样。”   他说。   他凝视着谢小姐的脸,从她的眼睛里,王昕能够读到她使劲维持的坚强之下,仍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脆弱。   于是王昕浅浅地笑了。   他的面容被边关的风雪打磨得粗糙,但这种硬朗的长相,露出柔情一面,便有些别样的动人。   他说:“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更可爱,你即使不戴画皮,也很漂亮。”   谢小姐的面颊滚烫。   王昕的举动,其实寻常来说,已经有些逾矩了,但是谢茗现在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鼓励,因此她没有躲开。   谢茗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王昕说:“这并不是安慰。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好,这样更真实。再者,你对我来说最特别的地方,并不是长相。我见过非常多美人,可是唯有你这样的,独一无二。”   说到此处,他笑了起来,他本是刀锋似的眼神,如此一笑,忽然柔软起来。   他说:“我很喜欢。”   “……!”   这样的话,已经完全是表白。   他说的话,他的想法,他看着她的眼神。   这些都是谢茗过去想要得到,却从来不敢奢望的。   谢茗微微红了眼眶。   她低下头,说:“谢谢。”   西湖远处,烟火升起,一下子照明了半边天色,火光霓霓。   周遭传来玩闹的人群欢呼的声音,大家都在看烟花,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边。   两人心都有些醉了,相视而笑。   *   谢小姐与王将军交谈的时候,缘杏和师兄师弟一起,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守着。   凡人看不见神仙,不过缘杏见他们一切顺利,亦松了口气。   在缘杏看来,这一幕实在美好。   两个人两情相悦,祈愿书上的任务,也算是解决了。   缘杏眼看着谢小姐与王将军聊完,两人依依惜别。   谢小姐又将画皮盖回脸上,但不是因为想遮挡自己原来的长相,只是她若一夜之间变回原样,周围的人难免会受到惊吓。   缘杏见谢小姐盖上帷帽,轻轻地舒了口气。   水师弟祝福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感慨说:“谢小姐是个很好的人,难得凡间也有王将军这样的良配,但愿他们日后,能幸福吧。”   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等说完,他又兴奋地道:“这么说来,王昕将军是不是接下来都没事了?我可以自己去找他聊聊的吧。”   缘杏颔首:“应该没事了。不过,等再过几日,我会下凡来看看他们后续是否顺利。”   话完,缘杏停顿了一下,问:“师兄,小师弟,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直接回仙宫吗?”   “我要去试试看能不能和王将军说话!”   师兄立即道,他看起来摩拳擦掌。   “仙界这两年都没什么战事,王将军的见闻,可是比许多没上过战场的仙官都要多呢!”   缘杏早就瞧出师兄和王将军一见如故,像师兄这样无论神仙凡人都能一视同仁讨教的性情,在世间属于少有的率真坦白。   缘杏对师兄点了点头,又问水师弟:“师弟,那你呢?”   水师弟最近每回来凡间,好像都有些出神。   听到缘杏特意问起他,他愣了一愣,才说:“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师姐不回仙宫吗?”   缘杏道:“我之前和羽师兄说好了,想逛一逛灯会再回去。”   得知缘杏是要和大师兄一起逛灯会,水师弟顿了一顿,小小的眉头拧了起来。   缘杏看着师弟瘦小的身板。尽管她很想和师兄单独相处,但这么多年下来,缘杏也知道水师弟不比师兄,他心思纤细敏感,很容易受伤,让他落单不好。   于是缘杏友善地问:“我和师兄也没有特别的安排,师弟你要是不急着回去,要不要一起来?”   水师弟的圆眼光芒亮起,显然很是心动。   然而,出乎缘杏意料的是,接着,水师弟却又摇了摇头。   他遗憾地说:“不必了。师姐……其实我之前没和你们说,这个凡间世界,就是我被师父收为弟子以前,生活的地方。杭州城,离我过往休息之处,也不远。好久没有来过了,我想自己逛逛。”   这下,倒换作是缘杏诧异。   她发现了水师弟自从接到这个仙境的任务,就经常心不在焉,但没有想到这个。   因为北天宫不允许交流身世,缘杏还是第一次从水师弟口中听到这些。   缘杏忙说:“那你自己转吧。到时我们天宫再见。”   水师弟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像师兄那样,自行走了。   目送师兄和水师弟离开,缘杏稍滞,然后轻扯羽师兄的衣袂。   缘杏说:“师兄,那……我们也走吧。”   “好。”   公子羽应她。   两人从天上下去,步入灯会佳节气氛之中。   今日,公子羽作为师父安排的把关者,他其实只需要在天宫里等消息就行,是不需要亲自过来的。   他之所以来,是因为答应了缘杏,要陪她逛灯会夜市。   缘杏走在公子羽身边,此时心跳得很快。   虽然是她主动鼓起勇气请羽师兄陪她玩的,可羽师兄真的站在她身边,缘杏又克制不住地觉得紧张。   凡间的上元节,是难得夜市热闹,男女老少都可以上街游乐的日子。一年仅有一次,在这一日,男女限制会比平时放开许多,实际上,便也成了情人相会的日子。   她拉着羽师兄的袖子,和羽师兄走在一起。周围经过的男男女女,许多都是年轻夫妻或者情侣,他们走在其中,也仿佛是与他们同样的一员。   缘杏垂着头,拉着公子羽的袖子。   她问:“师兄有什么特别想看的吗?”   公子羽温和道:“去看师妹想看的就好。”   缘杏雀跃:“那我想去买一盏花灯,还想坐船看灯、看烟火!”   “好。”   两人走在街市上,缘杏手上很快就多了一盏白狐灯,逛了好久才找到手艺人做的。然后,她手上很快又多了糖画、甜糕、胡饼,还有其他各种小吃。   公子羽见她光抱着这些乱转,问:“师妹不尝尝?”   缘杏说:“我身体不好,不能随意吃这些。我打算带回去,用仙气保存起来,再找个透明盒子罩住,摆在架子上当装饰。”   公子羽也知道缘杏的身体情况,但他看缘杏的眼神,便知她不是不想尝。   公子羽想了想,道:“师妹可以每样都尝一小口。”   缘杏为难:“那剩下的怎么办?总不能就扔了,万物有灵,食物理应珍惜,那样好可惜。”   公子羽说:“我帮师妹吃完便是。”   “真的?!”   缘杏先是欣喜,但接着又回过神来:“可是……”   她看着师兄站在她身侧,如月光般皎白光明的形象,便觉得不妥。   所有东西她都咬上一小口,那就不完整了,怎么能让师兄吃她剩下的食物。   然而公子羽从容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说着,他竟真的在缘杏买来的东西里挑起来:“师妹想要先吃什么?”   缘杏分外纠结。   但在羽师兄的坚持之下,她考虑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选了糖画。   缘杏买的糖画,画的是飞龙。   缘杏小心翼翼地张开嘴,珍惜地咬了一口龙尾巴,轻轻咬下一小角。   她将糖画含在嘴里,极为爱惜地吃着,时不时舔一下嘴唇。   公子羽看她这般模样,有些好笑:“什么味道?”   缘杏面红道:“甜甜的。”   “这是自然。”   公子羽含笑。   他问:“师妹还要吃吗?”   缘杏摇摇头。   于是公子羽将糖画从她手中接过,然后就着缘杏咬过的位置,也吃了一口。   羽师兄很平静,看上去丝毫不介意缘杏已经吃过。   但缘杏看着师兄吃她已经尝过的东西,面颊又烫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   缘杏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胡思乱想,可是看着羽师兄淡定和她分同一份食物的侧脸,她又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她画出来的羽师兄说的话。   羽师兄会不会……真的对她有好感?   也不必是十分喜欢,只要对她有一点点超出师兄妹的感情就够了。   两人谈话间,已经走到了西湖边。   缘杏说想要坐船看灯,两人就找了一艘小舟,飘到水面上。   缘杏高高兴兴地在船上画花灯,等画完了,公子羽帮她点上,然后再由缘杏放进水里。   缘杏画的灯,比寻常卖的要精致漂亮,漂在水中十分醒目。不时就有凡间小孩从其他画舫里探出头来,惊呼地指着缘杏的灯喊好看,这令她很是骄傲。   缘杏心里得意,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偷偷瞥着羽师兄。   她看上去单纯沉浸在节日气氛的喜悦中,其实心跳节奏乱得厉害,原因有一大半,都在羽师兄。   但神奇的是,缘杏偷瞥师兄的时候,师兄的目光,亦总在她身上。   缘杏不由问:“你陪我出来,会不会觉得无聊?毕竟,一直都是我在到处玩。”   “不会。”   公子羽回答。   “和师妹一起赏灯,我很愉快。”   缘杏的心又开始狂跳。   羽师兄看她的眼神太温柔,让她很容易想到,那天晚上画出来的羽师兄的神情。   这样其实不好,师兄这样,会让她有很多不该有的念头。   而这时,公子羽又将她在夜市上买的点心摆出来:“师妹还想吃什么?”   缘杏其实已然有些心乱,但听到吃到,还是左挑右选,有些晃神地选了米糕,还是照例咬了小小一口。   其实都是简单的江南市井小吃,但缘杏很少有机会吃到,觉得分外幸福。   等缘杏咬完,公子羽又从缘杏手中接过来,吃剩下的部分。   缘杏担心问:“师兄会不会吃太饱了?”   公子羽道:“还好。”   他平时清欲,倒也不会吃很多东西,但缘杏买的都是女孩子的点心,一小块一小口的,他堂堂一个男子,不至于吃不下。   缘杏垂头羞涩:“对不起,让师兄吃了这么多我吃过的东西。”   公子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说:“我并未觉得不妥,再者,师妹开心,也让我觉得高兴。”   缘杏被师兄摸着脑袋,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心尖划过,让缘杏产生了异样的冲动。   她不禁道:“要是这个晚上永远不要结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想就这样继续下去。   想这样永远和师兄在一起。   无论天上凡间,岁月因果。   公子羽一愣。   缘杏以为自己的话一定吓到师兄了,谁知他只是稍稍错愕,便说:“我也这么觉得。”   缘杏惊讶:“师兄也这么觉得吗?”   “嗯。”   公子羽望着眼前的缘杏。   杏师妹舒适地侧坐在船舱里,她的长裙曳地,绣鞋尖从裙底冒出一点。   她的皮肤白皙,乌发垂落在颈项上,衬得婉转可人;一双漂亮的杏眸溢满星光,有一种夺目的神采。   她面前还摆着之前画花灯用的笔墨,这使她身上染上淡雅的墨香。   船舱外明月高悬,西湖水清波荡漾,无数灯火月影,只因缘杏,尽成画景。   他一顿,抬手去拨缘杏掉在脖颈上的碎发。   缘杏看着羽师兄低下头来,紧张地绷紧了背。   四下无人,船舱中,只有他们两人。   公子羽清了清嗓子,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道:“师妹,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可能有些冒犯的问题?”   缘杏抬眸:“什么?”   “师妹现在,可有喜欢的人?”   “诶?!”   缘杏的心脏在胸口重重砸了一下,面颊滚热起来。   她诧异地看向公子羽:“师兄为什么要问这个?”   缘杏没有料到羽师兄会这样问她。   一直以来,羽师兄清雅淡薄如轻雪,仿佛不沾世间凡物,缘杏原以为师兄他……不会在意这个。   公子羽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逾越。   可是他心里实在焦急,如果不弄清楚,就难以安定下来。   果不其然,师妹杏眸睁得滚圆,望着他。   公子羽顿了顿,道:“因为师父那天说的话,实在令人在意。”   缘杏从师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不可窥的烦躁。他依然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因此这一丝烦躁,显得很特别。   这让缘杏心里,不由一动。   她点了点头:“我的确有喜欢的人。而且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说,那个人也喜欢我。”   公子羽胸口刹那一阵抽紧。   他问:“是谁?”   缘杏脸红:“我不好意思告诉师兄。”   “……”   公子羽不觉抿紧了嘴唇。   说的也是,他未免对师妹问得太紧了。   师妹的眼神干净而纯粹,她对他的疑问,好像很为难。   犹豫了一会儿,师妹问:“师兄你……难道很在意吗?”   他当然很在意。   公子羽自己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感情,会让他焦灼至此。   他现在大约是在嫉妒,而且妒火中烧,哪怕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感情不正常。   不过,他不想让师妹知道,自己还有这般没有气量的一面,于是默默压了下来。   他说:“有一些。”   缘杏忸怩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这样的话,我愿意告诉师兄。不过……我说出来的人,可能会让师兄觉得很奇怪。师兄,你等一下不管知道是谁,都不要表现得吃惊,可不可以?”   公子羽说:“好。”   于是缘杏扯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船舱外,道:“就是那个人,他就在那里。”   公子羽望向船舱外。   很难说他这一刻是什么心情。   酸涩有之,难受有之,嫉妒有之,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口气尝遍了酸涩苦辣,还多了许多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然而当他看向船舱外,只看到元宵十五圆圆的明月,天上星辉与湖中莲灯交相辉映,无数星芒璀璨,几艘画舫和小舟漂在西湖水上。   没有看到什么可能是缘杏心上人的男子。   公子羽皱了下眉头,转回头,想要让师妹指一指,再说得清楚些。   谁知下一刻,他看到小师妹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边,正飞快地凑过来。   啾。   还未等公子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到唇角微微一凉,近在咫尺的位置,带着少女的馨甜香。   缘杏在他嘴角上亲了一下。   她本来大约是想趁他回头的时候,迅速亲他脸颊的,但没想到他回头回得太快,反而偏了位置,亲在嘴唇边缘。   缘杏大窘,窘迫拘谨地坐在那里,面上雪白的皮肤映得通红,却将脸埋到胸口,不敢看他。   公子羽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他嘴角还留着一丝杏师妹清馨的气息,有一点甜甜的,是师妹之前吃了一小口的米糕。   接着,等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缘杏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   然后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 第九十七章   羽师兄的吻, 比想象中来得更加激烈。   缘杏不是没有构想过,如果有一天她和师兄接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在她的猜想中,师兄亲吻应该和他的人一样斯文有礼, 像是春雨般温柔和煦, 柔意绵绵。   然而, 实际上的情况, 更像是狂风暴雨。   缘杏猝不及防地被羽师兄拉进怀里,她的手抵在他肩膀上,胸口贴着胸膛,腰肢靠着窄腹。   细密的吻如瀑雨落下。   师兄的身体比想象中更加宽大,而且有着男子的坚实, 能将缘杏完全裹在里面。   这是缘杏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这吻中带着强烈的情感, 就像压抑许久的洪水, 终于找到宣泄口得以汹涌而出,却变得难以收敛。   缘杏被这状况吓了一跳,猝不及防, 被吻得找不到呼吸的节奏,乱了气息。   公子羽的侵略性完全出乎缘杏的意料。   她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师兄, 吻起人来, 竟会是这样的路数。   等这一吻,逐渐从暴风骤雨, 转变为缘杏预想中的绵绵细雨, 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缘杏一双杏眸染上雾色,朦胧地望着公子羽, 因为没找到机会呼吸,面颊还带着薄红。   她试着出声:“羽师兄……”   缘杏话还未说完, 公子羽温柔地捧着她的脸,一低头,又将她的嘴唇纳入吻中。   这一次是缘杏想象中师兄式的吻了。   他轻轻地啄她的嘴唇,带着无尽的耐心和柔情,就像要将缘杏融化在其中。   缘杏扶着师兄的肩膀,感觉双腿发软,好像逐渐没了力气。   然而师兄他还在继续,他低下头,轻啄她的唇瓣,一次,又一次。   小舟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层青帐将船内与船外的风景相隔,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晃动。   过了许久,缘杏才稍稍与羽师兄分开。   缘杏人还靠在师兄怀里,她嘴唇边还带着师兄的气息和温度,她浸沐在师兄身上让人舒服的安神香中。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凝视。   缘杏的眸子雾蒙蒙的,头脑还是一团乱,可是当真看着师兄的眼睛,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羽师兄望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   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寂静、暧昧、温柔,萦绕着心照不宣的缠绵。   缘杏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有小狐狸不断用尾巴使劲敲击着心房。   缘杏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不必说,所有语言都不过是累赘。   她害羞极了。   良久,她面前的公子羽顿了顿,道:“杏师妹。”   他俯下/身,像是又要凑近她。   缘杏没有躲开,却觉得无比紧张,揪着羽师兄衣襟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就在这时,却听船舱外传来一声高呼――   “啊!!!”   这声音是从云间传来的,嗓音不小,凡人听不到,但离他们很近,而且带着明显的恐惧和惊慌。   骤然听到这样的声音,缘杏自然惊震,她一慌,连忙从羽师兄怀里钻出来,然后撩开帘帐往外望去。   公子羽见缘杏蹿走,微顿一瞬,倒也暂收回了手。   声音是没听见过的人的,但听起来十万火急,缘杏和公子羽来不及说什么,就连忙离开小舟,腾云朝声音的方向过去。   只见离小船不远的雾气上,有师兄、水师弟,还有一个已经修成人形的、他们从未见过的灵兔族。   那灵兔族一对雪白的长耳,眉清目秀,虽是男子,却有些女子气的清秀可爱。他和水师弟一般是圆眼,此时一双眼睛瞪如铜铃,死死地望着水师弟,满脸不可置信。   水师弟和师兄不知何时聚到了一起,水师弟与这个灵兔族打了面照,也有明显的慌乱。   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气氛居然相当凝重。   水师弟的眼神在短时间内几度变换,遥遥看见缘杏和公子羽两人赶来,面露惊惶之色,他先是往身后躲,见躲不住,踌躇一瞬,竟是转身就跑!   “水师弟?!”   缘杏见水师弟跑得飞快,吃了一惊。   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立刻去追,而是忙问:“师兄,出什么事了?他是谁?”   缘杏指了指那灵兔族。   也满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啊!我本来和王昕将军聊完,正好遇上在附近闲逛的小师弟,就想抓他一起回天宫,谁知半途碰见这只在西湖边隐匿身形徘徊的灵兔……咦,杏师妹,你嘴唇怎么红了?吃辣菜了?江南这里不吃辣啊。”   缘杏面上当即滚烫。她身边就站着羽师兄,此时她不敢看羽师兄的脸色,但觉得两人袖口挨着的地方万分灼热,像是触碰就会燃烧。   缘杏尴尬道:“只、只是口脂抹多了罢了,师兄你不要管这个。”   缘杏急忙将话题拉回正事上:“水师弟和灵兔族怎么了?师兄你继续说。”   “哦。”   师兄回过神来,也没有太在意杏师妹唇上这一点不太自然的变化,继续描述道:“这个灵兔族起先也不知在干什么,但居然能看得见我们,他一见到水师弟,眼睛一下就瞪着有这么大!然后大叫了一声。我本来以为他是偶然撞见神仙惊着了,谁知他居然指着水师弟说‘你怎么还活着’!吓了我一跳。”   听到师兄的叙述,缘杏亦愣了愣。   这么说来,她和羽师兄在船上听到的那声惊叫,应该就是眼前这个灵兔族男子发出的了。   而且,这个灵兔族男子,竟然还能看得到隐匿身形的师兄和水师弟……   缘杏灵光一现,道:“你该不会,就是正心?!”   小灵兔正心。   缘杏他们之所以会来凡间帮助谢小姐,就是因为这个小灵兔的祈愿书。   小灵兔正心,他过去,曾因机缘巧合被钱塘县令之女谢小姐所救,所以心怀感激,想要报恩。在得知谢小姐有了心上人以后,甘愿耗费自己的功德修为,祈愿谢小姐如愿以偿。   谢小姐这件事,因为是灵兔为凡人祈愿,他们两人本身没什么接触,谢小姐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救过这样一只兔子,所以缘杏他们帮助谢小姐的时候,和小灵兔正心没有任何接触。当然,他们也没有真的去取灵兔功德的意思。   不过,缘杏却记得祈愿书上写过,这个小灵兔正心,因为天生有看到神仙的能力,所以才分外虔诚,会祈愿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谢小姐。   现在缘杏一得知眼前这只灵兔,能够看得见师兄师弟他们,立即就想了起来。   灵兔族听到缘杏唤出他的名字,果不其然显出吃惊的神色,道:“仙、仙子怎么知道小民的名字?”   竟真是他!   因为祈愿书上写的是“小灵兔”,而且是“幼年被谢小姐所救”,缘杏原本想象中是年纪很小的兔子,与水师弟差不多大,甚至更小,但眼前这个灵兔族,在这个凡间,凡龄大约也有百来岁了。   不过,灵兽本就长寿,又是凡间年龄,以大多数仙官的视角来看,确实不算大。   缘杏回答道:“我们收到了你的祈愿,是奉师父之命而来,来帮谢小姐的。如今谢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当真?!”   灵兔族得知他们来是为了谢小姐,面露欣喜。   “你们收到我的祈愿了?!其实我今日到西湖边来,也是因为上元灯会,想来看看她现在好不好……”   说着,灵兔正心的目光投向谢小姐离开的方向,他的话语不知不觉带了一丝落寞,轻轻道:“看到她现在过得好,也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缘杏敏锐地从正心的口中,察觉到了一抹极淡的忧伤与惆怅,夹杂着几乎察觉不到的遗憾。   这令缘杏怔了一瞬。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对谢小姐心有思慕的,说不定不只有一个人。   不过,谢小姐已经与王将军定情,灵兔正心从一开始,似乎也没有出现在谢小姐面前的意思。   而这时,缘杏也有些在意正心看到水师弟的反应,还有跑走了的水师弟,她心想着得快点去追师弟,问问怎么回事,便问正心道:“你认识水师弟?”   “什么水师弟?”   正心不解。   缘杏这才想起,他们在北天宫用的都是师父给起的代称,从来没有彼此说过本名。缘杏连忙说:“就是刚刚跑掉的那个小仙,他是我们的师弟,这回谢小姐的事上,他也帮了不少忙的。”   缘杏听出正心和水师弟似是认识,而且看正心的神态反应,他与水师弟之间或许有矛盾。   缘杏是知道水师弟过去被族人厌恶驱赶之事的,再看正心也是灵兔,便猜到一二。她本以为这样说,能够让正心摈弃偏见,对水师弟有更好的印象,谁知说完,正心竟是当场变了脸色。   他惊恐道:“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登上仙途!神仙大人,你们定是都被他骗了!你们有所不知,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妖孽啊!”   缘杏耐心劝解道:“我知道的。你不用紧张,水师弟他虽是兔族,却天生缺耳,因此被族人视作不祥,还被剪去双耳,断绝修仙之路,这些事情我们都清楚。凡间有些族群可能觉得残缺是不祥之兆,但在仙界无妨,师父也有办法令水师弟修炼。他不过是生来与旁人不同罢了,不用将他视为妖物。”   缘杏原以为自己以仙子的身份说这些话,多少能令正心有所思考,谁料正心听了,反而愈发惊惧。   “他是这么跟你们说的?他竟是这样跟你们说的?!”   正心的情绪激动起来,脸气得通红。   “他胡说八道!他竟然将耳朵的事,怪到我们头上!”   正心道:“他根本不是因为意外天生残耳,他的出生就已经灾难的预兆。”   “异族通婚,有悖伦常,天理不容!”   “他的母亲身为灵兔族通神圣女,竟与狼妖私奔成婚,才会生下他这样的妖物!”   “他实际上也不叫阿水,他母亲给他起的名字,是叫灵淼。”   “他天生下来,身体虽是灵兔的样子,可是头上长的却是一对狼耳!”   “后来是他母亲去世以后,他自己无法谋生,才讨好卖乖,自己剪掉了自己的耳朵,说愿意改邪归正,要当灵兔,还到处主动去帮别人做活。竟还真哄了好些个好心的村民,平时会分他一口吃的。”   “他根本不是兔子,他是个狼崽子啊!” 第九十八章   从正心的口中, 缘杏得知了一个和水师弟所说的完全不同的过往。   据正心所说,水师弟的母亲,原本是灵兔族的通神圣女。   灵兔族天生草食,与世无争, 因此分外亲近造化自然, 得天地厚爱, 经常能生出灵气特殊、天资异禀的族人。   所谓的通神圣女, 就是每隔一百年,在灵兔族五百岁以下的少女中,选择灵气最好的一个,作为沟通上天的媒介,聆听大家的祈愿, 再向月亮祷告。   水师弟的母亲, 是他们生活的那个灵兔族聚地, 五千年来,天资最为出众的一个圣女,受到相当的重视和期待, 被认为将来有可能飞升成仙。   然而,在她当上圣女几年之后, 灵兔族的栖地附近, 搬来了一群狼妖。   灵兔是灵兽,狼妖是妖兽, 行事作风和生活观念都大相径庭。   灵兔耕种为生, 只食蔬果,奉行清简修行, 静心寡欲,向往得道;   而狼妖恣意妄为, 贪婪抢掠,不仅不懂礼节文明,还以为食,会捕食周围没有灵智的动物或者修为不如他们的灵兽,有时还会对着灵兔族的城镇村庄,露出垂涎三尺的恶心表情。   好在那些狼妖不过是乌合之众,修为浅薄,不比灵兔族千年驻居于此,底蕴深厚,有许多道行深厚的老灵兔助阵,还与附近强大的灵兽都交好。   兔族实力远远在这些狼妖之上,方才免于被他们列入狩猎名单之上,除了遇见时两看相厌,以及灵兔族有时会保护、帮助附近的生灵逃脱狼妖追捕,以至于引起了狼妖不满之外,两边勉强算相安无事。   对水师弟的母亲来说,变故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在森林里占星结束,走回家的路途中,在水边,遇见了一只受了重伤的狼妖。   那只狼妖很年轻,长得凶神恶煞,因为是妖狼,身材比普通兔族高大得多,还要恐怖的利爪和犬齿。   他浑身浴血,一看就是在战斗中失利。   妖狼薄情寡义,见他受伤这么重活不了,就将他抛弃了,留他一个人泡在水里自身自灭,污血染脏了半边水流。   若换作是寻常灵兔遇到这种场景,肯定会扔下不管。狼妖害人无数,平时明里暗里对兔族的骚扰也不少,他们是妖族不说,狼和兔在自然竞争中就有捕猎关系,兔族天生就会讨厌排斥狼族。   但水师弟的母亲,被当作圣女培养长大,极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养得过分任性和天真。   她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将这只狼妖救了起来。因为知道其他灵兔族不会收留,她就将他藏在山洞里,日夜偷着给他喂水喂饭,敷药擦身。   那狼妖那么重的伤,依靠着圣女的灵力,竟真的救了回来。   那中间发生的事,包括正心在内的灵兔族人,都不是太清楚。   但不知何时,圣女竟与狼妖产生了感情,过了一段时间,还怀上了身孕。   有了孩子以后,圣女知道继续生活在灵兔族中,对于她的恋人,对于她未来的孩子,都会很艰难波折,于是和狼妖商量之后,决定私奔,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隐居。   如果事情就这样顺利继续下去的话,灵兔族的人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也自然不会知道水师弟。   然而他们确实是走了。   可是没过几天,圣女竟又孤身一人回来,并且她身边,再没见狼妖的身影。   缘杏惊讶问:“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正心拧眉,好像对这件事本身有些厌烦。他道:“这外人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猜,估计是那个狼妖跑了吧。妖邪嘛,怎么会有定性。她怀着孕,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没法顺利生育孩子,就又回村镇来了。”   几个月之后,圣女顺利诞下一个孩子,却是兔身狼耳的怪胎。   那个就是水师弟,或者说,灵淼。   “异类通婚,天理不容。”   正心咬牙切齿地道。   “更何况还是与妖狼生下的孽种,才会长成那个鬼样。他根本不是兔子,也不是灵兽,他是妖邪败类,天生异种!”   缘杏听正心叙述这些事,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她问:“你们便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水师弟吗?”   正心道:“灵淼他本来就是妖孽!天生灵气也不纯。他出生几年之后,他母亲大约是生下他这样的异种太伤身体,再加上被狼妖抛弃打击太大,没多久就病逝了。   “灵淼当时差不多五六岁,母亲刚死,他哭了三天,第四天就自己剪掉了耳朵,挨家挨户敲门,说自己日后愿意只当灵兔,可以帮大家耕种洒扫,希望大家能给他一口饭吃。他分明就是狼崽子,嘴里全是谎话,但还真有好几户人家心肠太好,耳根子又软,轻易信了他!”   缘杏抿了抿唇,问:“后来呢?”   正心说:“灵淼在村镇里生活了几年,后来不知哪一天,就忽然不见了。村里人都猜,是跟外面的妖物跑了。但我不会认错的,刚刚跑走的那个人,绝对就是灵淼!我不知他离开村庄多年,为什么看起来还只有十四五岁,也不知他是如何蒙骗过仙人的,但灵淼他,真的是个妖孽啊!”   缘杏听完有半晌没有说话。   她看着正心急切的表情,也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顿了顿,道:“你是不是,也是因为觉得异族通婚,有违天理,所以明明喜欢谢小姐,却只是祈愿,而没有自己去追求她?”   正心的动作僵住。   他看起来呆呆的,良久不能动弹。   缘杏道:“其实仙界,并无异族不能结合一说。水师弟他只不过是同时生出了父母身上的特征,反而是符合常理的,而且他本人也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不必如此惊慌。”   缘杏对正心说完,又转头看向两位师兄。   不过,在她看向羽师兄的时候,缘杏感觉自己的目光像被刺了一下,让人有点难以直视他。   缘杏强行镇定下来,说:“师兄,我想去找水师弟,先追过去看看!”   “好。”   公子羽本想说与她一起过去,但仔细想想,多年下来,水师弟最信任的只有缘杏,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也只和缘杏说。   水师弟现在定然脆弱,太多人过去找他,反而会将他吓跑。   倒不如让缘杏一人过去,说不定反而能对他有所开解。   于是他嘴边的话收了回来,改口道:“我等你。”   *   缘杏追着水师弟去的方向跑了好远。   因为听正心说了那么多话,水师弟早就跑得没影了。缘杏中间掐算了好几次,才逐渐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水师弟躲在一个山洞里,洞口小得要命,朝里面望去黑漆漆的。   水师弟估计是化成了原形才钻进去的,缘杏能够感觉到里面水师弟的气息,却无法轻易进入。   她想了想,自己也变成了小白狐,费劲地从狭小的洞口进去,在里面才变回人形。   山洞里面别有洞天,倒不太拥挤。   缘杏走到最里面,看到有一个少年的人影,他蹲坐在地上,将自己蜷成紧紧一团,一动不动。   缘杏踌躇,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将手放在师弟的肩膀上,轻唤道:“水师弟。”   缘杏见师弟没什么反应,顿了顿,又改口唤道:“灵淼。”   水师弟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师姐,你知道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溢满无助。   缘杏抿唇,只得应声:“嗯。”   缘杏说:“你可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告诉师姐什么?我生父是狼妖,我是个狼耳兔身的怪物,所以我自己剪掉了耳朵吗?”   缘杏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想了想,缘杏道:“我不觉得你有错,也不觉得你父母结合有违天理。仙界也有许多神仙是混血而生,奇异的相貌很多,不必惊奇。”   这句话似乎多少打动了水师弟,让他又颤了一下。   过了许久,他闷闷地道:“我怕师姐讨厌我。”   “我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你的。”   缘杏在他身边坐下。   缘杏问:“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水师弟沉默良久,过了很长时间,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记得的。”   “你讨厌你父母吗?”   水师弟摇摇头。   缘杏道:“可是他们生下你,让你吃了很多苦吧。”   “……他们也不愿意这样。本来,他们是想带着我隐居的。”   在缘杏的诱导下,水师弟终于一点点打开了话匣子。   “如果不是出了事的话,我本来,不会生在村庄里。”   如果没有生在村庄里,就不会被当作异类长大。   如果没有生在村庄里,就不会被其他的孩子扔石头。   如果没有生在村庄里,他本该在父母的守护下,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可能永远都不用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说不定还会有弟弟妹妹,会有其他家人。   灵淼其实无数次想过,要是他的父母没有死,要是他们真的到了世外桃源,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缘杏耐心问他:“你愿意跟我说说看吗?关于你父母。你母亲,还有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母亲跟你聊过父亲吗?”   水师弟侧过头,从臂弯里露出了脸。   他泪眼朦胧,喉咙也微微干涩,显然哭了许久。   水师弟说:“娘亲说,她那一天本来,不会救父亲的。”   还不足百岁的灵兔女孩,独自夜行在星空下,走过小河流时,在水边,看到一只浑身淤血的妖狼。   他的身上全是伤,他长得高大又可怕,他的身体因为虚弱已经不足以维持人形,露出了利爪和背上因为血而结块的狼毛。   肮脏的泥泞和血流染红了河道,这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女孩其实受到了惊吓,只想快点跑掉。   可是看上去像是一具尸体的狼妖,突然在夜幕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碧莹莹的,在夜色里发亮。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伤得一动都不能动,他已经快死了。   但是女孩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强烈的求生欲。   她是灵兔族的通神圣女,信奉造化自然,相信修行应该敬畏生命,所有生命都有他的宝贵价值。   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她不应该见死不救。   兔族憎恨狼族,灵兽厌恶妖兽。   灵兔和妖狼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但理论上来说,妖兽是有可能成为灵兽的,只要经过教化,只要教他向善。   她可以教他善恶,教他礼数知识,教他摈弃恶念。   兔族说妖狼无可救药,但以前从来没有人试过驯化狼妖,或许她可以试试看。   毕竟这个狼妖现在看起来如此虚弱,没有任何攻击性,她有很长的时间来尝试。   水师弟说:“娘说,人类养了狼,将它们驯化成为犬。狼妖也是一样的,她可以试试看。”   “娘说,爹和其他狼妖是不一样的,他已经被驯化了。”   “所以娘说,我父亲不是狼妖,对她来说,我父亲是她亲手养大的小狗。”   “是最忠诚的狼,是不会背叛的灵兽,亦是她的心爱之人。” 第九十九章   缘杏从水师弟口中听到的, 是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   兔族圣女将狼妖从水里救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不能将狼妖带回村镇里,所以将他藏在附近的一个山洞。   她先简单为狼妖处理了所有的伤口,又清扫干净山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陆续买来伤药、被褥、灯笼以及各种简单的生活用品, 一一放在山洞里, 将山洞布置成能住人的地方, 并且继续帮狼妖疗伤。   兔族居民并非全然不知圣女的举动, 毕竟她一口气买了很多东西,还每天都上山采药。不过,圣女毕竟没有将狼妖带回村镇里,大部分兔族居民也说不出“一定要他死”这样的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偶尔会提醒圣女“注意安全”“小心防范”。   在这样的情况下, 那狼妖意志顽强, 竟然真的活了下来。   他有时会睁开幽幽的灰色狼眸,用晦暗不明的视线凝视着捣药的兔族圣女。   他会疑惑地看着对方给他敷药疗伤,他会喝下对方喂给他的粥汤。   这只狼妖, 在妖狼的群里年纪不大,因此还没有参与过多少捕猎, 好像在妖狼群里也略显孤僻。   后来他们逐渐开始说话。   圣女教他读书写字, 教他正经的修炼方法,一点一点告诉他, 为什么不可以通过掠夺其他人的方式修炼。   狼妖过去生活在妖类的环境中, 没怎么受过教化,也没有知识, 但却很聪明。   慢慢地,他就懂了。   他开始偶尔能够走出山洞, 帮圣女打水、整理物品。有时候,两个人还会一起出去散散步,只是单纯地走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圣女经常会笑嘻嘻地编一个花环,然后戴在妖狼头上,看他那么大的块头,却顶着一个小小的花环,觉得很有趣。   两个人之间产生爱情,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两人私下成了婚,讨论过后,决定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隐居起来,两个人一起修炼,将来如果有了小孩,也可以顺利养大。   而水师弟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于是他们决定那年夏天就离开。   狼妖陆续收集了很多方便他们旅行、照顾妻子和孩子的东西,圣女则将村镇里的事情安排好,留下了手札记录,好让下一个接替圣女的女孩不至于手忙脚乱。   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以后,他们趁夜离开了山洞。   然而没有走多远,他们就碰见了早已准备好围堵的狼妖群。   早在数月前,狼妖群里就有人偶然发现,数月前离队的人居然没有死,还与一只灵气很干净的灵兔走得很近。   狼妖对灵兔的村镇垂涎其实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碍于在此地的根基不如灵兔族深厚,才迟迟没有突破之处。   而现在,以他们的情况来看,狼妖群人多势众。   水师弟道:“娘说,他们那一晚一定是敌不过的。因为她怀着身孕,所以父亲让她先走,逃回灵兔的村镇里去。父亲一个人留下来,以一敌十五。   “那天晚上她在夜色中奔逃,身后全是嘶吼与咬扯的声音,母亲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哭,怕被其他狼妖听到声音追过来。   “等后来安全了,她再回去找的时候,发生冲突的地方已经只剩下散落的狼毛、没有边际的血迹和零落的残骸,连骨肉都找不到。   “那一天,娘才把眼泪流干了。”   缘杏轻轻抚摸着水师弟的背,希望这样能让他的情绪有所平复。   缘杏问:“那后来呢?你和你娘还好吗?”   水师弟红着眼眶,惨惨一笑:“村镇里的人不喜欢我和我娘,他们不相信会有狼为救兔子而死。我天生长了狼耳朵,他们也不相信我,连带着排挤我娘。总有小孩子拿东西砸我,背地里说我是怪胎,好像总担心我有一天忽然长出狼牙,去咬他们。”   水师弟微微眯起眼睛:“我倒希望我真长出狼牙来,这样他们就会怕我。师姐,好多人就是这样,他们面对比自己强大的、真的十恶不赦的人不敢怎么样,反而是看到比自己柔弱的人,或者比较善良、不会攻击他们的人,就可以百般挑剔、口诛笔伐,好像自己有多么厉害似的。”   缘杏不知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闭上。   水师弟继续回忆道:“不过……我娘很喜欢我的耳朵。”   “她说,我浑身上下,耳朵长得最像爹,所以她看着我的耳朵,就会觉得我父亲他还在某处,他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的血脉在我身上。”   “娘经常笑着说,爹他看起来很凶,长得也很高大可怕,但其实非常温柔。他以前不懂善恶,只是生活在过去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人教他,没有人告诉他还有别的生活方法。”   “他奔跑的时候敏捷又勇猛,但是做杂事很笨拙,切菜会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切,叠衣服也叠得歪歪扭扭的。娘亲编的花环很精细,他也学着编,但从来没有编成功过,他看着编坏的花环,会把耳朵耷拉下来。”   “他的情绪很简单,如果高兴了就会不停地摇尾巴。”   “娘还说,他的尾巴又长又大毛又多,很好摸。”   “娘亲后来还是病故了。她其实一直很想爹,早已相思成疾。为了保护我,她硬撑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娘去世之前,我通常都留在屋子里,不太出去。娘去世以后,我就自己剪掉了耳朵。”   “我也不想剪耳朵的。那是娘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我把耳朵剪了,娘一定会伤心;但是如果不剪耳朵,我活不下去,如果我死了,娘一定会更伤心。”   “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我其实很讨厌村庄里的人,但是的确离不开村庄。而且,比起外面杀死父亲的狼妖,村庄里的人不友好,但至少不算太坏。”   “我剪掉耳朵以后,就一家一家去敲还算和善的人家的门,说一些讨喜的话,装一装可怜。虽然没有一家愿意长久地收留我,但帮他们做一做杂货,让他们偶尔给我一点吃的用的,还是没问题的。”   “再后来……我就遇见了师父。”   在幽暗的山洞中,水师弟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真正的笑意,像是释然。   他说:“师姐,你和师兄他们都太厉害,可能感觉不出来。其实我在凡间,天赋是很不错的。我娘是五千年来天资最好的通神圣女,而我的天资,其实要强过我娘。”   “……!”   缘杏对凡人没有太强的概念,这倒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水师弟腼腆道:“师姐太过出色,没有觉察出来,再正常不过。我自己在随师父上天的时候,也做好了修炼会很艰难的准备。在北天宫的时光,是我母亲去世以后,最幸福的日子。”   说到这里,水师弟微微红了脸:“尤其是师姐。在世界上,我很久没有遇到过有人像师姐对我这么好。”   水师弟这么说,反而换缘杏不好意思起来。   她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第一次当师姐,做分内之事罢了。”   缘杏顿了顿,又道:“你不必这么担心的,你的出身相貌和普通人不同,我和师兄们都不会介意,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和我们商量。”   “师姐……”   水师弟今日所说,都是他藏在心底最脆弱的秘密。   他绷紧的身体看起来松懈了一些。从说起这件事起,他的眼底总带着几分无助,就像试图去抓最后一根稻草。   他问:“真的什么事,都可以跟师姐说吗?”   “当然。”   “既然如此,那……我喜欢师姐。”   “……!”   “不是师姐弟,是男女之情。我对师姐……一直心怀爱慕。”   水师弟说出这句话,也用了很大的勇气,他眼神闪烁,好像想要看缘杏的表情,但又不敢看。   缘杏怔了怔。   她一直知道水师弟很亲近自己,甚至有些过于亲近,在她和羽师兄一起的时候,师弟还会不高兴。   不过缘杏自己开窍得晚,意识到自己喜欢师兄,也不过是弟子大会中的事罢了,距离现在还没有多久。   水师弟如今才十四岁,她本以为师弟即使早熟,也不至于想到这个地步。   而此时,缘杏看着水师弟在昏暗的洞穴里幽幽地望着她。   缘杏忽然发现,水师弟的眼睛,其实也是有一点像狼的。那视线充满渴望,却又忐忑,像是想要被捡回家的小动物,如果拒绝,会深深地伤到他。   缘杏想了想,抬起手摸了摸水师弟的头。   她说:“谢谢你的爱意,不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水师弟眼底的光芒一晃,那眼神既像是希望破灭,又像是早已有所意料。   他问:“是……大师兄?”   “嗯。”   缘杏面颊微红,点了点头。   水师弟如此敏锐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害羞。   水师弟这么笃定,让人感觉她一直以来喜欢师兄喜欢得很明显似的。   但是承认了这一点,缘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还这么小呢,未来还这么长。你在师门中,只有我算是你师姐,但等走出北天宫,会有很多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你一定还会遇到喜欢的人的,而且对方也会喜欢你。”   水师弟的眼眶又有些红了。   他知道师姐不喜欢自己,不得不接受现实,但又忍不住嘀咕道:“可是,没有人比得上师姐。”   缘杏说:“你现在可能是这样认为。但等你碰到独一无二的人,就又会觉得,其他人都比不上她,然后在她眼里,也没有人比得上你。”   缘杏说得有些难为情,毕竟她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上的经验,只是一直一门心思地喜欢师兄。   说到这里,她又恍惚地想起自己片刻之前,在船上与师兄的那个吻。   说是一个吻好像也不是。   他们吻了好多次,是那么多吻,多到她数都数不清的地步。   师兄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原本以为,师兄那样温雅的人,在明白她的心意以后,最多也就是错愕一瞬,然后笑着说他也喜欢她。   缘杏没有想到,师兄会吻上来。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时的场景。   羽师兄近在咫尺依然完美无瑕的面颊。   他扣在她腰间的手的温度。   他身上淡雅的凝神香。   他凝视着她柔情无比的眼神。   羽师兄的反应,简直像是被矜持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忽然间找到了倾泻口。   这是不是说明,师兄确实也对她有好感?   缘杏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烫,她不敢在胡思乱想下去,连忙逼自己清空了思维,将注意力回到水师弟身上。   她有些慌乱地拍拍水师弟的肩膀,说:“我们回去吧,师兄他们,都还在等呢。” 第一百章   水师弟纠结了一下。   他与缘杏是说开了, 但师兄那边还没有解释过。   他刚刚就那样跑掉了,面对师兄们,总感觉还有些尴尬。   不过,看着杏师姐关切的目光, 水师弟忽然又觉得,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兄们人都不错, 大师兄高洁, 二师兄坦率,虽然他与两位师兄平时会吵吵闹闹,也有点嫉妒大师兄被杏师姐喜欢,但归根结底,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他们和师姐一样, 不会因为他的身世和血统背弃他。   想到这里, 水师弟自己都不由惊讶。   他不是个容易敞开心扉的人, 但他是什么时候,对两个师兄居然这般信任的?   啧,莫名有点不爽。   但他还是对缘杏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但在走回去的路上, 水师弟踌躇片刻,问道:“现在, 我所有的事情, 师姐都已经知道了。礼尚往来,师姐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一些?我也不奢求知道太多, 只要知道师姐真实的名字就可以了。”   缘杏愣了愣。   其实, 光是她的名字,就能表露很多事了。   不过, 缘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答道:“我的本名, 是叫缘杏。”   “……!”   水师弟的瞳孔睁大了几分。   “师姐,你和东天女君门下的缘正……”   缘杏说:“那是我哥哥。”   水师弟顿时震惊极了。   缘正之所以在弟子大会上有名,一来是因为作为棋心,天资极高,二来,则是因为他是九尾狐族少君。   既然杏师姐是缘正的妹妹,那岂不是说……   水师弟的一双圆眸瞪得比平时大了三倍。   缘杏在他的注视下,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但吃惊过后,水师弟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我知道了。师姐放心,这件事我会一直藏在心里,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缘杏笑道:“嗯,谢谢你。”   两人回到原来的地方。   公子羽和果然还在那里等他们,不过正心已经不见了,大约是送走了。   水师弟大约本来就不想和过去认识的人再有牵扯,见不需要再与正心见面,松了口气。   不过,在回北天宫的路上,双手背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打趣道:“水师弟,你眼眶怎么还这么红?该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因为其他人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就哭鼻子了吧?”   水师弟微微发窘,对师兄翻了个白眼,倔强道:“我才没有。”   “啧啧啧,你放心好了,不就是狼兔混血嘛,多大点事,我们不会歧视你的。”   “要你管!”   水师弟和师兄叽叽喳喳吵了一路,等走到半路,水师弟的眼眶就已经不红了。   缘杏小心地听着,见他打起精神来,亦松了口气。   等回到北天宫,四人将谢小姐祈愿书的处理结果汇报给师父,北天君淡淡地颔了首,就算过了。   不过,等说完谢小姐,北天君美眸从他们四人身上飘过,忽而说:“现在你们四人,都了解灵淼了?”   水师弟脸红红的,跪坐在师父面前,不敢说话。   师兄大大咧咧地回答:“是啊!水师弟在凡间,还哭着跑了呢!”   很快被水师弟怒瞪了一眼。   北天君倒是浅浅地笑了。   他生得美,这一笑,便如百花齐开,摄魂夺魄。   北天君欣慰道:“那倒是不错。你们师兄弟姐妹,即便知道彼此的出身来历,互相间的态度也没有因此改变。不因贵而媚之,亦不因贫而贱之,这便是我当初为你们定下不可互通身份的规矩时,所期望的。你们日后也应当如此,继续好好相处吧。”   说罢,北天君便挥了挥衣袖,示意他们可以回去了。   缘杏听着师父的训诫,却微微出神。   师父的声音不喜不悲,不惊不异,好像没有对小师弟身份揭开的事,有任何惊讶或者愤怒。虽然师父一向如此,不过这一次,还是让缘杏不禁遐思。   仔细想来,小灵兔正心对谢小姐的这封祈愿信,是师父亲自挑出来给他们的。   师父自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水师弟的来历,那他会不会也早就清楚正心是当初认识水师弟的兔族之一,所以才有意为之,特意将这封祈愿信给他们?   若是如此,难不成师父是有意诱导,好让他们去发现水师弟的过往,并以这种方式,让他们得以互相了解?   在北天宫,弟子之间的真实身份,一直是不能谈论的禁忌。   但若是如此,难道说,师父已经放松了他们彼此间的限制,开始允许他们互相吐露实情了?   那若是如此,她,羽师兄,还有师兄,是不是日后也可以逐渐向其他人诚实说出自己的来历……?   特别,是羽师兄……   缘杏想得入神。   但就在此时,缘杏感到一道目光凝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正对上羽师兄温柔的视线。   公子羽凝视着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但那目光,柔情似水,犹如注视珍宝。   缘杏微怔,脑内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船上的那些吻,想到师兄当时近在呼吸间的面容。   她的脸登时滚热起来,不自觉地避开了师兄的凝视。   羽师兄外表看起来还是和平时一样,气质谦谦,清朗如月,除了看着她的眼神比平时深情,好像也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以至于缘杏忍不住怀疑,在船上的事情会不会是一场幻觉,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白日梦。   师兄看起来还是典雅而高洁。   不像她,现在一看羽师兄,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缘杏其实很想抓师兄说个清楚,但现在师兄水师弟都还在,师父离得也没多远,她没有办法开口。   等出了师父的仙殿,师兄挠挠头,问道:“现在师弟的真名大家都知道了,那我们以后怎么称呼他?还是叫水师弟吗?”   缘杏不得不从师兄身上回过神来,她其实也有些在意这一点。   缘杏转向小师弟,问:“师弟,你自己觉得呢?”   “我觉得都可以,名字我都是喜欢的。”   水师弟有些难为情。   但他想了想,还是道:“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还是多叫我灵淼吧。这是我娘起的名字,但是一直以来认真称呼的人很少,如果有人愿意叫,我娘应该会高兴的。”   “好,淼师弟。”   很有师兄气派地拍了拍灵淼的头,摆出了威严的表情。   然后,被师弟皮笑肉不笑地打掉了手。   缘杏亦笑道:“灵淼。”   公子羽则是浅笑:“灵淼师弟。”   灵淼被喊得害羞了,倒是窘迫起来。   这夜已经迟了,等处理完这些,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   *   祈愿书的内容处理完了以后,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下凡处理事务,还有许多总结文书要写。   缘杏写得格外认真,窝在玉池楼里忙了好几日。   然而,一边写着文书,她却一边时不时想起羽师兄的事。   上元灯会那天晚上之后,她和羽师兄的关系,无疑完全变了。   她亲了师兄的嘴角,而师兄……将她抱进怀里,吻了个遍。   那样的热烈,让缘杏差点都要以为,师兄是打算吃了她。   这些事情,缘杏现在只要回想起来,面颊就滚滚发烫。   可是那天晚上,因为突然发生了正心和小师弟的事,他们光是接吻,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那天晚上,她亲师兄的时候,师兄是怎么想的?   师兄亲她,是不是就是喜欢她的意思?   他们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   缘杏其实很想去找师兄聊清楚,但是回到北天宫以后,一边她要写文书,一边羽师兄又忽然被师父支使得团团转,她总是找不到他。   有一两次,缘杏抓到了羽师兄在玉树阁里的时间,可是站在楼下徘徊了半天,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又折回来了,然后自己懊恼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真奇怪,为什么不敢进去呢?   师兄喜欢自己的可能性,明明比以前大多了啊?   可是,可是,如果总是她去找他,会不会显得很不矜持?让师兄觉得她很着急?   缘杏不得不承认,现在看见羽师兄的脸,她觉得比以前更紧张、更不好直视了。   她不自觉就会开始想两人接吻的那夜,然后变得难以呼吸。   不过,两人在平时还是会见到。   师父带他们修炼的时候,羽师兄还是经常会在,他坐在师父身边,温文尔雅,脱俗出尘。   他平静而自若,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缘杏总会偷偷看他,师兄的平淡让缘杏多少有些失望。   而就在她失落的时候,公子羽忽然抬眸,朝她望过来。   缘杏一惊,连忙假装不经意地低下头,装作没有在意。   她低头的时候动作大了一点,让师兄觉察到了异样,他转头一看,然后“咦”了一声。   问:“师妹,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你很热吗?”   缘杏愈发窘迫:“算、算是吧。”   迟疑道:“现在这个天气,也不至于吧。”   缘杏:“……”   她找不到借口,只好垂头不语,等师兄那边的疑虑渐渐淡了,她才又去看羽师兄。   可是羽师兄已经不看她了,正在与师父说话,似乎在讨论什么。   缘杏顿时又沮丧起来。   *   而此时此刻,公子羽也正在后悔。   他不该盯着师妹看那么久的。   他以前就觉得师妹很可爱,让人挪不开眼睛,可是现在觉得师妹更可爱了,好像总是看不够她。   她乌黑的长发,头顶的发旋,轻轻发颤的睫毛,害羞时霞色的面颊。   无论哪个部分都惹人怜爱。   即使她不变作狐身,给人的感觉也像一个小动物。   真想一直看她。   真想抱抱她。   真想将她抱过来,重复那天船上发生的事,一直重复到天长地久。   公子羽有时会担心自己的目光太过露骨,因此刻意有所收敛。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可能太醒目了,会让师父和师弟们感到异样,可他自己好像有点控制不住。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那天晚上也有些太着急了。   师妹只是想要亲他的脸,还亲偏了,并没有明说为什么会亲他,而他却立即吻了回去,或许是会错意了也说不定。   如果真的是会错了意,那师妹当时肯定吓坏了。   这几天,他反复回忆过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想师妹当时说的话,觉得自己应该多半没有想错,师妹是喜欢他的。   只是凡事有个万一,在真的跟师妹确认过以前,还是不该太冒失。   可是这两天,忽然间,变得很难找到师妹。   即使是两人一同坐在道室里,师妹好像也不敢看他,变得比以前更内向了。 第一百零一章   公子羽看缘杏看得入神。   这时, 北天君将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咳。”   听到师父的咳嗽,公子羽才惊觉回神。   北天君扫了他一眼:“难得见你发愣,怎么忽然发起呆来了?”   公子羽的确很少被师父抓到走神, 这回竟还是在师弟师妹面前, 实在失态。   他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薄红。   公子羽行礼道:“抱歉, 师父, 接下来不会了。”   “无妨。”   北天君淡淡道。   “今日就由你给杏儿儿讲解道法吧。”   “是。”   公子羽应下。   而此时,缘杏呆望着公子羽。   她看着羽师兄侧脸上那少见的绯色,觉得羽师兄即便是尴尬脸红,都依然那么仪态出众、气质端雅。   缘杏又忍不住想,师兄他是为什么走神的呢?   难不成, 是因为刚刚在看她吗?   正当缘杏心猿意马时, 公子羽的眼眸, 竟又朝她的方向扫来。   缘杏惊然,连忙提笔做课记,假装一切如常。   这一堂课结束得很快。   尽管缘杏起先因为公子羽在场, 而略显慌乱,但很快就算重新投入了状态, 参悟不少东西。   然而, 等课讲完之后,北天君一展衣袖, 忽然道:“昨日, 藏书库新来了一批术法杂书,内容比较高深, 我需要有人帮我整理。羽儿,杏儿, 就交给你们二人,如何?”   “……G?”   师父骤然开口,还是让她和师兄一起,缘杏不自觉地懵了懵。   不过,在师门里,的确是她和师兄更擅长书文一类的东西。   师兄不喜欢这种枯燥的任务,中途就可能溜掉;灵淼师弟年纪尚小,多半还不够火候。   北天君见缘杏有所犹豫的样子,眼风淡淡飘来,问:“怎么了?杏儿不愿意吗?”   “没……”   缘杏忙说。   她与其说是不愿意,不如说是想到要和师兄单独待在一起,有些不安。   缘杏悄悄瞥向师兄。   却见师兄平静地对师父行了一礼,应诺道:“明白,定不负师父信任。”   缘杏便也垂首答应下来:“是,愿不负师父嘱托。”   北天君满意地走了。   道室内留下他们两个人。   缘杏能够感觉到师兄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这是在那艘船上之后,两人久违的独处时光,缘杏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光仿佛静止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却听公子羽道:“师妹,那我们先到藏书库去吧?”   “好。”   缘杏乖巧地站起来,却不敢看他,低眉乖顺地跟在师兄两步后的位置。   到了藏书库以后,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藏书库里这会儿没有旁人在,静悄悄的,能听得清两个人步子的声音。   缘杏的脚步迈得很轻,她很快找到了师父所说的那批新来的藏书。   果然都是内容很高深的道法书,其中还有一些琴棋书画之类的图本和曲谱,像这样的事,的确更适合缘杏和公子羽。   缘杏看到新送来的古图本,眼睛亮了一下,不过现在,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师兄身上。   她低垂着头,道:“应该就是这些了,那我就从这些古籍画册开始好了。”   她没有看师兄,但只有他们两个人,羽师兄应该能明白她是在跟他说话。   “好。”   公子羽应道。   他大致看了看:“那我从这边开始吧。这里面有一些仙术文论比较难,你要是有不太确定的书,可以问我。”   “嗯。”   缘杏听话地应下。   她见羽师兄的反应一切如常,有些失落,但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现在对羽师兄的一举一动太过于紧张,就连他走路的时候稍微停顿一下,缘杏都会呼吸骤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公子羽却没有立刻去理书册,而是步调一转,走到她面前。   缘杏下意识地又想避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公子羽不容置喙地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问:“师妹,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缘杏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然后,就直直撞入羽师兄凝视着她的眼中。   那双眼睛实在好看,清澈,干净,眼光如清风流云。   缘杏不由慌了神。   公子羽问:“难不成,是因为凡间上元节那天,在船上的事?”   缘杏没想到羽师兄竟会说得如此直白,不觉红了脸,然后僵硬地点点头。   公子羽垂眸,温和道:“那日我若冒犯了师妹,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了。”   缘杏面颊更烫。   她摇摇头:“怎么会。没有……没有冒犯,是我先去亲师兄的,不是师兄的错。”   缘杏的声音很轻很小。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说话居然不大利索,一顿一顿不成调子,还不小心咬到舌头有点结巴。   缘杏窘迫,声音更轻了。   公子羽浅笑:“师妹不觉得冒犯就好。不过,既然如此,师妹为何躲我?”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看到师兄,会不安。”   缘杏尽量描述着自己的思绪,但她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自己腰间的佩饰。   公子羽耐心问:“为何不安?”   “因为……不明白师兄是什么意思。师兄吻我,是意味着师兄对我也有好感吗?”   听到缘杏局促的回答,公子羽不觉皱了皱眉头。   他有些疑惑地叹了口气,望着缘杏,说:“是我的意思……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   “不错。”   公子羽含笑望她。   “我喜欢师妹,很喜欢,一直喜欢师妹。”   “……!”   说着,不等缘杏反应,他俯低身,捉住缘杏的手,身体微倾,将她扣在藏书阁的书架上。   公子羽压低嗓音,轻声唤她道:“杏师妹……”   羽师兄离得那么近,缘杏都能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有些慌张的弟子。   她能够理解羽师兄的肢体语言里暗含的意图,因此愈发羞迫,但师兄身上的凝神香,对她而言仿佛也有让人头晕目眩的作用。   于是缘杏小幅度地点点头,轻轻踮了踮脚,抬起头,闭上眼睛。   羽师兄扣紧她的手指,将她抵在书架上,低头吻下来。   藏书阁内幽暗。   他们身在藏书阁深处,窗帘半阖,周围只有穿过重重书丛缝隙,漏进来的细细碎光。   他们位于两排书架之间,厚重的沉木架和密集的书籍挡住了两人的身形和倒影。   这一回,是比较克制的吻。   与上一回骤来的狂风巨浪相比,缘杏能够感觉得到羽师兄在情感上有所克制,动作称得上是礼貌的浅尝辄止,但因为带着缠绵味道,反而更容易让人沉沦。   缘杏的背贴着沉硬的书架,师兄的身体却滚烫,两人的身躯重合在一起,她感觉自己被师兄所笼罩包裹。   公子羽此时亦能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   杏师妹的身体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她娇小而柔软,纤细而羸弱,轻盈得让人不自觉对她温柔,害怕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折断。   她身上有浅浅的香味,沐浴过的芬芳和常年沉浸于画室的水墨味,竟然都能令人着迷。   公子羽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想现在就拔下自己的龙鳞送给她,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素来矜持有礼,不喜欢盲目冒进,因此这种冲动连他自己都吃惊,自己竟然会有这样冒失的想法。   就像他现在抱着缘杏,却半点不想将她松开。   就在这时,不远处藏书库的门被“咯吱――”一声推开,光影晃动一瞬。   却听师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道:“杏师妹,你和师兄书理好了没有?等下我们要不要叫上灵淼,一起到后山转转?”   一眼望进来,却只看见杂乱的书堆,没有看到人影,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咦,人呢?”   说着,他下意识地往里走了两步。 第一百零二章   缘杏和公子羽两人, 被厚重的书架遮掩在重重阴影之后。   缘杏的呼吸几乎凝住了。   师兄的声音,让她心神一晃,不由走神。   然而公子羽还在吻她。   他的身体微压,扣着她的手, 手指嵌过她的指缝。   他吻着她的嘴唇, 两人的身体紧紧依偎, 缘杏都能感觉得到师兄身躯的轮廓弧度。   与师兄接吻的兴奋和有人过来的迫近, 形成了强烈的禁忌感,让缘杏血液凝固,心跳剧烈如激鼓。   师兄的步子“咚咚”两声,又近了两步。   缘杏一动都不敢动。   缘杏原以为师兄的到来,会让羽师兄松开她, 或者有所收敛, 然而羽师兄居然只是稍稍一顿, 就像没有注意到过来了一样,继续了下去。   “呜……”   缘杏想要说话,推了推羽师兄, 闭起眼睛,轻轻呜咽了一声。   “嘘。”   公子羽稍微松开了她, 将头埋在她的颈项间, 嘴唇抵着她的耳畔,用很轻的声音温柔地道:“别出声, 没事。”   缘杏贴在羽师兄胸口, 她浑身僵硬,紧张得不能动弹。   她不知道师兄是哪里来的自信不会被师兄发现, 也不知道师兄是不是多少有和她一样的感觉。   她觉得羽师兄的身体有着与自己不同的宽大结实,他说话的时候, 气息喷在她发间的皮肤上,让缘杏痒痒的。   两人如此之近,只要稍稍一动,嘴唇就能碰在一起。   缘杏不敢睁开眼睛。   师兄好像就在不远处。   师兄如果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呢?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缘杏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跳出胸框。   “杏妹妹,大师兄?”   的声音从几步外传来。   他似乎还探了探头。   费解地道:“怎么不见了,难道他们理书这么快。”   他喃喃着,踱步出去了。   声响倒退,不久传来门关上的声音。   等师兄离开许久,藏书库内又安静下来,缘杏才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一偏头,看到羽师兄的面容,她又觉得自己差点窒息。   公子羽望着的眼神,让缘杏想到秋天映着花月的暖水,绵长柔煦,温藏夏暖,情谊难绝。   公子羽顺了顺她的头发,说:“你看。别担心,不会被发现的。”   缘杏的心跳还没有平复下来,又被羽师兄的目光看得心尖轻颤。   她抿了抿嘴唇,却感到唇间还留着师兄的温度,于是面颊更红了。   缘杏问:“那如果被师兄看见了呢?”   公子羽道:“那就只好坦白地告诉他了。唔……师弟大约会吓一跳的。”   缘杏不安地挪了挪脚尖。   她和羽师兄真的两情相悦了。   这让缘杏既兴奋,又无措。   强烈的不真实感弥漫在心头,即使她与师兄紧靠在一起,仍然难以消解。   她的手被羽师兄握在掌心里,缘杏问:“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对我有好感的?”   “是弟子大会期间。”   公子羽缓缓道。   他笑眼望着缘杏。   “不过细想起来,我对你的好感应该早就有了,日积月累、汇聚成形,只是当时才意识到。”   自从两人都表露了心意,缘杏总觉得师兄每每看她的眼神,都灌满了柔意,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听师兄说发现喜欢她是弟子大会的时候,缘杏睫毛羞涩地轻颤,不觉“啊”了一声。   公子羽笑问她:“师妹呢?师妹又是何时,觉得喜欢我的?”   “也是弟子大会的时候。”   缘杏害羞地说。   “师父说起他和东天女君的事后不久,我开始考虑男女之情这回事,又偶然和东天女君的女弟子聊了聊,就发觉自己喜欢师兄了。”   听到缘杏这个时间点,便是公子羽也不禁诧异了一瞬,继而道:“好巧。”   他们两个,居然是差不多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对方的,来回可能都没差几天。   这样的巧合,即使是公子羽都有些惊讶。   他定了定神,眼睑微垂,柔情而歉意地望着缘杏,道:“抱歉。”   “师兄为什么道歉?”   “我明明早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却没有立刻告诉你。”   公子羽凝视着她,有些为难地说:“其实,因为一些原因……我本来,没有打算这么快向你表达心意的。”   若非是缘杏主动,他可能直到出师都不会说。   按照公子羽的打算,至少要让缘杏知道他真实的情形,告诉她所有的难处,再向她坦白爱意,给她选择的余地。   而不是在北天宫还受限制的时候,就含含糊糊地在一起。   公子羽原以为这样糊涂的说法,会让缘杏不快,谁料缘杏只是愣了一下,就立即想起了她画出来的羽师兄。   画出来的羽师兄,当时说的话,与真实的羽师兄,几乎重合。   于是缘杏了然道:“没关系,我明白的,师兄是有不得已的地方吧?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   缘杏这样爽快利索的答案,反而让公子羽愣了愣。   有人告诉过杏师妹……?   他在北天宫的时候就将自己当作是寻常弟子,除了师父,应该从未与人说过才对。   然而不等公子羽反应,缘杏已经面颊微霞地推了推他:“师兄,我们去理书吧,师兄他找不到我们,过一会儿说不定还会回来。”   公子羽迟迟回神,松开缘杏,低声应道:“嗯。”   *   这一天晚上,缘杏兴奋到睡不着觉,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变成狐狸在枕头上跳了半个时辰,抱着尾巴在床上连翻好几个滚,最后还是毫无困意,一个轱辘滚起来,坐回桌案前。   缘杏沉浸在情绪中,难掩激动地奋笔疾书给哥哥写信――   【哥哥,我向羽师兄表露了心意,羽师兄也说他早已倾慕于我!】   缘杏整个人都浸泡在初尝恋爱的喜悦之中,写起信来也不过脑子,一动笔就哗啦啦写了一大堆,还都是她怎么喜欢师兄,得知师兄也喜欢她以后怎么高兴的。   缘杏写了大半页纸才回过神来,再看自己写下的内容,自己都觉得娇羞。   这哪里是家书,简直是给羽师兄的情书,还是特别肉麻的那种。   缘杏看着自己写的信面红耳赤,折一折放在旁边,又重新拿了张信纸,又郑重地写了一封。   冷静下来想想,兄长之前严肃跟她说过许多次了,应当是不希望她在北天宫,与不知身份根底的人谈婚论嫁的意思。缘杏现在其实还远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若是跟兄长说,他多半会不愉快的。   缘杏于是斟酌词句,将她和羽师兄两情相悦的事情删了,改为谨慎的试探,想着先看看爹娘还有兄长的态度再说。   她又写了些自己在北天宫的经历生活,在信中问候家人,这才将新写好的这封信也折起来放在桌上,这才缩回被子里,安稳睡去。   *   次日,缘杏将信交给柳叶,让他帮忙寄出,随后便和平时一般,在北天宫中修炼。   和师兄说开以后,感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缘杏喜欢和师兄待在一起,喜欢和他眉目传情。   有时师父带着他们修炼时,缘杏和公子羽的目光会猝不及防地碰在一起,看到羽师兄对她展眉而笑,缘杏就不自觉觉得羞涩和甜蜜,有时会望过去,有时会害羞地低下头。   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也变多了。   缘杏经常会跑去羽师兄那里听琴,以前她跑到羽师兄那里总感觉难为情,但现在知道羽师兄也喜欢她,就没了顾虑。缘杏时常在羽师兄的屋子里待着,后来还将自己的画具带去,听师兄练琴的时候,她就在一旁作画。   缘杏和公子羽两人亲近,小画音树无疑是最开心的了。它每天都欢喜地手舞足蹈,抖一抖自己满树的花。   师父那边不必说什么,他肯定知道,但他就和平时一样,当作不晓得似的对待他们。   灵淼师弟心思灵慧,不多时就感觉到了杏师姐和羽师兄两人之间的变化。他有些难过,但他已经被师姐拒绝,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并且更专注于自己的修炼。   而不久后,就连都觉察到了公子羽与缘杏之间的暧昧。   他呆讷地问:“杏妹妹,你最近怎么老和羽师兄在一起,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缘杏面红不语。   灵淼对师兄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公子羽看着师弟师妹们,温和而笑。   不过,也难怪连迟钝的师兄都这么快察觉。   他自己都觉得,即使自己平时自认内敛,对师妹的爱意,仍实在很难刻意掩饰。   他最近抚琴,琴音都是缠绵之意,因为心情太好,甚至开始弹不出伤感的曲子。   琢音琴一直在他身边,对所有事情一清二楚,更能体察到公子羽的情绪。   于是琢音琴这段时间也喜气洋洋的:“太好啦!你和杏杏终于坦白了!”   公子羽嘴角不自觉露出一笑:“嗯。”   琢音看着他的表情噤了声。   公子羽素来是个谦谦君子,但即使如此,像这么温柔的神情,仍然少见。   弦羽此时,自己都很难控制自己的心思。   他觉得杏师妹实在可爱,一颦一笑都能轻易牵动人心,害羞时更是能融化人的意志,即使是再坚硬的冰石,想来都会为了她而柔软。   他指尖微动。   弦羽最近经常和缘杏待在一起,总是他弹琴,缘杏作画,偶尔两人一起修习心诀道法,或者彼此说一说心得。   他们大多数时候克制守礼,即使只是待在一起也觉得亲密。不过,他总担心这样会让师妹觉得无聊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带师妹去点别的什么地方、给师妹什么东西或者为师妹做点什么事,好让她觉得更开心。   弦羽想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决断。   *   这天清晨,缘杏刚醒,才看到小画音树在床边懒洋洋地舒展蜷着的叶子,就外面传来轻轻的叩窗声。   缘杏跑过去打开窗。   她原以为会用这种方式找自己的,可能会是师兄,没想到一开窗,看到的竟是公子羽。   公子羽乘着轻云,背着琴匣,站在她窗口。   缘杏看到羽师兄愣了下,当即有些慌乱,开始不自觉地梳理其实还挺整齐的头发。   她惊讶问:“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公子羽微笑道:“过来找你。”   他将手递给缘杏,说:“我想和师妹去一趟凡间,现在过去,应该可以赶在下午随师父修炼之前回来。”   “……?”   缘杏疑惑地歪了下刚睡醒没收起来的耳朵,不过听师兄这样说,还是懵懵懂懂地抓住师兄的手,从窗户里爬出去,坐在师兄的流云上,和他一起去了凡间。   他们去的,还是之前谢小姐的那个凡世。   公子羽说:“我记得你先前一直说想再回来看看谢小姐的情况,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便想和你一起过来。”   缘杏现在已经清醒过来,想起谢小姐,也是精神一震,连忙往下看去。   其实这段时间,她自己也回来看过几次。   仙界只是区区几个月时光,凡间已经过了好几年。   在凡间,谢小姐早已与王将军成了婚。 第一百零三章   他们的婚姻十分顺利, 并无波折。   因为担心谢小姐的容貌不断变化的话会惹人非议,谢小姐直到出嫁,还一直戴着画皮,等到婚礼仪式过后, 才将画皮摘下来。   王将军并未与父母居住, 自己独住在将军府, 府内仆从也不多。   谢小姐千里迢迢从钱塘嫁到长安, 到了长安城中,知道她传闻的人极少。因此将军府中的人见她,虽然看她相貌不好看有些惊讶,但既然将军喜欢,也没有多说什么。   后来, 随着年纪的增长, 对她外貌的非议渐渐少了。   十几岁豆蔻年华的新美人每年一茬一茬地长出来, 第一美人的头衔今天落这家,明天落那家。过了几年,与谢小姐同龄的著名美人, 便没多少人记得,反而是谢小姐的才名在长安也逐渐显了出来。   凡人的长相, 无论怎么保养, 总是随着年龄日渐下降的。   但是学识,才华和气质, 却会随着岁月的打磨日益绽放出光辉。   于是, 有了一定阅历以后,谢小姐之前想要的女子书塾, 居然也办了起来。   她们在城中弄了个小院作为学堂,闺秀们或策马, 或乘车,隔三差五去一趟。女子书塾每月开堂讲课十次,时间时有调整,但差不多每三天授课一次。   谢小姐专讲诗词,每月共三次大课。   与王将军成婚以后,她不知不觉也看了不少兵法,也听来了不少战场上的故事。等到了课堂上,便引经据典,结合诗词历史一起讲给学生们听。   这些闺秀们虽说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极少有机会听到这些,都表现得十分稀奇,每回都听得很认真,他们亦愈发崇敬谢小姐。   除此之外,王将军有时候会在自家院中锻炼腿脚、精进武艺。   他见夫人好奇,就让谢茗换了男装,简单教了她几招几式。   谢茗以前都在家中读书,没有接触过武艺,意外接触之下倒觉得很有意思,于是跟着丈夫学了起来。   虽然她起步较晚,她不能说学得多好,但身体却比以前康健多了,身段匀称,头发茂密起来,眼睛里也多了别样的神采。   夫妻两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过了数年,便已到了现在。   随着容颜老去,谢小姐的外貌已经不再会引人议论,她成了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   不过多年来的书香和适意的生活,却浸润在气质中,使她变得恬静、淡泊而典雅,倒比旁人看着还要顺眼些。   今日,谢小姐照例到学堂讲诗词。   她青丝盘起,只插一根素簪,穿淡雅简洁的裙袍,颇有几分学者的味道。   室中都是些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孩,她们大多在闺中就听过将军夫人谢茗的才名,此时听谢茗讲学,都很认真,满眼钦慕向往。   谢茗持卷讲完,平和地答了学生们几个疑问,又朝她们笑笑,方才移步归去。   女学生敬慕地望着她的背影。   一人道:“谢先生她真是优雅,仪态端方婉约,如月照莲步。先生她年轻时,想必是个人人倾慕竞逐的美人吧?”   “一定是的!”   另一个人笃定地道。   “我表姑前段时间从江南来,听说她年轻时见过谢先生,谢先生美丽端雅,当年,的确是贯响一方的美人才女呢!”   人人传言若此,一人传一人,且都深信不疑,久而久之,就都认了这个说法。   谢小姐从此便成了学生眼中,一位“天生的美人”。   时光如流水东逝,一去不返,多少辛酸往事,都付岁月笑谈中。   *   缘杏看着谢小姐如今的生活,见她生活得很不错,与王将军相濡以沫,自己的愿望亦得到实现,一切都如愿而愉快,总算松了口气。   缘杏浅浅一笑,道:“谢小姐如今顺利,我就放心了。”   公子羽将缘杏带来凡间,就是希望她开心的,见缘杏展露笑颜,他的内心亦禁不住柔软了一块。   犹如春风拂木,带起一夜百花。   公子羽说:“这其中,亦有师妹对谢小姐真心相待,耐心引导的功劳。”   “师兄过奖了。”   缘杏被夸得有微微脸红,带着甜意抿住嘴唇。   其实,她现在,居然有些羡慕谢小姐。   谢小姐与王将军,既有缘分,又有共同语言,可谓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之后,成婚也没有经历太大的波折。   她与师兄,将来不知能不能如此呢?   缘杏这样一想,心中便觉得羞窘。   其实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了,她与师兄,互通心意都没有多久呢。   缘杏抬起手,轻轻捉住羽师兄的袖子。   公子羽一顿,回过头。   却见师妹乖乖地低着头,信赖地依偎在他旁边。   公子羽心尖,像被羽毛的小尖轻轻拨弄了一瞬。   他探出手,反手捉住了缘杏的手,握在掌心。   *   另一边。   数个时辰后,天狐宫。   缘正这段日子正好留在家中,因此缘杏的信从北天宫送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接到了。   缘正接到妹妹的信,一捏信封,就发现比平时厚上不少。   他将信打开,才发现里面有两份内容截然不同的书信,都出自缘杏之笔,但似乎是先后写的。大约是她先写废了一封,就又写了新的,但最后送出的时候,却没注意将两封信都寄出来了。   缘正起先也没有太在意,只当是妹妹临时有了什么小想法,才重写了。   缘正先读了一封,只是内容十分正常的家书。   然而,当他开始读另外一封信时,才读了没几行字,他就骤然瞪大了眼,接着,“噌”地猛站了起来!   妹妹她竟然!真的与公子羽……?!   只见缘杏在那封信中情意绵绵地写道――   【师兄与我互诉心意之后,待我甚为温柔。】   【师兄说他心悦我已久,我亦是如此。】   【师兄他望着我的眼神,情绵悠远,与以往不同……】   缘杏满篇的师兄师兄,而她自己仿佛还未察觉,字里行间,句句皆是公子羽。   缘正看得大为吃惊,一时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好不容易才凭理智勉强克制下来。   公子羽!   缘正倒不认为公子羽人品有亏,可缘杏是她的孪生妹妹,感情自比旁人来得深厚许多,让人恨不得将世间千好万好之物尽数捧到她眼前。   在缘正看来,妹妹是白玉锅里一颗软乎乎的汤圆,平时小火温着,暖水养着,冷一点怕冻着她,热一点怕烧化了,碰一碰都怕漏了芝麻馅,是认真护着、照料着的。   不止是他,爹娘亦是如此,都将妹妹护在掌心里。   他们是家人,自不会吃她,好不容易煮了十几年,还打算继续煮下去。可现在忽然就伸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勺来,一勺就把不谙世事的小汤圆捞走了,他还不知道这勺心里是怎么想的、会怎么对她,缘正身为兄长,焉能不急?   缘正怒火中烧,第一反应就是先冲过去将那不知好歹的勺折了再说。   好在他伴生棋心,到底冷静,顷刻之间,脑内已经无数念头,算准了前后因果,立即沉静下来。   小汤圆现在觉得自己和勺子两情相悦,正开心呢,他不管不顾就跑过去棒打鸳鸯,出师无名,说法上落了下成不说,小汤圆只怕也要怨他,和他离心。   现在他们两个已经互表心意了,再拆再阻只怕困难,但既不能硬来,又不能不护着妹妹。   这件事事关缘杏,他尤其不能一个人瞎想,或许,应该要让父母知道。   他们阅历丰富、见识广远,又是家长,想来会有判断。再者,让父母知情,事情也能有底些。   缘正在屋内徘徊了两圈,终于做了决断。   他推开门,当即拿着缘杏的信,去了父母仙殿。   *   此时此刻,缘杏才刚刚发现,自己昨晚决定不寄了的那封信不见了。   她只觉得自己大概是记错了放的位置,或者随手搁在哪里了,还没有想到自己是一个没注意,放进信封中一起寄了。   正因如此,她并不知道现在,兄长已经看到了她的信,也不知道,兄长已经拿着她的信去找了两位狐君。   此时千里之外,狐君夫妇炸成一团,整个天狐宫都是一阵骚乱。   狐女君正在高呼:“杏儿谈恋爱了!”   男君看着缘杏信上的笔迹,先是错愕,继而面露迟疑。   缘正少君沉眉凝思。   一家人皆是惊诧不已。   他们已经在讨论“杏儿的这个羽师兄是何人”“相貌如何”“家住哪里”“人品怎样”“得找机会把他叫到家里来看看”的时候,缘杏对天狐宫里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   她最近在练工笔,按部就班地画了几幅画,但因为最近满心都是羽师兄,她的画里不自觉就洋溢着甜蜜的气息,尽是些春花秋水、暖柳明月;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开始勾勒羽师兄的轮廓,不过缘杏知道自己火候还不够,并未像上次那样直接让师兄化形,只是等注意到的时候,发现画了一半的师兄,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缘杏今日看着自己画里藏不住的情谊,仍有些羞涩。   她甜甜地笑了笑,将画仔细地收起来,然后打了个哈欠,蜷回床上,搂着尾巴沉沉睡去。   然而次日,柳叶一早就来了。   “杏姑娘。”   柳叶一如既往笑得和蔼。   他将信递给缘杏:“这是你的家信,昨夜加急送到北天宫来的,所以我一早就先拿来给你。”   “咦?”   缘杏意外了一声,心想兄长这回的回信怎么来得这般快。   按理来说她的信昨天下午才到天狐宫,哥哥他悠哉地写个几日,也要过几天才有回信才对。回得这么快,总感觉带着些火急火燎的急事意味。   缘杏拆开了信,却见上面出现的竟是母亲的字迹,且信纸上不过急急书了几个字――   速归!   母 第一百零四章   娘亲这两个字, 来得没头没脑,十分让人疑惑。   缘杏将书信反复翻翻,确定娘亲真的除了“速归”两个字之外什么都没写,简直像是出了十万火急的意外, 连写字都来不及。   收到这样的信件, 缘杏心中也担心, 自然是要立刻回家看看了。   不过, 临别之前,她还是与公子羽打了招呼。   缘杏与公子羽刚刚彼此确定心意,正是情浓之时。   骤然听到缘杏要回家,公子羽微微愣了一愣。   他关心问:“可是家中出了什么情况?师妹的父母还好吗?”   缘杏樱唇抿起,娥眉微蹙, 因为爹娘的信上什么都没写, 她现在也很担忧。   缘杏道:“还说不好, 我得尽快回去看看。”   公子羽垂眸:“师妹别担心,或许没什么事。”   “嗯。”   缘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缘杏走了之后,公子羽手指还放在琴弦上, 人却显得心神不宁,不时望向窗外。   琢音迷疑道:“好奇怪, 杏杏那里是什么事这么着急呀?最近仙界明明时节安稳, 没什么事,也没听说狐族那里出了问题。”   公子羽淡淡地“嗯”了一声, 仿佛还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 公子羽道:“我会去问问看,天狐宫那里出了什么事, 还有,狐君们急召杏师妹回去, 是因为什么。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就尽力而为。”   说完这句话,公子羽又静静地望着窗外出神,好似人在此处,心却缥缈。   琢音瞧着他失神的模样,顽皮地自己抖了几根琴弦。   琢音点破道:“你舍不得杏杏吧?”   听到琢音这句话,公子羽哑然无声,接着,面颊上带上了一丝不起眼的薄红,竟是无法反驳。   他与师妹的关系,现在不能说是新婚燕尔,但也相似。   两人才刚彼此表明心意,正情热意浓。如今要与师妹小别,他的确……满心不舍。   公子羽望着缘杏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   次日,狐君宫。   缘杏跟师兄道别以后,当天就向师父告假回了家。   缘杏一路上十分忐忑,时不时催促柳叶将车行得快一些,一回到天狐宫,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仙车。   在缘杏的构想中,能让一向周全的娘亲给她写了那么没头没尾的信,天狐宫一定是遇到了严重的情况,说不定已经乱成一团了。   然而她回到家里以后,却发现宫中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小仙娥等到缘杏的车驾,就欢喜地迎上来:“公主,你终于回来啦!狐君大人们,还有少君,都等了你许久了!”   缘杏看着家中一片祥和的氛围,不由费解。   娘给她的信,感觉分明是万分紧迫啊!为何家中却像是无事发生?若是这样,娘为何给她寄了那样的信?   缘杏问小仙娥道:“这两天,宫中有什么急事吗?爹娘还有哥哥找我,是怎么回事?”   小仙娥:“……嗯?”   小仙娥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天狐宫和平时差不多呀,狐君大人们为什么要找公主,我也不太清楚。”   缘杏愈发困惑。   而小仙娥说着,又想了想,道:“不过,硬要说有什么奇怪的话,前两天少君去见了女君和男君之后,两位狐君大人就显得很紧张,一直与少君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呢。还有,狐君大人们,等公主一回来,就让公主去见他们。”   小仙娥的话,让缘杏十分不安。   这么一说,爹娘要找她说的话,居然好像还是秘事。   缘杏就这样一路忐忑地回屋换了身衣裳,喝了点水,就转而去了主殿见爹娘。   仙殿中,爹爹、娘亲,还有哥哥,果然都在。   缘杏一走进去,就感到今日家里人的氛围和平时不同。   以往,他们一家人相处是很随意的,虽说是狐君与公主少君,但和寻常的父母子女没什么不同。缘杏的父母身为两位狐君,在孩子面前却没有架子,有时还会带着他们开玩笑、玩耍,因此缘杏也一向喜欢跟父母撒娇。   然而,今日,父母竟都是正襟危坐,两双清亮的眸子直直望着缘杏。   缘正端坐在他们身后,他气质清冷骄傲,为室内平添几分严肃的气场。   顷刻间,缘杏居然在自己家里感到了三堂会审的氛围。   她不由吞了口口水,小步走过去,在父母与兄长面前坐好,唤道:“爹,娘,哥哥。”   缘杏生得最像娘亲,她的那双漂亮的杏眼,就是承自狐女君。   而此时,狐女君用那双遗传给了女儿的杏眸,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问:“杏儿,这回你又在北天宫中修习许久,最近,你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缘杏坐立不安:“没、没有?”   “果真没有?”   “没……吧?”   这时,父亲男君亦开口道:“杏儿,我们是你爹娘,定会站在你这边考虑,你不用有顾虑。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但说无妨。”   “我……”   缘杏被问得手忙脚乱,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事没告诉爹娘。   此时,女君与男君叹了口气,然后女君从袖中抽出缘杏之前写的那封信,推过去给她。   她道:“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   缘杏起先还不知道娘说的是什么,迷茫地将那封信接过来,一看之下,登时惊得满面通红!   这封信是她自己写完看了都觉得羞耻,所以才特意没寄的!   后来信莫名其妙找不到了,她还觉得自己应该是随手放不见了,没有仔细找!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   缘杏面颊涨红,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她结巴道:“娘亲,爹爹,这、这是……这个实际上是……”   女君和男君慈蔼地看着她。   而缘正则有一点不高兴,脸色比平时要来得冷傲。   女君友好地说道:“你这个年纪嘛,情窦初开,再正常不过了。再说以往就常常听你提起公子羽,说他是你师兄,这里好那里也好。若他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你们两人能够互表心意,也不算坏事。”   男君也道:“恋爱可以,不过你们二人还未出师,又还年轻,凡事要注意分寸。”   女君兴致勃勃地问:“所以呢?这个公子羽真名叫什么?家住哪方天地?父母是怎样的人?你们是怎么互相喜欢上的?又是何时表的白?”   男君无奈地看了雀跃的妻子一眼,但也斯文地问道:“他这段时间待你如何?有没有让你见到他的朋友家人?你们恋爱多久了?”   女君一合掌道:“对了!最近北天宫那里应该不忙吧!既然如此,不妨请你的羽师兄来家里怎么样?听闻他的名字许久,除了正儿,我们都还没有亲眼见过呢!”   缘杏看着兴奋不已的娘亲,还有关切的父亲,本就羞涩的面容愈发窘迫,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娘未免也太着急了。   她和师兄,相恋都还没有几天,而看爹娘这个架势,简直是要立刻去见羽师兄的父母,将师兄的底细探得清清楚楚,而且娘亲好像还对他们的恋爱过程很感兴趣。   缘杏当然知道爹娘是在关心她,早点弄清楚羽师兄的来历和身份,要是没什么问题,他们也能放心。但这些缘杏自己都还不清楚呢,自然也无从告诉爹娘。   缘杏低下头,忸怩地道:“我、我也还不知道。师父他平时不允许我们互相讨论身份的,我和师兄互相都不清楚真名,我也没有将自己的出身告诉羽师兄,所以,现在没有办法请他来家里。”   “啊,北天君还没有松口吗?”   听缘杏这么说,狐女君显得意外又有些失望。   她的手指在腿上点了点,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北天宫修炼这么久,他早该对这条规矩放松一些了呢。”   缘杏面红不语。   其实师父他确实已经放松了一些,但也没有放松到可以开始随便问的地步。目前为止,只有灵淼师弟的身份是公开的,而缘杏也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了他。   狐女君考虑片刻,又有了主意,笑道:“要不这样,正儿与公子羽是有过接触的,就让正儿下帖子,说是想与公子羽谈道品茶,邀请他来家里做客,也不必说杏儿身份。反正我们只是想要见见,不说破反而更好。”   狐女君这个主意是可行的,但缘杏一听,倒是急了。   她也说不清这个是什么心态,倒不是羽师兄见不得人,只是想到要让羽师兄这么快就见到自己的父母,缘杏没由来得既慌张又羞涩,觉得相当难为情。   总觉得,让羽师兄见到她父母,明明两人还没到这个地步,却像是真要谈婚论嫁了一般。   又担心父母会不喜欢师兄,也不知……师兄他愿不愿意。   而且,将自己的心上人带到爹娘面前,总感觉……好紧张。   缘杏焦急地羞窘道:“娘,我与师兄……互表心意都还没有几天呢,现在就到家里来,就算不告诉他,也太着急了!再说,也不用麻烦哥哥,如果时机到了,我会自己试着邀请师兄来的。爹,娘,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有把握的。”   说着,缘杏下意识地去看兄长,想让哥哥也帮自己说几句。   然而一望之下,缘杏却是微愕。   只见缘正微微抿着唇,面上一片寒霜,看起来很不好接近,而且好像也不喜欢他们的话题。   缘杏一愣,这才注意到,进屋以后,兄长几乎都没说过话。   兄长之前就提醒过她,不要在不清楚身份的情况下,就冒失地与羽师兄走得太近。   现在他虽然没有阻止她和师兄谈情说话,也没有因为现在的情况说她,不过,作为哥哥来说,他大概还是有点不高兴的。   而这时,狐女君听缘杏都这么说,虽有些遗憾,但态度也柔软下来,只得道:“好吧好吧,那我们就先再等等。”   说着,她又看向一旁的儿子,道:“哎,说到这个,杏儿都已经与人两情相悦了,正儿还整天板着个脸……虽然正儿这张小脸生得还不错,但这样的性情,日后会不会有女孩子喜欢他啊?”   说着,狐女君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缘正的头。   缘正对母亲的亲昵不大自在,别开脸去,没有回音。   缘杏望着兄长,欲言又止。   缘杏是知道的,其实喜欢兄长的女孩子似乎不少,其中还有他师妹迎阳。另外,好像还有不少人偷着给他送礼物,只是兄长冷淡,基本上都没有接受罢了。   兄长拜师东天女君后,很少在狐君宫,爹娘他们又忙于公务,大约不太了解。   不过,看兄长的样子,他也不希望父母知道这些,于是缘杏想了想,替哥哥瞒了下来,没有说话。   只是,兄长似乎还在生她气呢。   *   缘杏又在仙殿中待了一会儿,难为情地对爹娘尽量说了羽师兄的事。爹娘盘问的关于羽师兄的问题,她能答得出的,缘杏都回答了,希望尽量打消爹娘的疑虑和担忧。   好不容易,娘亲显得比较满意了,她才与兄长一起告辞离开。   各自回宫的路上,缘杏与缘正同路。   她乖巧地走在哥哥后面一两步,但两人没有说话。兄长径自走在前,并未回头,这种气氛,自从两人在弟子大会上说开以后,就从未有过了。   缘杏纠结片刻,小跑两步跟上去,拽了拽兄长的袖子,唤道:“哥哥。”   缘正:“……”   缘正皱着眉头没接话。   缘杏继续试着撒娇道:“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有了前一段时间的相处和玩耍以后,缘杏已经与兄长没有那么生分了,也对缘正这个人比以前了解。   兄长他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对她、对其他人,都有许多柔软的地方,没有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尤其还意外地有一点吃软不吃硬,只要好好沟通的话,很容易相处。   果不其然,听到缘杏唤他哥哥的语气,缘正的脸色略微有所松动。   但他回头瞥了一眼缘杏,一顿,还是没有理她,而是回过头,变回白狐原形,轻快地跑了。   缘杏见状,连忙也变回小白狐,拖着九条尾巴追过去。   兄妹两人一路跑进了花园。   缘正好像还不想说话,对着一棵盆栽自闭。   缘杏轻手轻脚地过去,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拍拍哥哥的尾巴,唤道:“哥。”   缘正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将九条白尾高冷地摆到身前。   他身为九尾白狐,又是原来的性情,天生就有种清冷高傲之感,如高岭之花。   而缘杏见哥哥的耳朵动了,连忙再接再厉,又唤道:“哥哥,和我说话嘛。”   说着,缘杏耷拉下自己的狐耳,小爪子并在身前。   缘正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一动,心软了。   不过他眉头蹙紧,脸色还是有点凶。   于是他回过头,凶巴巴地道:“干嘛?” 第一百零五章   缘杏见哥哥说话了, 开心地晃起尾巴。   缘杏笑得弯起眸子,看起来乖顺又温柔。   她道:“哥哥,你终于又理我啦!”   缘正:“……”   缘正别扭地拧着眉头不说话。   缘杏问:“哥哥,你是不是因为, 之前你明明对我说过, 不要轻易和不明身份的人走得太近, 我却还是没憋住对师兄表白了, 所以在生我的气?”   缘正的尾巴拍了一下地,但还是没有说话。   缘杏认真地解释道:“当时……当时我其实也没有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我本来只是想和羽师兄他一起看灯会而已,后来气氛太好,师兄望着我的眼神太温柔, 又说了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宁、觉得他也喜欢我的话, 所以我一时冲动, 才……”   说起那时的场景,缘杏羞赧不已,虽说变成狐身以后脸红瞧不出了, 但她的耳朵和尾巴还在不安地摆来摆去。   缘杏说:“幸好师兄他也喜欢我。哥哥,你也不要总将我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孩子。我的确不像哥哥那样, 从小就能自由外出、见多识广, 但在北天宫修炼这么多年,也并非全无进益。   “前段时间, 师父还派我们去凡间做事了, 事情办得很好,仙官一直夸我们呢!在弟子大会上, 我的名次也只略逊哥哥一点。”   说着说着,缘杏格外真挚地看着缘正, 道:“我在羽师兄的这件事情上,可能是有一点冲动了,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好考虑过。   “我和师兄,只是一起弹弹琴、作作画,一起聊天,师兄会教导我的修炼。师兄人品端正谦和,肯定不会做伤害我的事,而且他也说……如果不是我先说破,他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我的。   “我们还没有聊过更远的事,但如果将来要谈,一定会像哥哥希望的那样,先开诚布公地说清彼此的身份。不只是师兄要告诉我,我也应当告诉师兄,然后再考虑其他。”   缘杏说得条理清晰。   缘正听着,渐渐明白妹妹的想法,情绪亦逐渐和缓下来。   不过,想到公子羽那个人,缘正仍然心怀芥蒂。   他的身体动了动,瞥了缘杏一眼,然后理了理思绪,别扭道:“你的想法我理解了。如果你自己有考量,作为兄长,我会在恰当的范围内支持你,也会保护你。不过……”   兄长迟疑的停顿,让缘杏歪了歪脑袋:“不过什么?”   “不过,我也不是单纯觉得你不分轻重。”   缘正扭开眼去。   “只是,我觉得好像比起我,你更喜欢公子羽那个师兄。”   缘正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嘀咕,隐隐泛着酸意。   缘杏一愣,没料到兄长居然还在意这个。   不过,她想了想,倒也没有否认,说:“我和哥哥虽然有血缘,但平时的确和羽师兄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师兄他待我很好,小时候,我经常觉得师兄他就像另外一个哥哥一样。”   在七岁以前,缘杏和缘正在一起的时间还是长的,但后来,一方面因为他们兄妹之间关系有了隔阂,另一方面,缘正拜入东天女君宫,而缘杏拜入北天宫,比起千里之外的兄长,的确是朝夕相见的羽师兄更亲近一些。   但缘杏道:“但是,哥哥是哥哥,师兄是师兄。师兄是永远不能取代哥哥的,相应的,哥哥也肯定不会和师兄一样。我喜欢羽师兄,但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哥哥呀。”   说着,缘杏“咚咚咚”跑过去,跑到缘正面前,低下脑袋,将脑袋埋到哥哥颈窝里,眯起眼睛蹭他的下巴。   缘杏蹭完哥哥,又跳到他身上扑他。   缘杏这样显然是撒娇的举动。   缘正被她蹭得痒痒的,但随着妹妹的亲近,缘正被扑一下、蹭一下的,不知不觉就软化下来。   终于,他按捺不住,一个回身反扑了一下妹妹!   “嗷呜!”   小九尾狐欢快地跳了一下,又回头去拍哥哥尾巴。   两只小白狐很快玩在一起,互相追逐跳跃。   *   等缘杏回到屋子里,已经是黄昏以后了。   尽管爹娘和哥哥知道了羽师兄这件事,让缘杏惊得猝不及防,但天狐宫里没有出事、一切如故,还是让缘杏高高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缘杏已经同师父请了一个月的假。她好久没有见到爹娘了,难得哥哥也在,便也暂时不急着回去。   只是……羽师兄。   北天宫里不允许互相交流身份,缘杏自然也不能从狐君宫里给师兄写信。   要面临整整一个月的相思难见,连书信寄思都不行,缘杏想想,就觉得难耐。   她本来回到书房,是想润笔画画的,可是因为想念羽师兄,画了几笔就觉得难以静心。   心思不在画上,落笔也没有神/韵。   于是缘杏索性站起来,走到窗边看月亮。   今晚是圆月。   大约是因为身在九重天,月亮也离得很近,又圆又亮,仿佛伸手就能摸得着。   皎白的清月澄澈无暇,如皓光浮于流云中。   有诗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现在好想羽师兄,不知道师兄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她,有没有看着和她一样的月光呢?   缘杏轻轻叹了口气。   好奇怪,她和羽师兄互通心意以后,明明每天都很幸福,可是在这么幸福的情况下,只是刚分离了几个时辰,她居然就会叹气了。   缘杏慢慢走离窗户,往桌边走,她决定今晚,就画一幅月景图。   然而缘杏才走了几步,肩膀擦过架子,不慎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咣”的一声,一卷画从架子上滑落,掉到地上。   束画的绳子松开,画轴滚了两圈,露出画幅一角。   缘杏连忙低头去捡画,本来是打算收起来的,可是看到那幅画的内容,她怔了怔,将画拾起,然后全部展开。   缘杏自幼喜爱作画,书房的架子上,几乎密密麻麻摆的都是她以前的画作。   这一幅亦是如此,是很小的年纪画的了,因此在如今看来,水平未免青涩。   画上是一棵巨大的万年树,树冠郁郁葱葱,苍翠的树叶间,一簇簇淡色花朵争相而开。   万年树须根垂下,树枝错落,在垂帘般的丛丛根须之后,隐约显出一点人影。   这大约是她五六岁时,刚从万年树边搬回来,在家里画的。   缘杏看得微微出神,将画铺平到桌案上,目光落在根须后隐约有人影的位置,手指轻轻抚过。   她幼时体弱,住在万年树边养病,南海神医说,唯有万年树开花,才有机会痊愈。   她等了很久,万年树都没有开花的迹象,直到那一天――   她听到了琴音,隐约看到有小男孩的身影,然后,万年树就开了花。   以前她莫名觉得,那琴音和万年树开花说不定有奇特的联系,说不定是那个小男孩帮了她,所以才有万年树开花之景。   可是缘杏当时想归想,却不敢肯定。   她那时画了这幅画,可小时候仙力微薄,还没有能力让万年树这样的奇景成真,自然也无从探究那个男孩的真面目。   而如今……   缘杏微微失神。   如果真是琴音让万年树开花的,那这能力听起来,怎么很像是……琴心?   难不成,当初帮了她的人,就是羽师兄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缘杏的指尖轻颤。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可是,要是真的是羽师兄,那他很早就见过自己了?   他认出来了吗?是没认出来,还是早已知晓,却没有说?   等等,这些事还是往后再说,得先想明白,当时在的人,真的是师兄吗?   缘杏忽然有一些慌乱,还有一丝隐匿的情感。   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确认一下。   缘杏思来想去,提起了笔,决定尝试着将这幅画上的场景,重新画一遍。   十年前的她,没有办法让画上的场景成真,但如今的她,已经成功画出过羽师兄,若画纸上的人真是童年时的师兄,她没道理画不出来。   缘杏挥笔而就。   因为万年树是上古神树,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成真,缘杏为了保险起见,没有画出整棵树,而只画了那部分的须根和人影。   她从未画过过去的景象,自己也不清楚等图画完成,会出现什么情况,因此紧张。   不久后,缘杏画出了她想要的部分。   她画得比十年前好了数倍,用笔细腻,色泽动人,应当与当时的场景一般无二。   缘杏深呼吸一口,终于,往画上注入了仙气。   下一刻,一道青烟腾起,画上的景象突然有了变化,等缘杏回过神来,却发现她虽还在书房中,却已经置身于万年树下。   在她眼前,是当年万年树下的一景。   因为她只画了很小的场景,面前也只呈现出这么一部分。就像是书房里的空气忽然开了一个洞,洞里是十年前,而洞外是现在。   她画成功了!   缘杏先是惊喜,然后又是紧张,她走过去,忐忑地想要撩开万年树的须根,看树帘后那少年的脸。   很难形容缘杏此时是什么心情。   她希望树帘后面的就是羽师兄。   他们两个已经是恋人了,如果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那对缘杏而言,会有一种妙不可言的缘分感。   而且,她对这个可能帮了她的少年,一直怀有微妙的感激,也一直希望,能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然而真的要揭晓结果了,缘杏还是抑制不住那一抹淡淡的胆怯。   她走到树帘前。   她撩开一点点树帘。   树帘后隐约露出一个挺拔的少年,他年纪不大,但似乎身形气质出众,身后还背着一个琴匣。   琴匣!   缘杏看到那琴匣,心就狂跳起来。   虽然那琴匣和羽师兄背的不是同一个,但羽师兄一直在长大,换过琴和琴匣很正常。   然而,就在这时,不等缘杏将树帘全部拉开,就听到那男孩开口道:“这里,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梅花?”   他走了两步,从另一边撩开树帘往外看去。   这个部分缘杏没画,便看不到了。   而下一刻,却听他身后的琴匣里传出一个脆嫩的声音,道:“这不是真的梅花,是画出来的。”   “……!”   听到琴匣里的声音,缘杏睁大了眼。   这个男孩的琴,会说话!   不仅如此,这把琴,这仿佛是小孩子的声音,一下子就勾起了缘杏的回忆。   这道的嗓音,她是听过的。   中心天庭,内殿花园,宫中闲亭,古琴琴灵。   那把琴,应当属于一个人,可现在,它竟在画中……   那天在万年树下的人,并不是羽师兄。   他竟然,是太子弦羽。 第一百零六章   接下来发生的事, 缘杏没能看得太清楚。   大约是因为画中既有一部分万年树之景,还要呈现幼年的中心天庭太子,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几个仙官,对缘杏而言仙力消耗实在太大。   于是画面中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消失之前, 她只听到朦胧的几句对话――   “那是狐族天君的小女儿, 因为娘胎里落了病, 她的父母求了许多医药, 如今,她正住在这里等万年树花开呢。”   “她住在这里多久了?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她就不能回家,得一直守在这里吗?”   “何止。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神医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岁。如今也只是汤药吊着, 她连床榻都下不了, 只能每天坐在那里, 朝窗外看看。”   “让万年树开花就行了吗?也许我可以试试。”   接着,情景中就响起朦胧的琴音。   然后,一切消失, 戛然而止。   缘杏半晌未言。   整件事情的条理已经很清晰了。那一天,是太子弦羽偶然经过万年树下, 见到她。他得知了她的病情, 然后出手帮了她。   这个认知,让缘杏有些恍惚。   她回想起先前短暂见到太子弦羽的两次经历。   谁能想到太子弦羽那般孤高淡雅的人, 竟也做过这样的事?   难怪, 他好像很清楚她的病情,还格外关注她的身体。   难怪, 他对自己仿佛有一些格外体贴的意味。   难怪,如今回想起来, 缘杏也隐约有一种,太子对自己有印象的感觉。   他们之间,竟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而且,太子弦羽的琴音,竟有与身为琴心伴生的羽师兄,相似的力量。   怪不得,天庭中的仙娥们,会对羽师兄这样的天资,都不屑一顾。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仙界奇奇怪怪的天资数不胜数,有时候也会有原因不同、但结果相似的天赋。   比如说缘杏用画心,可以落笔成真,而玉明君的画技造诣,同样可以达到创造小世界的效果。   灵心伴生的天赋固然少见,但中心天庭太子,身为天上地下唯一的至上天帝之子,有异于常人之处,也不必太奇怪。   太子弦羽的能力乍一看与师兄相似,但这场景只有短短的几句话长度,不能轻易就下结论。   缘杏惊诧完了,心情亦逐渐复杂起来。   救了她命的人不是师兄,而是太子弦羽,对她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有一点点失落,同时,关于太子弦羽的印象,也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没想到太子弦羽竟然曾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或许,他有着比想象中,更加友好温柔的性情?   还有,先前两次见面,都没有好好向他道过谢,以后如果再见的话,一定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   同一时刻,明月之下。   公子羽将琢音琴放在膝上,窗帘敞开,窗外是一轮浑圆皎白的明月,正与缘杏窗外的相似。   公子羽闭目抚琴,弹一阵子,又抬头望向远方的满月。   缘杏不在北天宫,他心中忽然空了一块,失了师妹坐在房中作话时的笑音倩影,甚至孤寂,仿佛只有窗外这一轮皎月,是能与师妹沟通心灵的联系。   师妹现在不知在做什么?   可是睡了?   亦或是还在画画?   她今晚有没有走到窗前看看,与他共享这一夜千里月明?   公子羽内心长叹,手中琴音,不自觉染上了落寞。   琢音琴好像也是这样,今晚的音色都不如往日敞亮,弦音都闷闷的。   待一曲毕了,它小声道:“真希望杏杏早点回来呀。”   “……嗯。”   公子羽浅应一声。   不等两人再说,屋外忽然传来有礼的敲门声。   公子羽一滞,道:“进来。”   接着,推门打开。   门外的,果不其然是柳叶。   他谦卑地笑笑,恭敬呈上信封,道:“羽郎君,中心天庭又有信来了。”   ――又来了?   公子羽眉间微动,但对柳叶,仍是和颜悦色:“我知道了,谢谢,有劳。”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   柳叶很快离开。   待柳叶走后,公子羽将信拿在手上,却迟迟未拆。   琢音看到又来信以后,声音有些惴惴的,它问:“你不打开看吗?”   公子羽抿唇,沉寂。   他不必打开看,也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内容。   想必,又是父亲写来,催他回归中心天庭的。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封信了,催他回中心天庭的步调,比起往昔,越来越紧。   公子羽握着信,良久,终于还是拆了。   天帝那苍劲而有气魄的字体,当即现于纸上。   【尔赴北天十三载余,出师已近,何时返宫?】   【当事毕,速归天庭。】   短短几行字,除去这些,便无多言。   正如他一贯的笔风,简明扼要,理智,而无情。   与师妹偶尔提起的,她和家人通信的家书不同。   公子羽这边,常催他归天的书信来自于他的父亲――天帝。   但这些催他回家的信,多半并非是出于想念或者爱意,不过是要求。   有时候,弦羽会觉得父亲像是什么冷冰冰的虚化之物。   他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规则、天气。他决定着世间之事,却绝不夹杂任何感情,因而显得刻板沉重。   过去,他以为天帝就应该是这样的。   因此他为自己时而流露的情感感到羞耻难堪、无所适从。   但后来,他见到北天君、东天女君,还有世间大大小小的帝君,才发觉除了天帝以外,其他人虽也是天君帝君,却不会那么宛如无情。即使是像东天女君那样生性淡薄的天君,偶尔也是会露出小脾气的。   唯有天帝,千万年如一日,坚如冷石而不动。   这有时会令弦羽困惑,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寻常生灵,亦或只是天道的一道规则,寄托于有形的身体之中?   天帝若是有心有情,那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就连他和母亲都难以探寻他的内心。   若是没有,那又为何会有他这个孩子?   公子羽陷入沉凝。   琢音看他神色不愉,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要回天庭吗?”   “不回。”   公子羽将信折一折,沉着地用火烧了。   琢音“啊”了一声,叮叮咚咚发出了几个音,泄露出他的慌乱。   公子羽却是平心静气,闭目不言。   *   自从知道,当初在万年树下,为她弹琴引万年树开花的人,是太子弦羽以后,缘杏就开始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万年树开花,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南海神医曾经断言过,若是没有药引,以她的身体活不过十五岁。   缘杏记得她在树底下等了很久很久,期盼开花。而让万年树开花的人,于她而言,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没想到,居然会是太子弦羽。   缘杏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应当尽早去向太子弦羽道谢。   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已经知情,就应该早点去表达谢意。   尤其是,现在想来,之前在天宫,太子殿下也对自己多有关照。   缘杏斟酌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去寻了母亲。   狐女君听到缘杏主动提出想要去中心天庭找太子弦羽,颇感惊讶,但却道:“你有这份道谢的心是好的,不过,现在这个时节恐怕不行。”   “为什么?”   缘杏问。   狐女君道:“太子现在好像不在天宫里。他也到了年纪,这几年时不时都会离开天庭,在外游历,反而是在中心天庭的日子少。另外,天帝和天后最近也有些忙碌。”   “啊……”   缘杏感慨地应了一声。   她问:“毕竟是中心天庭,一年四季都很忙吧?”   “虽说如此,但这回倒不是因为公事。”   狐女君掩唇笑道。   “是天帝与天后,在张罗为你刚刚问起的那位太子,订下婚事呢。”   这个答案,的确出乎缘杏的意料。   她意外道:“太子弦羽不是比我和哥哥大不了几岁吗?这么早就要订下婚约了?”   “早是早了一点,不过这回提出要订婚事的,倒不是天后,而是天帝。”   狐女君眯眼含笑:“而且,不是随随便便就要跟凡间选妃或者盲婚哑嫁似的包办,而是那位太子殿下,自己找到意中人了。”   缘杏闻言,愈发惊讶。   她回想起记忆中那个霜雪寒月般的男子。   知道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后,缘杏对太子的印象有些变了,但多少仍觉得对方有些居高临下的距离感,要说太子对哪个女子动了凡心,缘杏有点想象不到。   也不知道,会让太子动心,会是什么样的女孩?   狐女君随手执起扇子摇了摇,说:“听说太子弦羽与那个女孩情投意合、感情甚笃,天帝天后也已经卜过天机,觉得契合,故而就想早早定下。日后天帝天后许会退位,早些定下人选,也好早早教导,将来继位,能省去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狐女君又有些无奈地一笑:“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天后唤我到中心天庭去,看起来可兴奋了,迫不及待地将这些事情都与我说了……真奇怪,她干嘛特意将我叫过去说?而且,她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第一百零七章   狐女君的神情, 十分不解。   缘杏听得懵懵懂懂。   中心天庭和继位,听起来都是相当严肃正经的事。   缘杏忽然觉得,那位太子弦羽和他的意中人,也挺不容易的。按理来说, 年轻人间的感情事, 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爱意和好感, 就像她和师兄一般, 而他们居然要牵扯这么多。   缘杏茫然之余,也朦胧对太子和她的意中人,生出一丝淡淡的同情。   狐女君考虑片刻没有头绪,又道:“不过这件事情才刚起步,想来也做不得准。我总觉得, 是天后她刚刚知道这些, 这才过分上头, 说不定八字还没一撇呢。”   而这时,男君也从卷案中抬了头。   缘杏的父亲、女君的丈夫,是个颇有书卷气的男子, 缘杏那一身儒雅从容的文人气,多少有一些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男君私下里不着狐君的正装, 只是薄薄的青衣披一件外袍, 外表看上去不像是号令狐族的帝君,倒像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年轻公子。随着他身形一动, 旁人才看得到他拖在身后的九条巨大雪尾, 如盛装裘衣拖曳于身后,即便是最朴素的衣衫, 也会因这九条巨尾,平添十二分华美。   他问:“说起来, 那位太子,这些年都在何处游历?”   狐女君回头道:“不太清楚,他们一家平时连脸都不让人看清,行踪就更是隐秘了。”   男君又问:“听起来,太子即便找到了意中人,应该也没有多久,天帝为何如此着急,现在就考虑给太子定下婚约了?”   “这我也觉得奇怪。”   狐女君若有所思。   “天帝那人明明一向不会费心私情,我之前都快以为阿茵是跟一块大木头桩子成了婚,他这回竟主动提及太子的婚事,实在罕见。”   “天帝对世间之事,莫不知晓。”   狐男君温雅道。   “侧面来说,太子的意中人,定是十分令他满意吧。”   狐女君恍然:“那可真是够不容易的。天帝那人,说是刻板无情,都有些轻了。”   缘杏听爹娘一言一语地说着,只觉得还是迷茫。   天帝一家,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了。   爹娘都是从上古年代走来的神族,对他们而言,说起这些人就像谈及隔壁邻居一样正常。但缘杏却没经历过那番岁月,不管是听爹娘说,还是当初听师父说他和东天女君的过往,对缘杏来说,都像是在听神话故事。   狐女君回头瞥见缘杏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这些是天后他们的私事,尽管将来公开,也会是五大天境的大事,但现在还说不好。她告诉了我,我们私下聊聊是没事的,但出了家门,还不能往外说,知道吗?”   缘杏点头,自是明白的。   *   不过,话虽如此,自从知道太子弦羽就是她的恩人,缘杏不能立即去中心天庭道谢,仍是耿耿于怀。   兼之又知道了太子可能会订婚这样的大事,缘杏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完全不想。   于是,直到返回北天宫,缘杏还是时常神游天外。   太子其实人挺不错的,若是将来真的继承了天君之位的话,应该会是仁君吧?   他的未婚妻,将来会成为天后吗?   这么一说的话,的确是必须慎之又慎、不能任意妄为的位置啊。   缘杏想得入神。   此时,她正在玉树阁顶层、羽师兄的屋子里。   她一回到北天宫,就回来找羽师兄。   跟平时一样,师兄抚琴,缘杏拿了画具来画画,只是画到一半,就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地开始发呆。   公子羽见缘杏回来,心情就好了起来,琴声也比先前轻快许多。   然而,他谈着谈着,就见师妹不动了,望着屋内灯笼,出神地咬着笔杆尾,画作半天没有落笔。   杏师妹,即使是走神的模样,仍然清丽可人。   公子羽不觉笑了下,走过去,从她背后抱住她,将她搂在怀间。   缘杏自然地扭了扭身子,在师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好,将他当成靠背椅。   公子羽笑问:“师妹在想什么?”   缘杏不自觉地道:“我在想太子弦羽。”   “……!”   公子羽不自然地定了下,问:“你想这个做什么?”   “因为……”   缘杏猛然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师兄的屋子里,她居然在这里走神了。   缘杏忽然有些窘迫,道:“啊,对不起,师兄,我刚刚在走神。”   “没关系。”   公子羽并不介意,他只是温柔地追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在想太子弦羽?”   缘杏惊讶道:“师兄,你也知道这个人吗?”   公子羽一顿:“我想,知道中心天庭太子的名字,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你忽然提他,让我有点在意。”   原来如此。   缘杏了然地点头。   她开口想向师兄解释,可是想了半天,又不知该怎么说。   娘亲告诉她的那些事,肯定是不能讲的。但关于她自己的,如果说了她当年在万年树下养病,又偶然发现太子弦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不也几乎就相当于自报身份?   还有,她和家人参加过天庭大宴,肯定也属于北天宫内不能提及的内容。   缘杏的嘴张了张,又张了张,竟找不到多少可说的内容。   她想了想,道:“只是最近听说了一些传闻,忽然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羽皱了皱眉头,平静地说:“天宫中的事,想来多是枯燥无聊的。太子弦羽,在外人眼中或许是天庭太子,但在他自己眼中,恐怕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缘杏惊讶:“师兄,你是这样想的呀?”   公子羽:“嗯。”   他顿了顿,问:“那师妹呢?师妹是怎么想的?”   缘杏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当天庭太子,好像也挺辛苦的呀。他身为天帝之子,好像生来就是要继承天帝之位的,连将来成婚,都要在人选的问题上百般考量,也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这样的位子,愿不愿意当天帝。如果太子或者他的意中人,其实没有这样的心思怎么办?”   公子羽愣了一下,淡淡道:“宫登九天,玉宇琼楼,凌驾于万千仙神之上,只有打破头,想来没有人会不愿意吧。”   缘杏摇摇头:“让人打破头的是玉宇楼阁、琼浆珍馐,是地位、身份、权势和财望,而不是这份工作本身。如果是让人选择,一贫如洗和家财万贯,没有其他影响因素,那么任谁都会选后者。但如果是让人选择,喜欢山还是喜欢水,那么不同人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那么,要是摒弃天帝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权势、财富和地位,将他降为一个凡人,甚至更严重一点,将天帝降为一个会被他人唾弃的职位,那么还有多少人会单纯喜欢天帝的工作,会想要成为天帝呢?”   缘杏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道:“再说,有一些人心里,可能会藏有想做的事。无论富贵贫穷,无论成功与否,都甘之如饴,愿为此奉献此生。”   公子羽静坐无言。   缘杏原本说得认真,但屋里静下来,她忽然又觉得窘迫。   缘杏腼腆道:“我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没。”   师兄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   “只是觉得师妹不会为表象所迷,志存高远。”   缘杏被师兄夸得脸红了。   她道:“所以太子他……”   下一刻,公子羽抬手捂住缘杏的嘴:“只是,我在想一件事。”   “?”   缘杏被捂住嘴说不出话,只能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公子羽笑望她道:“师妹为何明明是被我抱在怀中,却还满脑子别的男子?”   “???”   缘杏被羽师兄这一句话说得满面通红。   师兄温文尔雅、谦和守礼,素来少说这种灌满占有欲的话,而且这话里,居然还有几分吃醋的意思。   缘杏被羽师兄的话搞懵了,她摘下羽师兄的手,辩解道:“太子弦羽是一回事,师兄是另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知道。”   公子羽扣在她腰间的手逐渐收紧,将缘杏揽紧到怀中。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三分,道:“只是师妹离开一月有余,我其实……很想师妹。”   师兄的气息喷在她颈间,缘杏不自觉地抖了抖耳朵。   她羞涩地轻声道:“我也……很想师兄,每天都想。”   “我没有看出来。”   公子羽似是有些无奈。   “师妹从一回来,就一直在说太子弦羽。”   缘杏被师兄说得委屈。   她是真的一直想念师兄,每天晚上看着月亮,就猜师兄在做什么、有没有睡觉、今天有没有一小会儿记起她。而且她那么在意太子弦羽的事,与师兄也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发现万年树下的人是太子弦羽时,缘杏其实相当失望,失望极了。   她抱了很大的希望,期待会是师兄,因为那引树开花的琴音,她差不多有七成以上把握。   结果发现是另一个人。   这样对她真正的恩人太子弦羽来说不公平,但缘杏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偏心到这个份上。如果当时帮她的人是师兄,她现在恐怕能高兴三倍以上。   不过,即使不是,羽师兄也已经帮了她很多了。   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帮她背心诀,是他耐心地纠正她做错的术法,是他在她受伤时将她从山上背下来,是他和她一起长大。   细数从小到大,一点一滴都是师兄。   缘杏勾着师兄的衣衫,难过道:“师兄真觉得我不想你吗?”   “……怎么会。”   公子羽见缘杏当真委屈起来了,顿时心疼。   他轻叹一口,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公子羽压低身体,问:“我可以亲师妹吗?”   月光之下,公子羽的面容精致仿若雕成,皮肤白皙如瓷。   缘杏觉得,世间就不该生出如此相貌。   即使要生如此相貌,就不该再将他生就如此性情气质。   即使真非要让他方方面面都如此完美,就不该让他当她的师兄。   实在……让人拒绝不了。   于是,缘杏小幅度点了点头。   灯火微阑。   屋室之中,男子靠近女子,轻啄她的嘴唇。   女子闭上眼睛。   她翻坐过来,勾住对方的脖子。   重心一斜,两道人影重合在一起,倒在地上,树倾花斜,覆作一道。   *   数日后,有一次轮到缘杏和师兄,带灵淼修炼。   灵淼如今在北天宫里公开了身份,仙宫里的人起初不适应他的新名字,但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尤其是灵淼往日很会做人,在北天宫中人缘不错,尤其得医仙馆内医仙的喜欢,大家都开始“阿淼”“阿淼”地喊他。   自己的混血身份一向是灵淼心中的一根刺,见大家都不介意,他也渐渐放开来,倒比以前还开朗些。   而这一日,灵淼练仙术练着练着,忽然道:“说起来,羽师兄,是不是要出师了?” 第一百零八章   “诶?”缘杏听到这话一怔, “是吗?”   灵淼说:“理论上来说差不多了吧,师兄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也是拜师最早的。其实……我也是听医仙馆里的先生说的,说仙界的弟子, 通常都是在拜师十三四年后的样子离开师门。即使不算是完全出师, 留在师门中的时间也会变少。”   缘杏听得微微呆滞。   灵淼师弟说得其实没错, 仙界弟子通常会在师父身边学习十几年, 但等度过这段最基础而悠长的时光以后,就会各自外出游历。   仙界岁月悠长,师父并不会手把手地一一带领弟子,更多人情冷暖、风格经验,还是需要弟子本人自己去学习、精进和体味。   当然, 这个阶段并不是完全和师门断了联系, 弟子有事依然会回来向师父请教, 师父有时需要用人也会召集弟子,只是相对来说,徒弟离开师门, 反而能学到更多东西。   尤其像羽师兄这样,本身就天资出众的学生。缘杏最近已经很少看见他按部就班地留在师父身边修炼。   师兄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看书、练琴, 要不就是指教缘杏他们这些师弟师妹, 有时候,缘杏都会觉得让师兄继续留在北天宫中, 是在约束他的前程, 是一种屈才。   她甚至怀疑,师兄其实没有多少继续留在北天宫的理由, 其中一大半说不定都是因为……她。   这样一想,缘杏当即面热起来。   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可能还是太自我感觉良好了。   而这时,师兄玩着自己的小辫子,戏谑地看着灵淼道:“淼师弟,大师兄可能要出师,你看起来很高兴嘛?是不是想着大师兄一走,你又可以趁虚而入,和杏师妹整天黏在一起了?”   “胡说八道!”   灵淼白皙的少年脸涨得通红。他环胸反驳道:“我才没有那么小家子气。我、我当然觉得师姐的想法才是第一重要的。”   :“啧啧啧。”   灵淼炸毛:“你啧什么?!”   “嘿嘿,没什么。”   “师兄,你不要忘了我是有一半狼血的,信不信我咬你?”   师兄师弟吵闹了一会儿,师兄双手背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说起来,大师兄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他离开师门之前,会跟我们说吗?”   听到师兄提起这个,缘杏微顿。   正好问:“师妹,你知道些什么吗?”   缘杏摇摇头。   缘杏有些出神。   要说她对师兄的真实身份完全没有好奇,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两人相恋以后。   一旦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   想要知道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缘杏从小叫惯了羽师兄,对她来说,“羽”这个字就是师兄的全部。但仔细一想,师兄其实是有真正的名字的,在真正了解他的人那里,他会被称呼那个真正由父母起的名字。   好想……叫一次师兄他真正的名字。   还有,好想让师兄也叫一次她的名字,将她换作“缘杏”。   也不知道师兄他,平时在家里,会是什么模样呢?   缘杏想得投入,不知不觉将手中的笔抵到了下巴上,眼神飘远。   而就在这时,柳叶撩开道室的隔帘而入。   “杏姑娘,两位郎君。”   柳叶笑盈盈地道。   “北天君请诸位聚到内殿去。”   *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聚在了内殿中。   除了从道场被叫过去的三人,公子羽也在。   他先到一步,端坐在蒲团上,见到师弟师妹三人过来,对他们谦和一笑。   缘杏见到羽师兄,眼神便是一亮,继而见他望过来,心头便是一紧。   自从两人两情相悦,只是眼神相撞,也像眉目传情。   明明他们有三个人,但是羽师兄往这里一望,缘杏便觉得他在看自己。   缘杏害羞地低下头,走过去,和师兄师弟们按照拜师的顺序坐到蒲团上。缘杏坐在第三个,与公子羽之间隔着师兄。   须臾,师父到场落座。   北天君的美人眸惬意地扫过四人,随后道:“你们四个人如今都不小,随我修炼的时间也不短了……尤其是羽儿。我想,一直将你们憋在北天宫里,也不利于你们见识的增长,现在该是时候,带你们出去长期游历,见见世面了。”   北天君话音刚落,除了公子羽淡然依旧,剩下三人都是精神一震,纷纷竖起上身,眼中满是希冀。   游历对缘杏来说是很新鲜的事。   以前缘杏就听说过,很多仙君神君都会带着自己的弟子到处游历,既是教导,又增长阅历。还有师兄也是,北天宫中只有师兄在外长期游历过,经常一走就是半年一年。   北天宫内一向繁忙,再者他们这些弟子之前都要尽量避免身份暴露,也尽量会减少出门。   听到师父打算带他们出门,缘杏不免惊奇。   缘杏问:“我们可以出门游历多久呀?”   北天君道:“三个月以上。”   灵淼师弟问:“师父打算将我们全部都带去吗?”   北天君回答:“对,还有柳叶。”   师兄迫不及待问:“去哪里?我们要去哪里啊?!会不会是很稀奇的地方?”   北天君微笑:“自然是很稀奇的地方,一般神仙都进不去。”   “哇,太好了吧!师父你良心发现了!所以是哪里啊?”   北天君的笑容愈发迷人:“东天女君宫。”   :“……”   缘杏:“……”   灵淼:“……”   这五个字一出,内殿内霎时寂静。   满腔准备冒险的心登时熄了一半,他悲愤道:“这根本不算是外出游历!师父你因私废公!你根本是意图偷情!”   “我看你皮又痒了。”   北天君和蔼地笑道。   他优雅地理了理自己垂在身前的长发,淡淡问:“你刚刚说了什么?为师好像没有听清,儿,你再说一遍看看?”   :“……”   识趣地不说话了。   北天君瞥了一眼,不过大约是他这回选去东天女君宫,的确很难说完全没有私心,北天君自己确有两分心虚,所以倒也没有为难师兄,而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本正经地道――   “这回选去东天宫,是有原因的。”   “一来,你们的确很少离开北天宫。东天境的风土人情皆与北天不同,住在东天宫中,你们可以四处转转,我也与东天女君相熟,比较容易安排。”   “二来,东天境内最近出现了一些问题,东天女君打算派她的弟子去协助。我看你们年龄相当、修为相仿,或许也能帮得上忙,正好可以过去与东天女君的弟子协力。”   “三来……你们过段时间就知道了。”   如此一说,师父倒不全是因为私心,的确是有为他们考虑的。   缘杏听到“与东天女君弟子协力”这几个字时,顿了一下。听到要去东天女君宫,缘杏倒不像师兄那么失望。   相反,对她来说,去东天女君宫,既能向东天女君讨教画技,还能见到哥哥,哥哥那几个师妹她也很喜欢。   能有女弟子陪她聊天了,缘杏还挺期待的。   特别是,与东天女君弟子协力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和哥哥一起修炼做事吧?还能让哥哥与羽师兄好好相处一下,说不定这样一来,哥哥就不会那么警惕羽师兄了。   缘杏想得很美好,于是不禁偷偷去瞥羽师兄。   不过公子羽这会儿没有在看她,他脸上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北天君交代完了游历的事,满意道:“你们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五日后出发……还有,羽儿,你稍微留一下。”   “是。”   公子羽应道。   缘杏本来是想与羽师兄一起走的,听他被师父叫住,不免有两分失望。   不知道师父找羽师兄,是什么事?   缘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而待屋室中只剩下师徒两人,北天君叹了口气。   北天君道:“最近,你父君,连写了十来封信,催我让你出师回去。”   公子羽对师父为何找他,心里多少已有预感,闻言,薄唇紧抿。   他伏身恭敬道:“对不起,让师父为难了。”   北天君看着他,欲言又止。   要说几个弟子之中,北天君对弦羽的感情的确最特别些,不仅仅因为他是天庭太子,所以费了北天君格外多的心思,也因为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徒弟、是大弟子,两人相处最久,弦羽也聪颖,两人就像朋友一样,可以交心。   北天君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弦羽道:“容师父再收留我一些时日。”   “其实我的本意,是觉得你即使现在出师,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学有所成,本来就没什么非留在我这里不可的理由了。还是说……”   北天君往屋外瞥了瞥,做了个眼神。   “你是因为杏儿?”   听北天君提及他与师妹的事,公子羽不由显出两分赧然。   他顿了顿,答道:“都有。”   舍不得与师妹分离,也舍不得北天宫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舍不得放弃“弟子羽”这个不必考虑那么多纷纷扰扰的身份。   看见公子羽的神情,北天君又轻叹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多修炼两年也无妨,你父君为何如此着急?非催着你这么快回去不可。”   “……我也不知道。”   公子羽迟疑,答道。   他也觉得疑惑,但即使是天帝的儿子,天帝的想法在他看来,仍然难以揣度。   北天君想了想,道:“罢了。那你再考虑一阵子吧,不过,时限可能只能到从东天女君那里归来之后,到那时,你势必要做决断了。”   “多谢师父。”   公子羽知道天帝的压力不是谁都能顶下来的,听到师父这么说,他分外感激,恭敬行了一礼。 第一百零九章   五天后。   东天宫。   缘正他们这一群弟子, 奉东天女君之命,早早迎在宫殿外,等候即将到来的北天宫的白鹿仙车,准备迎接北天君, 以及他座下的几名弟子。   迎阳一直悄悄关注着缘正的神色。   缘正师兄今天看起来, 好像特意严肃。   前两天刚从师父那里听说, 北天君会带着弟子过来的时候, 缘正师兄有一瞬间看起来是非常惊喜的。   但是没多久,师兄的表情就凝重起来,若有所思。   迎阳觉得,缘正师兄对北天君门下的某个人,可能不太欢迎。   缘正那一刹那流露的欣喜, 无疑是因为杏姑娘会来。不过, 令缘正师兄不高兴的人, 又会是谁呢?   迎阳惴惴地考虑着,而就在此时,只见远方一片白鹿踏风而来, 犹如层层叠叠的云群,浩荡落下, 驻停在东天宫门前。   北天君携着他三男一女四名弟子, 款款走下车来。   缘正迈前一步,走上去, 一板一眼道:“恭迎北天君, 师父已经恭候多时了。”   “嗯。”   北天君姿态华美,领着一众弟子入东天女君宫。公子羽、缘杏他们这些北天宫弟子跟在师父身后, 再加上前面引路的东天女君弟子,一行人声势浩大, 十分醒目。   须臾,北天君见到东天女君,两人之间的气氛刹那变了。   东天女君原本背对着门扉,她一身素色华衫,素纱如银河铺成,古韵高雅,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与北天君对望。   北天君眉眼柔弯,唤道:“芙儿。”   东天女君听到声音,凌厉淡薄的容颜,居然也浮现出一抹温柔之色。   “……雪之。”   她轻声唤道,展颜浅笑。   时间仿若停止。   看着这一幕,难受地龇牙咧嘴,捂着腮帮子道:“师妹,师弟,我忽然觉得牙齿好酸,你们有没有这么觉得?”   灵淼面无表情地道:“你大约是吃到梅子了吧?”   道:“不,我实在觉得,师父这样,有肉麻到我。”   北天君本是含笑望着东天女君,此时他并未回头,长袖却是一挥。   袖风一扫,登时就是一道风刀,向袭去。   “哎哟!”   的眉心被打个正着,疼得弯腰哀嚎。   灵淼偷笑。   缘杏却是担心地望着师兄,道:“师兄,慎言啊。”   而这时,东天女君那边的弟子中,位于最首的缘正听到骚动,一道眼风扫过来。   师兄本来嗷嗷哀叫,被那目光一扫,不知怎么的,竟是噤了声。   缘正与缘杏同岁,今年十七,已然长得高高长长,九尾狐的气质相貌,皆如傲雪凝霜,与众不同。   哑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他怎么莫名其妙被吓到了?   不由凑到师弟师妹之间,压低声音,道:“那个东天女君的弟子怎么回事?我记得是弟子大会的魁首,叫缘正的,是不是?他怎么这么死气沉沉的一张脸,还瞪我,好像很不好相处啊。”   “师兄,是你太吵了。”   灵淼弟子大会的时候,很讨厌和杏师姐关系不凡的缘正,不过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他们两个人是兄妹,反感自然烟消云散。   相反,他还不自觉地替师姐维护缘正,听到师兄抱怨的话,不由看了师姐一眼,邀功道:“你说对吧,师姐?”   缘杏无奈一笑:“正哥哥性格容易让人误解,其实他很友善体贴的。”   “友善体贴?!是我太吵?!”   震惊。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为他说话?胳膊肘往外拐?!特别是你,淼师弟,你不是之前还嘲过他,其他人说他和杏师妹长得像,你讽刺说随随便便一个人都敢往脸上贴金吗?”   灵淼:“……”   灵淼窘迫:“师兄你不要胡说,我才没有说得这么直白!”   道:“而且你们看,他不仅瞪我,还瞪大师兄呢!”   缘杏一怔,顺着师兄所说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师兄安静下来以后,哥哥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公子羽身上,似是淡淡地打量了他,然后才一言不发地转开。   缘杏看得心惊肉跳。   现在,她和羽师兄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而哥哥对待羽师兄的态度,自然也会不一样了。   哥哥看羽师兄的那几眼,那缘杏平白生出一种正在考试的感觉,甚至比考试还紧张,生怕哥哥对师兄露出不满之色。   然而,缘正的脸上看不出端倪,这让缘杏一颗心始终悬着,不由又望向公子羽。   只见公子羽觉察到缘正的视线,抬眸看了一眼,但并无什么反应。   羽师兄他……大约想不到,缘正是她的哥哥吧。   缘杏呼吸有些紧张。   说起来……   缘杏有些迟疑。   上回谢小姐的事,他们完成到最后,居然发现祈愿人是灵淼师弟当年在凡间认识的人。   那时,缘杏就怀疑,师父是借这样的方式,让他们每个人的身份逐渐明晰起来,好彼此了解。   虽然这一回,师兄怀疑师父来东天宫,是因为想与东天女君相见的私心,但是事实上,如果在这里修炼,她与兄长也离得很近。而且要在东天女君宫这么长时间,缘杏很难一直和兄长保持疏离。   难不成,这一回师父想要公开的人选,就是她?   缘杏想得紧张。   而这时,久别重逢的北天君和东天女君,也已经互相用眼神诉完了相思情。   东天女君清袖一摆,邀北天君和她并排坐在上首,而让弟子们依次坐在下列。   东天女君共有弟子六人,北天君这里四人。所有人跪坐下来,足足十个人,在缘杏印象里,还从未有过如此壮观的阵容。   东天女君说:“此番邀约北天君,以及北天君弟子前来,是因仙官前日占星,卜出一月之后,将有魔门大开。到时,数千魔物会扑往凡间,涂害生灵。   “面对这等异事,仙界自不能坐视不理。这次的魔门,将会开在东天境西北面,与我和北天君的境地都相临近,因此决定合作处理。   “魔门共开五扇,到时将有天兵天将把守。   “我与北天君,考虑到你们十人,虽涉世未深,但也有了一定修为,可堪重用,便想借这次机会,也让你们亲临战场,对仙战有所体悟。”   缘杏性情认真,将东天女君所说的话都细细记下。   得知竟是魔门要开,缘杏心头一凌,忽然就有了紧张感。   师兄却是满脸振奋,他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真的上战场,当真?!”   东天女君颔首。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同,也要因人分工。在正式出战之前,这一个月内,我和北天君会安排天境内的天将仙官,来教你们必要知识。”   东天女君说完,就让仙侍仙娥们领他们回去。   东天女君的弟子各自回住所,北天君的弟子们则被领去他们的新住所。   距离出战尚有一个月,在东天宫中准备的时间十分充裕。   缘杏的住处,被安排在画阁似的宫殿中。   东天女君的确是个雅人,东天宫的亭台楼阁,每一处都审美过人,有独到之处。   且几步就有藏书阁,几步就有风月亭,各处都极有雅趣。   缘杏将小画音树摆到窗台上。   因为这回要在东天宫停留很久,缘杏舍不得将小画音树放在北天宫里,就一起带了过来。   小画音树对能和缘杏一起出门很高兴,挥舞着满树的小花,摇摇摆摆。   缘杏托着腮望了一会儿小画音树,这时,却听到屋外有人敲门。   “谁?”   缘杏望过去。   公子羽推门进来,温声唤道:“师妹。”   缘杏看到羽师兄的脸,心中一喜,立即咚咚咚跑过去,一头扑进师兄怀里,抱住公子羽的腰:“师兄怎么来了?”   “今天繁忙,我们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所以……”   公子羽缓声而笑。   “有些想师妹,就过来看看。”   缘杏埋在羽师兄胸口蹭蹭,放肆地嗅他身上的凝神香味。   说来也是,他们今日大半时间都在赶路,后来又收拾东西,还没怎么有机会独处,不知不觉,都已经夜深了。   在今天结束之前,小情人总会想再相处一会儿。   公子羽问:“师妹觉得新的住处如何?”   “这里很好,与北天宫相比也不落下风。”   “那就好。”   公子羽顿了顿。   “还有,关于魔门,我想师妹也许也会找人商量。”   公子羽猜得不错。   缘杏是愿意费心思的性格,既然已经从东天女君那里知道了他们这回是要处理魔门的事,缘杏便会力所能及地想做好。   缘杏用力点头,然后道:“说起魔门,师兄你知道多少?还有,师兄你觉得……”   师兄妹两人温存也就那么一小片刻的功夫,他们很快坐下来,一起商讨正事。   火烛之下,师兄妹二人抵首促膝,专注长谈。   不过,毕竟是初尝情爱的年轻恋人。   聊着聊着,两人的手就不自觉地牵在了一起,十指相扣。   缘杏扣住师兄的掌心,一顿,甜蜜地抿了抿唇,耳畔浮起羞涩的霞红。   他们将手放在桌上,缘杏新奇地玩着羽师兄的手指。   师兄不愧是弹琴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手比她要大一圈,很有男子的感觉。   缘杏不觉道:“师兄,你的手真好看。”   “师妹才是。”   公子羽浅浅一笑,觉得缘杏的小手柔软可爱,就连捏一捏都觉得过火,可又总想握着。   他牵着缘杏的手,拉到唇边浅吻她的手指。   就在这时,火光摇了一瞬。   缘杏狐耳一动,忽听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不觉停下与师兄的交谈,回过头去。   就在下一刻,只见缘正正好走到窗前,面无表情地驻足在窗外。   缘杏和羽师兄并未关窗,因此缘正一走到窗边,就能看到他们亲密地挨在一起,两个人十指相扣,羽师兄正在吻她的手指,两人还靠得很近。   “哥……正、正哥哥!”   缘杏一时慌乱,险些叫错了称呼。   她下意识地想将她和羽师兄交握的手藏起来,莫名心虚。   果不其然,缘正看到他们两个人大半夜共处一室,自己妹妹的手还被捉在公子羽这个不知好歹的勺子手里,眉头一蹙,脸顿时黑了一大半。   缘正问:“你们在做什么?”   公子羽望向缘正,一滞。   而缘杏连忙慌乱地拉着羽师兄的手,藏到桌子底下,道:“我们在商量魔门的事呢,没有干什么别的。”   缘正看向缘杏。   毕竟是自己亲妹妹,缘正不太高兴,但对缘杏说话的语气,还是冷淡中带着温柔。   他说:“杏妹妹,你一向身体不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缘杏心虚:“我、我马上就准备睡了。”   “嗯。”   缘正应完,目光灼灼箭似地射向公子羽。   他道:“公子羽,现在已是亥时了,你一个男子,这个时间还待在师妹闺房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合适吗?” 第一百一十章   缘正说得十分严厉, 措辞也用得有点重了。   缘杏着急道:“正哥哥!”   而此时,公子羽亦抬眸看向缘正。   公子羽生得一派清雅,一身君子气质,光是看他的样子, 很难让人联想到有邪意的念头, 只会觉得光明磊落。   公子羽并未露怯, 直直与缘正对视。   公子羽认得出来, 缘正是缘杏的兄长。   他知道自己眼下最好不要与缘正发生冲突,缘正与缘杏是孪生兄妹。不过眼下,他与师妹一整日没什么机会说话,好不容易有少许得以单独相处的时光,猝不及防被打断, 公子羽也有两分不快。   正好, 现在明面来说, 他并不该知道杏师妹与缘正的关系,他们两人也不知晓他的情况。   公子羽于是温雅道:“这话,应该是我问缘正师弟才是。我与杏师妹是同门师兄妹, 关系素来亲近,在北天宫时, 就常常熬夜讨论道法, 师父也都知晓,并无见不得人之处。   “反而是缘正师弟, 你是东天女君的弟子, 与杏师妹并无同门关系,为何夜色已深, 却还在我师妹住处附近徘徊?”   “我――”缘正话被他堵在半路,虽然与缘杏是亲兄妹, 却不能说出来,吃了个闷亏。   他冷锐的眼神上下端详着公子羽。   缘正言道:“我与杏妹妹是青梅竹马,家中也有渊源。是家中父母不放心,才让我出门在外,时常关照杏妹妹,我因此过来看看。”   缘正这套说辞,已经讲得十分流利。   且他平时就容颜冷淡,即便是谎言,也看不出来。   公子羽顿了顿。   他笑言道:“这么看来,我们都没什么歹心,是一条路上的了。”   缘正:“……”   缘正并不想和公子羽算到一条路上,但依目前的状况,的确他出现在这里,比公子羽更不名正言顺。   公子羽依依不舍地松开两人袖管之下交握的手,起身道:“不过,你说得对,师妹的确应该早些休息,我差不多该离开了。”   他对缘正道:“你若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杏师妹说,那就说吧。我会在花园外等,不要耽搁师妹太久。”   公子羽这番话,既给缘杏和缘正留下了空间,又将自己放在了和缘正一样的保护者位置。   说完,公子羽便推门离去。   等公子羽离开,只剩下缘正和缘杏两个人。   缘正皱了皱眉头,道:“这个人……”   “师兄他不知道你是我哥哥呀。”   缘杏听出缘正话语中一丝不满的味道,连忙为羽师兄说话。   “师兄是担心我。”   缘正也挑不出公子羽话中的错,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确因为杏儿和公子羽建立了恋人关系的原因,对公子羽的一举一动都太苛刻了。   缘正定了定神,又将视线转向缘杏,问:“还有你,你与公子羽,经常单独在一起待到这么晚?!”   “我们是师兄妹呀!”   缘杏在缘正锋锐的目光下,不由心虚起来。   “放心啦,哥哥,我们没做什么过火的事。以前在北天宫,有什么能瞒得过师父?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哥哥你不用这么担心的。”   说着,缘杏推了推缘正,示意他也不用一直留在这里了。   缘杏晃了晃耳朵道:“师兄都走了,我也要休息了,哥哥你也回去吧。”   缘正看着文秀的妹妹,尽管这样说,他还是总有两分放心不下。   但想想她的确该休息了,缘正迟疑道:“那我走了。”   “嗯,哥哥晚安。”   “……嗯。”   缘杏遥遥目送兄长离去,见他走远,才长长松了口气。   刚刚她……还真有点被吓到了。   在东天女君宫,不比北天宫,在哥哥的眼皮底下,要像之前一样和羽师兄谈情说爱,总感觉会变难了。   *   “我要死了。”   三日后,师兄盘腿坐在东天宫的道室里,双手卡着自己的喉咙作窒息状。   “我要被师父和东天女君肉麻致死了。”   这几天是给他们这些外来者,熟悉东天宫环境的,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今日才要正式开始为抵御魔门大开做准备。   缘杏只要有画阁,对环境没有特别的要求,更何况东天女君这里书画特别多,简直是正中她下怀,缘杏很快就适应了。   此时她一手持卷,一手握笔,正在做批注。   缘杏听到师兄的话,方才抬起头,问:“怎么了?”   “芙儿――”   “雪之――”   “芙儿!”   “雪之!”   掐着嗓音别扭地给缘杏模仿了一下,然后浑身打了个寒颤,做了受不了的表情:“你们是没看见,我这两天在东天宫到处飘的时候,动不动就看到他们两个腻在一起,一动不动握着手对视都能看半个时辰,太恶心了!”   水师弟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师父和女君独处的时候,你还到处乱闯,没死真是命大。师父可能只是当着女君的面没有发脾气,等他空下来,你就惨了。”   缘杏倒是捏着自己的笔,忽然有点难为情。   以前没有和师兄在一起还不觉得,现在和师兄互通心意以后,缘杏一天天明白了这种腻歪。   如果是她和师兄,也可以这样整天待在一起不觉得难受。   而这时,东天女君门下的六个弟子也踏入道室中。   其中缘正走在最首。他一进道室,目光就往缘杏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缘杏对上哥哥的视线,一惊,乖巧地正襟危坐。   师兄见到东天宫的人,撇了撇嘴,也不继续说了,将小辫子往肩上一甩,安分下来。   东天女君的六个弟子也依次坐好,总共十个弟子全部到齐。   不久,口中的北天君与东天女君也一并到场。   他们一起往前面一坐,倒真有了种夫妻般的感觉,仿佛十个弟子全是一家人似的。   道室内一片肃静。   东天女君作为东道主开口:“接下来一个月,你们十人都将在此修炼。我的弟子自不必说,北天君的弟子也可将这里当作自己家,你们务必要互相友善,就像真正的师兄弟、师姐妹一样。   “为了准备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魔门大开,这一个月,我和北天君会按照你们各自的专长特性,重新安排先生教导你们,进行专训。另外,也会请真正的天将前来,教导你们实战,势必会比较严酷,你们都要做好准备。”   缘杏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瞥向前方,却见公子羽与哥哥都十分镇定,似乎并不紧张。   东天女君淡淡垂眸:“现在先公布专训的安排。”   “怜雨,随瑶明仙子修炼。”   “龙井,随金峨仙君修炼。”   “莫离……”   东天女君先公布的都是东天宫的弟子,因为涉及的似乎也是东天宫这里的仙君神君,缘杏都不认识,听得像是雾中寻花。   终于,说到缘正时,东天女君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正儿,这个月,你随北天君修炼。”   “……!”   这个决定,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缘正,面上都愣了一下。   而不等他惊讶完,东天女君下一个望向的,却是缘杏――   “杏姑娘,你则随我修炼。”   缘杏直直地望着东天女君的眼睛,而东天女君的眼眸一片霜冷的清明,像是这个决定简单至极。   果不其然,她与兄长交换师父,在其他弟子引起了细碎的骚动,只是因为有两位师父在场,大家不敢太明目张胆地交流。   接着,灵淼师弟被安排到北天宫的医仙那里,但是轮到剩下两个弟子时,东天女君似乎凝了一下。   接着,她说:“弟子更善武道,我们商量之后,决定不另行安排专训,除了随天将修炼,还是由北天君亲自管教。”   北天君对笑得十分和蔼。   想到自己最近在背后说师父的坏话,心头一凛,忽然觉得不妙。   “至于羽……”   而这时,东天女君看向了最后一人。   公子羽静静端坐,神态泰然,仿佛师父们如何安排,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东天女君道:“公子羽修为出众,东天宫中暂且寻不到还能教导你的仙官,你就自行修炼吧,若有疑问,问北天君,亦或是问我,都无妨。”   “是。”   公子羽谦然应下。   然而这样的安排,在北天君和东天女君离开以后,却引起了弟子们的一阵议论。   尤其是,东天宫弟子的议论。   由于之前参加过弟子大会的关系,两边的弟子大多已经打过面照,虽不算相熟,但也不用再费劲互相介绍。   “北天君的弟子,怎么一个一个的安排都那么奇怪。”   龙井和毛尖两人纳闷。   “公子羽竟然没有分配先生。他修为那么高深吗?可是在弟子大会上,赢的不是缘正师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说起来, 弟子大会回来以后,缘正师兄一直显得不太高兴,只有说起杏姑娘的时候高兴一点。”   “还有缘正师兄,他怎么会被分到北天君那里去?杏姑娘也是, 反而换到我们这边了。”   缘正和缘杏都是九尾白狐, 且一个是棋心, 一个是画心, 即使旁人不知道缘杏的本名和身份,她跟缘正站在一起,也总有种成对的感觉。   龙井嘴角一歪,有些猥琐地笑道:“该不会是师父和北天君也看出他们两人登对,有意撮合, 故意互相选了对方的弟子, 好帮着了解一下人品吧。”   “谁说得准?缘正师兄之前就很注意那位杏姑娘, 动一动就问一声的,简直是将杏姑娘当作易碎的宝石似的。你们之前,谁见过缘正师兄这种模样?”   “说起来, 你们觉不觉得,缘正师兄和那位杏姑娘, 现在比在弟子大会时要亲密多了?该不会是有了什么进展?”   说着, 龙井“嘿嘿”笑了起来。   莫离是北天宫女弟子中的大师姐,她眼看着师弟们越聊越偏了, 将书本卷起, 上去一人敲了一下头!   “还有空说闲话!魔门都要开了,我看你们是一个赛一个的不要好。缘正师兄喜欢谁, 都不关你们的事,有讨论这个的闲工夫, 不如把师父教的仙法多练两遍!你瞧你们,缘正师兄当年拜入师门三年,就已是多方关注的首席弟子了,你们呢?”   龙井和毛尖,被莫离师姐教训得抱头鼠窜,灰溜溜撤了。   北天君弟子与东天女君弟子,如今虽然互相认识,但还谈不上热络。   这些话,他们也都是等公子羽他们走得远了,方才说的。   然而,他们话说得轻,却架不住公子羽修为高、听力好。   公子羽背着琴匣,遥遥听见东天女君弟子那里传来的议论之声,不由微顿。   他很清楚,杏师妹与缘正不过是孪生兄妹,他们生得有几分像、站在一起登对,都是因为同父同母的缘故。这些弟子议论杏师妹与缘正的关系,不过是误会了。   不过,公子羽竟还是莫名觉得不快。   师妹与缘正只不过是相貌相像,彼此之间,仅仅是兄妹之情,相处起来友善融洽,也属正常。   为何他们就会觉得,杏师妹与缘正,看起来是般配……?   明明他与杏师妹,才是情投意合……   公子羽想得略微晃神,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越想越怪了。   他竟然纠结这样的事,简直滑稽。   公子羽不禁自嘲,浅笑了下,这才背着琴匣离去。   *   另一边,缘杏正与东天女君待在一起。   东天女君宣布缘杏跟随她修炼以后,公布全部结束,缘杏就直接被东天女君带走了。   此时,两人独处一室内,缘杏不免紧张。   此处是东天女君的雅室。   东天女君低低垂眸,取了支线香,缓缓点燃,插进香炉中。   浅色青烟袅袅升起,像是一抹寡淡的云雾。   缘杏惴惴不安地坐着。   事实上,缘杏被安排直接随东天女君修炼,她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此时她望着雅致冷情的东天女君,只觉得不敢随意呼吸。   缘杏问:“女君,为何会亲自教导我?”   “你是画心伴生,若要在短时间内提升能力,以攻克专长为佳,既然如此,自然要以最好的先生教你。”   她淡淡地说。   “我最善书画,普天之下难以找到更好的先生,由我来教你,有何不可?”   东天女君说得自信,而且从容。   缘杏听得愣愣,如此一说,倒好像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时,女君问:“玉明君近日,可还好?”   缘杏连忙回答道:“玉明先生挺好的,和平时差不多。”   “他这个人一向随心所欲,能在北天宫留这么几年,已是难得。”   缘杏与东天女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玉明君。   然后,缘杏略有迟疑。   她想了想问:“玉明君,他会不会,有可能认识羽师兄呢?”   东天女君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缘杏停顿。   她往日在北天宫,除了跟随师父修炼,就是在画阁和玉明君画画的时候最多。   她和玉明君相处的方式,不太像正常的先生与学生,不过相处这么长时间,缘杏多少会觉察一些端倪。   玉明君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像是除了画画之外,所有事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有时灵淼师弟过来找她玩,谈起与羽师兄有关的事,玉明君总是会比平时多说一两句,甚至还会问一问。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公子羽来画阁时,玉明君虽不与他说话,但偶尔也会看他一眼。   玉明君看公子羽的眼神,让缘杏总觉得,他可能以前就认识羽师兄,而且,说不定还是长辈与晚辈的关系。   缘杏以往也没有太在意,但今日东天女君提起来,她就想到了。   缘杏将自己想到的线索,简略地说给东天女君听。   东天女君滞缓之后,回过神,知道缘杏不过是有了些朦胧的感觉,并未猜得十分真切。   她斜了缘杏一眼,顿了顿,取出画具递给她,道:“莫要想这些了,你先画。对了,我上次在北天宫见过你之后,你的画技可有进益?现在,你的画心,能成真到什么水平?”   说到这个,缘杏微微发懵,旋即有些赧然地道:“我,我之前,画出过仙门弟子……”   东天女君似乎不太惊讶,只问:“是哪位仙门弟子?”   缘杏羞涩道:“是羽师兄。”   “――公子羽?”   听到缘杏的话,便是东天女君一向淡薄,此时仍不禁顿了一顿,诧异地转过头来。   而缘杏还在继续道:“另外,前些日子,我在家中,也画出过一部分万年树,和年幼的太子弦羽。”   “――?!”   东天女君似是一惊。   她惊诧地看了眼缘杏,道:“你看到太子的脸了?”   “没、没有。”   缘杏感受到东天女君狐疑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一时觉得身体发灼,只当是东天女君不太相信。   缘杏也能理解女君不信,若不是她尝试着画了出来,缘杏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已经能够画得出神仙。   不过,太子弦羽虽是天君血脉,但她当时画出来的,只不过是小孩子,未必比画羽师兄要难,因此缘杏自己实际上并不多么骄傲。   反而她当时会画羽师兄,并非有意练习,而是因为心慕师兄,信手而为。要对东天女君说出这些,让她略感窘迫。   缘杏试着解释道:“我会画师兄,是因为对羽师兄他心怀恋慕,女君或许也能理解这种情愫。而画万年树和太子弦羽,也是有原因的……”   缘杏正说明着,而东天女君望着她时,心头的惊愕,却只增不减。   缘杏根本不知道她画出的是什么人!   公子羽,就是长大后的太子弦羽。   虽说她的描述,她只不过是画成功一小会儿的功夫,可这却确确实实是画成了天帝的血脉。   缘杏如今才不过是初长成的少女,就已经能画得出太子,那若是真给她百年千年的光阴成长,将来岂不是能画得出天帝天后?   不过,眼下她似乎阴差阳错,没有看到太子的脸。   缘杏缓缓将自己画太子弦羽的起因经过讲了,见东天女君细长的眸子始终复杂地望着自己,以为她还是不太相信。   缘杏犹豫了一下,问:“女君若是想看,我可以现在将那幅画重新画出来……”   “不必了。”   东天女君开口道。   “你身体虚弱,还是莫要费这么大的仙力。”   她顿了顿,道:“我不过是有些惊讶罢了。你那羽师兄……并非池中物。”   东天女君这话,倒让缘杏有些意外。   听起来就像……东天女君也知道羽师兄身份似的。   缘杏的心口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她素来好奇羽师兄身份,有点想听女君再说一些。   然而东天女君已经挪开了视线,道:“你今日,就随意画你想画的吧。不必让它们成真,我先看看。”   “……是。”   缘杏定心凝神,只得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画卷上。   *   与此同时,缘正则坐在北天君面前。   他和缘杏一样,在得知自己被安排到北天君这里来时,略感惊讶,但天生的棋心让他理智而冷静,且缘正素来少言,此时与北天君面对面对坐,也显得很安静。   缘正对北天君慕名已久,真要随他修习,缘正的情绪多少有些摇摆,但真坐下来,又变得极为沉静。   两人中间摆了一副棋盘。   北天君道:“你既是棋心,想来已经想明白,为何是由我来教导你了。”   “是。”   缘正一顿,见北天君好像还等着他说什么,才道:“我是棋心伴生,妹妹是画心伴生,本来就是由我跟随天君学习,而妹妹跟随女君,更为合适。如今,不过是纠正。”   北天君笑了笑,悠然道:“不错。不过,倒也不是真的完全纠正。杏儿已经跟随我修炼了十年,你跟随女君修炼的时间更长,现在还要交换师徒关系,已不可能了。人都有感情,女君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杏儿。不过,我与女君已经复合,日后换着教一教,不算什么大事。”   缘正不言,算是默认。   北天君和东天女君破镜重圆以后,北天君对他而言就是师夫,而女君对妹妹是师母,算来算去都是一家的。   北天君抬袖,拂了下棋盘,道:“总之先来下一盘。正儿,你先行吧。”   缘正抿唇。   说实话,他这么多年来,鲜少碰到棋力胜过自己的人,如今要与北天君下棋,因为过度期待,反而有点紧张。   缘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出耳朵和九条长尾,好保持全神贯注的舒适状态,这才抬手取子。   北天君看着缘正用这样的姿态下棋,不由好笑,心说这对兄妹真是挺像的,杏儿平时画画,也喜欢一脸专注地甩着尾巴。   两人对弈到一半。   这时,窗外有人影一晃。   缘杏和东天女君的画室就在隔壁,她似乎是先画完了,步调轻快地跑出来,左顾右盼地去找羽师兄。   缘正原本全情投入地在钻研棋局,但是余光瞥见妹妹的身影,就不由一动,往那里看了一眼。   北天君美眸一转,也看到了杏儿。   他忽然道:“正儿,你虽有棋心,但对我门下的羽儿,你恐怕看不出什么吧?”   “――!”   缘正一惊,回过神来,看向北天君。   北天君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浅笑,却并不解释,只道:“棋心有预知测算之能,但跟下棋一样,须得一心一意方能发挥作用。预知演算,最忌为感情所扰,你若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想要的结果,又怎么能客观地看待过去未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说到此处, 北天君稍微停了停。   “你在旁人眼中,已经是个清冷少情的人,对棋心来说,这样的性情极好。”   “不过, 你倒也不必拘泥于性格的形式。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全然无情?真若是无情, 那又有什么意思?”   “比起这些, 你摒弃一些偏见和急躁, 以客观的、庞观者的视角,去洞悉世界因果,或许更容易看到更广阔的东西。”   北天君的教诲,让缘正若有所思。   他一贯冷静的眸子里,难得显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身后九条长尾摆动。   北天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天资并不逊于羽儿杏儿, 只是一叶障目。棋心的能力, 只要发挥得好,足以以小见大、博通过去未来,即便想要窥透天机, 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着,北天君收起了棋局。   “今日这局棋, 就到此为止。你既无心于此, 再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时间还多得是。”   北天君的语气并不像生气, 但他这样说, 还是让缘正多少有些尴尬。   他歉意地对北天君浅浅行了一礼,方才离去。   *   北天君的话, 无疑对缘正有不小的影响。   故而,他思考着北天君话里的意思, 一直到所有弟子开始随东天女君请来的天将训练,他都还在思索。   北天君的言下之意,是不是让他摒弃对公子羽因为他与缘杏的关系而产生的偏见,再以客观的角度衡量这个人,由此才能看到更真实的结果?   缘正的目光看向公子羽,试图以不假私人感情的眼光去看待他。   而此时,公子羽正与缘杏并肩站在一起,缘杏的头发似乎沾了什么,公子羽浅笑着弯下腰去,替她拂去头上的碎花。   坦白来讲,这是很美好的一幕,文气乖巧的妹妹被谦雅的青年笑着凝视,两人对视,眉目间脉脉含情。   缘正定了定神,让自己保持了客观和冷静,并重新冷静地观察公子羽。   缘正冷静地看着公子羽笑着抚了抚妹妹的长发。   冷静地看着妹妹垂下的乌发丝被公子羽捉在手间抚摸。   冷静地看着公子羽试图用自己的爪子,去捉缘杏的手。   缘正冷静地走上前去,拍开公子羽的手,客观地对两人道:“天将马上就要来了,不要在这里消磨时间。”   公子羽泰然而安静,并未说什么。   而缘杏却是脸红,扯了扯缘正的袖子:“正哥哥……”   缘正略微迟疑。   他摸了摸缘杏的脑袋,道:“去准备修炼。”   言罢,他就走回了原处。   缘正是东天女君的大弟子,这里又是东天女君宫,因此无形之间,他的确比其他弟子多了多了一丝威信。大家都默认以他为首,即便是公子羽,也不会随意与缘正争执。   缘正说得没错,天将果然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个身量很高的神仙,年龄大约也有数千岁了,显得非常稳重。   他身材强壮,肩膀很宽,体态呈倒三角形,被甲胄所覆盖。   他眉峰有棱,长着山峦般的鼻子,留着浓密的胡须,不过脸上最引人关注的还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战场上下来的沧桑和睿智,像鹰一般。   他身上除了铠甲,再没有其他装饰,有一种战士的干练。   因为师兄没有另外指定专训的师父,他似乎事先就已经与这位天将见过面了,将小辫子往脖子上一缠,就笑着朝天将挥手。   天将鹰似的眼眸横向,然后抬起手,铁似的巴掌一掌打在师兄的后背上。   “嘶――”   吃痛地抽了一声气。   那天将身长近九尺,在他旁边,看着像小鸡仔似的。   好在似乎平时被师父打惯了,只是揉了揉就不疼了,又活蹦乱跳的。   天将不满意地道:“你怎么还留着这小辫子,我不是前两天就让你剪了,看着没个正经男孩的样子,碍眼得很。你还口口声声说想当将军,到时候真上了战场,与敌人面对面交锋,被敌人抓到辫子,可是了不得的问题。”   “我就喜欢这样。”   满不在乎地道,嬉皮笑脸地晃着辫尾。   “等到时候真当上将军了再剪,反正现在也没事。”   他发尾的辫绳跟着摇晃,像是灼艳的细瓣花。   天将皱眉:“你小子――”   天将的语调,听上去已经和颇为熟悉。   这话语听上去像是责备,其实仔细听,倒有几分拌嘴的味道。   缘杏不由羡慕师兄。   师兄的性子,看着没心没肺的,但走到哪里,都能很快其他人打成一片。因为他总是笑嘻嘻的又没什么心眼,即使说点胡话,其他人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尤其天将是武将,有种不拘小节的气场,和师兄相处得更好。   只见那天将又给了一巴掌,见被拍得东倒西歪,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小子这样也想当将军,我看是痴人说梦!除非你从今往后都刻苦地修炼,再努力个千八百年,那还勉强有一丝希望。”   “切,你看着好了。”   两个人拌嘴拌了几句,搔了搔被天将抓乱的头发,不服气地嘟囔。   天将欺负完师兄,才爽朗地看向其余十人。   他中气十足地道:“再过些时日魔门就要大开了,东天女君特意请我过来,就是希望我将你们短时间内训练成可堪一用的战力!”   “不过我们能相处的时间毕竟不长,简单一些,你们叫我穆将军就行。”   “现在,事不宜迟,你们一共十个人,我需要你们两两分组,彼此协作。我数到三十,现在开始――”   天将击了一下手心,就开始倒数。   “三十。”   “二十九。”   “二十八……”   他倒数的速度极快,讲究效率是典型的军队作风,一刻都耽误不得。   缘杏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羽师兄。   她与羽师兄是恋人关系,平时有一大半时间都待在一起,说到组队,缘杏第一时间就想到师兄。   她看到师兄也正朝她望过来,似是要对她微笑。   而就在这时,缘正疾步朝缘杏走来,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中途截下,道:“杏妹妹,我跟你一起吧。”   “……!”   缘杏一惊,这才想起她还有个哥在。   他们是双生兄妹,正常来说也是会排在一起的。   缘杏看到缘正身后,还有正要邀请他却没来得及的迎阳,迎阳看起来满脸失落。   缘杏顿时生出一阵对迎阳的愧疚,对兄长道:“正哥哥,你是不是还是和你自己仙宫的人一组更好?大家平时一起修炼,互相间比较熟悉。再说……我想和羽师兄一组,要是我被分出来的话,师兄岂不是落单了?”   “不,就是不同师父的人凑在一起,才更容易接触到新的想法,有所进步。”   缘正冷冷地道。   “至于落单……”   他往旁边斜扫了一眼,一把提住正要跑去和龙井相亲相爱的毛尖,提溜着他的后领一丢,直接丢到了公子羽那里。   缘正面无表情地道:“现在他不会落单了。”   缘杏:“???”   毛尖惨叫道:“缘正师兄,你想和杏姑娘组队也不用这样吧!”   缘正道:“杏妹妹她身体不好,也不擅长武式。她和其他人一组,我不放心。”   毛尖说:“我的水平跟公子羽根本不匹配啊,协力只会拖后腿,要是对打我岂不是完了?!你自己过来都要好很多!你派莫离师姐吧,师姐她能打!”   缘正望向毛尖的方向,他屏息凝神,顿了一顿,眼底一瞬间泛出了暗暗的蓝光。   毛尖忽然紧张起来。   然后,缘正道:“我用棋心看过了,你跟公子羽一组,对你而言大有帮助,比跟自己师门里的人一组好很多。”   毛尖眼前一亮,顿时心动:“真的?!”   缘正:“嗯。”   毛尖乐颠颠地奔过去了:“公子羽,我和你一组吧!”   龙井:“那我呢?!”   一伙人闹哄哄地乱了一通,最后等天将喊完最后一个“一”,所有人才勉强都组成了两人一组。   所有人都按照新分好的组队站好。   缘杏遥遥望着羽师兄。   公子羽亦偏过头,遥遥望着她。   其实除了缘杏之外,公子羽觉得和谁组队都没有太大区别,他本身并不是太介意。   不过……   公子羽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杏师妹,还有她身边不苟言笑的缘正。   对于屡次三番阻止他和杏师妹相处的缘正,他还是有一些不快的。   如果是杏师妹主动说想和其他仙门的人组队,或者主动说想和哥哥在一组也就罢了,但缘正却是亲自过来截胡。   ……看来,缘正对他的戒备,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   要赢得杏儿家人的认可,亦没有想象中容易。   而这时,缘杏也有些无奈地看着缘正,轻轻拉了拉缘正的袖子,低语道:“正哥哥,我不是都已经说过,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这样袒护我的。”   “我知道。”   缘正回答。   “不过这回毕竟是要上战场,你是文仙,不善武道,而画心用于作战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你还是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觉得最为安心。”   缘杏道:“我会小心谨慎的。而且羽师兄的修为并不在正哥哥之下呀,也不用那么担心。”   “我不是怀疑你们情深。但他毕竟是旁人,与你没有血缘关系,这回只是在东天宫里是不要紧,但要是真上战场了,你们两个在一起。即便你再喜欢他,你能肯定真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他能不顾一切地舍命救你?”   缘杏被问得一懵。   缘正淡淡道:“而我们两个……我能肯定我能。所以比起他,我认为你在我身边更合适。”   缘杏一双杏眸圆溜溜的。   哥哥前半句话说了一半,大约是这里人太多了,所以他才没有说出来。   但即使如此,缘杏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们两个是孪生兄妹。   双生连心,血浓于水。   所以,哥哥笃定自己在任何情况都会来救她,就像缘杏知道,她也会去救哥哥一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咳, 咳咳!”   就在这时,几声咳嗽打算了缘正和缘杏的对话。   天将藏在眼皮底下的锐眸,直勾勾看着他们两个。   天将严厉道:“你们两个专心一点,不要在训练的时候窃窃私语。”   “是。”   缘正和缘杏异口同声。   缘杏羞愧地搭下脑袋, 她很少被先生责罚, 天将第一天来她就犯了错, 有些惭愧。   然而, 天将顿了顿,倒也没有过分责怪他们,反而看了缘杏一眼,道:“不过,姑娘, 你旁边这个小子说得倒也不错。战场非同儿戏, 在战场上, 你必须将你的性命交给最信任的人,天真没有什么益处,那是真正的生死交锋……否则, 伤心的也会是你最信任的人,明白吗?”   天将的话语语重心长, 带着一缕难以磨灭的伤感。   他的眼睛沧桑而成熟。   当定定地望着他的时候, 缘杏先前与哥哥的那一点小分歧,忽然显得微不足道。   “……是。”   缘杏不自觉地回答。   她渐渐沉凝下来, 有所领悟了。   他们是在认真地准备出战, 这不是可以随意打打闹闹的事。   眼下,她不该因为和哥哥或者羽师兄组队这一点小事, 而分神的。   “嗯。”   天将看出缘杏的表情是了悟了,而且她明白得很快。   天将满意地收回视线, 震声道:“那么,开始训练。现在你们不能再将自己当作是年轻弟子了,你们就是真正的天兵!战场不会因为你们年轻而格外留情,也不容许任何一个错误――”   “是!!!”   *   天将的训练果然十分严格苛刻。   北天君和东天女君都是更注重仙气术法的神君,缘杏他们这些小弟子平时也更注重吐纳修炼,没怎么经历过严苛的调教训练。而天将却是体魄和仙气同样在乎,看出他们体质纤弱,一会儿扎马步一会儿俯卧撑,将大家都累得吐血。   尤其是缘杏。   她在十人中最为虚弱,天生病弱,训练没到一半就已脸色煞白。   缘正担心妹妹:“你没事吧?”   缘杏摇摇头。   缘正眉间紧锁,他觉得以妹妹的身体,着实不该如此勉强。   他犹豫片刻,张嘴要像天将汇报,但下一秒,却被缘杏抬手捉住袖子。   “不用了,正哥哥。”   缘杏的嘴唇发白,额间也起了薄汗,眼神也有些涣散。   但她还是尽力强打起精神。   “大家都还在训练,我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我痊愈已经很长时间了,没有必要特别照顾我。”   “不要说胡话了。”   缘正严厉地道。   他知道妹妹虽是画仙文仙,性情却坚韧倔强。大约是从小缠绵病榻,她有时会有想要证明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渴望,不想回到过去的状态。   缘正虽然答应了缘杏,平时尽量不对她过度保护,但在缘杏的身体上,却不能掉以轻心。   缘正扶住缘杏,立即唤道:“穆将军!”   天将原本正在那里指导的动作,嫌弃他腿蹲得不够直,后背不够挺,闻声过来一看,见到缘杏苍白的脸色,也微微一怔。   “快让她去休息!”   天将急道。   天将这一声嗓子,让其他弟子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公子羽几乎没有将视线远离过缘杏,只是他毕竟不如缘正离得近,此时脸色不觉凝重。   天将的判断让缘正松了口气。   他熟练地将手伸入妹妹袖中,摸出妹妹随身携带的葫芦,从里面倒出药来,放入缘杏口中,让她咽下。   然后,缘正将缘杏背了起来,道:“我送她回去休息。”   “好。”   天将颔首批准。   缘正背着缘杏走了。   等他们走了以后,弟子们不由交谈了几句。   刚刚缘正直接从缘杏袖中拿东西的动作,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挠了挠头,道:“咦,那个缘正和师妹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他怎么连师妹袖子里放着什么都知道。”   灵淼也有些惊讶,觉得缘杏与她哥哥,关系比他想象中要亲密。   灵淼下意识地想去看羽师兄的反应,谁知往那个方向一望,才发觉公子羽已经不见了,不由一诧:“诶?羽师兄人呢?”   *   缘杏被哥哥背回房间里歇下了。   小画音树看到缘杏这样回来,慌张地晃起叶子。   缘杏浑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对自己这副身体感到无可奈何。   缘杏有些垂头丧气:“对不起,哥哥。”   缘正一顿:“为什么要道歉?”   “麻烦了哥哥背我回来。我说我自己可以的,却还是没有撑下来。另外,恐怕也让师父还有天将他们失望了……”   缘杏此刻相当内疚。   又来了,那种小时候一个人被困在房中,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又来了。   所有人都还在为魔门大开而训练,只有她一个人中途退场,成了只能在房间里休息看着、只能被保护的对象。   而且,还连累了哥哥又为她费神。   “……我没有觉得麻烦。”   缘正看到缘杏愧疚的情绪又上来了,摸了摸她的头。   “天生体弱,又不是你的错。”   在缘正看来,缘杏是世界上最好、最可爱的妹妹,有几百句话都说不完的优点,即便身体孱弱,也有他人比不过的千般好。   但他不太擅长言辞,张嘴欲言,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对缘杏说这些,也很难让她释怀。   于是缘正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改口道:“我去厨房,让他们帮你煮点吃的,等我一会儿。”   缘杏摇摇头:“哥哥你回去武训吧,我已经在房间里了,不会有事的,不要又因为我耽搁了。”   缘正道:“没事。”   言罢,缘正还是坚持去了。   而缘杏感动哥哥一番心意,可神情却愈发内疚。   天将的武训,对缘杏而言的确有些过火,身体的酸痛其实没那么快上来,但是体力透支却会让头脑发晕。   缘杏在等哥哥回来,迷迷糊糊却搭下了眼皮,有些困意。   她不知不觉小憩起来,而在朦胧之间,她忽然听到一阵优雅舒缓的琴音。   这琴音,莫名有种让人怀念的感觉……   就像是,就像是以前也听过……   缘杏缓缓睁开了眼。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床边,撩开窗帘。   只见羽师兄坐在外面,琢音琴被他放在膝上,方才的琴音,应当就是师兄所弹。   缘杏有些恍惚。   她觉得刚才的曲调哪里听过,就连这种朦胧感也似曾相识,但她大约本身就累了,印象不深刻,甚至于,她到现在都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琴音。   缘杏不由唤道:“师兄?”   公子羽含笑:“师妹。”   他问:“师妹身体好些了吗?”   “刚刚睡了一会儿,已经好多了。”   缘杏赧然,但她渐渐清醒过来,看到公子羽在这里的身影,惊问道:“师兄你怎么在这里?天将那边训练结束了吗?”   “我溜出来的。”   公子羽浅浅一笑。   他用这么平淡优雅的语气说了这句话,缘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   “没关系,我以前游历期间,也在天兵天将那里修炼过,穆将军要讲的,我都知道,之前也就是帮一帮毛尖。”   公子羽平缓地道。   “师妹离开的时候,脸色太苍白,我放心不下,觉得非得过来看看不可。”   缘杏脸红了。   但同时,她面露黯然:“让师兄费心了……”   公子羽看着她的脸色一顿,将琢音琴收起,走过来,隔着窗户捧着她的脸。   “怎么了,师妹为何这个表情?难不成我过来见师妹,反而让师妹不开心了?”   “不是。”   缘杏连忙否认。   她垂眸道:“只是感觉,我又拖累了师兄。”   “师妹只不过是累了,休息了一回,何出此言?”   “但今天才不过是第一次武训……”   不知怎么的,缘杏总觉得在师兄面前,很容易吐露心声,可能是因为师兄那双清明的眼眸,很容易令她着迷;可能是因为师兄温柔谦和的性情,让她知道师兄肯定不会责怪她。   缘杏道:“我有点担心,我今天就落下了,日后可能也很难跟上。等一个月后魔门开了,哥哥、师兄……还有其他人,说不定都要顾及我的身体……”   她低垂眼眸道:“我知道,即使我遇到危险的情况,师兄你和缘正哥哥,肯定都会舍命来救我。但我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我比较希望我能有机会帮师兄和正哥哥。”   公子羽耐心地听着。   他微微有些惊讶。   杏师妹的身体平时也看得出虚弱,但多数时候都和普通神仙没有太大差别,因此公子羽没有想到,杏师妹其实这么介意这一点。   他想了想,轻抚师妹的头。   “师妹的确体弱,但是力量薄弱,不意味就不强大。”   公子羽缓缓道。   “且不说师妹的画技鲜少有人能出其右,即使不提这些,师妹的品性性情,也是强大的。”   公子羽眼中,倒映着缘杏清亮的杏眸。   这让他想起了两人相处的很多点点滴滴,还有许多难以忘却的过往。   公子羽不觉流露出笑意,道:“师妹可能不知道,如果要说帮助和救人……即使没有上过战场,即使没有刀山火海,师妹你也已经……救过我很多次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公子羽的眼神中, 溢满诉不尽的深情。   师妹自己大约不知道,他有过多少次情绪陷入绝境的时候,都是师妹澄澈温柔的眼睛,将他从里面拉出来。   师妹能听得懂他的琴音。   他说话的时候, 师妹总能接上下一句, 总能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甚至于, 即使是他还没有告诉过师妹的太子弦羽那个身份, 师妹也能理解他的困境。   世界上光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就抵得上任何金山银山、珍宝稀珠。   缘杏被公子羽这样的眼神望得窘迫。   她抬眸望了师兄一眼,被看得害羞,又低下头,然后又偷看一样, 手指不安地在窗台上摩挲。   而就在这个时候, 缘正端着从厨房拿的甜汤回来, 刚一靠近,就看见缘杏和公子羽隔着窗户说话。   他蓦地一怔。   缘正本能地想上去驱赶打扰缘杏休息的闲杂人等,但想到先前北天君的话, 迟疑了一瞬。   这一瞬,让他不自觉地改变了主意, 侧身躲了起来, 暗中观察两人的举动。   只见缘杏局促地道:“师兄是不是在笑话我,我什么时候救过师兄?”   “很多次。”   公子羽握住缘杏的手, 脉脉含情。   “你自己都不知道。师妹对我而言, 是很特别的人,独一无二。”   缘杏道:“可是, 我怕拖累你们……”   公子羽淡淡道:“熊的力量天生胜过山羊、松鼠,甚至胜过人类, 难道其他力量不如熊的生灵,就都低它一等吗?很多事情并没有高低优劣,只是每个人都有弱点,每个人都有自己合适的方向。”   “真的?”   “嗯。”   “可是……”   缘杏犹豫了一下,说道。   “师兄你看起来就没有啊。”   缘杏的回答,让公子羽微微愕然。   “……我吗?”   公子羽诧异道。   他微微一顿,说:“我当然有的,还很多。”   缘杏疑惑地望着羽师兄。   在她心里,师兄一直完美无缺,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圆,还要明澈,光芒也皎洁无暇。   师兄他什么都会,而且相貌出众,人品高洁。   世界上再不会有比师兄更出色的人了。   缘杏问:“师兄也会有无可奈何、处理不了的事情吗?”   “当然有。”   “是什么事呢?”   面对缘杏疑问的眼睛,公子羽略作思索。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道:“要说的话,主要是……家庭上的吧。”   缘杏惊奇地竖起了耳朵。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缘杏从师兄口中听到了与他家有关的事。   缘杏忽然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他不仅仅是公子羽,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缘杏憋了憋,最终还是没有憋住,忍不住问:“是什么事呀?是在家里,与兄弟姐妹相处得不好吗?”   “我是独子。”   公子羽无奈一笑。   他抬手抚了抚缘杏的脑袋:“一言难尽。我其实不想让这些事打扰师妹的……不过,将来,或许还是会告诉师妹吧。”   羽师兄的语调飘飘忽忽的,缘杏迷惑不解。   不过听起来,师兄的家庭好像很复杂的样子。   公子羽看着缘杏懵懵懂懂的样子,弯唇失笑。   他道:“我只是过来看看师妹,见师妹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师妹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扰师妹了。师妹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晚上再过来看你。”   “当然不介意!”   缘杏立刻道。   “师兄随时都可以来!”   公子羽哑然失笑,抬手去抚缘杏脸侧的碎发,道:“你……”   “嗯?”   缘杏歪了歪耳朵。   公子羽其实想说,他毕竟也是男子,还是师妹的恋人,师妹这么盛情相邀,就对他这么放心吗?   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没说。   公子羽只是淡笑,道:“好。”   公子羽不久就离开了。   但等他一走,缘杏一回头,才发觉小画音树不知何时开了满满一树的小花,正在那里自己抖自己的花瓣玩,很开心的模样。   “……?”   缘杏愣了愣。   在她睡前,小画音树明明还没有开花的。   小画音树毕竟是植物,虽然灵气充裕,但开这么多花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它今日……这么快就开出花来了吗?是什么时候开好的?   缘杏有些微的迷惑。   *   而与此同时,等公子羽背着琴匣离开了,缘正才从他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他眼看着自己不知该如何安慰的妹妹,在公子羽几句话的宽慰下,就逐渐露出了笑颜。   缘正心情不免有几分复杂。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到是要感谢公子羽的。   他望着公子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忽然,缘正心间一动,感觉长久以来无从着手的瓶颈,忽然间好像能感应到什么了。   不过,虽然瓶颈有所松动,但还差一线。   缘正皱了皱眉头,端起手中的甜汤,重新朝缘杏那里走去。   缘正推门而入,打断了缘杏正在回忆小画音树上一次开花到底花了多久的思路。   她一见兄长进来,就笑逐颜开:“哥哥!”   缘正并未提他刚刚看到缘杏见公子羽的事,只是见到妹妹红润起来的笑颜,松了口气。   缘正将甜汤放到桌子上,说:“喝吧。”   “嗯!”   *   缘杏在自己屋中歇了几个时辰。   等到傍晚时分,她身上的虚弱感已经褪去了许多。   缘杏从床榻上起来,看一看天色,便知道今日天将那里的武训肯定已经结束了。   即使已经从羽师兄那里得到过开解,缘杏依然多少有些失落。   缘杏想了想,拿上一本空的记录册和一支毛笔,决定去找天将。   一来要向天将赔罪,二来也要向他讨教,如果有什么缘杏今天本来应该学会却没有听到的,也可以重新记一记,她再回来自己钻研。   这样一想,缘杏就出了东天宫。   穆将军此时已经不在东天宫中。   因为马上魔门就要大开,缘杏从东天宫的仙侍那里打听到,穆将军在天宫北面的云上建了练兵场,还在那里扎了营,平时都没有住在东天宫城中的将军仙府里,而是成天待在军营中。   缘杏得了指路,就自行去了军营。   穆将军住的,是最大的一个临时住屋。   缘杏敲门,得了一个“进来”,就推门而入。   只见穆将军的住处,远远比缘杏想象得要简陋。   放眼看去,住处只有一个开阔的大房间。   房内只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桌案,以及桌案杂乱堆满的卷轴文书,和墙面上排列的种种兵器和几套盔甲,大半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单调得令人发指。   除了这些,整个屋子就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祭台。   那祭台上小心地铺了布,打扫得干干净净。祭台上摆着两座牌位,供奉了简单的点心水果,还有一个香炉。   穆将军就站在祭台前。   他手里拿了三炷香,刚刚点燃,冒出浅灰色的轻烟,似乎正要上香。   穆将军见到缘杏过来,面容不掩惊讶,他捋了捋胡子,问:“杏姑娘怎么过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缘杏的目光不由落在那两座牌位上,眨了眨眼。   只有已经过世的人才会有牌位,而在仙界,陨落的人还是比较少见的。   缘杏还是第一次见到,尤其还是在穆将军这里,而穆将军正在给牌位上香。   她听到穆将军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答道:“我好多了。”   缘杏愧疚地低声道:“我是过来向将军道歉的,中途因为身体的缘故退场了。”   穆将军摆了摆手,洒脱道:“算不得什么事,也是我不好,真将你们都当新兵崽子练了,没有顾及到还有你这样身体不好的。”   他顿了顿:“你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他回头,将三注香插到香炉里,又理了理了祭台上的水果,轻叹了口气。   缘杏一动不动地看着穆将军的动作。   穆将军回过头,见缘杏盯着祭台看,缓声道:“见笑了。这是小女与女婿的牌位,我每日会祭拜一下……没什么实际意义,就是希望漫长的岁月里,不要所有人都将他们忘了。”   穆将军语气神色很平静,缘杏却震惊得很。   她迟疑地问:“他们……陨落了吗?”   “是啊。女儿随我,从了军,又从军中给我招了女婿。十来年前,东天境有一次严重的魔门开放,比这一次厉害很多,大概一次性开了五百扇以上吧,女君都亲自出征了。他们两人各自都大战了五万魔人以上,虽然最后都魂飞魄散了,但两个人都很英勇。”   魂飞魄散……   这是最严重不过的死法了。都说仙界不老不死,可是以这种方式陨落,是回不来的。   缘杏心头震颤,握着笔的手不觉攥得紧了。   她无措地望着穆将军,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她想说节哀顺变,可又怕唐突,怕反而戳痛了穆将军的伤处。   倒是穆将军看着她的表情,哈哈大笑,抬起巴掌拍了拍缘杏单薄的肩膀。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真是个好孩子。”   穆将军道。   “不用担心我,我几千岁的人了,又是天将,看到的生生死死数不胜数。虽说自己的女儿……到底还是难以释然,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也不至于提都不能提。”   话虽如此,穆将军看着直爽,但缘杏看他凝视牌位的眼底,分明有难以挥散的哀伤之色。   缘杏迟疑片刻,问:“那您还有别的亲人吗?”   穆将军笑呵呵地道:“还有夫人在,不过现在留在家中。另外,女儿和女婿还留下了一个外孙,如今也由我们照顾,是跟我们长大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听了穆将军身上发生过的事, 缘杏心里就明白过来――为什么穆将军生就了一双如此沧桑的眼睛,为什么穆将军说到战场危险时,表情会如此严肃。   原来,这些事情都有迹可循。   缘杏问:“那……您的外孙, 现在还好吗?”   听缘杏提起外孙, 穆将军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一声, 不过声音虽是嫌弃, 可话里却带着慈祥和宠溺。   “好着呢。”   穆将军故作不屑地道。   “是个皮小子,相貌性情跟他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母都死在战场上了,还整天吵着要当将军呢,也不知道是傻还是怎么的。”   缘杏想了想, 说:“可能是耳濡目染, 仰慕穆将军。”   穆将军脸上不悦, 胡子底下的嘴角倒是一闪而过地弯了弯。   他叹了口气道:“哎,傻小子。”   穆将军理了理神绪,又看向缘杏问:“说起来, 你特意过来找我,还是为了什么事来着?”   缘杏回过神, 这才想起自己是想来问将军课上讲了些什么内容的, 连忙拿起纸笔,道:“我是想问……”   *   缘杏性情很有韧性。   她在武训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不上, 不过缘杏却不肯就此放弃。   她体力跟不上, 却可以在其他地方补足。于是,她还是天天跟着其他弟子修炼, 但是到身体吃不消了,就自己到一旁休息, 然后拿出毛笔和本子,将将军说的话都记下来,不知不觉,就写了小半本。   这一日,间歇休息。   随着魔门开放之日越来越近,穆将军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除了缘正和公子羽两人状态还算可以,其他弟子坚持完一半,就都已经满头大汗,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休息。   唯有师兄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到处转来转去,见缘杏在写东西,探了个脑袋过来,问:“杏师妹,你干嘛呢?”   缘杏道:“在记穆将军讲的内容。”   而这时,也看清了缘杏簿子上的内容,果然记得细致入微,十分详尽。   震惊道:“师妹你这么认真啊!写这么多字,你的手不酸吗?”   “勤能补拙。”   缘杏赧然道。   “我现在身体跟不上,只能先记下来,以后身体跟上,说不定就能练了。而且,魔门再过不久就要开了,我想尽量不拖师兄们的后腿。”   不禁咋舌。   “那你也不用搞这么麻烦啊。那老头子好多废话,简简单单的事非得讲一堆大道理,你要是想知道,直接来问我不就行了?”   缘杏闻言,不免惊讶:“师兄你都记下来了?”   “当然。”豪情地道,“不都是些陈词滥调,这有什么难的?”   缘杏仍觉得吃惊。   往日,师兄最不耐心了,听师父讲那些复杂的心诀道法,也是师兄学得最慢。   倒不是师兄真的不聪明,只是他实在没什么耐性,多听几个字就想往外跑。   看到师妹意外的目光,“嘿嘿”一笑。   “打架嘛,最忌讳死记硬背的,那都是纸上谈兵。这种事情不用记什么规则技巧的,让身体学会就好了。”   说着,师兄随手摆了一个拳脚,横踢旋身,小辫子随着他的姿态利落地划过一道弧,甩出漂亮的线条。   果然很干脆利落,而且非常标准。   师兄原本就姿态轻盈,这一下,宛如秋风扫落叶,带着一丝优雅的秋意。   缘杏惊呼,简直忍不住要站起来给师兄鼓鼓掌了。   很享受师妹这样崇拜的视线,笑道:“这不是很简单?师妹这么聪明,如果不是身体不好,想来一下子就学会了。”   还真不像师兄说得那么轻松。   缘杏无奈一笑。   师兄在武训上,表现得异常出彩,比任何人都要如鱼得水。甚至连一向在弟子中属于佼佼者的羽师兄和哥哥,最近也很容易被夺去风头。   拍拍缘杏的肩膀,道:“那师妹你慢慢记吧,我回去自己练了。”   缘杏正要点头,而这时,大约是他们一直在交谈,吸引了穆将军的注意。只见穆将军手里提着长刀,吹着胡子,大步流星往这里走来。   “在干什么呢?”   穆将军一边问,一边瞪:“你小子该不是在想办法偷懒吧?”   “怎么可能!”   大声叫冤。   “我是看师妹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写东西,担心来看看罢了。我怎么可能偷懒!我还跟师妹说,让她有不懂地尽管来问我。”   穆将军狐疑地打量着。   这回很有信心,不屈地挺起了胸膛。   缘杏也连忙帮师兄点头,道:“师兄是好心过来指点我,还演示了动作给我看。”   穆将军闻言微微惊讶,扫了一眼,然后又看向缘杏。   “我看到杏姑娘一直在写笔记,如果不介意的话,能我看一眼吗?”   穆将军问。   对缘杏来说,将军如果愿意帮她把一下关,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于是缘杏连忙将自己的课记递了过去。   穆将军拿起来,简单翻了翻,看到缘杏娟秀的字体还有清晰的思路,不免惊讶。   “姑娘真是用心,可惜,身体不是太好……”   穆将军脸上先是流露出笑意,接着,又流露出遗憾之色。   说完,他一巴掌打在背上,中气十足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嗷”地叫了一声,扭身去摸自己的背。   然而穆将军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反而提溜起的耳朵,带他离开道:“走了走了,休息结束了,继续修炼!”   缘杏看着师兄被穆将军带走,不由低低笑出了声。   师兄实在和谁都处得来,就连小师弟那样敏感的性情,日子长了,都能与师兄打打闹闹。这么些日子的功夫,师兄与穆将军相处,都已经有种师父的感觉了。   不过,说起来,师兄与穆将军,关系的确非常亲近。   缘杏不禁想到那天在军营里看到的牌位,还有从穆将军口中听到的话……她不由微微愣了一下,用笔杆抵住下颔。   但,这只不过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师父是不希望他们探究这些的,师兄自己也没有提过,她还是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太多为好。   缘杏这样一想,定了定神,就将脑海中一瞬间那个疯狂的猜测埋入心底,没有再提。   *   一个月的时光转瞬即过。   东天女君和穆将军的能力都很了得,也很擅长教导弟子。   东天女君外表清冷,讲解却一语中的、细致入微。   而穆将军乍一看过分爽快粗暴,实际上却很好沟通,外粗内细,对他们这些年轻人很关照,还意外地很体贴耐心、会照顾小孩。   穆将军还养了三只天犬,平时就随他待在军营中,有时也会带来给缘杏他们看,三只天犬都是大黑毛、三火额,威风凛凛。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缘杏就觉得无论在画技还是在武技上,都有所领悟。虽说,武技以她现在的身体难以施展,但却记下了不少兵法战术方面的经验。   一转眼,就到了将要迎战的日子。   魔门大开前日,缘杏战前最后一次随东天女君学画。   因为是战前,缘杏画了千军万马图,巨大的一幅,足以铺满正面画室墙。   这幅画,她画了好几天才完成,只是今日画最后几笔,却有些心神不宁,险些画错。   东天女君见状,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把着她画完了。   东天女君虽也是女子,手却苍劲有力。   缘杏被她握着画,感觉那双冰凉的女子纤手坚如磐石,丝毫不会动容,连带着缘杏自己指尖的颤抖,都平息下来。   等画完最后一笔,缘杏歉意道:“对不起,女君,我失态了……”   需要有先生护着才能画好这种事,对缘杏而言,从她五岁以后,就没有发生过了,实在有些丢脸。   好在东天女君性子偏冷,一双眸子和平时也没什么变化。   她只是瞥了缘杏一眼,问:“魔门要开了,紧张?”   缘杏点点头。   缘杏放下画笔,在膝上握紧自己的手,道:“我担心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担心自己会拖师兄师弟的后腿。还有,我也怕这一回,会有人像战争簿子里记的那样,陨落……”   大约是因为缘杏自己从小体弱多病、在生死边缘徘徊过许久的缘故,她对生死比寻常生在仙界的人敏感,对死亡也有更深的真实感。   缘杏对自己的死亡倒是没有那么担心,她从小就想过很多次,如果真有一天面临死亡了怎么办,一直有准备。   她更担心周围人会离开,以及,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她的父母、哥哥、师父还有同门师兄师弟们可能会面临的悲伤。   躺在床上的时候,缘杏一直羡慕可以随心所欲的人生。不过,如今她自己被允许上战场,却又禁不住紧张。   缘杏问:“女君,你第一次出战的时候,会害怕吗?”   东天女君迟疑了一下。   “我第一次出战,一丝一毫都没有害怕,只有兴奋。”   她淡淡地道,素手轻轻拨了一下乌长的直发。   “不过,我倒不认为,害怕会是坏事。”   她的语调平缓而雅致:“我们四方天君,还有中心天庭的天帝,都是天地初开就存在世间的神。在我们之前,没有前人,所以第一次出战,我还不知道陨落和分离是何物。那时候我们都有所向披靡的自信,从没有想过会战败、会死。   “正像雪之说的,我们也年轻过,年轻时无知,无知则无畏。   “会害怕就说明,已经意识到,死亡与分离,是真实存在的。等到那个时候,想再回到回去,也回不去了。”   东天女君接过缘杏的笔,另起一张纸,随手画了一座雪山,又画了几重雪。   万景之中,雪最难画。   纸是白的,雪也是白的,东天女君技法纯熟,几乎让人看不清她的运笔。   东天女君道:“你会害怕是好事。既然害怕了,就知道凡事要小心谨慎,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不要心怀怯懦和侥幸。”   “是。”   缘杏郑重地应了一声。   缘杏应完,想了想,又将小画音树推到女君面前,道:“明日我们出征以后,女君能替我保管小画音树吗?万一出了什么事,它也能继续得到照顾。”   缘杏带小画音树到画室,是东天女君早前就应允的。小画音树也习惯了平时和缘杏形影不离,这会儿也在悠闲地摇摇摆摆。   东天女君一顿,手指拨了拨小画音树的树叶。   小画音树很友善,开心地将树枝往东天女君手指上缠了一圈,用柔软的树叶触碰她,像是握手。   东天女君浅浅一笑。   “可以。”   她道。   “就留在我这里吧。正好这小树吞了书心,这也是我擅长的,这一日,我可以教它一些,看看能不能帮它完全打开灵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缘杏一喜, 道:“谢谢女君!”   “不必客气。”   东天女君答得淡然。   *   一夜过去。   这天就是魔门大开的日子。   寅时,天空未明,大军已在城外集结。   穆将军率领兵众。   缘杏他们这些弟子,也早早聚集在一起。   缘杏起得极早, 最先就在等了。而师兄来得比较晚, 他到的时候, 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漂亮的天犬。   那天犬坐下来体型都有半人多高, 黑色皮毛,锋锐眼神,额间三点火,看着人的时候有种嚣张的感觉,满脸的桀骜不驯。   分明是穆将军养的那三条狗之一。   这一个月的功夫, 东天女君那边的龙井和毛尖已经和师兄混得很熟, 三个人经常勾肩搭背晃来晃去。   龙井和毛尖甚至还从师兄身上学了很多, 诸如“半夜游荡”“挂在树上”之类的坏习惯,搞得缘杏整天担心,东天女君会不会抓师父兴师问罪。   而现在, 毛尖和龙井一看牵着狗来,惊喜道:“这不是军营的天犬吗!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跟穆将军讨了一下, 他就给了我一条。”   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看上去也挺不解的。   “他说这狗子挺聪明的,三百多岁了, 比咱们几个加起来都大。到时候在战场上可以看顾我们, 免得不小心出事。”   “这也太好了!!!穆将军整天骂你,可是私底下对你这么好!我们现在去讨来得及吗?”   龙井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我们现在也去跟穆将军讨来得及吗?”   为难道:“大概不行了吧, 另外两条天犬都已经有安排了。”   而毛尖和龙井简直垂涎欲滴,围着天犬, 想摸又不太敢。   就连莫离、怜雨和迎阳这些女孩,都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视线,好奇地看过来。   那天犬看上去威风凛凛,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围观和喜爱。   没有动,它就坐在旁边,高高大大的,因为额上的三点火,看过去像皱着眉头。   摸了摸它的颈毛,天犬鼻子里发出了“哼哧”一声,摇摇尾巴,但反应不算太大。   “好高傲的狗!”   毛尖呼道。   他也试着伸手想摸,但却被天犬躲开了,只得悻悻收手。   无奈道:“穆将军说,它就是这样的脾气,对人不冷不热的,不合意了还要发脾气。不过战场上很可靠的,不用担心。”   这时,缘杏见到师兄身边的天犬,也有些好奇。   她之前在穆将军那里就见过这几只狗,但还没有凑近看过。   缘杏走过去,问:“师兄,我能摸摸吗?”   “摸吧,没事。”   大方地道。   于是缘杏伸出手,将指尖放到天犬的鼻子前。   先前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的天犬,遇到缘杏却一反常态,主动凑过来嗅了嗅她,然后将脑袋搁到缘杏手底下。   先前没有摸到的毛尖,不禁“咦”了一声。   也略微愣了一下,旋即道:“我知道了,杏师妹原形是白狐狸,都是犬类的,又是女孩子,它比较感兴趣。”   缘杏已经高兴地在摸天犬的头了。   灵淼这时也有些感兴趣地靠过来,道:“那我呢?”   说着,他也将手递到天犬面前。   天犬对男性的兴致,显然不如对女性高,不过看到灵淼,它的耳朵高高竖动了一下,勉为其难地过来嗅了嗅,然后微微歪头,露出相当费解的神情,好像判断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天犬不同于灵兽、妖兽或者神仙,虽然作为天上的动物,比寻常野兽要聪明百倍,但还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灵智,还不太理解得了混血这样的概念。   毛尖和龙井见还有这样的玩法,都兴奋了起来。   毛尖立刻一把推开其他人,冲到前面道:“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一群人正吵闹着,却见公子羽背着琴匣,亦朝这边走来。   天犬正很不屑地扭开头躲开毛尖的手,它相当傲慢,不是人人都愿意嗅的。而这时,它看到了公子羽。   公子羽甚至还未走近,天犬整只狗的反应,就瞬间变了!   它的后背弓起,尾巴高竖,四只爪子紧扒地面,露出相当警惕的姿势,对着公子羽,喉中发出低吼似的“呜呜”声。   看到天犬露出这样的姿态,毛尖和龙井这些弟子都吓了一跳,误以为它要攻击,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   “别怕,没事。”   连忙道,顺便顺了顺狗背上的毛。   “它这不是要攻击你们,它这是自己紧张,害怕了,所以才在防卫……好奇怪,你平时不是一向最勇猛了,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吗?”   顺着天犬的视线望去,只见公子羽已经背着琴匣走到跟前。   羽师兄一向最为温柔和善,很难想象会是他让天犬这种反应。   不过,公子羽似乎并不害怕天犬的戒备,他淡淡一笑,抬手摸了摸狗头。   天犬的警戒逐渐放下来,慢慢伏低了身体,见公子羽没什么恶意,就停止了呜咽,转了个身,又不以为意地坐回去了。   公子羽问:“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该集合了。”   “是!”   大家都不小心被天犬吸引了注意力,这才回过神,连忙纷纷应下,收起心思,都往出发的地方去了。   缘杏也跟着跑过去,可一边跑,又一边看了眼羽师兄。   她有些在意天犬的反应。   天犬这样的生物,在环境感知的能力上,甚至远胜于其他犬类动物化形的神仙,方能在仙界有一席之地。   像是缘杏这样的九尾狐,要说嗅觉和灵气,倒不一定会输给天犬,但是他们毕竟是神仙,每日和其他神仙待在一起,早就没了那种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和敬畏,也没了野兽那种判断强弱的直觉。   而今日,天犬对羽师兄的态度古怪,为什么那么多人,它唯独对羽师兄如此惊惧?   羽师兄有什么特别吓人之处吗?   说起来,羽师兄原形是什么?他有原形吗?   长期以来,羽师兄从来不化原形,久而久之,缘杏自然认为他就是完全的人身。不过刚才看到天犬的反应,她又忍不住思索起来。   缘杏胡乱想着,忽然间,众人已经行军到了卜算出来的魔门将开的地点。   穆将军噤声无语,向后方挥了一个“集体准备”的手势,示意大家都安静并保持最高集中警惕。   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   缘杏回过神,连忙将关于师兄的胡思乱想收好,全神贯注地盯紧魔门将要开的位置。   事到如今,她紧张地要命,手心已经全是汗了。   万千未降星辰之下,晨光尚未破晓,天地间隐藏着千军万马,却像空无一物一般安静,连树叶的几丝沙沙声都分外刺耳。   咚咚,咚咚,咚咚。   缘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时,只见穆将军一刀挥起,高喊道:“上!!!”   下一瞬,只见空中瞬间大开了五个黑漆漆的空洞。   接着,无尽乌黑粘稠的魔气,像是大坝泄洪的水一样从洞里喷涌出来!与此同时,无数奇形怪状的魔物也紧随着喷涌而出!   魔物涌现的数量太多,甚至远远超过巨大的洞能一次涌出来的数量。   它们都在疯狂地往外跑,发出尖锐的惨叫,像是从一根管子里挤出来发狂膏质体,原本就扭曲的形态被拥挤成各种可怕的形状,而这些生物带着可怕的邪气,疯狂想要涌向人间仙界。   缘杏被吓到了。   就算她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魔门大开的场景,仍然被这画面吓到。   这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绝无可能遇到的场面,缘杏感受到了一种深刻强烈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英勇地冲上前去,和训练时那样利落地除害杀魔,可双脚却像注满了铅水,紧紧被压在地上,一寸都挪动不了。   其他人亦是如此,没有人能在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时不感到恐惧,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吼道:“你们愣着干嘛?现在该冲啊!”   话音刚落,缘杏只见师兄身先众人,独自先冲了上去!   师兄平时那种令人头疼的单纯莽撞,此时全化作了值得赞许的无畏和英勇。   只见他身着北天君杏黄色的弟子服,一道小辫尾端缠着红绳,那红绳在夜色和铺天魔物中红得灼目。   双手一拉,手中显出一柄锃亮的九尺偃月刀。   那偃月刀比人还要高长,锋利明亮的刀刃下挂着红缨,那惊人的仙气,无疑可称作神器。   师兄旋身飞起,他的原形是风行兽,身体就像羽毛一样轻盈,在空中宛如流云旋雪。   挽刀飞身,惊起一片飞风,那么长的刀,在他手上就像可以随意把玩的木头玩具。他在空中轻而易举地挽了个刀花,然后纵身横刀劈下――   哗――   缘杏耳畔,只听到未能现世的魔物被砍灭的惨叫。   一片黑漆漆的魔邪,就像无形的云雾一般,就偃月刀轻易地斩碎。刀风掀起的仙气如一道扇形的狂刃,甚至比刀口本身还要来得锋锐凶猛。   刹那间,上千魔物灭于刀光之下。   只见师兄冲在最前,将偃月刀压到身后,侧过头,在星光下露出一个张扬的侧脸,笑道――   “师弟,师妹,怎么样,我厉害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缘杏被师兄笑得晃了下神。   有一瞬间, 她甚至不认识师兄了,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师兄今日实在光彩夺目,和平时给人的感觉大为不同。   缘杏不由惊讶。   此时,只听天兵中亦有人惊叹道:“看到那小子没有!不错啊!后生可畏!”   “那小子那把刀, 像是雯荷将军当年用的……”   “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天兵们显然比缘杏他们这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有用多了, 第一时间就迎战上去, 甚至显得游刃有余, 还能有功夫一边打着魔兵,一边夸赞师兄。   缘杏看着师兄与平时不大相同的身姿愣神,还不等她回过神来,恰在此时,又有两道光束从师兄一左一右冲向魔门。   左边的一道, 是缘正射出数根的仙箭。   右边的一道, 是公子羽弹琴飞出的琴风。   两道光束气势汹汹。   缘正的仙箭快速而冷静, 每一箭都直中要害,能一口气除去数十、上百魔兽。   公子羽的琴风风雅却锋利,表面上和煦如春风, 实则暗藏锋芒,一道琴风如扇面铺开, 便如铁壁撑于前, 无数魔物丧命于此,莫能冲开。   缘正和羽师兄的表现不俗, 果然也极引人注目, 一下子缘杏又听到了天兵们的称赞。   看到哥哥和师兄们都很快适应了,缘杏定了定神, 握住自己微颤的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也应该有所动作了。   此时, 有天兵天将们还有师兄们在前面挡着,再加上缘杏适应了一会儿,对她来说,魔门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恶心了。   她深呼吸一口,从袖中摸出一根厚厚的卷轴,然后展开。   这正是前些日子,缘杏在东天女君指点下画的千军万马图。   缘杏的能力正常发挥需要的时间太长,但魔门这一次,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缘杏自然不会去和魔物比速度,她大可以把需要的东西提前画好。   缘杏小心翼翼地找了个不会干扰到天兵天将,又离魔门比较近的位置,一口气用力将画布一抖!   刹那间,千军万马霎时成形!   缘杏这幅画画了许久,每一张人脸都细腻而真实,浩浩荡荡画了不知多少人。缘杏的图画成形以后,一瞬间,天兵天将这里的人数翻了一倍还多,汹涌的兵喊声,简直如潮水一般。   缘杏这么声势浩大的阵势,任谁都无法忽视。   有画中的兵士重逢在前,不少原本正在与魔物纠缠的天兵都得以闲下手来,吃惊地望向这一批天将神兵涌来的方向。   然后,他们就看见,云端有一个纤细的女孩。   她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苍白,因为一口气用了太多仙气,整个人已经坐了下来,但她紧张地看着涌出去的画兵,好像很在意战场上的情况。   缘杏的画兵,战力自然不可能比得上正儿八经的天兵天将,不过架不住数量大。   他们中强的可以一个打两三个魔物,比较弱的,至少也能两人一起拖住一两个魔兵。   有了这么一波天降兵的加入,无异于白得了一次增员。   不少天兵都得以闲下手来,看着缘杏的模样,嘴巴张成圆形。   “那女孩是谁?”   “我之前去东天宫帮将军的时候,看到过她。将军帮女君带弟子的时候,其他弟子都在训练,只有她一个人坐着,似乎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看她现在的样子,也像是身体不太好。不过体魄不好归不好,这能力强得可以啊!”   “这姑娘不是女君门下的,听说是北天君门下的弟子……”   缘杏先前听了不少夸赞哥哥和师兄们的话,现在轮到夸她了,她反而没怎么在意,而是一心看着画兵。   见画兵不仅有用,而且效果不错,缘杏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个月来,她虽然没能和其他人一样,完成在穆将军那里的武训,但是关于兵法和战术,仍然听了不少。   缘杏用心钻研,在画这幅千军万马图的时候,在布阵上也考虑了进去,但她其实不太清楚,这样画在画上能不能发挥作用。   万幸,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缘杏不禁笑了。   她的眉眼弯弯的,她本是文静秀美的感觉,这一笑,倒平白多了许多亲切甜美之感。   公子羽远远望着杏师妹的模样,见她开心,也微不可察地淡淡浅笑了一下。   然后,他手下一转,原本个人化的攻击曲风,一变成了激昂的战曲,正合杏师妹画出来的阵势。   公子羽的战曲一响,忽然间,缘杏画出来的千军万马都骤然强势了数倍,势如破竹!   他的琴音有加持作用,用在千军万马上,倒比他原本进攻还要强大。   他们配合起来如此默契,甚至不需要言语。   缘正惊讶地往两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不过一言未发,还是继续弯弓射箭。   *   魔门开放总共持续了三个时辰。   正如穆将军先前所说,这一次魔门开放规模不算太大,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让缘杏他们这些小弟子见了世面。   三个时辰以后,缘杏所有的画兵都已经消失了。   公子羽收了琴,缘正重新背起弓箭,师兄将偃月刀立在身侧,仿佛还是意犹未尽。   魔门中所有的魔物都空了,留下五个空荡荡的黑洞,还在往外吐粘稠的魔气,虽然没有危险了,但是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不舒服。   穆将军站在阵前,正在与其他天将和军师商量。   “上报中心天庭吧。这种留下的魔洞,我们自己是没法处理的,只能由天君掌管,慢慢将其中的魔气散尽炼化。”   “那可要好些日子了……这几日还是和以前一样,日日派人看守吧。”   恰在此时,有一个仙侍赶来,道:“将军,东天女君听闻这次开放的魔门留下了魔洞,让我过来传个口信,不过,只能告诉穆将军一个人。”   “什么?”   仙侍走过去,附耳道:“女君说,这一次可以不必禀告天帝。魔洞尽快收容,才更有利于世间安稳太平,所以,你们直接去喊北天君门下的弟子羽,就可以了,他会有办法处理。”   “……羽?”   穆将军一愣。   他对那个弟子有印象。   或者说,那样一个人,本来就很不容易被遗漏。   那是个相当清俊的青年,光风霁月,一手琴出神入化。穆将军教导他们的时候,就发现那个被其他人乘坐公子羽的年轻神仙,天资异禀,而且他好像在他说之前就早已知道该怎么做了,相当出众。   魔洞是魔物留下的小世界,相当于仙境的反面,魔气冲天,泄气四溢。况且,收容小魔境这种事,应该是帝君才有的能力,而魔境相当于是有主的,要凌驾于其他帝君之上收纳境世界,是天帝独有的力量。   故而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境世界,都必须上报给天帝,再由天帝亲自收容。   现在,女君居然说,北天君门下的一个弟子,竟然有这样的能力。   他能够收容魔境,难不成,他是……   穆将军面露惊骇之色。   不过,关于公子羽的传闻,他多多少少听过,这倒是解释了许多事。   于是他对其他人挥了挥手,道:“你们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处理了。”   然后,他又唤来一个天兵,说:“这回我带来了几个东天女君和北天君的小弟子,你过去他们在的地方,将一个叫作羽的弟子,带过来。”   “是。”   天兵应道。   *   天兵过去找人的时候,缘杏他们正围着师兄的狗。   魔物已经收拾完了,但天兵天将有不少人受伤,现在正在包扎修养。另外,这回的魔门开放好像出了什么意外,穆将军那边正在讨论对策。   这时,只见一个天兵过来,问:“哪位是羽?”   公子羽原本微笑着站在缘杏身侧,听到有人唤他,便望过去,道:“我是。”   “穆将军找你。”   天兵说。   “随我过来吧。”   公子羽一愣。   不过,他看看开放的魔门,就大致知道了是什么事。   他略带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侧首对缘杏道:“师妹,我过去一下,去去就来。”   缘杏问:“师兄,穆将军找你做什么呀?”   公子羽只是淡笑:“我也不太清楚,打算先过去看看。”   他摸摸缘杏的脑袋:“我去去就回。”   言罢,公子羽跟着天兵走了。   而这时,缘正若有若无地瞥看了他一眼,似乎若有所思。   公子羽走到穆将军那里,穆将军早已将所有人屏退。   “我听女君说,你能收纳魔境。”   穆将军心情复杂地说。   他看着公子羽。   穆将军并非没有见过天帝,但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见到天帝的时候,天帝一家脸上都蒙着仙光,从未看清过脸。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外貌英俊,气质出尘,比起天帝的冷情,他给人感觉十分温和。   不过,看年纪,倒真的与太子相符合。   穆将军迟疑地问:“……你能吗?”   公子羽笑笑,问:“我从哪里过去?”   *   公子羽走后过了半个时辰,缘杏站在兄长身侧,正摸着师兄带着的天犬。   就在这时,只见天空颜色一变,五个魔洞都消失收口了,天空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缘杏不由“咦”了一声,道:“事情是不是解决了?”   “……嗯。”   缘正应了一声,却皱起眉头。   他回想起先前北天君给他的提示。   不要带偏见,更容易得到客观的推测。   他是棋心,有洞悉古今、推测真实、预测未来之能。   他还是很讨厌公子羽。   但是先前看到公子羽安慰、关心缘杏,还有今日看到他们两人配合无间的时候,缘正还是怔了怔。   他并不认为自己改变了对公子羽的看法,可那一瞬间,他的确是感激公子羽的。   也在同一瞬间,他一向洞悉不到关于公子羽的前因后果,可那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点和平时不同的东西。   公子羽这个人……   缘正看了看天上忽然消失的魔门,然后,又望向公子羽被穆将军唤走时离开的方向。   接着……缘正微微一顿。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正哥哥?”   缘杏侧了侧脑袋。   缘杏的声音唤回了缘正的神智。   缘正看向妹妹, 方才从刚才的懵怔中反应过来,然而凝视着妹妹关切的杏眸,竟一时失言。   就在刚才,他有史以来第一次, 窥破了一丝关于公子羽的天机。   在窥破的那一瞬, 他感觉自己的棋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浑身的仙气都被发挥作用的棋心抽走, 就像有时缘杏画了特别庞大的画一样。   在四颗灵心之中,棋心很有可能是最省力的。缘正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不由惊骇,正因如此,他未能窥探到最后, 但即使如此, 公子羽身上的谜团也足以将人震慑。   缘正僵持片刻。   即使棋心没能发挥出全部作用, 但他是何等聪颖的人,光是刚才那般情况,就足以让他猜到许多。   缘正只觉得头皮发麻, 再看向自己的妹妹,竟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现在倒不再担心公子羽的身份不明, 会有未知的风险, 可看着自己的妹妹,又是另一番欲言又止。   缘杏看到哥哥望着自己的眼神, 透着与平日里不同的古怪, 疑惑问:“怎么了,正哥哥,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缘正犹豫了一下, 开口道:“杏杏,你那个羽师兄,有可能是个……不得了的人。”   “……?”   缘杏一向觉得羽师兄不凡,但这话从哥哥口中听到,倒有些稀奇。   缘杏一愣,问:“正哥哥,你是预测到什么了吗?”   缘正眉间拧起,他毕竟也不确定,不知该不该说。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颀长人影遥遥走来,他身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琴匣,徐步安行。   正是公子羽。   于是,缘正适时止了口。   缘杏好奇于哥哥将言未言的话,可是又按捺不住重见师兄的惊喜。   缘杏欢喜地看向公子羽:“师兄,你回来啦!”   公子羽凝视缘杏,微笑温和而谦雅。   他看到缘杏身边的缘正,亦报以友好一笑。   缘正一顿,他如今再看公子羽,虽没了戒备,可又换了另一重意味上的情感复杂。老实说,如果可以,仍不太愿意他与妹妹深交。   缘杏就应该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平平安安的。   既不用为俗世金钱地位所扰,又不必被身份压力所束,当天狐宫里一个自由自在的小公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缘杏身体不好,父母为她四处寻访名医、求医问药。小时候,他和爹娘对她细心照顾、关怀备至,都是希望缘杏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画她喜欢的画,不求她攀龙附凤,亦不求她一步登天。   尽管缘正刚刚并未将公子羽全部看透,但刚刚窥得的那一丝天机,已足以窥探出他天生不凡,缘杏跟他在一起,未来也会生出变数。   而妹妹现在看来,还对此一无所知。   缘正看着妹妹的模样。   缘杏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她望着羽师兄的时候,杏眸儿比平时还要明亮三分,雪白的尾巴也会飞快地摇起来。   缘正考虑了一下,决定先不打断这个时刻,暂且噤口不言。   *   魔门关闭以后,回到东天宫,就是庆功宴。   庆功宴上,天兵天将们畅饮欢笑。虽然只是一次小的魔门开放,可是对天兵们来说,此番未损一兵一卒,着实是一次值得庆贺的胜利。   今日可谓是大显身手,被天兵们团团围住,一会儿揉揉脑袋,一会儿打打后背。   其实今日东天女君和北天君的几位弟子表现都不俗,但一把偃月刀,最为光鲜醒目。且天兵天将都是爽快直率的人,在一众年轻弟子中,唯有最对他们胃口。   按照他们的说法,看感觉就像在看弟弟一样,因此格外亲近。   被众人围着,也有些飘飘然,因此还被穆将军敲了敲脑袋。   而在喧闹之中,缘正趁着缘杏不在的功夫,悄悄靠近了公子羽。   “公子羽。”   缘正冷冰冰地对他道,缘正性情寡淡沉默,此时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你可否跟我过来一下,关于杏妹妹,我有话说。”   公子羽略显意外。   不过,他看缘正的眼神,发觉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也对,缘杏这个兄长,敏感敏锐,又是棋心伴生。收起魔境的这个能力,是太子之能,当初他在弟子大会遇到黑蛟那时,也在小仙境中用过。   那时缘正也在场,这回他离开与魔境消失的时间又重合,缘正拥有棋心,会觉察到异样,也不算奇怪。   缘正是缘杏的兄长,公子羽于情于理,都会对他格外礼遇。   于是他略一点头,与缘正出了大殿,走到相对僻静的地方。   缘正开门见山地道:“你知道,我是棋心伴生,有洞晓世间因果之能。今日,我觉察到了一些情况……是关于你的。”   公子羽谦然听着。   公子羽顿了顿,问:“你推测到了什么?”   缘正惊讶于对方的平静,但想到他洞察到公子羽天机那一瞬间仙气受到的冲击,又觉得或许是情理之中。   缘正道:“推测到……你并非是一般神仙。有不同于普通人的使命重任在身,各方面都非同凡响。”   公子羽不言。   缘正顿了顿,说:“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但是杏妹妹喜欢。杏妹妹于我而言,是很特别的人……我的师弟们误以为我与杏妹妹是有男女之情,这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我与杏妹妹之间,就像是……亲生兄妹一般,她的事,我的确不会坐视不理。”   缘正抿了抿唇。   他并不太爱说话,一口气说这么多,对他来说有些不适。   但缘正还是拧眉道:“杏妹妹为人淡泊,心中只有作画,说白了比较轻名利,不太看重功名利禄。寻常人或许会因为伴侣身份显达而欣喜,而对杏妹妹而言,这些却无关紧要。相反,她小时候常因病被困在家中,所以更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即便清贫一些也无妨,太过沉重的身份,反而会是束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解决这件事,但我不希望,杏妹妹以后会不开心。”   公子羽安静地听着缘正所说的每一句话,并未打断,也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等他全部说完以后,公子羽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担心这些……大可不用耿耿于怀。在这件事上,我与你,还有杏师妹的想法是一致的。我同样不希望……杏师妹会被拘于方寸之间,扣上枷锁。”   “当真?”   缘正不太相信。   因为凭他刚才那一瞬间感受到的情况来说,公子羽不仅拥有奇特的出身,身上的束缚枷锁也很沉重,没有那么容易挣脱。   公子羽回答道:“嗯。”   “那就好。”   缘正并没有完全相信,但有这一句话,勉强也能让他比之前安心许多。   他和公子羽之间除了缘杏,其实没什么可聊的,话到这里,两人都安静下来。   缘正一顿,对公子羽略点了下头,就离去了。   而留下公子羽一人站在殿外,吹着夜间的冷风,还在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背后的琴匣里,传出琢音怯怯的声音:“弦羽,你真的觉得有可能吗?如果你和杏杏走到最后的话,还让杏杏自由自在的。”   停顿片刻,琢音又提醒道:“北天君也说,等从东天宫回去,就要你做决定了。”   弦羽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开口。   事实上,他对缘正说的时候,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寂静良久,他说话道:“有可能的。”   弦羽说:“只要我一个人能将父亲和母亲的工作都完成,杏师妹就能和现在一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疯了!”   琢音听到弦羽的话, 却大吃一惊。   “你又不是没见过天帝天后多少工作,两个人尚且够呛呢!你一个人全扛下来,真会累死的。要是真以这种方式陨落,搞不好要被其他人讨论几万年呢!”   弦羽:“……”   他顿了顿, 道:“不要紧。”   琢音说:“哪里不要紧了?更何况, 你自己也希望自由自在的啊。你不是一直向往那种避世隐居, 不为世俗所累的生活吗?”   弦羽未言。   琢音则一个劲儿地开始给他描绘未来的画面:“你想, 你和杏杏两个人,在天涯海角的云巅雾里,搭一个漂亮的竹庐,就你们两个人。“把小画音树种在院子里,那时可能都长成大画音树啦!   “竹庐里给杏杏建一个大画阁, 让她可以尽情地画画。   “当然, 你也要记得做一个好看的琴架给我, 能跟在天宫一样,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就更好啦。我想被放在能看到窗户的地方,我还喜欢听雨, 嘿嘿。   “庭院里种几排竹子,天空那么大, 你们种一个竹林都可以。   “你可以在院里自在地弹琴谱曲, 你可以教杏杏弹奏,杏杏也可以带你画画。你们还可以一起下棋、看书、写诗, 时不时外出游历, 帮助凡人。   “你能给仙界写出很多好曲子的,修为又高超, 即使不是太子,也能成为名震天下的琴君上神, 就像玉明君那样。   “将来,将来,你和杏杏说不定还会有小孩。   “到时候,小朋友就可以在竹庐和庭院里到处跑来跑去,跟你学琴,跟杏杏学作画,其他事情你们一起教,一起慢慢照顾。你们的孩子,肯定会又聪明又可爱的。   “你和杏杏想法性情那么像,你向往这样的生活,杏杏也一定会喜欢的。   “你看,这样不好吗?”   琢音描绘的画面太美太好,连弦羽听了,都觉得心弦被扣动。   这正是他所向往的生活,只是……   弦羽垂眸:“这不太可能成真的。”   琢音道:“你可以和杏杏两个人商量嘛,杏杏善解人意又聪慧,你们两个人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弦羽沉默半晌。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在他这副身体里,蕴含着天帝血脉,有独一无二的掌管仙境之能。放眼整个仙界,除了父亲,就只有他有。   这不仅仅是使命,还是一种责任。因为只有他可以,所以他势必放不下这重担。   但这是他的重担,并不是杏师妹的。   杏师妹本不需有所拘束,她自幼因病不能外出,对未来期盼了那么久,不该将她从一个方寸大小的病榻放出来,又囚入另一个行动不能自如的天宫。   他心爱杏师妹,在知道杏师妹也喜欢他以后,就无法对她放手。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方法。   夜色中,星光霓霓,大殿内是觥筹交错、酒气微醺,天兵天将们勾肩搭背、谈笑畅快,无人注意到殿外清冷静凉。   公子羽在寒意中叹了口气,那口气化作白色的云雾,飘向远处。   *   而此时,缘杏不过是去跟东天女君说了几句话,一回头,就发觉原本跟她在一起的羽师兄不见了。   “啊,公子羽啊。”   龙井和毛尖都玩野了,情绪高昂,不过好在他们还是看见了一些情况。   毛尖指路道:“我看到他被缘正师兄叫出去了,都还没回来!”   哥哥?   缘杏愣了愣。   哥哥对羽师兄一向有若有若无的不对付,听说羽师兄是被哥哥叫走了,缘杏不免有些担心。   她问:“你们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龙井偷偷喝了酒,此时摇头晃脑:“没见过。”   “那他们是几时走的?”   “可能有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了?”   龙井醉醺醺的,说得很含糊。   缘杏见他们都不清楚羽师兄和哥哥去哪儿了,而且好像离开了很久,索性熄了过去找的心思,乖乖坐在位置上等。   听起来,他们都离开许久了,既然如此,恐怕也快聊完了。她费神地跑一大圈,不如等师兄和哥哥自己回来,这样也不容易和他们错开。   不过,一边等人,缘杏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   哥哥刚才的表情,仿佛是预料到了一些关于羽师兄的事,而且他脸色一变,又说羽师兄“不得了”,似乎羽师兄的身世很特殊似的。   缘杏不由揣摩。   羽师兄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哥哥说出“不得了”?   是很特别吗?特别好,还是特别差?   可是,哥哥他的棋心有所作用以后,即使得知了一些关于羽师兄的事,他脸上也一丝笑意都没有,反而比之前还凝重。如果,羽师兄的背景很好的话,哥哥他应该多少会开心一些吧?   这样一想,缘杏“啊”了一声,心里就了然了。   羽师兄的来路背景,估计真的问题很大。   哥哥他一直以来的担忧,或许的确是不无道理的。   这样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了。为何师兄当初明明也喜欢她,却在向她表明这件事上百般犹豫,就连画出来的羽师兄,都用一种无限无奈伤感的眼神,对她说有“难言之隐”。   几乎是一瞬间,缘杏脑海中就浮现出七八种无比糟糕的可能性,且一种比一种可怕。   缘杏倒没有觉得失落什么的。   只是羽师兄那般明月高照、皓雪无瑕的一个人,缘杏理所当然地觉得兄长什么都应该得到最好的。得知羽师兄的背景肯定真的有难以向他人展示的短板,缘杏心里有些为师兄难过。   缘杏想得入神。   于是,公子羽吹完冷风,从仙殿外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缘杏已经回到了席宴上。她也没吃什么东西,就乖乖巧巧地坐着,盯着自己的膝盖,好像在发呆。   宴席的暖意微微拂去公子羽心头的寒意,缘杏等他的姿态,更是给他带来了一习融融的春风。   说实话,说起他们两人的未来,弦羽虽是中心天庭太子,又是缘杏的大师兄,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神仙,能不能如他所想的那样挑起大梁,弦羽想想还是有些紧张。   不过,看着师妹,他忽然又涌现出奇怪的力量和信心,有了一定要做到的勇气。   将这样的师妹千年万年地关在天庭里,磨去她的灵性和棱角,让她放下画笔,去学那些她本没必要钻研的枯燥的事,是弦羽无法容忍的。   他走到缘杏身边,伸手去捉缘杏袖子底下的手,唤道:“师妹。”   公子羽本来想向缘杏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中途离开了,谁知杏师妹听到他的声音一抬头,公子羽才发现她今日的眼神有些许摇曳晃动。   公子羽一愣。   还不等他说什么,缘杏已经拉着他坐下,然后轱辘一下滚进他怀里,埋在他胸口蹭蹭。   “师兄,你别担心,我会好好修炼,将来就算我们离开北天宫,我也……我也会保护你的,不会给师兄拖后腿。”   缘杏不想让师兄知道,她已经从哥哥的态度里猜到了一些事,所以说得含糊。   公子羽却是一懵,继而好笑。   胸口忽然被小狐狸师妹填得满满的,她身上的水墨味一如既往得可爱,说出来的话也怪可爱的,不知道他不在的功夫,是从哪里听了奇怪的东西。   仙殿上人还挺多的,杏师妹连害羞都忘了。   不过,公子羽想了想,他们是师兄妹,虽说这姿态还是有点过度亲密了,但缘杏只是抱了抱,说是师兄妹情深,也不算很失礼。   于是他并未推开她,反而轻轻扣住缘杏的腰,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肩膀上。   公子羽低头不动声色地嗅了嗅,看她身上有没有酒气,担心是他离开的那一会儿,有人给她喝了酒。   不过,缘杏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酒味,倒是公子羽嗅到她发间沐浴过的清香,夹杂在墨香里,那一抹少女的甜意,让他忽然有点心猿意马。   公子羽适时地止乎礼,抬起头,谦和道:“师妹怎么忽然说这个?”   “没、没什么。”   缘杏有些担心地揪了揪裙子。   她踌躇道:“我听说刚刚是正哥哥又找你出去了。正哥哥他人不坏的,他只是太担心我,还有,我……”   缘杏在犹豫。   她忽然想,要不找个机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羽师兄吧。   师父现在对他们的口风不像以前管得那么严了,师兄弟妹之间也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他们都长大了。最近一段时间师父的种种安排,都说明师父其实在给他们制造互相坦白的机会了。   当然,现在在宴席上,大庭广众还是不太合适,但可以等回到北天宫,私下里。   她将自己是天狐宫公主的事告诉羽师兄,虽然羽师兄可能会受到惊吓,但应该也能让他安心。   如果羽师兄的身世真的是糟糕透顶的局面,比如说被人追杀、神魔混血之类的,还可以让师兄将来住到天狐宫来。   爹爹娘亲肯定会高兴的,哥哥应该也不至于和师兄完全相处不来。更何况,他们一直希望她留在天狐宫里,这样正好。   缘杏在心里想得很乐观,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就在这时,只听另外一张桌子上传来一阵喧闹声。   许多人都被那一阵爆发出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包括缘杏,不自觉往那里望去。   只见,是穆将军那一桌。   师兄也在那里,他将小辫子在脖子上缠了一圈,不知与天兵天将们在聊些什么,脸颊激动得扑红。   刚才,大概就是师兄偶然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引得哄堂大笑。   穆将军其实也被逗笑了,但还吹胡子瞪眼睛,硬忍着保持严肃。   他抬起大掌,一巴掌重重打在师兄的背上,严厉道:“你小子,不要给我得意忘形了!今天勉强算你合格,但真要当将军,你还早了八年呢!”   “哎呀,知道了,这话我都听了八百遍了。”   今日大概是的确兴奋上头,说话口没遮拦,听穆将军这一句话,他一时不高兴,一下子打掉了穆将军的手,不耐地大声抱怨道:“你吵死了,外公!”   这句话一出,整张桌子都忽然静了。   不止是那一桌,还包括旁边的灵淼师弟、东天女君的弟子们。   龙井和毛尖的嘴忽然张大,龙井手一松,手上的小茶盏“啪”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女弟子们议论纷纷。   北天君扬了扬眉。   东天女君依然淡定。   缘杏也呆了。   这时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用了个什么称呼。   :“……”   穆将军:“……”   缘杏:“……”   一直很努力都在假装自己不认识的天兵们:“……”   北天君眯眸一笑,喝了口茶:“呵呵。” 第一百二十章   大殿有那么一小会儿, 陷入了古怪的死寂。   维持着非常僵硬的姿势站了一会儿。   过了半晌,他尴尬地将小辫一甩,盘腿一坐,严肃道:“好吧, 我就是天将的孙子, 你们开始羡慕吧。”   缘杏:“……”   弦羽:“……”   灵淼:“……”   东天女君的一众弟子:“……”   因为没有人说话, 现场的气氛感觉更诡异了。   勉强地打破了死寂:“呃, 你们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缘杏:“……”   弦羽:“……”   灵淼:“……”   一众弟子:“……”   :“呃,你们不要这样,说点什么啊。你们这样我很尴尬的。难道你们什么都不想知道吗?至少问一下我的名字吧?”   毛尖挠挠头道:“怎么说呢,因为你本人个性太强烈了,关于这个名字已经很深入人心, 说实话你真实的名字好像不是很重要, 也没有特别想知道……”   灵淼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这不需要问吧。师兄你嘴巴这么大, 就算不问,你过一会儿也会自己说的。”   :“……好吧,我本名叫东。”   灵淼:“哦, 知道了,师兄。”   :“……”   东放弃灵淼师弟了, 求助地看向缘杏:“还是师妹好。师妹, 你肯定很吃惊吧!”   缘杏腼腆说:“其实,我之前私下里去见穆将军的时候, 和他单独聊了一些事。回来以后, 再看你和穆将军相处,多多少少就猜到一些。”   :“……”   :“不是吧, 我好讨厌你们这些聪明人。这样不觉得很没意思吗?”   灵淼适时拌嘴道:“不会啊,超有意思的。说实话, 看师兄你吃瘪比别的有趣很多……”   :“……”   可怜巴巴地看向公子羽和缘杏:“来个人反驳一下啊。”   缘杏轻轻笑出了声。   穆将军手里拿着酒壶,看着不省心的孙子,长长叹了口气,但眼神却是温和。   他张罗道:“好了好了,不要管我这个傻孙子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了大家关照他。吃菜吃菜,难得的庆功宴!”   穆将军发了话,仙殿内很快重新热闹起来。   反而因为这个不大不小的有趣插曲,变得比原来更为温馨随意。   唯有东一人,似乎还有些自闭。   缘杏走过去,在师兄身边坐下,安慰地道:“师兄,没事,说漏嘴也没什么。更何况,无关你的身份,你今天也真是很厉害啊!”   缘杏的话,让东略微开心了一点。   “那倒也没有了。”   东脸上挺高兴的,不过又有点害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缘杏问:“师兄,你之前在战场用的那把偃月刀,是最近才从家里拿的吗?以前都没有见过。”   “是啊。”   东大方地承认了。   “其实我这两年每年回家练功的时候,都是用那把偃月刀的。我十四岁的时候,外公就把这把刀给我了。不过,在北天宫里的时候嘛……你也知道,黑美人不太乐意我们带自己的东西过去,偃月刀太醒目了,是神器,还是我娘的遗物,身份标志太明显,不能随便拿出来。”   缘杏恍然大悟。   难怪缘杏从没见过师兄用那么醒目的兵器,但他在魔门前面拿出来,一下子就用得那么熟练。   不过,听到偃月刀是师兄母亲的遗物,缘杏又怔了怔。   她之前听穆将军说过,师兄的父母,是在一次特别严重的魔门开放里战死的……   缘杏呆呆地看着师兄。   东见到缘杏的表情,误解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问:“呃,你对偃月刀这么感兴趣吗,那要不要我拿出来你看看?”   缘杏连忙点头道:“好啊。”   于是东找了个比较空的地方,抬起手来,运用仙气,手中白光一闪,那把偃月刀就出现在了手上。   偃月刀近看,比远看还要来得精美优雅,又有着兵器特有的凶猛气势。   所谓的仙器神器,大多都有异于其他兵器的地方,例如太子弦羽那把会说话的琴,例如师兄这把能够藏匿起来的偃月刀。   缘杏先前就觉得这把刀造型独特,如今凑近了看才发觉,是因为这把偃月刀刀柄比寻常的纤细,且更为修长,刀杆上雕刻的是并蒂莲花的纹样,是男人比较少用的花样。   这曾经,是女天将的刀。   东将偃月刀拿在手上,轻而易举地耍了个花,往地上一搁,发出沉沉的“咚”声。   缘杏惊讶道:“这把刀,好像很沉啊……”   “还好。”   师兄咧嘴笑了。   “我娘是天生神力,以前她用的时候,还要沉嘞。刚交给我的时候,我根本拿都拿不起来,外公不得不帮我改轻了。这两年往里面加了铁,才稍微又重一点,但也不过是我娘用时的二分之一而已。”   缘杏听得愈发愣神。   师兄看着偃月刀的眼神,很是珍爱。   师兄以往在师门中大大咧咧的,总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模样,任缘杏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师兄居然也像灵淼师弟那样,自幼父母双亡。   缘杏垂眸,有些歉意:“对不起,师兄。我之前和穆将军聊过,知道将军他的女儿和女婿,也就是你的父母,十几年前就都……”   “悖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这事和师妹你又没关系。”   “可是,以前不知道,和师兄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可能太随意了……”   缘杏努力回忆着,过去有没有和师兄聊过父母的问题,会不会有话冒犯过他。   师兄平时看着粗糙,让人和他说话时,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一不小心就会开玩笑或者拿他打趣,有时说不定说得过了。   “哈哈哈哈哈,师妹你想太多了,像以前那样才好呢。”   然而东本人却好像根本不介意的样子。   他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上的红绳儿,将绳子扯得有点乱了。   “我知道你和师兄都是较真的性子,尤其师妹你,善解人意又认真。好意我就心领了,不过要是真被你们当成瓷娃娃护着,我会觉得很奇怪的。要说瓷,师妹你比我瓷多了,这么瘦,又体弱多病的,你尚且都不喜欢被区别对待呢。”   缘杏微愣,却觉得师兄说得有道理。   她一向不喜欢被哥哥和师兄当作易碎品保护,师兄既然这么说了,想来也是这么想吧。   “再说,我和灵淼还不一样。”   东将双手背到脑后,笑嘻嘻地轻松道。   “淼师弟和他娘相处到五六岁大呢,他父母被周围当作异类,他也因为身上的狼血被厌弃。淼师弟小时候那么多年,恐怕都挺疑惑的――   “一方面觉得自己没做过错事,自己的爹娘也没错,一方面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他生来带罪,随意践踏他和他亡故的父母。   “要是没遇到你和师父的话,淼师弟的心灵可能真的会崩坏扭曲吧,而且说不定会酿成恶果,要知道他的天资,在凡间是相当罕见的……不过多亏了你,他现在只是个嘴巴、坏心思又多的破小孩,刀子嘴,还爱埋汰人,但人总体不坏,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淼师弟是真可怜,平时得多夸夸他,给他树立点信心。”   东说到这里顿了顿,笑得眯起了眼,眉眼像月牙,还有小尖牙,看起来很爽朗。   “而我就不同了。”   “我出生没几个月,爹娘就都没了,我对他们没有半点印象,脸都想不起来,自然谈不上有什么伤感的。”   “我外公心也大,正好家里的天犬生了小狗,他就把我一起放狗窝里,和小狗崽一块儿抢奶抢大了。反正风行兽嘛,那时兽形和小狗大小也差不多。”   “去北天宫之前,我在军营里长大,外公外婆都对我挺好的。天兵们从小就带着我打架爬树,无关紧要的时候偶尔还违反一下军纪,然后回来一起被外公罚。”   “所有人都说我父母是英雄,他们虽死犹荣,战得光荣。”   “所以我说没感觉有什么不好的。”   东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将来也想和外公爹娘一样,当个将军,可以保护其他人。要是真战死了,天兵们会供奉我,记我的牌位的。”   缘杏听着,面上不由表现出几分错愕的样子。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她和师兄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而且师兄的回答,也挺一本正经的,不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   缘杏忽然发觉,师兄也没她想得那么没心没肺。   他只是想得很开,不大要紧就不去深究,所以即使心里懂,也不会太在意。   不过,师兄这回说起自己想当将军的时候,眼底夜星璀璨,十分明亮。   缘杏很少见到师兄这样的形象,只觉得这几天下来,他给人的感觉都和以往不同了。   可能所有人背后,都会有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一面。   缘杏想了想,问:“师兄,你从来都没见过你父母的面吗?”   “是啊。”回答,“可能小时候见过吧,但忘了。怎么了?”   缘杏又问:“那……你父母有画像保留下来吗?我想看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啊, 有是有,怎么了?”   东迟钝地问了一句,旋即想到杏师妹的落笔成真,才恍然道:“师妹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爹娘画出来吧?!”   缘杏点头, 但又有些没自信, 赧然说:“不过, 我没把握真能画出来, 只是想试试。”   东“啊”了一声,看上去懵懵的。   他说:“我父母可不是一般的神仙啊,他们都是天将,出门也是被人称作仙君神君的,会有点难画吧?”   “我之前能尝试画出一小会儿神仙了, 还能画出羽师兄, 所以想试试看。”   缘杏说。   但她说到这里, 又道:“不过羽师兄只维持了说几句话的功夫,时间不太长。师兄你父母又是厉害的天将……不一定能成功的,你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缘杏说得惴惴。   而东的神情, 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是呆滞的。   他对自己的双亲, 毫无疑问是好奇的, 听师妹这样说,他很难一点都不抱期待。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父母真人, 不知道杏师妹画神仙能真实到什么程度, 想到要看到他们,东又忍不住紧张。   抑制不住的渴望, 还有害怕师妹画不出来、希望落空的胆怯。   若论往常,东并不是一个那么会多想的人, 但这件事实在不同。   他张着嘴,呆呆地思索片刻,然后又盘腿坐下,拧着眉难得肃杀地考虑。   过了好久,东才猛地咬牙道:“那、那师妹你就试试看!你等等,我这就回家给你拿画像!”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缘杏被师兄的风风火火吓到。   “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去拿也不迟。”   “没事,我行风回去,很快的!”   师兄急切道。   “师妹你等着!”   *   师兄的外公是东天境的天将,他真实的住处,大概本来就离东天女君宫挺近的。不到一刻钟,东当真夹着几卷画像回来了。   于是,没多久,两人聚在缘杏在东天宫用的画室里。   缘杏将画卷一幅幅推开。   师兄的画像拿来了七幅之多,其中四幅是他母亲雯荷将神的,还有三幅是他父亲。仙界的画仙只要有修为,基本上都画得不错,都能看得出师兄父母昔日的容颜。   第一眼看到师兄母亲的真容画像时,缘杏愣了愣。   那是个相当英气的女孩子,手里提着师兄之前用过的那把偃月刀,笑得张扬恣意,仿佛所向披靡。   她长长的黑发,大约是长发习武不方便,她随手编了个辫子,搭在肩膀上。辫子末梢就跟师兄平时一模一样,用红绳缠住,绑得紧紧的。   缘杏看着雯荷将神那油亮的长辫子,忽然仿佛明白了师兄多年绑小辫子的原因。   师兄虽然爱习武,但相貌并不粗犷,也不像穆将军那样体态宽阔。   师兄的肩膀很窄,身材偏瘦;皮肤被太阳晒得略深一点,但并不黑;他的相貌秀气,双目有神,不像个空蛮力的大块头,而有种阳光的少年气质。   缘杏过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但今日缘杏看了雯荷将神的画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师兄,长得像娘。   他的神采,带了些母亲当年的飒爽。   缘杏斟酌了一下构图,就从所有画作中,挑了工笔最好的一幅,参照着着手动笔。   缘杏沾了沾墨,正要动笔。   师兄看起来有点不安定,一直在旁边来回徘徊,坐不下来。   “师妹你等等!”   东眼看着缘杏真要开始画了,又急急地叫住她。   “我还是把外公一起叫来好了,他肯定不想缺席的!”   话音刚落,提脚就走,但还没等缘杏反应,他又走了回来,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先看吧。万一师妹你最后没能画成功,外公他肯定会很失望的。”   东挠挠头:“等画成功了再去叫他。”   缘杏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兄这么举足不定的模样,安抚说:“师兄你别着急,我先画画看,万一这能画出来又消失了,我回去休息一晚,明天还可以当着穆将军的面再画的。”   东赧愧,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将手心在衣服上蹭蹭,似是擦干了手上的汗。   缘杏于是埋头作起画来。   缘杏先从雯荷将军开始画起。   她毕竟没有见过雯荷将军本人,只能凭别人画出来的画想象,有些细节几幅画都不一样,就算问师兄他也不知道,缘杏只好自己推测着画。   用这样的方法勉强画出了几幅,但画中人都化不出真形来。   不知不觉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结果一幅成功的都没有。   如此一来,两人不免都有些泄气。   师兄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去把外公叫来吧。再问问还有没有天兵见过我娘,大家都一起参考。我们两个谁都没见过她,画错了也不知道,这也太难了。”   “可是……”   缘杏放下画笔。   她也累了,这么久没有进展,缘杏心底难免沮丧。   她道:“可能就是我水平不够。要是真像你说的,将穆将军叫来还画不出,他会失落的。”   “没事儿,他一个老头子,失落就失落。”   等了这么久,东最初的忐忑已经都在消磨耐心时散掉了,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   “师妹你等着啊,我这就去喊。”   说着,东往风中一飘,潇洒地飞走了。   缘杏放下笔,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会儿,谁知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听到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宴会还没散,他们来得很快。   缘杏一抬眼,就看到师兄带着穆将军,还有大量天兵,甚至还有好几条天犬,气势汹汹地来了。   穆将军理所当然地走在最前面,步子迈得很大,沉甸甸的。   当他走近,看到地上一地自己女儿的画像,还有刚刚打完瞌睡、还在揉眼睛强打精神的缘杏,不免惊异失言。   穆将军心中一痛。   这么多年了,他每日祭祀女儿女婿,却始终不敢打开那些旧画像,不敢看到雯荷当年张扬爽快的面容。   他经常说女儿是战死的,很光荣,是他的骄傲,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不愿相信雯荷真的已经不在了,连魂魄都碎光了。   那可是他抱着长大,一点一点喂她吃饭、手把手教她走路习武的亲生女儿啊。   儿和雯荷长得那么像,他还编和他娘一样的辫子,每回看到,穆将军都会感到刺痛。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从东口中,得知他有个可以落笔成真的师妹了。   那时,他就起过请她画画的念头。   哪怕画出来的不是真正的雯荷,也想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也好,这样能有一瞬间,她还活着的错觉。   穆将军眼眶微微红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擦了一下眼睛,假装是眼里进了沙子。   穆将军沉着地道:“听儿说,你想画雯荷,所以要让我们过来看看,画得像不像?”   “是的。”   缘杏忙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画画,她有点紧张。   天兵们很好说话,纷纷拍胸膛答应下来――   “这就交给我们吧!放心好了,雯荷将军的长相我最知道了,我当时天天挨打,连她的掌纹都能默出来!”   “雯荷将军他们夫妻的相貌,我死都不会忘记的!”   “雯荷将军用脚踹过我,我知道她脚多大!”   然后,大家挑了缘杏画的最像的一幅,七嘴八舌地提起建议来――   “这已经很像了,但好像还是差一点。”   “眼睛,是眼睛!将军她眼睛还要再往上挑一点,像这样!”   “这气质太秀气了,以前那些画仙都喜欢把将军往淑女的方向画,杏姑娘模仿成这样也难免。其实将军她比画上还要野很多,头发哪儿有这么整整齐齐的,她辫子乱着呢。”   “将军哪儿有这么漂亮,天将又不靠脸吃饭。”   “美化太多了,画丑点画丑点。”   “将军她还喜欢狗,就军营里的天犬。对对对,照着这只画就行。”   缘杏画人像图,其实除了外貌形似以外,神态灵韵也很重要。   原先在她心里,雯荷将军就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没有太多细节。但是在天兵们的议论中,她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不仅仅是五官细节,还有她经常做的神情、独特的个性以及经常说的画等等。   缘杏逐渐有了灵感。   最终呈现在画上的,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女天将,给人的感觉锋芒毕露。她有着粗糙的头发,不太明亮的皮肤,辫子常年乱糟糟的,但是笑起来很爽快,有两颗小虎牙,还和师兄一样没心没肺。   缘杏画完了。   天兵坚持要她画一个女天将举着偃月刀准备砍人的,说这样比较符合雯荷将军的气质,但等画完以后,缘杏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幅画可以贴在门外当门神。   这真是师兄的娘?   然而她一将画转过去给其他人看,离得最近的一个天兵就踉跄一步,吓得跌了一跤。   “妈啊!”   他吓得揉了揉自己的臀部,余惊未散。   “太像了太像了,这也太像了,吓死我了。这么多年了,看到这张脸还是让我心有余悸。”   其他天兵也纷纷露出受惊的表情,但同时也连连点头:“就是她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走过去看了看这张画,疑惑地歪了下头。   穆将军的眼神亦长久凝在画上,却是无言。   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道:“师妹,你再试试,你看这张画行吗?”   “好。”   缘杏点点头,却也有几分忐忑。   她将画卷一抖,下一刻,她明显感觉到了和之前的画不同的感觉。   仙气起作用了!   缘杏心中一喜,却一时忘了自己身体孱弱,今天已经用过千军万马图,而再重现一个神将需要的仙力非同凡响。她胸口一阵刺痛,险些吐出血来。   穆将军见状,连忙一把托住她的背,将自己的仙气灌给她,硬是勉强撑住了缘杏的身体。   缘杏堪堪稳住身形,跌坐在地上,被好几个天兵扶住。   下一刻,画像之前,有一个女子人影出现在画室里。   疏星黑夜,月影倾斜。   那女子身着甲胄,偃月刀在微光中灼灼银亮。   她撸了一把头发,将辫子甩到身后,在众人面前站起来,一抬头看见一堆人眼睛瞪圆了看着她,不由“咦”了一声。   那女子道:“大半夜的,你们愣着看我干嘛,皮痒了?”   然后,她又看到了穆将军,又呆了一下,脱口而出:“老爹,你怎么忽然这么老了?留这么多胡子干嘛?”   最后,她看到了东。   东和她长得像,两人大眼瞪小眼。   女子吓得倒退了一步,惊恐道:“你们哪里找来的和我这么像的小年轻,快拿走快拿走,吓死我了,还以为这里摆了个镜子。我都以为自己穿错衣服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女子这一句话, 成功让在场所有人,包括东本人在内,将先前的感伤一扫而空,陷入无言以对的沉默之中。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静默片刻。   然后才有人道:“雯荷将军, 这是你的儿子啊。”   “胡说八道。”雯荷的表情更惊恐了, “我这么年轻, 哪里来的儿子。”   她说完这句话,停顿一瞬,然后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诶,不对,我好像之前是生过一个来着, 差点忘了。”   天兵们:“……”   穆将军:“……”   东:“……”   而雯荷似乎还回不过神来:“但那也不对啊, 我那小孩才这么点大呢, 哪儿有这个这么大只。”   她将手放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一点点长,差不多只有鞋子大小, 是幼年风行兽的体型。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缘杏在旁边听着,愣了愣。   她也是第一次画出已经故去的人, 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雯荷将军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很多年前,就是不知道具体到什么时候。   不过也是, 她已经亡故多年了, 自然不会知道那以后的事了。   穆将军的眼眶微微红了,又掩饰地用粗糙的手拭了拭眼角。   “那都是快十七年前了, 荷儿。”穆将军缓缓道,“儿都这么大了, 他还用着你的刀呢。”   “……啊?”雯荷搔了搔后脑,看上去不太理解这几句话的含义。   她左顾右盼:“对了,阿吉呢?怎么没看见他?”   穆将军抿了下嘴唇,才沉声道:“你战亡了啊,荷儿,你和阿吉都是。战亡了,在五百魔门那一仗里。”   冷风吹过,夜色里一阵树摇沙叶响,安静得可怕。   雯荷的脸色看上去呆呆的。   过了一会儿,有天兵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战亡是什么意思吧?”   “啊,这倒不至于,战亡我还是知道的。”   雯荷又摸了摸自己的辫子,眼神依旧清亮。“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对啊,我死了,我和阿吉都是。”   “……”   一阵沉寂之后,不知是谁打的头,在场的天兵中忽然有人跪了下来。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哗啦啦跪了一片。   他们都是从庆功宴上被叫过来的,手边还带着武器,此时所有人身上的酒气都被风吹散大半,不少人用武器撑着地,望着雯荷的眼神,坚定而执着。   一时间,一大群人里,只有雯荷、穆将军、和缘杏三人还站着。   雯荷吃了一惊:“你们这是做什么!”   “将军,您该受我们这一跪,您受得起。我们十七年前就应该跪的。”   天兵坚决地道。   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雯荷,有仰慕,有愧疚,有惋惜,有尊敬。   “我们天兵顶天立地,上庇佑天界安宁,下主持凡间人道,护佑世人不受妖恶魔邪侵害。因此不跪天帝,不跪神君,在仙界无论见到多少神子上仙,都不觉得低人一等。但今日,我们愿意跪您。”   “十七年前,若非您与少吉将军以神躯仙骨死挡魔门,我们一个都活不下来,凡间也将生灵涂炭。”   “我们能幸存至今,仍在为仙界凡间而战,都是因为您。”   “对于许多人而言,那一战可能只是个名字,您的献身,也只不过是个代号。他们不会想到世间曾经何等凶险,曾经在何等危险的边缘徘徊过。但我们很清楚,每一日的繁荣安全都不是理所当然,将军夫妇的恩情,我们将永远铭记。”   “所以,这一跪,是因为您是我们的恩人,是对您的道谢。”   “请您坦然地受下。毕竟,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再向您道谢报答了。”   说完,他们纷纷拜下,将额头沉沉叩在地上。   这个动作不值钱,尊严和感情却顶千金。   这一群顶天立地的天兵,都是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骄傲儿郎和女郎,而如今,他们在雯荷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将面前拜倒,弯下脊梁,俯身低头,像是倒在岸边的潮水。   缘杏看得呆了。   有生以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神仙不折膝盖。   但今日,这些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天兵,却毫不犹豫地折了。   缘杏看得震撼。   雯荷本人似是也有些发懵。   过了一会儿,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好了好了,打打闹闹惯了,你们忽然这样,我怪不习惯的。”   她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既然选了这条路,以身护苍生,不是应该的吗?古今陨落的天将,又不止我一个。没事儿,我明白了,不就是死了吗?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难怪老爹胡子养了这么一大把。”   雯荷顿了顿,往周围一转,目光再度落在东身上。   缘杏看到师兄抖了一下,好像有些紧张。   雯荷看东的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对他招招手,说:“要不你过来一下,我仔细看看?”   东犹豫地举步过去。   雯荷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小辫子,然后笑了:“这不是长得挺好嘛,不错不错,生得真好,不愧是我。”   然后她又看向穆将军,咧嘴笑道:“谢了,老爹。”   “……嗯。”   穆将军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哽咽。   雯荷拍他的肩膀道:“老爹你别哭啊,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不怎么难受,你看我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再说,我这不是还给你留了个小的玩,长得跟我挺像的。”   说着,她又拉了东一把,笑眯眯地道:“对了对了,我给你编一次辫子吧?我最喜欢给别人编辫子了。”   旁边有天兵不怕死地插话:“得了吧,就你编的辫子,难看死了,还不如我们东自己编的呢。你还偏就喜欢编,连军营外的老杨柳柳条都被你编秃了。”   “闭嘴!”   雯荷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   “干嘛!还不准我有点兴趣爱好。”   话完,她又看向东:“你会让我编的吧?我就不强迫你叫我娘了,反正你估计都没印象了,见到我也觉得蛮奇怪的吧。你和其他人一样,叫我将军好了。”   “不用……娘。”   东道了一句,眼神却有些游移,像是难为情。   他别开脸,将辫子塞到雯荷手上,说:“你玩吧。”   雯荷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拿起东的辫子,开始拆他发尾的红绳。   她一边拆,一边惊喜道:“哎呀,这红绳也跟我的一样,我最喜欢了。诶,不对,仔细一看,这不就是我的……”   天兵们说得没错,雯荷将军手工真的不怎么样,她给东编的还不如师兄自己来,似乎还将师兄扯痛了。   不过,师兄倒是难得老老实实的,乖巧盘腿坐着,任由雯荷将军摆布。   雯荷将军笑眯眯的。   师兄低着头,不时扯一下自己的裤子,好像很不安。   两人都没说话。   “你再忍一下啊,马上就编完了,我再缠上绳。”   雯荷看东扯得疼,似乎也有些尴尬,提醒他道。   东憋了一下,道:“没事儿,就这一点疼,对我来说没……”   东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的发尾一松。   他回过头。   “呀。”   只见雯荷正惊讶地看着自己,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一样消散。   “好像到时间了。”   东的眼睛睁大。   在这一瞬间,他想起来了。   他的母亲雯荷将军,是被杏师妹画出来的,她并没有真的死而复生,她只是一幅画,成真也只是依赖于杏师妹的仙力,最终还是会消失的。   雯荷先是惊讶,后来好像也反应过来,在完全消散前,只来得及对东露齿一笑。   然后,就化作了清风。   红绳掉落在地上,辫子还差最后一步没扎完,弯弯曲曲地散着。   东有些怔怔地傻着,其他人亦是。   “再来一次!”   等回过神来,东连忙着急地去抓缘杏的手腕。   “师妹,你还能再画一次吗!我都还没怎么说上话。”   缘杏一愣,对师兄摇摇头:“对不起,师兄,今天大概不行了。”   缘杏太累了,光是能让雯荷将军显形,她自己就已经觉得很惊讶。   “可是……”   东似乎有些不甘心,他很难在这种时候停下。   这时,穆将军拦住了东:“算了,儿,你师妹已经很累了,她今天已经很了不起。”   说完,穆将军将东拉到身后,主动上前,对缘杏弯腰行了个大礼。   “今日多谢你了,杏姑娘。圆了我……再见一次女儿的梦。”   他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带了一丝哑感,不知是不是将伤意憋在心口,将嗓子憋坏了。   穆将军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道谢才好。还有这小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荷儿,平时也劳烦你照顾了。”   “没事没事。”   缘杏连忙道。   她对两人温和一笑。   缘杏想了想,说:“我今天太累了,不过休息几天应该就会恢复,到时候,应该还可以再画。” 第一百二十三章 ·   缘杏这样说, 对东和穆将军而言,已经很是宽慰。   穆将军对缘杏深深弯腰鞠了一躬,同时也将东的脑袋摁住,逼他一起弯腰道谢。   “那就有劳仙子了。还有我这个不争气的孙子, 日后也要请你多加关照。”   *   缘杏好不容易回到屋里时, 都已经是后半夜, 对她的身体而言, 实在过度疲劳了。   于是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化作狐身跳上床,在被子底下蜷成一团。   缘杏身体疲惫不堪了,头脑却依然活跃,她不禁反复想着今日的事。   原来, 她能够画得出陨落的神仙。   原来, 她能够画得出女将神了。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雯荷将军在画外停留的时间还挺长的,似乎比当初画出来的师兄, 还要长一些……   是她的力量变强了吗?   还是说师兄他……比女将神还要难画?   缘杏睡得迷迷糊糊的,倒没有深入去想, 想着想着, 便睡熟了。   *   不久,缘杏能画出女战神雯荷将军的事, 迅速在东天宫内传开。   那天亲眼看到缘杏画出雯荷将军的天兵不少, 正好又是仙宴之日,来往宾客众多。天兵都是爱热闹的性子, 聊来聊去,没多久, 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没多久,缘杏画画时,就多了许多围观的人,还有不少人慕名赶来,想请缘杏帮忙画画。   一夜之间,缘杏竟是不大不小地出了个名。   “杏仙子,你能帮我画一个人吗?他失踪许多年了,我想问问他如今在何处。”   “杏仙子,我也想见见我的孩子,我将她以前的画像带来了。”   “杏仙子,我飞升之前,在凡间有个恋人……”   “若是杏仙子能帮我得偿所愿,我愿意为杏仙子炼制仙器。”   上东天女君宫来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不少人辗转通过其他人来请缘杏。   甚至于,缘杏的称呼都不知不觉升了一级,从“杏姑娘”成了“杏仙子”。   在缘杏这个年纪,受到其他神仙这样的礼遇,是相当罕见的。过往,就连比较有名的公子羽和缘正哥哥两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缘杏在弟子大会上拿了个漂亮的名次以后,已经不算籍籍无名,但还远远比不上现在。   一时间,缘杏竟顶替掉缘正和公子羽,成了十名弟子中最受关注的一个。竟然还有不少小神仙上门来,不是为了让缘杏画画,而是想要在她身边学习,相信她日后会有一番作为,故而现在就前来投靠。   当然,缘杏不像是哥哥缘正那样,有天狐宫少主的身份摆着,会有本身就出身优越、天资异禀的年轻人追随。   来追随她的,通常都是一些喜爱画画、资历浅薄、本身也没有太多出路的小仙和仙门弟子。不过饶是如此,也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不过,由于缘杏身体不好,没有那么好的精力,无论是请她画画,还是想要追随她学习的人,缘杏几乎都是礼貌地婉拒了。   以她目前的水准,缘杏觉得自己还是专注于力所能及的事比较好。   这段时间,她每日都会帮师兄画一次雯荷将军。   每一回缘杏作画,不止是师兄会在,穆将军和许多天兵天将也会提前来等着。   缘杏第二次画好雯荷将军以后,雯荷将军帮东师兄编完了辫子,师兄就每天顶着那条乱糟糟的辫子,瞧着乐呵呵的。   后来,雯荷将军又亲自教师兄武艺。他们两个人性格相似,趣味相投,还用的是同一把偃月刀,自然十分合得来。   雯荷将军的招式,师兄很快就能学会,武艺精进不少。   虽然雯荷将军能够维持的时间不长,通常都只能教一点点,但是师兄看上去很高兴。缘杏还见过他们母子两人一起爬树。   为了珍惜雯荷将军存在的每一点时间,东和雯荷通常就在缘杏的画室外练刀,窗子一开就能瞧见。   缘杏开窗看了一会儿正在与雯荷将军练刀的师兄。   他额上全是汗水,连头发都汗湿了,但看起来很兴奋,缠着红绳的辫子一甩一甩的。   然后,缘杏低下头,开始思索。   在她看来,雯荷将军这一次,有很多令她在意的地方。   缘杏以前从未画过亡者,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画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铺开纸,将自己最近观察到的情况,一条一条写下来――   一、画出来的雯荷将军拥有真正的雯荷将军的记忆,记忆似乎是到生前最后一瞬间为止。   二、画出来的雯荷将军第二次画出来的时候,依然会拥有上一次显形时的记忆。三、画出来的雯荷将军依然拥有生前的武艺,但是仙力弱了很多,比缘杏要弱,因此有很多以前能够施展的仙术使用不出来。   四、据天兵和穆将军所说,画出来的雯荷将军和真正的雯荷性情喜好都没有区别。   五、画出来的雯荷将军对师兄、穆将军、天兵们,这些雯荷将军生前的亲人和朋友,依然有感情。   画出来的雯荷将军,除了是画出来的以外,似乎和雯荷将军本人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她算是雯荷吗?   她和雯荷将军本人,是同一个人吗?   缘杏不禁咬了咬笔杆。   从感情的角度,缘杏希望自己是让死去的雯荷复生了,尤其是看着师兄和穆将军开心的样子,尤其希望如此。   不过,从理智来讲,缘杏又认为恐怕不是。   因为她画出过羽师兄。   羽师兄不像是雯荷将军,他是现在依然真实存在的。这么说来,画中人完全能和真实的本尊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里,那又怎么能说,画中人就是本尊呢?   但是关于这一点,画中人自己,又是怎么考虑的呢?   缘杏想来想去,虽然有想法,却不敢肯定自己一定明白画中人的观念。   其实要搞明白,直接问一问画中之人,应该是最直截了当的。   不过,雯荷将军武艺打仗一流,别的事情却懵懵懂懂,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尊已经去世了。   如果要问的话,最好还是要问一个头脑更清晰、对缘杏的情况更了解,而且,要与她关系不错、能真诚与她推心置腹的人。   缘杏这样一想,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羽师兄的侧脸。   她已经画出过羽师兄一次了,想来再画一次,应该没什么难的。   只是,对缘杏来说,羽师兄毕竟还是与旁人不同,想到要画师兄,她还是有点紧张。   缘杏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研墨执笔,准备着手作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画卷与真人…)   如今, 缘杏与公子羽已经是另一种关系。   他们如此亲密而熟悉。   缘杏亲吻过羽师兄的嘴唇,她的手摸过他的腰线,她曾近在咫尺端详他眼底的眸色,也曾依偎在他胸口, 一寸一寸把玩他的指节。   缘杏仍然觉得师兄的气质难画, 但比起以前, 她画羽师兄, 已经得心应手了许多。   须臾。   一个月光般的清俊青年跃然纸上。   他如清风般谦逊,又如白雪般淡雅。   那正是缘杏眼中,仰慕爱恋着的羽师兄。   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抖纸页,让画中人化形。   让羽师兄化形, 需要相当充沛的仙力。缘杏早上画过雯荷将军, 其实已经有些疲惫。但万幸, 她休息了一天,又吃了点灵果点心,现在不知不觉入了夜, 她差不多恢复过来了,尚且能支持画出来羽师兄化形, 只不过时间大约还会更短。   不多时, 画卷上墨迹减淡,而缘杏面前, 却有熟悉的轮廓逐渐浮现。   晚风拂动, 窗边纱帘被吹起三分。   “师妹。”   温文尔雅的青年端坐在她面前,用温柔的笑眼看她, 唤缘杏道。   是画卷成真的公子羽。   他发觉自己又化形了,好似有两三分讶然。   但旋即, 他谦然笑道:“如今还能见到师妹,实在是意外之喜。师妹画我,莫不是有什么事吗?”   *   此时,弦羽本人恰在往缘杏这里来。   他得知缘杏能画雯荷将神以后,甚是惊讶,既为师妹高兴,又因为师妹这两年总在为东师弟画画,两人没什么机会相处,而略有失落。   此时,觉得缘杏应该打算休息了,弦羽就决定过来看看。   谁知他从师妹窗前经过时,就听到屋里传来男子的声音――   “师妹。”   “如今还能见到师妹,实在是意外之喜。”   那声音和缓清冽,与缘杏说话语气,含着一言难尽的深情,最奇怪的是,那声调语气,似是还有几分耳熟。   公子羽一惊,不觉后退一步,半藏起来,却抬手,将杏师妹房间的窗帘挑开一角。   一个男子的剪影映在窗帘上。   弦羽往内望去,只见另外一个自己,作着在北天宫时的打扮,只是没有背琴匣,正坐在杏师妹面前,柔情望着她。   弦羽心头猛跳。   毫无防备地初见这样的场景,任谁都会心脏一紧。   那人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和杏师妹在一起?   杏师妹是没有发现那人不是他,还是别的什么?   师妹有落笔成真之能,难不成是师妹画了他?可又是为什么?   一瞬间,弦羽的脑海中灌满了各种各样的疑虑,而看到另一个自己望着杏师妹的眼神,更让弦羽感到不愉。   而就在此时,却听那公子羽外貌的人话语一顿,视线转向窗外,说:“好像有人来了。”   “!”   缘杏一愣,同样转向花窗。   公子羽外貌的人,浅笑淡雅道:“似乎,是本人到了。”   弦羽听到这个人的话,就知道此人的直觉敏锐,恐怕并不逊于自己。   也是他起初太过震惊,藏得迟了。   他停顿片刻,索性不再躲躲藏藏,从窗帘后走出来,看向缘杏和那个酷似自己的人,道:“师妹。”   “羽、羽师兄!”   缘杏顿时后背绷直,发觉自己在偷偷画羽师兄的时候,被羽师兄本人抓包,缘杏难免手足无措。   她的杏眸里溢满慌乱。   弦羽却是强作镇定,谦雅问道:“杏师妹,这位是?”   “他是……他是……”   缘杏握着笔的手不知该往何处摆才好,狐耳塌了下来。   最终,缘杏垂头丧气地道:“他是我画出来的羽师兄。”   弦羽面露诧异。   那画出来的公子羽文雅而笑:“你好。”   “……”   弦羽与他对视。   与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对视,又不是双胞胎,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体验。   弦羽觉得别扭。   缘杏红着脸张罗道:“羽师兄,你怎么今日过来了?啊,你要不先进屋里来吧,我们慢慢说。”   说着,缘杏咚咚咚地跑去开门。   弦羽进了屋子,面上平静优雅,目光却时不时晃到另外一个自己上。   弦羽捉住了缘杏的手,与她并肩坐下。   缘杏被羽师兄握住手就是一顿,总觉得羽师兄今日扣着她手缝的力道,比平时要大许多,将她的五指嵌得紧紧的。   另外,他坐下来以后,靠她也靠得比平时近。   弦羽缓缓问:“师妹何故要画我?还没有让我知道。”   “因为……因为……”   缘杏答不上来。   她微微红了脸:“让师兄知道,会觉得有些难为情。”   弦羽望着杏师妹绯红的面颊,问:“难不成,有什么话,是师妹还不能直接对我说的吗?”   “没有。”   缘杏莫名觉得羽师兄这番话咄咄逼人。   虽说他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一样从容体贴,可缘杏总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开心。   羽师兄他……不会是在吃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缘杏自己都懵了一下。   可是,画出来的羽师兄,也是羽师兄呀,更何况画中的羽师兄甚至不能在世间存在太久……不至于吧?   缘杏忙说:“不是因为有话不能直接和师兄说,我是有话想要问画中人,觉得羽师兄最可靠……所以才画了羽师兄的画像。”   缘杏推推弦羽道:“师兄,具体的我等下再和你说,我还有话想要问画出来的你。他可能维持不了多少时间了,画你费劲的。”   弦羽:“……”   弦羽看向缘杏画出来的他。   缘杏的画功出众,能力也越来越强,弦羽一直知道,但是看到师妹竟然能将他画出来,即便是弦羽本人,也不禁错愕。   这个人,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而弦羽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看着自己与师妹。   但等看清对方的眼神时,弦羽怔了一瞬。   因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所以弦羽才读得懂。   这个人看上去淡然而内敛,仿佛很平静,但实际上,他看着杏师妹的眼底,暗藏着压抑的爱慕。   只是因为有弦羽本人在,且时机不合适,他才没有展露任何端倪。   这个人看着杏师妹的眼神,同样融着化不开的情浓。   弦羽一顿。   而这时,缘杏正在问那画出来的公子羽,道:“是这样的,我想知道一些关于画出来的人的事,所以想问问你。”   那公子羽耐心地听着,然后温和颔首:“师妹问吧。”   “首先,你知道自己,是画出来的人吗?”   “唔……第一时间,应该是不知道的。”   画出来的公子羽如实回答。   他想了一下。“第一次现身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人沉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看到师妹之后,很快就能有所了悟……了悟速度可能因人而异,但是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并不难接受。”   缘杏将公子羽所说的话记了下来。   她想了想,又问:“那在你看来,你和羽师兄是同一个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画出来的公子羽笑了。   他笑起来谦谦如玉,有如月光临空,与真正的羽师兄一般无二。   “是,也不是。”   他给了一个很模糊的回答。   “在我看来,我毫无疑问和你身边的那个公子羽一模一样,但我并不是他。   “就像现在,我知道他的身份、他的经历、他的内心,我所拥有的感情,和对你心意都与他一样。   “但是,我并不能像他一样,此时坐在你身畔。我现在也不能从他的视角看世界,我拥有的记忆,仅仅到你画出我前一刻为止。甚至于,我并不能在世间存在很久,存在的时间,取决于师妹你的仙力。”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吃味)   画出来的公子羽, 言语温柔而真诚,让缘杏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一丝伤感。   画出来的公子羽道:“但是,我的想法, 和你真正的羽师兄完全一致, 我会认为我就是他……你可以这样理解, 你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与之相对的,还有一个画中的世界。   “在画中的世界,我就是真正的公子羽。我经历过与他相同的一切,画中世界里也有一个杏师妹,也有师父, 也有小画音树, 还有师弟们。   “我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存在,但师妹你的力量,将这种不可能化为可能, 在两个世界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让我得以到真实中来。”   公子羽循循叙述, 很容易就让缘杏明白了他的逻辑。   但缘杏沉吟片刻, 又问道:“那这样的话,画中的世界, 到底是真实存在, 还是不存在呢?”   公子羽含笑:“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存在呢?就我自己而言, 我自然认为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真实的,但对你们而言, 就未必了。”   说到这里,画出来的羽师兄长长停顿了一会儿,继而话锋一转――   “不过,似乎也有例外。”   缘杏歪头:“……?”   “原先的书心在西天境创造出来的那个小仙境,那个小仙境的守护神乌熠,还有仙境里的居民。”   画出来的公子羽提点道。   “他们已经从书中角色,成为了真实存在的人。”   这一句话,让缘杏骤然一惊!   “琴棋书画四颗灵心,是女娲补天的五彩石所化。换句话说,灵心的潜力是足以构筑世界的基石。”   画中公子羽淡淡说。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构筑出来的世界,还需要一份特殊的力量,将它们纳入大千世界的体系中,成为真实的一部分。”   弦羽:“……”   画中人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目光与弦羽隔空交会。   他们两人都清楚,这话说的是什么。   而缘杏却是懵懂,在那里细细思索,修长的睫毛垂下扇子似的阴影。   话到此处,画中的公子羽已经在现实中存在了许久,差不多要消失了。   他温柔地看向缘杏,说:“我能说的,差不多就到这里为止了。师妹请多注意身体,若是有事,再画我也无妨,但是还是多隔些时日,将身体养好为上。”   说着,画中公子羽的身形已开始消散。   缘杏来不及再多想,急急道:“我下次再画的时候,多画一只狐狸陪你吧。”   缘杏没好意思说,要将自己画出来陪师兄。   但她的意思很明显,是打算画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九尾狐,来与画中的师兄作伴。   而且,以缘杏的经验来看,画兽身会比画人身省力很多,多画一只小狐狸,即使画师兄很吃力,缘杏也还是能尝试的。   此时,画中人的身形已消失了一半。   听到缘杏的话,那公子羽先是惊讶,继而弯眸,展露一个欣悦地笑,道:“好。”   最后一个字吐完,他整个人便如风散般消失,再找不到一丝踪迹。   缘杏坐在羽师兄身侧,看着她画出的公子羽消失的位置,有些颓然。   室内安静片刻。   月影微移,白光洒在案前。   这时,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搂住缘杏的腰,将她拉近自己。   等缘杏回过神,她已经靠在羽师兄的胸膛上。   公子羽低头,问她道:“现在,师妹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为何会偷摸着画我?”   羽师兄的语调带着一丝戏谑之意,似乎觉得好笑,又夹着一丝疑惑。   缘杏抬头去窥他的神情,觉得师兄应该没有生气。   公子羽又问:“听画中人的话,师妹应该不是第一次画了吧。敢问,师妹之前画过我几回?又是聊了些什么?”   缘杏的脸“噌”得通红,没想到羽师兄居然连这个都听出来了。   “就、就一回。”   缘杏结巴地回答。   “上一次是偶然的。是在……是在凡间元宵灯会之前,所以没有告诉过师兄。”   灯会那夜,是他们初次彼此表露心意的日子。   在那之前,就说明缘杏上回画他的时候,他们两人尚不是恋人关系,公子羽再要“兴师问罪”,就站不住脚了。   听闻居然在那么久之前,弦羽亦有些意外。   他问:“竟然都有这么长时间了……那时,你们是聊了些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让神仙化形,没有多少准备。”   缘杏如实说。   “我问了他……如果我喜欢羽师兄的话,师兄会如何作答。”   缘杏羞答答地垂下脑袋。   现在说来,她仍觉得羞涩,不过,这也是实情,她与师兄既然已经两情相悦,她的爱慕自不算见不得人的事,缘杏说得坦坦荡荡。   弦羽从缘杏口中听到这个答案,错愕不已,旋即,耳尖爬上一丝不起眼的红晕。   他的心像是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扫了一下,又甜又痒。   这么说也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将自己的心意说给师妹听,杏师妹想知道,自然会想问。   弦羽说:“难为师妹了。是我没有早将心意说出,才让师妹觉得烦忧。”   “师兄也有师兄的顾虑。”   缘杏摇摇头。   她又扯羽师兄的袖子,问他道:“师兄不喜欢我将师兄画出来吗?”   “不……”   公子羽迟疑地道。   开诚布公地说,他自然不会不允许师妹画他。甚至于,得知杏师妹私底下竟然会画他的画像,弦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硬要说的话,内心深处,居然还有一丝甜蜜。   他整理思绪,踌躇道:“我不是不喜欢你画我。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有一点吃味吧。”   “诶?”   缘杏先前猜是这么猜的,可真听师兄说出口,她还是觉得意外。   公子羽说:“那个人……毕竟不是我,却和我一样爱慕师妹。孤男寡女,夜深人静,对师妹而言,他恐怕和我没有多少不同,我还是会担心的。”   羽师兄的语气平静,一双黑眸却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缘杏没想到羽师兄竟然真的一本正经地在吃醋,惊呆了。   她的手指轻轻在羽师兄袖子上勾了一下,秀气道:“下一回,我会再画一只白狐狸,给画出来的师兄抱着的。两边都是成对的,就能分得开了。”   公子羽点了点头,然后问:“画中人有狐狸了,那我呢?”   “……”   缘杏抖了抖雪白的耳朵,面颊微微泛红。   然后,她化作狐身,“嗷呜”叫了一声,跳到师兄怀里,蹭了蹭他,又打了个滚。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安慰)   公子羽看着杏师妹撒娇, 心里再坚硬的冰川都要被她融软了。   他弯起眉眼,忍俊不禁。   公子羽将缘杏抱起来,亲了亲她的鼻尖。   缘杏蜷起尾巴。她觉得被师兄这样亲很不好意思,仿佛跟小孩子似的被师兄抱着, 又像个任人摆布的小布偶。于是她用小爪子推了推师兄, 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趴在师兄膝盖上, 亲近地磨蹭。   公子羽帮她顺毛。   等玩得差不多了,缘杏才又变回人身,往羽师兄胸口挤挤,踮起身子,用头顶的乌发蹭他的下巴玩。   公子羽由着她玩自己, 然后趁她不备, 低下头去, 去啄她软软的嘴唇,让缘杏猝不及防。   果不其然,缘杏红了脸, 九条白白的狐尾慌张地摇着。   公子羽看得一笑,说:“都亲过你多少次了, 怎么还会难为情?”   “我, 我没有准备好呀。”   缘杏辩解地说。   然而,她心里却想着, 因为你可是师兄呀。   那个光风霁月、如月如云的羽师兄。   做梦都没有想到, 她真的可以摘下明月,收藏在自己怀里。   直到现在, 有时她看见羽师兄凝望她的眼,都会魂不守舍, 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忽然间就要醒了。   这样想着,缘杏在他胸前转过身,抱住师兄的腰,狐耳往后背,凑过去,主动亲师兄的嘴唇,好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摘下月亮的真实感。   而她的月亮,在发觉师妹主动凑上来时怔了一怔,却又难以抵御这样的诱惑和吸引。   他伏低身体,侧低下头,吻住师妹的嘴唇,好让师妹更加轻松地贴上来。   夜风轻柔。   月下花树微斜,屋内人影成双。   *   在雯荷将军和天兵天将的陪伴下,在东天宫的时光,如流水冲瀑般飞逝。   东天女君教缘杏画画的过程十分细致,而且还可以带小画音树,缘杏坐在东天女君身边画画的时候,小画音树就在旁边摇花摆叶。   有时女君腾出空来,也会教小画音树几句诗赋。   缘杏上午随女君修习画技,下午去帮师兄画雯荷将军,也算观察画中人的情况。一天一天下来,生活相当充实。   因此,到了快要回北天宫的时候,缘杏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共同经历过魔门开放,北天君的四个弟子,和东天女君的六个弟子之间结下了相当不错的战友情,又因为两位师父之间的渊源,大家变得相当亲近。   尤其是东和东天女君门下的毛尖和龙井,这段时间玩得极好,毛尖和龙井从师兄身上学到了很多过于不拘小节的陋习,因而有了深厚的情谊。眼看东要走,他们抱着他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缘杏这边,她与兄长的关系自不必说,莫离、怜雨、迎阳这些女孩子,也对她颇为照顾,平时赏花观景都会带上缘杏,甚至有时大家分小礼物,也会额外给缘杏带一个。   她们之前在弟子大会已经称得上认识,经过这三个月的相处,便称得上是舒适。   迎阳与缘杏最为合得来,她拉着缘杏的手道:“下一回,就轮到我去北天宫找你了!北天宫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换你告诉我呀。”   缘杏欣然笑道:“好啊。”   等与迎阳他们三人聊完,缘杏又去与哥哥告别。   缘正和缘杏都是难得有兄妹共同修炼的机会。   对缘正来说,三个月的时光虽然短,但除了公子羽这一点美中不足,每天都看得到妹妹,还是很值得开心的。   他正与妹妹道别,但忽然皱起眉头,抬起手,捉起缘杏的袖子,摸了摸袖子上的一点污渍。   那是一个墨点,其实不是很显眼。   “啊,这个,没关系的。”   缘杏看着兄长拧起的眉头,将手肘弯过来,自己摸了摸墨迹。   “大概是昨天画画的时候沾到的。”   说着,缘杏就要自己伸手抹掉。   但在她动手之前,缘正已经抢先一步,用术法去掉了那点墨迹。   他垂眸道:“日后小心。”   “嗯。”   缘杏有一点不好意思。   “谢谢正哥哥。”   兄妹两人道完别,却见缘正又看向了公子羽。   他们两个倒不见得关系多好,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话可说,不过,经过三个月的相处,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淡了许久。   缘正对公子羽略一颔首。   公子羽亦淡淡地回了一礼。   如此,就算是道别。   缘杏见他们相处还算融洽,哥哥也没再对羽师兄表现出强烈的戒备,总算松了口气。   而这时,东师兄那边,却仍是吵吵闹闹的。   “你这臭小子,去了北天,也要好好修炼啊!”   “晓得了晓得了,你们嗦死了,我什么时候不好好修炼了?”   “没事儿记得往家里写信,以后你可以正大光明地给我们写了!还有,雯荷将军那里出了什么状况,也记得告诉我们!”   “知道了知道了。嘿嘿,我和杏师妹在同一个仙宫里修炼,随时都可以请师妹画,你们就羡慕吧。”   魔门关闭以后,穆将军就不再教导他们这些弟子了,只是因为缘杏能画雯荷将军,所以他们还是时常出入东天宫,过来看雯荷,也是顺便看照东。   雯荷是去世多年的人,且在天兵们心中,有很深的印象。缘杏能看得出来,这段时间,因为她画出来的雯荷将军,无论是穆将军、天兵,还是师兄,都因此得到了些许慰藉。   现在,缘杏要回北天宫,自然不能再在这里画雯荷将军了,大家嘴上没怎么说起,但其实都有些失落。   有雯荷将军太热闹、太正常了,就像她真的复生了一样。而缘杏一走,一切都要恢复原状。   就像是让人从一场美梦中醒来,提醒他们,伊人已逝,雯荷将军早就不在了,先前不过是短暂的黄粱一梦,冷冰冰的现状才是现实。   有天兵一顿,忍不住问缘杏道:“杏姑娘,你从北天宫出师以后,有想过日后的出路吗?”   缘杏愕然。   还不等她回答,那天兵已经主动介绍道:“杏姑娘要是还没有打算的话,不妨考虑一下到我们东天境来,加入天军营。   “杏姑娘虽然身体孱弱,但魔门那天的情况,大家有目共睹。杏姑娘的天资,在天军营,一定会有用武之地的……我这话,可不仅仅是因为杏姑娘能画出雯荷将军才这么说的,也是考虑到杏姑娘的情况,由衷的肺腑之言。杏姑娘这般能力,日后在天军营里,一定能有一番作为。”   那天兵说得真挚,穆将军闻言一滞,也点了点头。   “杏姑娘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说。正好,儿这个臭小子,将来肯定也会回营里来的,你们师兄妹熟悉,到时候适应起来也快。”   缘杏没想到竟会受到这样的盛情相邀,都听得懵了。   以她的身体,缘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加入天军。   天兵天将们的一番心意她很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志向并不在此,以我的身体上战场……可能也会拖累其他人。”   缘杏停顿片刻,说:“不过,如果你们想见雯荷将军,或者还有什么画需要让我画的话,日后可以跟我说,我定会勉力而为。”   缘杏这样的话,让一众天兵都很是熨帖。   众人纷纷向缘杏道了谢,这才将一众人都送上北天宫的仙车。   北天君的白鹿车华美而快速,不久就驶离了东天境。   缘杏趴在车窗边,看着东天宫渐渐小了,心里忽然生出一些不舍。   她一回头,看到东师兄难得没有在车里睡觉,而是醒着,也望着车窗外。   缘杏问:“师兄,和家人告别,你是不是觉得舍不得?”   “嘿嘿,有点吧。”   东玩着乱糟糟的发尾,这是昨日画出来的雯荷将军重新给他编的发辫,他看上去有些怅然。   “不过在北天宫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反正过两个月跟师父请假,还是能回家的。再说,这一回,回到北天宫以后,你不是还能给我画我老娘嘛。”   “说到这个,师兄,雯荷将军她……”   缘杏欲言又止。   从那天晚上,从画出来的羽师兄那里听到的讯息来看,画中人毕竟是画中人,他们并非是真正存在过的那个人。   不过,看着东这些日子这么开心的样子,缘杏犹豫要不要跟师兄说明白。   然而,缘杏还没开口,东看到她的神情,就已经自己懂了:“师妹,你难不成是想说,画出来的人不是真的,虽然和真人一模一样,但毕竟只是安慰?”   “……!”   缘杏睁圆了眼睛。   师兄居然一言说破了她想说的话,这可是很少有的。   东咧嘴一笑,将辫子揪到身前:“怎么说呢,这些话,其实灵淼师弟提醒过我很多次了。   “我明白师妹的意思。我外公,还有其他人,其实都明白。   “但我们就需要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如果不是师妹,我永远都不知道她真实的模样,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和她像那样相处,也不会知道和娘一起习武是什么感觉。   “所以,即使那不是真的,对我来说也很珍贵。如果我娘临死之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方式,能让一个和她一样的人陪我一小段时间,她也一定会高兴的。”   东的眼神颇为认真,话说着说着,也越来越郑重。   所以,说到最后,他定了定,用力拍了一下缘杏的肩膀,说:“所以,嗯……师妹你知道不太善于说煽情的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谢了,师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画音树开灵智…)   “不客气。”   缘杏怔了怔, 才回答道。   师兄想得如此通透,倒让她觉得意外。不过,若是如此,缘杏也就放心了。   一行人重回北天宫。   缘杏一下白鹿车, 就舒服地舒展肩膀, 师兄也原地伸起懒腰。   东天女君的宫宇固然风雅, 但终究比不过住惯了的北天宫。   缘杏欢喜地去望羽师兄, 想与他说说话,谁知刚一看过去,便瞧见公子羽背着琴匣,满脸都是未来得及收起的愁容。   “……师兄?”   缘杏歪了歪耳朵,疑惑地唤了一声。   “嗯?”   听到缘杏的声音, 公子羽回过神来, 他含笑看向缘杏,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羽师兄温润的神态,几乎让缘杏以为,她那一刹那看到他满目的忧愁厌烦全是错觉。   缘杏问:“师兄, 重新回到北天宫,你不高兴吗?”   “怎么会。”   公子羽谦雅如玉。   他望向天宫。   “于我而言, 北天宫便是自由之所。”   “……?”   缘杏并未听懂师兄话中的含义。   就在这时, 北天君款款从车上步下,往缘杏和公子羽这里横了一眼, 出声道:“羽儿, 你随我来一下。”   公子羽微微迟疑。   “是。”   他垂首应道。   等应完师父,公子羽回头, 歉意地对缘杏说:“那我先到师父那里去了。师妹,一会儿见。”   “嗯!师兄你去吧。”   缘杏善解人意地对师兄点点头。   然而, 她望着羽师兄的背影,眼中却有不舍。   等回到玉池楼,缘杏捧着小画音树,将它放到窗台上晒太阳。   尽管三个月没有回来,但玉池楼日常有仙娥打扫,依然和离开前般一尘不染。   缘杏坐到画桌前,想要画几幅简单的话润润笔,然而毛笔蘸了墨水,却半天未能下笔。   没有灵感,缘杏索性还是放下画笔,抱了蒲团坐到窗台边,将手肘抵在窗框上,托着腮看小画音树。   她心不在焉地道:“小画音,你说,我们才刚回北天宫,师父会有什么事要找羽师兄呢?”   小画音树努力挥舞着叶子,想和缘杏沟通。   缘杏看得有趣,温柔一笑,抬手去碰小画音树的叶片。   在东天宫的这三个月,东天女君时不时就会给小画音树讲讲诗赋文辞,自从小画音树吞了文心,这些对它很有帮助。   东天女君在书文上造诣极高,是文仙中的佼佼者,以文风简洁朴雅见长。小画音树听东天女君讲道讲了这段日子,智慧明显增长,既调皮又聪明。   缘杏抚着小画音树的枝叶,猜想它可能是饿了,正要去给它拿灵肥。   就在这时,只见小画音树的树身上忽然张开了一个小口子,像是个小小的树洞,但仔细看又不是。   缘杏一愣,正要上去仔细检查这个口子,就见小画音树那小口子动了动,开始发出细微的声音。   小画音树:“啊……啊……阿……”   缘杏很少听到小画音树发声,它虽然任性,却一直是棵很安静的小树,最多有一些沙沙响或者吃太饱打嗝。   然而此刻,小画音树却仿佛是有意识地扭动着身形,试图说话。因为效果不尽人意,它树冠下的树皮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很像是在皱眉头,非常费劲的样子。   小画音树卖力地扭动树叶。   缘杏从来没有见过小画音树这个样子,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照看灵植的仙官。   缘杏起身,抱起小画音树,就要往外跑。   而就在下一刻,只听小画音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完整地吐出了两个字:“阿娘!”   缘杏惊住!   缘杏的时间,霎时静止。   小画音树费了老大劲说出这两个字,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它好像一下子松快了,欢快地摆动着枝条,努力摇曳满树的小花。   缘杏却是呆滞。   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刚刚那个声音,是小画音树发出来的?   它在说话?   小画音树,竟然会说话了?!   这是……小画音树开灵智了吗?   有生以来,这还是缘杏初次真正目睹一个生灵开灵智的过程,更何况小画音树是当初师兄送给她、由她一点一点浇灌长大的灵树。   缘杏惊呆了。   她先是错愕,继而惊喜,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小画音树捧起来,急切道:“刚刚是你说话了吗?你在喊我?”   小画音树的叶子摆得更欢,好像在点头。   然后它又使劲发出声音:“阿……阿娘!阿娘!”   缘杏欣喜若狂。   小画音树是她和师兄一起抚养的小树,说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也不为过。   正因如此,缘杏听到小画音树喊她阿娘,也没有丝毫觉得不对。   这可是小画音树第一次说话啊!   缘杏在房间里兴奋地转了两圈,满心激动却丝毫没有平复的意思。   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立刻告诉羽师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缘杏当机立断。   她连忙抱起小画音树,连衣衫都顾不得整理,就飞快地往玉树阁奔去。   *   而同一时刻,公子羽正跪坐在北天君面前,正襟低头,神容淡然。   “我们之前说过,从东天宫回来以后,你要给我决断。现在,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北天君缓缓道,他侧着身,一双美眸浅浅地看着公子羽。   他们在说公子羽出师返天之事,在前往东天宫之前,公子羽承诺过,等回到北天宫以后,他会给师父一个明确的答案。   说是说让他考虑,但实际上,有责任在身,弦羽根本不可能有推辞的选择。   即使他本身并不喜欢,仍是如此。   无非是现在顺了父亲的意,立即回中心天庭,还是顶着压力再拖延一阵子,将来再回去的区别而已。   弦羽深深吸了口气。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语气却是平静,似是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说:“我会回去。”   弦羽道:“既然如此,我就在近日回中心天庭。”   “也好。”   北天君欣慰地拍了拍公子羽的肩膀,但又叹气道:“难为你了。”   公子羽未言。   过了片刻,他说:“不过,我想要好好和师弟师妹们道别。另外,在北天宫修炼多年,要离开也不是一时半刻那么干脆的,还请师父将时间给得宽裕一些,父亲那边,我会解释。但我保证,这个月内,我一定返回中心天庭。”   “这个倒是无妨,一个月而已,不会耽误什么。”   北天君说着,举眸轻轻瞥了弦羽一眼,又问:“不过,你打算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儿淼儿他们吗?你比较特殊,这件事,决定权在你。尤其是……杏儿,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北天君的眼神里,略略带着审视之意。   他和杏师妹的事,师父果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公子羽耳尖浮上一层浅色的红晕,他轻咳了一下,掩饰若有若无的尴尬。   但是,认真思索师父的话,却又让他眸色微沉。   过了一会儿,公子羽道:“我会亲自告诉她。师妹于我而言,是特别的。在让师弟们知晓之前,我会先找机会,提前与师妹细说。”   “不错,这样很好。”   北天君满意公子羽的答案。   他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自己处理……好了,你今日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公子羽安静地行了一礼,就告辞离去。   但从师父的仙殿出来,望着北天宫的一草一木,重重围墙包裹的层云,公子羽心中的阴霾却并未消散。   毕竟是居住多年的地方,一夕想到要离开,实在难免不舍。   尤其,他其实并不想离开。   弦羽眸色愈深,却不由接受了现实,迈着沉沉的步子,返回玉树阁。   他本想修整一下,再找师妹。但不想,他才刚走到玉树阁下,就看到缘杏捧着小画音树,正坐在门口等他。 第一百二十八章 (提亲)   缘杏乖乖地坐着, 将小画音树放在膝盖上。   她显然等候一会儿了,正左顾右盼地寻他。两人的视线蓦一在空中交汇,弦羽就看到杏师妹笑得眉眼弯弯的,像美丽的月牙儿。   “师兄, 你快过来看!小画音说话了!它开灵智了!”   缘杏站起来, 声音满是雀跃。   而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便是弦羽, 也惊异了一瞬。   弦羽快步走过去,迟疑:“小画音……说话了?”   小画音树是万年树的分苗,会开灵智,日后会化形,几乎都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 还是让弦羽意想不到。   小画音树是缘杏很小的时候, 弦羽作为师兄,特意带回来给她的,与缘杏一同长大, 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但即使如此,这么几年就开灵智, 在灵植中也算极其罕见。   这棵小树, 算起来,是公子羽和缘杏一起养的。弦羽也给它浇过水、喂过肥, 有时小画音树生病吃坏了叶子, 也是弦羽亲自督促它吃药、日夜和师妹轮流照看。   这棵小树,于他, 于师妹,感情都相当深厚。   看着摇摇晃晃的小树, 还有捧着小树的师妹,公子羽心头一软。   他和煦问:“小画音说什么了?”   “它唤了我,叫我阿娘。”   缘杏开心地道。   然后,她伸手逗小画音树的叶子,哄它:“小画音,再说一次看看呀,让师兄听听。”   小画音树似乎因为今日学会了说话,十分骄傲,整棵树都精神抖擞的。   听到缘杏的话,小画音树撑起树冠,聚精会神。   它的声音是一个幼小女孩的嗓音,奶声奶气的。   只听小画音树努力地唤道:“阿……阿……阿娘。”   “小画音真厉害!”   缘杏立即不遗余力地夸奖它,笑得喜滋滋的。   而这时,小画音树又转向公子羽。   “阿……阿……阿……”   小画音树使劲发着声。   下一刻,它对着羽师兄,忽然举一反三吐出两个字道:“阿爹!”   这两个称呼一出,缘杏和弦羽都有些措手不及。   弦羽懵怔。   缘杏惊愕,然后,她迅速地热了脸。   小画音树摇头摆叶,觉得自己喊得很对,等着夸奖。   缘杏却手足无措:“我、我没有这样教它。”   缘杏和羽师兄互表心意以后,到现在也就是亲亲嘴、抱抱腰而已,毕竟有师父在洞晓仙宫一切事宜,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做更过火的事,被喊爹娘实在太早。   然而,谁知,羽师兄唇角微扬,却是笑了。   他温和道:“倒也没有叫错。小孩子,刚开始肯定只会喊爹娘的。既然都已经叫你阿娘了,不这样称呼我,又该称呼什么呢?”   缘杏羞涩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缘杏将小画音树放到地上,蹲下来,和师兄一起逗它的叶子玩。   小画音树如今已经非常灵活,一会儿捉捉缘杏,一会儿蹭蹭弦羽,玩得不亦乐乎。   逗了小画音树一会儿,公子羽忽然张口道:“杏师妹。”   “嗯?”   缘杏抬眸望他。   公子羽本来是想跟她说自己马上要离开北天宫了,顺便也在斟酌,现在适不适合告诉她,他要回去的地方,是中心天庭。   但是凝视缘杏清澈如水的杏眸,看到杏师妹眼中还有发觉小画音树会说话了未散的欣喜,他又骤然说不出话来。   公子羽含蓄地停顿一瞬,随即未出口的话语化作一声简单的闷笑。   他笑言道:“没事,师妹今日累了,好好休息。”   “……?”   缘杏总觉得师兄话中有未尽之言。   可再看师兄的神情,他文雅清俊,神色安然,已瞧不出什么端倪了。   *   小画音树开灵智,无疑给了缘杏巨大的鼓励。   接下来几天,她除了修炼画画,就是抱着小画音树在天宫里到处乱转,且又给小画音树画了好几幅画。   缘杏抱着小画音树,去给师父看。   北天君将小画音树放在桌上,斜着身,慵懒地拨弄着它的叶子,美眸中眼神流转,弯唇笑道:“不错,前阵子,芙儿没少给它讲道念诗词吧?这小家伙一下子聪慧了不少,再过几年,只怕可以赶上儿了。假以些许时日,能比想象中化形还要早,也说不定。”   缘杏喜悦地望着小画音树:“真的吗?”   但旋即,她又疑惑:“可是我看其他灵植灵兽开灵智,不是一下子就口齿伶俐,甚至还能立刻开始修习仙术。怎么小画音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连我和羽师兄都叫得费劲。”   北天君轻笑。   “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是天生的神身仙骨呢,也没见过一生出来就能跑能跳,精通诗词歌赋啊,还不是要一点一点教。”   北天君笑眯眯的,指尖点着台案。   “大多数凡间的野兽花草,到开灵智的时候,都已经成熟了,自然知事。这小画音树还是棵小树苗呢,就不要强求这么多。有点耐心,慢慢会好的。”   小画音树其实已经比刚带来的时候大很多了,缘杏有时候双手捧着都费劲。毕竟养了这么多年,小画音树还总是一筐一筐地吞灵肥,缘杏还以为它已经不算很小,而是成熟也就盆栽那么大呢。   因此听师父说小画音树还是小树苗,缘杏略略惊讶。   她问:“那……小画音树,能长到多大啊?”   北天君眯了眯眼,故作玄虚:“这不好说,说不定……能长成不得了的大树。不过,灵智的事你不用担心,木灵晚熟,生长也慢,等能化成人身,就和正常神仙一样了。”   缘杏闻言,方才释然。   她抱着小画音树,到花园里晒太阳,让小画音树沐浴阳光雨露,好生长得更快些。   东屈下膝盖,凑在旁边看。   这段时间因为雯荷将军的事,缘杏和师兄的关系比以前更为亲密,东也时常过来找缘杏。   师兄用树枝戳了戳小画音树的叶子。   “这就是我们将来的师妹?”   东匪夷所思地说。   “师父是不是说过,等你这棵树化形,他可以一起教来着?”   缘杏点点头,看着小画音树,心里万分期待。   小画音树是她和羽师兄一起养大的,不知等它化形以后,会是什么模样呢?   等到时候,她还可以和师兄一起照顾小画音树。   羽师兄平时对小画音树比较严厉,但实际上还是很喜欢它的。等小画音树化形,师兄肯定也会很开心吧。   缘杏正想得入神,却见因为师兄拿小树枝戳小画音树,小画音树不高兴了,蜷起枝条抽了回去。然而此举无疑让师兄更加来劲,拿着树枝就开始比划招式,一来二去,居然和树打了起来。   缘杏看得哭笑不得。   一旁的灵淼师弟是来找缘杏问询修炼上的疑问的,眼角余光瞥见东师兄的言行举止,不由翻了个白眼,评价道:“傻。”   师兄弟妹三人,一道消磨着时光。   缘杏接过灵淼师弟手里的书,耐心地给他讲道。   这时光一如往常,仿佛没什么能打破这片刻的安逸。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缘杏听力灵敏,耳朵一动,闻声望去。   只见柳叶疾步奔来,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从外宫直接奔来内宫,满面通红。   柳叶一向温吞从容,是个不急不缓的性子,事情办得极好,他这么狼狈的样子,缘杏十余年来从未见过。   尤其是,柳叶的一双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缘杏直觉是有事,而且可能还与自己有关,不由问道。   “杏姑娘。”柳叶喘着大气,急切地道,“有人来找你,你快去前殿看看。”   “嗯?”   缘杏一愕。   北天君不允许用真实身份,她在这里修炼十年,还从来没有过外来的访客,先前也没有听说有人要来拜访,怎么这么突然?   还不等缘杏反应过来,就在这时,只听天空响起一阵长吟,光线一暗,就见数条不同颜色的龙从空中呼啸掠过、游走苍穹。   因为龙的体型太大、数量太多,他们就像乌云遮蔽了日光,让天空一下子暗下来。   灵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缘杏亦看呆了。   东愣了愣,但他倒是有这样的见识,立即道:“是龙主出游!这是龙主出行的场面!看这龙的颜色,应该是北海这边的海龙王!”   北海龙主,那不是……   缘杏心头一震,立即就想起了安霖姑姑。   可是安霖姑姑怎么会在这里?姑姑应该只晓得她在外修炼,不知道她从师北天君啊?   缘杏一头雾水,而这时,她看到柳叶正在拼命给她使眼色。   缘杏一惊,知道真的是安霖姑姑来找她,甚至顾不得抱上小画音树,连忙朝前殿跑去。   跑走之前,她瞥了眼师兄师弟的神情。   安霖姑姑实在太显眼了,东师兄和灵淼师弟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等等下他们回过神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瞒得过去。   还有……羽师兄。   安霖姑姑这么大的阵仗,只怕羽师兄现在也已经看见了吧。   缘杏心里有些乱,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只能拔腿往前殿跑。   缘杏身体还不是很好,快速跑对她来说太累,没多久就开始胸口发疼,不得不慢下来,走几步再跑,这样一阵一阵地赶过去。   等好不容易跑到前殿,缘杏一眼就看到一个人。   安霖姑姑穿着赤金华服,眉间描着金色花钿,和以往在天狐宫私下来往的随意很不一样,有雍容尊贵之感。   但她看到缘杏,双眸一亮,立即露出了缘杏熟悉的那种开朗亲切的神情。   “杏杏!”   北海女君张开双臂,向缘杏小冲过去,要像小时候一样抱她。   “你真的在这里啊!你娘忽然跟我说其实你一直在北天宫这里修炼,我还以为是开玩笑的呢!”   缘杏被北海女君抱了个满怀,差点喘不过气。   她深呼吸一口,才诧异道:“安霖姑姑,你怎么会过来?”   北海女君说:“过来接你啊!天狐宫出大事了,你爹娘十万火急联系我,说他们赶来北天太慢,让我帮忙立即赶过去,把你接回天狐宫去。”   缘杏听到“天狐宫出大事”几个字,心头一紧,但听北海女君一如往常的活泼语气,又不像出了麻烦的问题。   “出什么事了?”   缘杏一歪脑袋。   “爹娘,哥哥,他们都没事吧?”   “没事,他们好得很。出事的是你,我的小傻瓜。”   北海女君眉间飞扬,抬手揉缘杏的脸。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都有人上门来,跟你提亲了。”   “诶?”   缘杏没反应过来,满眼迷茫。   “什么提亲?是谁来了?”   北海女君失笑:“傻孩子,是中心天庭。”   北海女君顿了顿,一字一字说:“中心天庭,太子弦羽。” 第一百二十九章 (龙群)   北海女君说得十分清晰。   缘杏却还是怔怔的。   安霖姑姑说的每个字, 她的听得清楚,可是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种缘杏完全不懂的意思。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姑姑你说谁?谁来提亲了?”   “太子弦羽呀。”   “太子弦羽提亲?跟谁提亲?”   “跟你呀!”北海女君笑出了声,刮了一下缘杏的鼻子:“都上天狐宫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是你哥?你爹你娘?还是你家哪个小仙娥?”   缘杏整个人呆在原地。   北海女君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一把挽住缘杏的胳膊, 道:“好了, 我知道你吓着了,不止是你,你爹娘现在都还懵着呢,我刚一听都吓死了。   “走吧,咱们先回去再说。你家里现在热闹得很, 天兵天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中心天庭的仙官也全都在宫里, 听说聘礼单子列了长长一条。我估计你哥哥现在也快接到消息了,应该正要往仙宫赶呢。”   “可是我和太子弦羽……”   缘杏脑子里一团乱,连言辞都不太利索。   “中心天庭怎么会来向我提亲?我另有喜欢的人, 不可能和太子定亲的。”   “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听你爹娘说了大致的情况而已, 他们自己都震惊得要命。”   北海女君将缘杏往外面带。   “总之我们先去天狐宫, 等路上再详细说吧。不管你是接受拒绝,都得亲自回去不是?”   缘杏满头雾水。   北海女君来得急, 缘杏几乎什么都没有准备, 就被女君带着走了。   北海女君造访北天宫,同行的还有数条海龙。其实要说追求速度, 直接龙身腾霄是最快的,不过顾及到缘杏的身体, 女君还是准备了仙车。   两人一起坐在仙车上,北海女君按捺不住地上下打量缘杏。   中心天庭太子提亲,这可不是小事。   北海女君今日,先是得知缘杏拜师北天君吓了一跳,然后又被缘杏被天庭太子提亲了的事吓了一跳,因为后者太过于劲爆,以至于相比起来,前者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在此之前,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杏杏与天帝天后的儿子有什么联系。   她、九尾狐女君和天后,三个人是从上古就感情深厚的手帕交了,北海女君不认为如果真有什么,另外两个人会特意瞒着自己。因此对于突然提亲这件事,北海女君也觉得诧异。   安霖想打听一些新消息,感兴趣地问道:“杏杏,你和太子弦羽,难不成有过什么来往吗?”   “没有……吧。”   缘杏也在使劲回忆,然而无论她怎么想破脑袋,都没有头绪。   她与太子弦羽,不过也就见了那么区区几次面,无论如何应该都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她幼时能够病愈,是多亏太子弹琴所救那件事而已。   不过,这件事,缘杏自己都还是最近通过画画才知道,那时他们都还那么小……太子真有可能因为那么一点事,就对她情根深种吗?   说起来,前几次见面,缘杏的确感觉太子对她格外礼遇温柔。她当时还惊异于太子本人并没有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孤冷,现在想来,难不成太子弦羽其实从那时起,就对她有与旁人不同的情愫,所以才礼待有加?   缘杏回忆着当时的种种细节,越想越是混乱,百思不得其解。   北海女君却还不死心问:“真没有?”   缘杏摇摇头:“嗯,真没有。”   “那可就奇怪了。会不会是太子弦羽什么时候对你有了特别的感情,只是你没及时发现?”   北海女君迟疑。   然后,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杏杏,你知道,我和你娘跟天后的关系都很好,这么多年维持下来的友情,说是姐妹之情也不为过了。若是你和太子定亲,算是亲上加亲,你娘和天后,肯定都会很高兴的。”   缘杏微滞,却赧然地道:“我不能和太子弦羽定亲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北海女君倒是第一回 知道这件事,面露惊讶。   当年看着长大的小女孩,一眨眼就这么大了,也有心上人了。   北海女君问:“不是太子弦羽吗?”   缘杏说:“不是。”   北海女君遗憾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拍拍缘杏的肩膀,说:“也没事,反正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先回去瞧瞧情况再说。”   *   另一边,北天宫。   灵淼和东眼睁睁看着一大群龙从天上呼啸而过,先是飞到北天宫,然后又拖着一架仙车腾霄飞走了。   场面实在壮观,东嘴张的大大的,半天没有合上。   没多久,柳叶再回来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杏姑娘临时有事回家了,这两天都不会去道室修炼。   龙群一来,杏师妹就被叫走;龙群一走,杏师妹也说不回来了。   这样明显的巧合,就算是东,也不可能再想不到端倪。   东张了张嘴,道:“刚刚那场龙主出游,应该是专程为了杏师妹来的吧……竟然认识东海龙主,还让龙主亲自来接她,杏师妹哪里来的这么大脸面……她该不会,身世比我还了不起吧?”   灵淼此时望着天空,反应也钝钝的,许久才收回视线。   他倒是早已知道了缘杏是个公主,不过以前仅仅是知道而已,直到今日看到那满天遮天蔽日的龙群,灵淼才第一次有了真实感。   杏师姐,是正正经经的帝君之女。   而此时,东还摸着下巴蹙眉盘算着:“竟然劳动北海龙主亲自来接,杏师妹到底是什么来头?总不能是北海龙宫海公主吧,但这也不对啊,她原形不是狐狸吗?还是说,另有什么渊源?”   *   同一时刻,玉树阁内。   先前,公子羽正在抚琴。   当看到漫天海龙腾云纵空而来时,他的琴声戛然而止,往窗外看去。   那一大群海龙,大大出乎了公子羽的预料,让他眼神微动。   如果他没有猜错,过来找缘杏的人,肯定是北海女君。   北海女君既是他母亲的好友,也是杏师妹母亲的好友,她会来找缘杏,不算不合理。   但是,杏师妹一向低调小心,不是爱炫耀的人,平时也一直谨慎地遵守着北天宫的规矩,很少提及与自己身份有关的事,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让北海女君就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了?   难不成,杏师妹其实对北海女君的造访也不知情?   这么一说,北海女君的造访其实十分突然,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公子羽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件事显然不合常理,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   不多时,缘杏回到了天狐宫的家中。   龙族遨空的速度果然迅速得惊人,缘杏从来没有回到天狐宫的速度这么快过,感觉她还未将思路理整齐,人就已经比送到天狐宫外了。   一下仙车,缘杏看到天狐宫如今的景象,心底里就是一沉。   正如安霖姑姑所说,天狐宫中站满了天兵,而宫内站着满满的人,还有好几个仙官,光是看到,就能让人感到震撼。   缘杏呼吸一窒。   在仙车上的时候,缘杏还抱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是安霖姑姑弄错了,或许是其实是误会。   然而此刻看到这种实情阵仗,缘杏心就凉了半截。   看来,中心天庭是真的派了不少人来,弄得声势浩大。   缘杏胸口一沉,缓缓步入仙殿中。   一时间,所有人都转头看她――中央天庭的仙官、天兵天将,还有捧着礼盒的小仙娥和小仙侍。   许多中心天庭的仙官,缘杏虽然没有见过,但是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满脸的慈蔼。   这种气氛令缘杏不安压抑。   而就在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狐女君看到她,热切地挥了挥手,唤道:“杏儿!” 第一百三十章 (拒婚)   “快过来, 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狐女君对缘杏道。   缘杏快步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站在她身侧。   环顾四周,眼前全是不认识的仙官, 却个个看起来德高望重。而且, 他们看她的眼神, 都像是长辈望着晚辈, 端详之中,带了一丝额外的和善和满意。   “缘杏公主。”   为首的仙官主动介绍道。   “我们都是在中心天庭,辅佐太子殿下的仙官,与太子殿下亦师亦友。天帝与天后不便离开中心天庭,这一次是先来询问仙子的意向, 所以就先由我们代为前来, 与仙子交流, 还望仙子能够理解。”   说到这里,他略作休顿,旋即开门见山道:“我们, 是来替太子殿下,向缘杏公主提亲的。”   语停, 为首的仙官一展袖, 示意缘杏看向周围。   “这些,是天帝天后, 赠给天狐宫和公主殿下的礼物, 表示他们不能亲自到场的遗憾和歉意,也是为了表达对公主的尊重和喜爱。”   大殿之中, 琳琅满目。   大红宝箱一排一排列满宫宇,数不清有多少。   打开的箱子里, 有珠宝玉石,书卷画集,还有笔墨水彩。   仙官着重介绍了一套画具:“天后娘娘知道缘杏公主喜欢画画,特意请工匠专为公主打造了这一套画笔,从大到小、笔尖细软,按照功能不同,总共分了两百三十支。另外还有与之相配的砚台,三千色颜料石,所有画具都是按照公主的手型大小制的……”   天后这样安排,不可谓不尽心。   即使是在天狐宫里,好多仙侍仙娥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看得咋舌。   只听有小仙娥艳羡地道:“好多东西啊……中心天庭太子,公主真是好福气。传闻中,太子殿下多才多识,性情仁和,公主以后可以住在天宫里,天后娘娘还是女君大人的至交好友,看这个架势,肯定是很喜欢公主,简直不能更好了。”   然而,缘杏看着眼前的东西,却并未感到高兴,反而面色苍白。   她坚持道:“我不能收下,请仙官将这些都带回去吧。”   仙官错愕:“这些是中心天庭的天帝与天后赠给狐宫和公主的东西,是为向公主提亲而来的。”   缘杏问:“中心天庭的提亲,是不能拒绝的吗?”   “那倒……也没有这样的说法。只是,这是何故?公主对礼物,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礼物的问题。”缘杏说,“只是我……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   缘杏略作停顿,说:“我与太子弦羽以前没有过什么接触,也不清楚为何中心天庭会忽然向天狐宫提亲,会不会是有哪里搞错了?但这提亲,我是不可能答应的。”   听了缘杏所说的话,几位仙官面面相觑。   他们眼神里带着几分缘杏看不懂的意味。   最终,其中一位仙官迟疑地道:“缘杏公主,你难不成……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缘杏眨了眨杏眸。   仙官们皆有踌躇,像是不知该如何说。   他们眼神交错,像是用目光彼此讨论了一番。   然后,为首仙官道:“既然公主对内情还有不了解的地方,那我们就不强求了。不过,这些礼物,还有中心天庭的求亲,都暂不收回,请公主不要仓促做出答复,至少要与家人好好讨论、仔细考虑过后,再给我们答案。”   说罢,仙官作了一揖,就成列告辞离开。   缘杏觉得这件事没有考虑的必要,无论是太子弦羽的求亲,还是这满地的礼物,都让她觉得头大。缘杏伸手挽留,想要再与他们表达坚定的想法,却被为首的仙官抬手制止。   “请公主仔细想想,这可是终身大事,至少想个十天半月,想一个月、几个月,再做答复。不然,将来恐怕是要后悔的。”   说完,仙官们没有再给缘杏开口的机会,当即纵云离去了。   留下缘杏面对着一殿华美贵重的礼物,满心茫然。   她转头看向爹娘。   狐女君与男君本来也憋了一肚皮的话要问缘杏,但是看到缘杏无助的小脸,当即又心软了。   “不着急,不着急。”   狐女君上前,摸了摸缘杏惨白的面颊。   “这件事我们等下慢慢讨论,你瞧你,一路赶回来,头发都乱了,脸上这沾的也不知是什么……都怪你安霖姑姑,他们龙飞得太快了。”   北海女君本来将一向喜欢的杏杏侄女平安送回来了,心里正满意呢,被狐女君埋怨了一句,当即抱胸叫屈道:“阿娆你太过分了,这都能怪我?瞧我下次还帮不帮你!”   姐妹两个斗了几句嘴。   好在两个人斗嘴归斗嘴,都不会往心里去的。再者她们也都清楚,这么说话是为了让缘杏放松一些。   狐女君跟北海女君吵完,又揉揉缘杏的脑袋:“没事,你先去把脸洗洗,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话,我们待会儿再说。”   听到娘亲的话,缘杏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勉强对娘亲挤出一笑,点了点头。   *   几个时辰后。   缘正接到消息没有缘杏快,也没有像缘杏那样有北海女君帮忙,直接乘龙车回来,因此比缘杏晚了好几个时辰。   回到天狐宫时,缘正薄唇抿起,面容颜色,两眉间的额头深深皱紧,像抚不平的沟壑。   他大步跨进天狐宫,直奔父母妹妹所在之处。   一家人全部聚齐。   缘杏自己其实都对眼下的情况非常迷茫,但她环顾所有人,发现爹娘、哥哥还有一道过来的北海女君,都用探寻好奇的眼神看着她,缘杏垂下耳朵,还是先出声道谢说:“爹,娘,哥哥,安霖姑姑,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   北海女君笑了:“没事,我本来也不喜欢整天坐在龙宫里,闷死了。”   狐女君亦道:“这本就不是什么错事,与你无关。”   但停顿片刻,狐女君又问:“不过,你与太子弦羽是怎么回事?一群仙官到宫里来,说天后来向你提亲的时候,我都懵了。之前是听说过太子有了心上人,正在张罗亲事,但怎么会是你?”   缘杏茫然:“我也不知道。”   “你之前在天宫见到太子的时候,有什么端倪吗?你们聊了什么?”   缘杏苦思冥想。   她将自己与太子弦羽仅有的那几次见面,能回忆起来的,都告诉了他们。   第一次见面,太子弦羽捡起了她不小心掉落的画出来的小动物。   第二次见面,他们在闲亭里聊了画画弹琴。   甚至于,缘杏将自己前段时间才发现的,太子弦羽可能是当初让万年树开花的恩人,缘杏都毫无保留地又说了一遍。   就这么少少一点交集,缘杏觉得实在不至于,让太子向她提亲。   北海女君听完,啧啧称奇:“光是这么听起来,你们还挺有缘的啊!而且这么想来,他那几次见面,待你还是与旁人有几分不同的。”   缘杏窘迫:“有缘是有缘,但我喜欢的不是他。”   狐女君亦是迷惑:“听杏儿讲,如果只有这三次见面,更是完全谈不到提亲的地步。而且,之前阿茵请我到天宫去,说的也是太子已经找到了意中人,是两情相悦的。可是,到头来,为何寻的是我们杏儿?”   缘杏闷声不言。   她这一会儿,满脑子想得都是羽师兄。   她今日是被安霖姑姑带走的,走得那么匆忙,又一句话都没有留,羽师兄现在会不会在担心她?   要是知道她被太子弦羽这样的人求亲了,师兄他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很着急,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觉得难过?   羽师兄今晚,会不会心神不宁?   缘杏咬了下嘴唇,对母亲道:“娘,我不可能答应中心天庭的婚事。我喜欢羽师兄,师兄他也喜欢我,我得尽快回北天宫去。我今日不告而别,又不能写信去北天宫,师兄他肯定正在焦急。”   缘杏想了想,又说:“太子弦羽那边,可能是有什么误会。等回绝这里的提亲以后,我会亲自到中心天庭去,跟太子弦羽,还有天帝天后好好谈谈,道歉,然后说明情况。”   听了缘杏的话,狐女君面露惊讶。   接着,她眼神逐渐温和,抬手摸摸缘杏的脑袋。   “杏儿若是有想法,就这么做吧。”   “娘……”   缘杏其实瞧得出来,母亲虽然不那么喜欢中心天庭,但她与天后感情还是很好,听了缘杏的决定,狐女君眼底似有一丝不安和遗憾。   缘杏晃了晃神,担心问:“我没有答应太子,会不会拂了中心天庭的颜面,会不会影响娘你与天后的关系?”   狐女君微滞,继而开心地笑了起来:“怎么会,你放心好了,天后不是这样不通情达理的人。再说,你可是我的亲生女儿,你开心是最要紧的。若是为了你的终生大事,不要说是天帝天后,即便是非和你父亲鱼死网破、撕破脸不可,我也必然是要顺你的心意的。”   忽然被提名的男君:“?”   “娘……”   缘杏感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哦。”)   狐女君抱了抱缘杏, 抚顺她的长发。   “去吧。”狐女君温柔地说,“这里有娘在,娘会处理好的。不过,刚刚那些天官那样说了, 可能一时半会儿劝不走这些人。但杏儿你也不必太担忧, 中心天庭的人, 应该不会不讲道理的。”   缘杏点了点头。   缘杏说:“那我……那我先回北天宫去了?”   “好。”   缘杏斟酌, 咬唇说:“我回去跟羽师兄说一声,也和师父说明一下情况,就会回狐宫来,帮爹娘你们的。”   狐女君略显惊讶:“你要将太子弦羽提亲的事,告诉公子羽吗?”   缘杏点点头。   从维系他们两人感情的稳定来说, 现在不告诉羽师兄可能更好, 羽师兄什么都不知道, 自然也不会多想。   羽师兄毕竟才是她名正言顺的恋人,要是知道她被其他人、还是太子弦羽提亲了,心里肯定会不舒服的。   但……   缘杏道:“即使我现在瞒着不告诉师兄, 将来和师兄坦白身份,他总会知道的。既然如此, 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娘, 你别担心,师兄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不会因为这个对我生怨的。”   狐女君见缘杏说得这般信任, 也就不再置喙,随她自己决定了。   *   结束家庭会谈后, 缘杏再度顺了北海女君的风,乘她的龙车回北天宫。   北海女君倒是不嫌麻烦, 反正她也是要回北天境的,丝毫不介意捎杏杏一程。   “安霖姑姑,多谢了。”   等回到北天境外,缘杏腼腆地向她道谢,总觉得短时间内劳烦安霖姑姑往返了两趟,怪不好意思的。   “不必客气。”   北海女君轻笑,一边说着,她一边往北天宫里探了探头,好奇道:“那个公子羽到底长什么样?我听说那么个晚辈也好久了,还从来见过呢,竟然能把我们杏杏迷得七荤八素的,连太子弦羽都不考虑了。”   缘杏被她说得难为情,说:“改天有机会,一定将师兄介绍给姑姑认识。”   告辞北海女君后,缘杏迈步往内宫走去。   她没有回自己住的玉池楼,而是去往师兄师弟们住的玉树阁。   缘杏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应该要将太子弦羽的事,坦白地说给羽师兄听。她当然不打算接受太子弦羽的求亲,但也不能就这样将羽师兄瞒在鼓里。   只是,说了这一回事,她的身世背景,当然也不可能藏得住了。   缘杏有些不安。   她是两位九尾狐帝君之女,天狐族公主。   这样的出身,放眼五境,都称得上体面罕见。   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世,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仗势欺人的意思,更不想让师兄认为两人有地位上的差距,但是以她的出身,恐怕绝大多数寻常神仙都会有压力。   师兄如朗星明月,皓洁清高。   但从之前的种种迹象,还有哥哥的反应来看,羽师兄的出身恐怕没那么好,可能还会有些不同寻常的问题。   缘杏猜不到羽师兄听到她的出身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因此神容不觉绷紧。   往玉树阁的路上,缘杏在脑内构建了无数种场景、重新考虑了数不清的措辞,但依然拿不定主意。   走上顶楼,还未进房间,缘杏已经听到羽师兄房中,传来幽幽的古朴琴音。   是师兄在奏琴。   是从未听过的曲子,但音节有些乱,似乎反应着琴者心境,就像风中暴雨般混乱不清。   缘杏在房门外踌躇,许久,方才举手,叩了叩屋门。   “羽师兄。”   缘杏惴惴地唤道。   公子羽正在屋内奏琴。   刚才天空中又有数条游龙盘旋而过,他猜测,是北海女君安霖又来过了,如此一来,便不难猜缘杏已经回来。   因为缘杏之前的冒失离开,公子羽在她走后一直心神不宁,看到缘杏顺利回来,才勉强安心。   但即使如此,发现她返回北天宫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来找自己,还是让公子羽有些意外。   公子羽心中涌上些许甜意和困惑。   他暂停仙曲,起身,亲自去开了门。   只见杏师妹忐忑地站在屋外,她身着北天宫的杏黄色弟子服,皮肤雪白,乌发垂直腰际,乌发间藏着一双白白的雪耳。此时,那双耳朵上的绒毛轻颤,杏师妹抬眸望他,眼神里有不安之色,似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杏师妹这样的神情,让公子羽略略凝神。   缘杏道:“师兄,我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能让我进屋来吗?”   “当然。”   公子羽侧身,让缘杏进了屋子。   缘杏对羽师兄的住舍已轻车熟路,从小到大,她没事就往这里跑,最近几个月,更是长长地扎在这里,连几样画具都放在了师兄的屋子里。   她找出蒲团,放到师兄的仙琴对面,郑重坐下。   缘杏深呼吸一口,然后道:“羽师兄,今日,我家人叫我回去,是因为……有人向我提亲了。”   公子羽凝住。   有一刹那,他希望自己没有理解缘杏话里的意思。   他感觉自己周围的空气正在凝结,有一股寒气正在腐蚀他的内心,让他的情绪逐渐冰冷,但不是对缘杏,而是对另一个人。竟然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公子羽就发现自己对缘杏口中那个向她提亲的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产生了可怕的敌意。   他并不想让师妹发觉他有这么不光明磊落的一面,可情绪并不那么容易控制。他只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太大差距,可效果有待商榷。   公子羽问:“――是谁?”   缘杏垂眸:“是中心天庭,太子弦羽。”   “……谁?”   公子羽以为自己听错了。   缘杏却能够理解他的震惊,又说了一遍道:“中心天庭,太子弦羽。”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对羽师兄说:“师兄,其实我本名叫作缘杏,是九尾狐族帝君的女儿,我父母是狐族的两位君主。   “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上古神狐,东天女君门下的那个大弟子缘正,是我的孪生哥哥。   “今日你可能看到天上来的那几条龙了,他们是北海女君的下属。北海女君是专程过来接我的,她是我母亲多年的好友,平时也时常来我家做客。   “我母亲和天后关系也很不错,可能是因为这个,天后娘娘才会急着来我家里提亲。另外,我年幼时身体支撑不住画心,非常虚弱,是太子弦羽机缘巧合之下帮我催开了万年树之花,算是于我有恩。”   说到这里,缘杏又不得不停了下来,好好整理思绪。   她严肃地握住师兄的手,师兄的指尖冰凉冰凉的。   缘杏说:“羽师兄,你不要担心,我会妥善拒绝的。不过,我等下还要回天狐宫去,事态紧急,不能在这里久留。”   缘杏的话内容太多,一股脑儿灌入弦羽脑海中,他甚至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他有些懵怔,最终只吐出一个字道:“……哦。”   “……?”   这下换作缘杏懵了。   就这么一个字?   师兄怎么这么平淡?   她说了这么多重要的话,师兄一点都不在意吗?她都被太子弦羽提亲了,师兄不应该至少吃个醋吗?   缘杏端详着师兄的神情,只见师兄的确很平淡,无论是对她是天狐宫公主、缘正的妹妹,还是对太子弦羽的求亲,羽师兄都没有显出太意外惊诧的样子,淡雅出尘、云淡风轻,只是眉宇间略略有几分疑惑。   缘杏一直以来,都心悦师兄这般清雅的模样,但是至少这件事情上,她希望师兄表现得稍微在意一点。   她倒也没有期待师兄因为她的坦白,就立刻将自己的身世也告诉她,或者也立即到她家里去提亲,可好歹,也应该再多说点什么。   这毕竟是她的家事,还有终身大事。   缘杏有点难过,白耳朵耷拉下来。   她说:“那、那师兄,我回天狐宫去了。”   公子羽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着缘杏疲倦的神色,反握住她的手:“师妹今日来回好几趟了,你身体吃不消的,晚上留在北天宫休息吧。”   缘杏摇头:“没关系,我乘仙车回去,可以在车上睡觉。这件事我想早点解决。”   公子羽一顿,问:“需不需要我陪你?”   然而缘杏抽回了羽师兄握着的手:“没关系,我自己就可以。这不关师兄的事,让师兄跑一趟,我会过意不去的。”   缘杏说得很平静,但公子羽瞧得出来,她好像有些沮丧。   弦羽想了想,又拉住缘杏的手腕,道:“师妹,你先回狐宫,但是回去以后,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等处理完,马上就去天狐宫找你,到时……我也有话要告诉师妹。请师妹,等我一等。”   缘杏望着羽师兄,眼神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   缘杏离开玉树阁以后,琢音着急地抖了抖琴弦,出来一串乱音。   它焦急道:“杏杏走啦!”   “嗯。”   “不去追她吗?”   “要去的。”   “可是,她是回去拒绝太子弦羽提亲的呀!”   “嗯。”   “那你怎么不告诉她,你就是太子弦羽?”   “要说的。”   公子羽肃道。   “但是要先回一趟中央天庭,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说着,公子羽立即起身,找了仙侍,让他去找北天君,帮忙备下马车。   他没有立即告诉杏师妹,一来,他刚才自己都吃了一惊,头脑一团乱,思路不是很清楚。天庭太子的身份,毕竟不是小事,他判断不出是不是告诉师妹的好时机,也怕突然说出口吓到师妹。   其二,他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自己求亲。   如果他真的即位天帝,师妹就要出任天后。他还从来没有跟杏师妹仔细分析过其中利弊,尽管他自己已经有了一肩扛下来的打算,可也不想用糊弄的方式和师妹提亲。   其实,如果师妹不愿意,他们可以不成婚。   而万一师妹得知他就是太子弦羽,误以为这回求亲是他自己的意思,顾及到他的情感,回去就在不清楚情况的条件下,不小心答应下来,那就没有退路了。   其三……   他得先把状况搞清楚。   这回提亲,是他父母的意思?   他们为什么直接就去提亲了?是怎么想的?   弦羽想着,心里也有些急躁。   他眼神略暗,披上外衫,大步出了玉树阁。   *   另一边,缘杏跟羽师兄说完那些话,就又重新进了仙车,再往狐宫回去。   她说是会在仙车上睡觉,可实际上根本睡不着。   等缘杏回到家,天已经快亮了。   她一到天狐宫,就直奔自己的卧室,化成狐身,跳到床上,用九条尾巴蒙住了脸。 第一百三十二章 (毛球滚动)   缘杏将自己裹成一个白白蓬蓬的团子, 懊恼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嗷呜嗷呜嗷呜……嗷!”   因为用尾巴蒙着脸打滚,缘杏撞到了墙,发出“咚”的一声。   她可怜巴巴地从尾巴里转出来,晃晃撞得晕头转向的脑袋, 但还是团进了棉被里。   先前在羽师兄那里一头脑热, 硬着头皮将所有事情全说了, 现在却越想越觉得尴尬。缘杏回忆自己当时的措辞, 还有师兄的表情,越想越想死,恨不得当场在床上刨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她干嘛要一股脑儿全说了?   她当时的语气,会不会看上去很像是居高临下的炫耀?   师兄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会不会是因为被她弄懵了?   缘杏这样一想, 又开始裹着棉被疯狂滚动。   屋外的仙娥们, 已经起来晨间洒扫了,得知公主又回家了,正好过来看缘杏的状态。   窗外探着女孩子们的脑袋, 有人拿着扫帚,有人拿着木盆。   只见公主的床纱之后, 一会儿一个大蒲公英似的毛球滚来滚去, 一会儿棉被底下拱起一个小小的圆块,又滚来滚去。   仙娥们的眼神, 随着缘杏滚动的动作, 一会儿看左边,一会儿看右边。   年纪小的新来仙娥问:“公主她在做什么呢?”   其他的仙娥回答道:“可能是因为被天庭太子提亲, 正在烦恼吧。”   “可是那是太子殿下呀!公主应该开心才是,有什么可烦恼的?这不是开心的打滚吗?”   “好了好了!”   为首的仙娥领班站得笔直, 震声道:“不要闲聊了!公主殿下自幼聪颖灵慧,肯定有她自己的打算。我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勤劳修炼,争取早日成为真仙就是,大家都去做事吧!”   “是!”   *   “太子殿下回宫!”“太子殿下回宫了!”   弦羽回到中心天庭,已然脱下北天宫的弟子服,换了一身干练的衣袍。他头佩玉冠,身着白锦,大步流星,满身矜贵之气。   天宫中的氛围,不同寻常。   仙官们来来往往,仙侍仙娥都带着平时没有喜气的,看着他的眼神,也都带着一丝祝贺。   弦羽回到天宫,神情没了以往北天宫的温柔随和,面上不知不觉覆上一层霜,变得不好亲近。   他走到天后面前,行礼道:“母亲。”   天后看向弦羽,不觉惊讶。她这个儿子,平时一催二催不归,这一次连信都没有去一封,就自己积极主动地回来了,实在罕见。   弦羽也不等她开口询问,就自己主动问:“母亲,我听说中心天庭向天狐宫缘杏公主提亲了,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自己与杏师妹的关系,弦羽一个字都没有告诉过天帝天后。   然而,显而易见,天帝天后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是,他们毕竟是天界之主,万物万理,皆在掌控之中。他不过是个太子,他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父母两人的眼睛?   这是意料之中的,可眼下的情形,却让弦羽心中愈发冷凝。   他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被操控感,仿佛自己是一个傀儡,一举一动都在他人掌控之下。   天后见他来兴师问罪,倒也不太意外,只是微微诧异,就安然下来。   她凝望着弦羽,问:“据我所知,你与杏儿感情深厚,又是青梅竹马,迟早是要谈婚论嫁的,定下来也好。早些替你到天狐宫求亲,你不愿意吗?”   弦羽面若寒霜:“我与杏师妹情投意合是一回事,你们待我求亲,又是另一回事。我还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好好告知师妹,我们两人也还没有走到这个地步。母亲,你与父亲为何如此着急,甚至都没有知会我一声,就擅作主张,去了天狐宫?”   天后静静地听弦羽讲完,然后说:“我原本也觉得以你们二人的年纪,或许有些急了。不过,此番提亲,是你父亲的主意……甚至,是他主动说的。”   “?!”   弦羽惊怔。   天帝单方面决定要让他去天狐宫提亲,和天帝天后两人商议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同一回事。   如果天帝天后两人商议,是属于家长的独断专行、心急办坏事,是自己家里的私事;而若是天帝单独提出,那就是命令,是当作公事处理的。   天帝,是在替他决定太子妃。   他替他决定的这个人,是杏师妹。   是他从小看大的妹妹,是他心爱的恋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   对弦羽来说,这不是一个坏选择,他是想要与杏师妹成婚的。   可是做决定的人是天帝。   想到那个人冷冰冰的眼神,弦羽那种被操纵的感觉就挥之不去。   在那个人眼中,他仿佛是一个接替天帝之位的用品。他被摆在一个需要他在的位置,挂上需要他佩戴的装饰。   然后天帝又用挑选物品的眼光看向世界,要找一个和他匹配的人,放在他旁边,做成一对,当他的太子妃。   他喜欢杏师妹。   所以天帝多看了杏师妹两眼,觉得可以,于是替他做了决定,将杏师妹抓起来,放在他旁边,将他们两人绑在一起。   然后他又会用那种淡漠无情的眼神凝视他,说,这样你应该满意了吧,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杏师妹的确很好。   可是,如果杏师妹是一个入不了天帝眼的人呢?   如果杏师妹不是天狐宫的公主,没有画心伴生,没有落笔成真的能力呢?   那结果又会怎么样?   而且,也没有人问过杏师妹,她喜不喜欢太子弦羽,愿不愿意当太子妃,成为未来的天后。   他看到的是杏师妹的人,喜欢的是杏师妹的灵性,爱慕她的品性人格、心有灵犀,出于情感,作为一个男子,想要与她终身相伴。   无论她的贫穷富贵、天资美丑。   然而,天帝却是在权衡,她是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去安放在一个名为太子妃的位置。   弦羽问:“父亲在览卷吗?我过去找他。”   天后点了点头。   但她看儿子的神情,有些担忧:“羽儿,你不要急,注意措辞。”   弦羽略一颔首,就匆匆走了。   良久,仙殿中,传来天后浅浅的一声叹息。   *   天帝的书房,名为昭文殿。   弦羽身为太子,要进去,自然没有人拦着。   他走到仙殿内,可是并未走近天帝,而是在隔着两层珠帘的位置,站定。   天帝毕竟不是寻常神仙,他是上古时天道赋权的仙界帝君,是连上神仙君都看不到脸的天君。   即便弦羽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亲生的孩子,走进昭文殿中,在天帝面前,依然能感到巨大的压力,再难寸近。   弦羽紧抿嘴唇,并不露怯,咬牙又进前一步,淡淡唤道:“父君。”   天帝抬目看他。   跟其他人只能看见仙光不一样,弦羽能够看得到天帝的脸。   弦羽各像父母五分,他与天帝,也看得出形似。   天帝的相貌,任任何一个能看到他面容的人见了,都只能说出四个字――完美绝伦。   他的五官是万物美的尺度,是审美的一把尺,是天道亲自雕刻了世间男子最好的长相,然后教导世间之人,这就是英俊。   然后,让其他俊美男子只能模仿他的相貌,在此基础上加加减减,却无法偏离。   只要见过这张脸,世间其他人的面容,都变得乏善可陈。   很久以前,弦羽年幼的时候,他记得自己问过天后。   他问母君,为什么会与父亲大婚,为什么会甘愿留在天宫中,从一个四方游戏的女仙君,成为稳重端庄的天后。   母君说,起初,没有想到天后会有这么重大的责任。那个时候仙界很小,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神仙,天帝天后事情不多,也没有拘束,天帝虽然是天帝,但也会出来走动的。   她那时也就是一个年轻女孩,看到这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脸,就像没有感情一样,就总想逗逗他,看他是不是真的无情,渐渐地,也就产生了感情,也就是爱情。   弦羽又问,那母君为什么会爱上父君。   天后说,脸。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师妹。”…)   “当然, 其实也不止于此。但一开始,的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容貌英俊。”   弦羽记得,天后如此说道。   “你父亲的那张脸, 普通人见过, 第一眼都顶不住, 天长日久地看, 很难有人不真的动心。不过,始于相貌,陷于品行,要千年、万年的相爱相处,光靠看那张脸, 是不可能的。”   但光是如此, 已经足以论证, 天帝的长相,惊天地泣众生。   然而,标准毕竟是标准, 尺度是没有感情的。   他就像一座作为模范和准则的雕塑,沉静内敛, 感受不到丝毫情感的波动。   弦羽严肃时的那几分孤冷意, 全都来自于天帝。   好在他有一半像母亲,这就使得他整个人柔和许多, 变得温暖而真实, 有了活生生的气息。   但天帝带来的威压,仍让弦羽难受。   他撑起身体, 挺直了脊背,不让自己在这个强大的人面前显露出卑微。   弦羽说:“你是何时知道, 我与杏师妹之间感情的?”   天帝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眸一片黑沉,像是暮色中的黑曜石,纯粹,而冷寂,倒映世间一切。   有一瞬间,弦羽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而,天帝搁下了笔,说:“从一开始。”   “……哪里是一开始?”   “从你第一次见她,对万年树边的小白狐生出怜悯之心;从你为她取琴,为她奏曲。”   弦羽感觉遍体生寒,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他抿唇道:“那个时候,我对师妹,并无爱慕之情。”   “我知道。”   天帝说。   “但你们会长大,会相处。她迟早会知道为她奏曲的是你,迟早会知道让万年树开花的是你,所以她会喜欢你。   “她会追逐你,会来到你身边。当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你自然就会注意她,你会发现她懂你的心思,她与你心有灵犀,然后与她相知相惜,也对她心生爱慕。   “这是命中注定的。或许过程会有变故,会有预料不到的波折,但注定会发生,只是或早或晚,不难预测。   “从你选择为她抚琴的一刻起,你们的命运就已经牵连在一起,你们注定牵扯,注定对彼此而言独一无二。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天帝的语调,平淡而稳顿,他的语句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是叙述无可争议的事实,早已洞晓一切。仿佛世间之事,一切都可以像梳理布锦一样,一块一匹,安排得明明白白。   弦羽问:“所以,天狐宫的亲事,的确是父君替我做出的决定?”   天帝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弦羽沉了沉声,眼神沉暗,说:“我明白了。”   弦羽的语气低沉而平静,但天帝仿佛能感觉到他状似冷静的外表下,压抑着隐忍和叛逆的暴风雨。   天帝淡漠地问:“你不想和缘杏成婚吗?”   “我当然想。”   “你打算撤回这门亲事?”   “……没有。”   天帝的眼神像凝固的冰泉,从上往下注视着他。   他问:“那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那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弦羽站在殿中,他感到自己十分渺小,而天帝很遥远。   天帝是一个神君,而他自己则是一个可供拿捏的器具,是一个琉璃杯盏,是一个将来要被天帝座位上的装饰品,所以必须被打磨到合适的形状。   弦羽问:“父君,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有过错误的判断?”   天帝反问他:“你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一次错误,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弦羽未言。   他说:“可是我看不出来,你直接命人去天狐宫提亲,为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天帝幽黑地看着他。   “我无数次催促过你,让你从北天宫回来,但是你并未在意。”   天帝说,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可现在,你不是回来了?”   “……!”   天帝说:“有些决定,未必于你们的感情有利,但是却有利于天下因果。只要如此,就是最好的。”   弦羽静静地想着他的话。   他想不到与天帝辩驳的有利语句。   天帝每一个字都有道理,可他仍觉得自己被囚于一人高的囚牢中,不能挪动寸步。   “父亲。”   弦羽说。   “我是人,师妹也是。我们不是可以分门别类、规划用途的器皿,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和节奏。”   他说:“我希望我们的结合是因为彼此的情感和愿望,而不是您一手推就的命运。即使身在命数涡流之中,命运,依然应当是由人来一手造就的。”   说完,弦羽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然后后退半步:“容我先告辞了。我要去天狐宫,见杏师妹。”   言罢,弦羽旋身,大步离开了昭文殿。   弦羽离开,昭文殿中,独留下天帝一人。   他孤寂而安静地坐着,宛如一座俊美的石像。偌大的仙殿里,竟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良久,他喉间一动,吐出一口鲜血。   天帝似乎早有预料,血迹染在桌面上,没有沾污文卷,也没有影响书写。   他漠然垂眸,望着案上污血。   他并未唤人,神情并未变化,只是静静地抬手抹过。   手过之处,滴血无痕。   一切如常。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弦羽匆匆赶回中心天庭,等再赶去天狐宫时,比缘杏回家,晚了一日。   事已至此,师妹都已经全部跟他坦白了,那么于他而言,也唯有完全跟师妹说清楚一途。   弦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用原身行空了许久,只为早见到师妹几个时辰。直到天狐宫外,他才重新化为人身拜访。   弦羽独自一个人站在天狐宫外等候,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访客。   然而,这回,他并未掩饰身份。   他身上穿的是在中心天庭的白锦长衫,发戴玉冠,身姿挺拔,如白月沐风,温雅高洁。   没多久,就有小仙娥急急敲响了缘杏的房门。   缘杏之前折腾许久,还与师兄若有若无地闹了点别扭,后来实在疲倦不堪,滚完就裹在被褥里睡了。这会儿醒来,她杏眸眼眶还微微泛着红,人亦蔫蔫的。   却听仙娥在外面慌乱地道:“公主,公主,你快醒醒!中心天庭太子,亲自过来了!”   “……太子?”   缘杏揉了揉眼睛。   “是啊,可能是公主想拒婚的消息传回中心天庭以后,太子殿下亲自过来,是想专程和公主解释了吧!”   缘杏骤然清醒,却如临大敌。   她连忙起身,也来不及仔细洗漱,简单插上木簪、裹上素袍,就匆匆往外跑。   缘杏心里想得很好,她要拒绝太子,甚至于更衣这么片刻的功夫,已经想了十几套措辞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可是,等缘杏冲到大殿,她所有的打算都化作了云烟,消融在心里。   只见大殿中站了一个人,正在等她。   他长身玉立,如明月高悬、清光临世。   他是她的心上月、梦中人,他是她望了许多年得不到的轻云皓雪,他是她可望不可即的清风光星。   公子羽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师妹。”   他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缘杏犹如身在梦中。   她望着羽师兄的面容,不敢相信这一张脸,有一天会被放在那个名为太子弦羽的人身上。   缘杏怀疑自己没有睡醒。   她走上去,将手放在羽师兄的胸口,她感觉到他的胸口砰砰跳动,就和平时的节奏一样。   缘杏问:“向我提亲的人,其实是羽师兄?”   公子羽回答道:“是,也不是。”   缘杏又问:“你真的是羽师兄吗?”   公子羽想了想,取下自己身上的琴匣,将琴打开。   琴还是缘杏熟悉的琢音琴,但它怯生生地发出了声音,道:“一天没见啦,杏杏。”   缘杏恍然,相信了,却仍是不可置信。   公子羽想了想,却握住缘杏的手,对她道:“师妹,你随我来,我单独跟你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拔龙鳞)   公子羽领着她到了天狐宫外, 走到无人来往的云间,凝望着她的眼睛。   这是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   可是,缘杏仍觉得很不真实。   她一直以来心慕的羽师兄,就是太子弦羽;向她提亲的太子弦羽, 就是羽师兄?   可, 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羽师兄温柔皎洁, 可她在中心天庭看到的那个人, 像是一轮孤冷的勾月。   缘杏站在师兄面前,忽然有些退缩。   她出来得匆忙,头发刚睡醒,乱糟糟的,而衣衫也是随便披的, 虽然顶着九尾狐公主的名号, 可以她现在的状态来说, 称得上狼狈。   相比之下,在她面前的师兄,衣冠楚楚, 清风霁月,比平时还要来得俊美几分, 且他的身价, 也只能让人仰视。   缘杏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可弦羽却上前一步,抬手, 替她抚了抚面侧的碎发。   他对缘杏道:“对不起, 之前一直没有告诉师妹。”   “师兄,你、你……你……”   缘杏结巴半晌, 却不知该先说什么。   她问:“那、那日后,我该叫你羽师兄, 还是太子弦羽呢?”   弦羽浅笑:“这没什么好改口的,还是叫我师兄吧。”   “那、那,师兄。”   缘杏唤着和平时一样的称呼,却感觉舌头打结,说得远不如平时利索。   好不容易将两个字说完,缘杏又红了脸,忍不住低下头。   弦羽温和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   他说:“对不起,提亲的事,吓到你了。”   “师兄,你应该提前跟我打声招呼的。”   得知羽师兄就是太子弦羽,缘杏原先的态度软化了,但说到婚约,她还是显得茫然而羞涩。   “我事先也不知道。”   弦羽说。   他停了停,对她道:“这样突然地向你提亲,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母的意思……或者说,其实是我父亲的意思。甚至在你回到北天宫告诉我之前,我都对此一无所知。”   缘杏一双杏眸睁得圆了。   她似乎觉得很惊讶。   缘杏问:“你父母……是天帝天后?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嗯。”   说到这个,弦羽声音发沉,语气幽幽。   “他们很少有不知道的事。”   弦羽道:“我父君……他认为我既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们两情相悦,那现在这个时候定亲,是最合适的。所以他甚至没有与我说过,就独自决断,上天狐宫,替我提了婚事。”   缘杏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耳朵不安地平垂下来,问:“所以羽师兄,你其实,还没有想要与我成亲吗?”   听到缘杏的问题,令弦羽一滞。   他扣紧了缘杏的指缝,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想的。”   他说:“我想与师妹成婚。”   “……!”   缘杏的耳朵重新竖了起来,脸却更红了。   弦羽拉着她,在云上坐下,仔细地道:“师妹,你听我认真跟你说。”   弦羽沉了沉声,才说:“我知道,师妹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想当一个画仙。可以悠游自在,随兴所至,平时也能帮助世人。”   “师妹性情纯挚,不被俗世忧扰,不为富贵荣华所动。”   “我喜慕师妹赤子之心,可我……不行。”   “我是仙界太子,日后势必要回中心天庭,继承父君之责。从此千年万年,坐天帝之位,不得擅离职守。”   弦羽凝望缘杏。   “我不能陪师妹看遍山山水水,不能陪师妹安住草庐、赏风吟月。”   “甚至于,如果与师妹成婚,师妹也会和我一起受限,被困于仙宫中,长久不可脱离。”   “师妹好不容易病愈,不必拘束于卧榻之间,却又要因此,从一个囚笼,迈入另一个困局。”   “我倾慕师妹,想与师妹厮守,却不想违背师妹的意志,将师妹囚于宫垣之内。”   弦羽说得顺畅,显然,他在心中构思过千百遍,要怎么与缘杏说。   如今终于开口,长久以来压覆在胸口的大石,倒算是落了地。   弦羽很有耐性,将天帝天后会火急火燎来提亲的原因,还有缘杏如果成为太子妃将会面对的情况,事无巨细,一条一条、一类一类地都说了。   缘杏是九尾天狐公主,北天君门下弟子,且是画心伴生,除了身体差了一些,无论出身、相貌、天资,在天帝眼中,都可与弦羽匹配。因为弦羽对缘杏有情,缘杏那点身体上的缺陷,也可以姑且忽略。   在缘杏和弦羽之间,天帝和天后不会是阻碍,可这种衡量方式,却带着一种断情绝爱、冷冰冰的意味。   缘杏耐心地听羽师兄说完,整个人还有些迟钝。   羽师兄说得这些,缘杏原先也知道,她还在心里默默感慨过,当太子妃一定很不容易吧。   不过,缘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抉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羽师兄说出的困难,比她想象中更细、更繁琐。   缘杏想了一会儿,将自己素白的手,覆盖到师兄的手背上。   缘杏说:“师兄,你的手好凉。是不是没有乘车来,在冷风中吹了好久?”   “还好。”   弦羽没想到杏师妹居然先关心这个,愣了一愣。   缘杏又垂眸道:“原来师兄一直都在顾虑这些。师兄你不仅在北天宫修炼,还要顾及中心天庭……我都是第一次知道。”   缘杏看着羽师兄修长的手指,忽然有些怅然:“我记得师兄以前说,师兄以后,是想当琴仙的。”   “师妹还记得这个?”   这回,换弦羽惊讶。   缘杏点点头。   关于师兄的事,她有哪一件,不曾放在心上呢?   她面颊不禁染上一丝薄红,不知是脸红,还是映照的晚霞。   但同时,她也为师兄难过。   师兄担心她身不由己,但师兄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弦羽看着缘杏轻垂的睫毛,似是在为他遗憾,心不由为她化为春风暖水。   弦羽说:“师妹不必为我难受,人生在世,谁又能真的随心所欲、悠游自在?任谁都有不得不承担的职责。既有此身,必担此责。只是师妹,我生来便有此任,你却不同,你是有选择的。”   他一寸一寸端视着缘杏的面容,目光望过她的杏眸、鼻尖、嘴唇。   终于,弦羽说出他的想法:“我们可以不成婚。我继续承担太子之责,将来继父君之位。师妹还可以继续当天狐宫的小公主,如师妹所想的那样云游四海、随兴所至。我们之间,不必被一纸婚契所限。”   缘杏怔了怔。   羽师兄说得真挚。   缘杏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他是在竭力将她推出一个光鲜亮丽的牢笼,可师兄自己,却仍被囚于其中。   可她怎么可能接受师兄这样做呢?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看着师兄被封闭于宫宇垣墙之中,而自己还像以前那样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缘杏决定推开牢笼厚重的铁门,走进去,和师兄一起想办法。   缘杏说:“可是师兄,是想与成婚的吧?”   “是。”   弦羽说。   缘杏微微羞涩地低下头,道:“我也想与师兄成婚。从很久之前就想过,一直在想,想过很多次。”   “……!”   缘杏这样说,觉得害羞的却不只她一个人。   弦羽觉得胸口发胀、发紧,他的呼吸变得不畅,血液却涌动得激烈。   他的视线中只有师妹一个人,只看得见她一个人。   他的耳尖有些发红,他不自觉地想要掩饰,却挪不开眼光。   缘杏说:“师兄,我们能不能先不考虑中心天庭向天狐宫提亲的严肃一面,只考虑我们两个人,将我们之间的婚约,当作两个普通人之间的感情?先不要将婚约想得那么复杂,撇去其他的,只纯粹考虑感情。至于以后的事,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想办法。”   弦羽道:“如果只考虑感情,我希望师妹,成为我将来的妻子,当我的未婚妻。”   缘杏腼腆:“我也愿意。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是未婚夫妻了。等回去以后,我会跟爹娘还有你那边的仙官说,我答应了。”   “等等。”   弦羽拦住了她。   “我不希望这样草率。天宫的订婚流程固然隆重,但……这并非是我的本意。我还是应该由我自己,郑重地向师妹表明心意。”   说着,他顿了顿。   “师妹,你稍微等我一下。”   缘杏疑惑地捉住弦羽的袖口:“你要做什么?”   弦羽道:“师妹还没有见过我的兽身。我兽身随父,是龙。龙族的习俗,既然要求亲,应当拔鳞赠给心上人。我的鳞片,师妹还没有拿到过。”   缘杏面色如霞。   她想起当初在小仙境,遇到乌熠的事。   乌熠虽然是蛟,却也像龙一样拔了鳞。   当时还是师兄看出的异样,原来是这样,难怪师兄对龙和蛟那般了解。   缘杏不由担心道:“可是拔鳞,会很疼吧?”   弦羽回答道:“我还没有拔过,听说会疼。可是求亲乃是要事,与此相比,区区拔一片鳞片,算不了什么。我自己也想,放一片鳞片在师妹身上。这样会让我觉得舒心,会让我觉得师妹……是与我一体的。”   缘杏羞涩地踮了踮脚。   师兄这样说,实在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缘杏问:“那……我可以看看师兄的原形吗?”   “当然。”   弦羽轻易地答应了。   他后退两步,开始化形。   他以往不在北天宫中化成原形,一来是因为龙的原身比较醒目,容易引人猜测,不利于掩护太子身份。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原身,实在太过特别。   龙族化形的气势浩大,光芒夺目,缘杏已经事先离得远了一些,但还是被羽师兄的仙光迷了眼睛,不得不侧眸避开。   等耀目的光芒逐渐暗淡,缘杏才逐渐睁开眼。   只见在她面前,是一条雪白的天龙。   他通体洁白,生着玉似的龙角,龙尾优雅灵活,每一片鳞片都如高山白雪,晶莹透亮。   唯有一双眼睛,如黑色的海洋,又像万物的尺度,深邃而沉静,神秘,却不会让人觉得恐惧。   他是如此庞大,却又如此圣洁,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缘杏从来没有见过雪白的天龙,不由轻轻呼了一声。   缘杏出神地望着师兄化成的天龙,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恍惚道:“世间,原来还有白色的龙呀。”   弦羽在云间游走,他低下头来,好让缘杏触碰他的面颊。   弦羽说道:“白龙有开仙境、改因果之能,因此奉命主导中心天庭。三千世界,只有我和我父君两条。”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订婚)   缘杏探出手, 用自己的指尖,触碰师兄的脸颊、龙须、龙角,还有他脖子上光洁的龙鳞。   好神奇。   缘杏自己也是神兽,可是当她看着面前的白龙, 依然能够感觉到, 一种洗涤灵魂的通透和灵性, 能够感觉到这种生灵的奇妙和美丽。   缘杏简直迷恋师兄的模样。   他高洁, 而且优雅。   青空白云之间,挽发素衣的文气女孩探着手,触碰抚摸一条浑身纯白的天龙。   天龙垂首,屈尊将自己送到她面前。   缘杏一会儿摸摸龙角,一会儿摸摸颈鳞, 觉得爱不释手。   龙鳞很光滑, 有纹路, 但摸起来像玉石,而且很坚硬。   弦羽耐心地任由缘杏抚摸。   他问:“师妹喜欢哪一片鳞?我拔给师妹。”   缘杏哪里好意思挑选。   而且她亲手摸了才发现,师兄每一片龙鳞质地都很硬, 是深深长在肉里的,无论拔哪一片, 肯定都很痛。   缘杏环住师兄的脖子, 用双臂抱住他:“要不师兄每天化一次原形,给我抱抱吧。我摸一摸师兄的鳞片, 就当师兄已经送给我了。”   “我想要拔一片给师妹, 这是仪式,亦是礼物。”   弦羽温文尔雅地道。   他略一思索, 就有了决断。   弦羽说:“师妹,你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 他缓缓退出缘杏的双臂,往云中游远了几分。白龙姿态典雅,在云中活动的身姿,如流风般顺畅自然。   他在不会影响到缘杏的地方,将身体盘成螺旋状,绕着游走了几圈。   然后,只见他身上有清光一闪,一片龙鳞就剥落了下来,被弦羽衔在口中。   他化成人身,龙鳞就拿在了手里。   那龙鳞如星辰坠落,明澈洁白,在阳光照耀之下,流光闪烁。   弦羽原形的身体比缘杏大得多,但论起年龄,他也只算是年轻的小白龙。   所以他的龙鳞也还不算太大,约莫手掌大小,带着清澈的剔透感。   弦羽用手一捏,将龙鳞缩到贝壳大小,放到缘杏手掌上。   他略作停顿,声音清朗,却坚定认真地说:“向天狐宫的求亲,是我父母的意思,而这一次,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才是我对师妹的求亲订婚。”   弦羽一字一顿,郑重地问:“杏师妹,你可愿与我互许终身、结发携手?”   缘杏眼眶有些发红。   她看着手里的龙鳞,开心又感动,差点都要掉眼泪。   缘杏望着师兄,甜甜笑道:“我愿意的,非常愿意!”   “我其实不想当太子。”   弦羽握着缘杏的手,与她额头相抵,对缘杏坦诚而言。   “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与师妹相携此生。一把琴,一草庐,一双人,一生一世,仅此而已。”   这样的话,若是对其他人说,或许难以得到理解。   但师妹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缘杏低低地回应道:“我也是。”   她蹭了蹭师兄的眉心,然后又将那片龙鳞握在掌心,珍惜地看着。   这片龙鳞给人的感觉,和师兄很像,白净无暇,通透明亮,出尘不似俗物。   缘杏摸了摸这玉石似的龙鳞,然后笑着道:“等回去以后,我就找一根绳子,将它系在脖子上,平时都戴着。”   缘杏这显然是无心之语,却让弦羽胸口起一阵甜蜜。   对龙而言,龙鳞是赠给心上人的,是定亲信物。   缘杏愿意一直戴在身上、挂在脖子这样显眼的地方,就像是在其他人面前公开承认,两人之间亲密而坚实的关系。   即使是弦羽这样君子的性情,得知缘杏这样做时,仍然能感觉到刻在血脉里的满足感。   他浅浅一笑,道:“好。”   *   两人重新回到狐宫之中。   得知太子亲自到访,还和缘杏一起出去了以后,天狐宫很快一片混乱。   仙娥仙侍们都好奇地拉长了脖子,想要知道公主和太子之间的情况、公主是怎么劝说答复太子殿下的。   就连女君和男君,得知后都有些心不在焉,焦急地想知道两人之间的结果。   因此,缘杏与太子弦羽从狐宫外单独回来的时候,可谓万众瞩目。大家不算是明说,但缘杏明显能感觉得到,仙宫门前聚了好多人,小仙娥们更是一脸关切。   缘杏不免羞赧。   她扯了扯师兄的袖子,轻声对他道:“师兄,要不你在我们天狐宫里,留住几日吧?我爹娘先前不知道你是太子弦羽,就已经念着要请你到家里做客呢。还有我哥哥,你们也可以聊聊天。”   面对缘杏如此相邀,弦羽自不会拒绝。   从缘杏的性情,还有她以往的字里行间,弦羽都能想到杏师妹和家人的关系应该很好,只除了她的孪生哥哥缘正性格有些别扭。不过,即使是缘正和缘杏之间,现在也应该没事了。   和弦羽自己家中,倒是不同。   弦羽也想早日与缘杏的家人亲近一些,笑着应道:“好。”   缘杏雀跃起来,白耳朵开心地摆动。   她说:“那,师兄你先到内宫茶室休息休息等我,我去见一见爹娘,跟他们说一说我们的事。”   “好。”   弦羽应道。   缘杏用的“我们”这个词,又让他心头一阵奇异的滚热,觉得温暖又熨帖。   缘杏勾了勾师兄的手指。   明明两人以后可以每天都见的,可这一刻,竟然连片刻分别都觉得煎熬。   “那我走啦。”   “好。”   缘杏依依不舍,步履却是轻快活泼。   她回头了三次,才终于走了。   缘杏径自去见了爹娘,告诉他们,她决定答应中心天庭的亲事,另外,她一直以来倾慕的羽师兄,就是太子弦羽。   不出所料,两位狐君都是又惊又喜。   既高兴他们的杏儿与太子弦羽是两情相悦,不必再为九重天上中心天庭的这一场求亲苦恼,可想到缘杏这样孱弱纤细的肩膀,却要当九天太子的太子妃,挑起天庭的重任,又不免有一丝担心。   不过,缘杏此刻看起来是非常欢喜的,两位狐君也就暂且搁下这些日后的顾虑,先单纯地为女儿欣喜。   “这可是好事。”   女君喜悦之余,想到女儿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也到了可以议亲订婚的年纪,不禁泛起一丝感慨的酸涩。   她轻轻抚过女儿的面容,说:“那可要快些通知中心天庭的仙官,让他们过来将之后的流程走了。然后,我们还得去趟中心天庭,见一见天帝天后才是。”   “娘,我邀请了师兄,让他在家中小住几日。现在,先让他留在茶室里了。”   “啊。”   狐女君呆了一呆,才恍然回神。   “那可真要好好招待才行。”   事情转变得太快,难免让人手忙脚乱。   好在两位狐君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等反应过来,依然安排得井井有条。   中心天庭的仙官们迅速收到了这个值得贺喜的消息,又赶来天狐宫,同时,还带来了天帝与天后喜气洋溢的手谕。   所有人一团庆贺之气。   当晚,狐君们设席招待太子弦羽。   因为是天狐宫的家席,场面并不算多么隆重。弦羽亦十分友善地去掉了面上的仙光,以自己普通的姿态与众人相处。   仙侍仙娥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天庭太子,难免好奇,时不时找机会来周围远远地偷看他一眼,但又怕太露痕迹失了礼节,也不知看没看清,就连忙飞快地走掉。   过一会儿,又换一拨人来。   狐女君与狐男君,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太子弦羽的一举一动。   弦羽谦逊温和、风度翩翩,很容易就赢得了两位狐君的好感。他与男君也颇谈得来,不多时,倒像是已与男君建立了不错的友谊。   “夫君他当年,也是上古九尾狐中的贵公子。”   女君小酌两杯,开了话匣子,问询了许多关于弦羽的事,也聊起自己与男君当年。   “能言善辩,矜贵优雅,曾经舌战千人,不费一兵一卒,劝降百万妖军。那时,他看着斯文有礼,其实心里高傲极了,就连我这个公主,都不太放在眼里。”   被点名的男君弯眸而笑,看起来谦逊矜持,当年锋利的锋芒锐意已随着岁月化为柔和的流水,但他身后绒扇似的雍容九尾,仍然透着一丝女君口中的华美贵气。   他对弦羽道:“往事不必多提。杏儿是我与夫人视若明珠的女儿,你知道,她身体不是太好,经不起磋磨,但心性坚韧,品质纯净。你虽是天庭太子,但杏儿亦是我们夫妻的珍宝爱女,请务必真心待她,凡事莫要意气用事,记得珍惜眼前年华。”   “是。”   弦羽沉声,说得颇为郑重。   所有人都对缘杏的师兄就是太子弦羽表现得颇为惊异,唯有缘正表现得平平淡淡。   他当初其实并未那么切实地推断出公子羽就是太子弦羽,但如今真相揭开,也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有那么吃惊。   只是看着不远处沉浸在幸福中的妹妹,缘正眸色微露忧色。   虽然说这是缘杏自己的决定,缘杏也说自己做好了准备,但想到妹妹纤弱的身体,还有未来可能要面对的荆棘,缘正还是不禁垂眸,但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   一顿饭结束,宾主尽欢。   缘杏和弦羽在散席以后,没有各自回屋,而是又凑到一起,在星空下散步。   夜已经深了,可今日时光却很长,让人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想让时间这样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缘杏扯着羽师兄的袖子,与他在天狐宫的花园里行走。   弦羽的龙鳞,已经被缘杏串好,挂在脖子上,莹莹发亮,十分好看。   缘杏摸了摸龙鳞,心中满是甜蜜。   她略一思索,忽然道:“师兄,你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缘杏往前跑了两步,晃出自己的九条狐尾。   她搂着自己的尾巴挑了挑,然后以仙风为刀,划了一下,从尾巴尖上削下一簇漂亮的狐狸毛。   缘杏又在身上找了找,没有找到合适的容器,就从袖中摸出笔墨,随手画了一个小香囊,将狐狸毛放进去,捏着跑回来,递给羽师兄,道:“这个给你。”   说着,缘杏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不是拔的,只是削下来。这个香袋虽然是临时画出来的,但保存几年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还是有些不可靠,等明天,我找一个可靠一点的给师兄。”   公子羽从看到缘杏揪自己的尾巴毛,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心头温热,看着缘杏递过来的香袋,胸口甜意难以言表。   对龙来说,这无疑是自己赠出了龙鳞以后,又被对方羞涩地回赠了鳞片,有谁能不高兴呢?   许久,他将香袋接过,小心翼翼地珍爱捏在手上,笑道:“好,谢谢师妹。”   他说:“我会始终戴在身上,再不离身。”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走了。)   “也不用这么夸张。”   缘杏害羞地挪动了一下脚尖。   “师兄喜欢就好。”   这时, 缘杏又想起自己之前坦白时,师兄那过分平淡的反应,仔细回想,是在她主动告诉师兄之前, 中心天庭就已经向天狐宫提亲了。   缘杏微微侧头, 问:“说起来, 师兄, 你是不是其实很早就认出我来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缘杏的?”   弦羽顿了一下,如实道:“是很早。”   缘杏胆战心惊:“早到什么时候?”   弦羽无奈:“我第一次见师妹,是在万年树边上。师妹当年没有看见我的脸,我却是看清了师妹的。”   不仅仅是她的脸, 还有她小小的狐耳, 以及落笔成真的能力。   当时缘杏不过是个小团子, 相貌会不断变化,但这些鲜明的特征,却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缘杏呆滞。   然后她白皙的小脸在羽师兄的注视之下, 逐渐红了,热了, 烫了, 滚了,冒起蒸气了。   缘杏的狐狸耳朵塌下来蜷在发间, 九条尾巴不安地左右乱摆。   其实这些年来, 她也没做过什么特别丢脸的事,但是想到全然当作羽师兄不知道, 每天欢腾地在羽师兄面前跳来跳去、跟他撒娇,一点公主的架子和形象都没有, 也将师兄当作是普通人,缘杏就感到强烈的难为情。   师兄一直以来,就像这样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吗?   缘杏忽然觉得委屈起来,轻轻跺了一下脚,不想理师兄了。   “杏师妹。”   弦羽失笑。   “是我的错。不过,那个时候,师妹才刚刚拜入师门,我也跟随师父学习不久,如果那个时候就告诉师妹我知道了,那么师父再设下不可透露身份的门规,就没有意义了。”   缘杏轻咬嘴唇。   平静地想想,师兄这么一说,倒也不错。   而且,师兄的情况特殊,如果师兄坦言相待,礼尚往来,师兄那时的身份,是不是也该告诉她?   那不管是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是整个仙门师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会天翻地覆。   缘杏可以想象,自己可能不会像现在发生过的那样亲近羽师兄了,她可能不会单纯将他当作师兄,甚至也不敢轻易喜欢他了。   她会收起自己起初倾慕的心思,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对待羽师兄。   这样一来,整个仙门里的师兄弟妹四人,可能都不复现在这般亲密。   “我喜欢师妹以前的样子,也喜欢师妹这样和我相处的方式。”   弦羽浅浅而笑。   “师妹不用觉得难为情,我从没觉得师妹做过什么不得体的事。师妹性情文静,纯澈而可爱,这些我都知道。”   弦羽见缘杏面颊通红,好像还在生气,不由隐隐慌乱。   他从背后抱住缘杏的腰,唤她道:“杏师妹?师妹?”   顿了顿,弦羽又唤道:“杏儿?”   这短短两个字的称呼,被他唤得流连婉转而又默默含情。   其实羽师兄的语调,与他人一样,总带着几分清高悠远,并未多么刻意深情,可是当他念缘杏的名字,总比对旁人多了三分不易觉察的温柔,令人心碎。   在印象中,师兄很少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唤她,即使两人在确定恋人关系之后,也多是以师兄妹相称。   听到师兄这样的称呼和声音,缘杏耳尖发烫,气还没消,心却已经软了半边。   弦羽搂紧缘杏的腰,将嘴唇贴在她耳畔近处,轻轻地哄她:“师妹不要生气了,以后,不会再有事瞒着师妹。”   羽师兄的语气平缓,却真诚平稳,让人不知不觉就很容易变得相信他。   缘杏在他怀里转过身,扯住师兄的衣摆。   “我不是生气。”   缘杏忸怩。   她问:“师兄怎么忽然叫我名字了?”   弦羽笑道:“我们以后就算有了婚约,是未婚夫妻了。我喜欢将杏儿换作师妹,但想着,有时候,或许也可以唤得亲昵一些。”   缘杏局促地揪紧师兄的衣裳。   平时将她叫作杏儿的人不少,爹娘、师父、安霖姑姑、来来往往的长辈,有时候哥哥也会这么叫,当初师父给她起单字的代称,也是用了这个“杏”字。   可是,这个称呼从师兄嘴里冒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像是甜糕裹了蜜糖,蒸得松软,烤得香甜,让缘杏甜腻得晕眩。   弦羽说:“师妹也可以试试,唤我的名字。”   是啊,自从知道师兄的名字以后,她还没有试着叫过。   缘杏莫名觉得紧张,她轻轻吸了口气,这才小声唤道:“弦羽。”   以往这两个字是太子的名字,她也没觉得如何,只是个名字罢了。可如今它成了师兄的名字,就一下子变得优美起来,缘杏念着,突然多了许多感情。   她又试着用别的称呼叫他:“阿羽……羽哥哥?羽师兄。”   缘杏喊来喊去,还是觉得师兄最顺口。   可靠之中又夹杂着亲热。   师兄就是师兄,就算两人有了婚约,也是师兄。   弦羽听她试来试去地唤着称呼,看缘杏连喊个称呼都满脸认真的样子,觉得分外可爱。   少女身上有雅致的水墨香,气质如杏花烂漫,文静素雅。   夜色中,星辰漫布,灯火清幽。   弦羽低头,吻了吻缘杏的耳尖,忽然问道:“师妹,天狐宫会像北天宫那样,什么事都被两位狐君知道吗?”   “……!”   缘杏大窘。   她说:“那倒不会……”   弦羽笑道:“真好。”   说罢,弦羽低下头,轻咬了一下缘杏的耳朵,然后,又轻啄她的嘴唇。   先是浅尝辄止,然后逐渐深入。   缘杏起先羞赧生涩,后来则环住师兄的脖子,坐到他腿上。   有婚约在身,感觉毕竟与之前不同。   他们两人间的一纸婚契,既是情约,亦是锁链。   夜风徐徐,星阑疏影。   年轻恋人彼此依偎。   日后还不知会如何,但今夜,两人只单纯地为此喜悦、为此情动。   *   缘杏既然已经回家了,索性在家中小住了几日。   这几日,自然也邀请羽师兄留了下来。   短短几天的功夫,仙官们在天狐宫和中心天庭间来来往往,将问名纳吉的流程都一一过了,正式定下太子弦羽与九尾狐公主缘杏的亲事。   缘杏也带着师兄在狐宫和狐境中浏览观看,让他了解自己从小到大的环境。   弦羽身为中心天庭太子,却事事恭谦有礼,说话没什么架子,轻易赢得了天狐宫乃至整个狐境上上下下的好感。   女君和男君都对他评价颇高。   甚至于原本对弦羽意见最大的哥哥,这段日子都没说什么。   终于,到了缘杏差不多该返回北天宫的日子。   到了重返师门的时候,弦羽眼睫低垂,神色有些留恋不舍,道:“师妹,我在北天宫修炼的时间已经够长,我父君那边,也一直在催促。这次回北天宫后,我大约留不了多久,最晚月底,就该出师回中心天庭了。”   缘杏“啊”了一声,声音里不觉透着伤感。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但是,从她拜入师门的那天起,就知道有公子羽这个大师兄,以后不会再有羽师兄的师门,缘杏从未想象过。   缘杏问:“那我……可不可以去中心天庭找师兄?还有,师兄你若是闲来无事,能再来北天宫看看我吗?”   听到缘杏说“闲来无事”四个字,弦羽嘴角不由显出一丝苦涩。   他抚了抚缘杏的长发:“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然可以随意出入中心天宫。至于回北天宫……我会尽量。”   缘杏又问:“那师兄,你的事,你打算告诉东师兄和灵淼师弟他们吗?”   弦羽略作斟酌,回复道:“等回北天宫,我会说明。”   缘杏闻言了然。   北天宫里,如今只有缘杏和羽师兄的身份不算完全透明。现在羽师兄都打算说了,他们师兄妹们彼此坦诚的日子,也该到了。   *   缘杏与羽师兄一同回到北天宫时,已是黄昏时分。   缘杏换下衣裳,又回玉池楼拿了点东西,第一时间,先去了画室。   缘杏这次离开走得匆忙,未曾跟玉明君打招呼,不过她想想玉明先生的性情,觉得对方左右也是不在意的,指不定光顾着画画,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离开了几天。   先前的画技先生离开后,北天宫的画室,几乎是缘杏和玉明君专用的。但玉明君放浪形骸,将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当成画布,缘杏一踏足画室,果然发现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玉明君又烧了一堆画作。   缘杏拾起其中一幅未烧完的画作。   尽管已经被火燎过,边缘一片焦黑,但光凭残存的画布,也能看得出原作灵气逼人、巧夺天工。   尽管玉明君性情古怪,尽管已经过了这么久,尽管缘杏自己进步也不小,但过了这么长时间,再看玉明君的画,缘杏仍然能够从灵魂中感到惊叹,感到自己还有无数东西可以学。   她放下残卷,走进去,道:“玉明先生,我回来了。”   玉明君口中咬着支笔,正耷拉着头,在倒过来的桌子角上画画,仿佛没有听到缘杏的声音。   缘杏早已习惯玉明君的行为做派,见怪不怪,只是自己重新摆放画具。   谁知,这时,玉明君抬头瞥了眼缘杏,看到了她脖子上那枚发光的白色龙鳞。   他吐出了笔,问:“你脖子上那个,是什么?”   “这个?”   缘杏惊讶于玉明君居然会主动因为与画画不相关的事与自己搭话。   缘杏抿唇浅笑,说:“是羽师兄送我的?”   “你们定亲了?”   “啊。”   没等缘杏反应过来玉明君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结论,玉明君已经扭回头,继续画他的画。   然而次日,缘杏一早抱着小画音树,再来画画的时候,却发现画室里出奇地空荡安静。   缘杏疑惑地四处探探,却没有和平时一般看到玉明君神出鬼没的身影。   找了良久,最终,缘杏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张随手扔着的字条,上面是玉明君潇洒不羁的字迹。   上书两个字――   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穹天将陷,灵石补天。…)   玉明君留下的这两个字, 让缘杏百思不得其解。   算下来,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缘杏也的确跟着玉明君半自学半观摩地学了许多年了,玉明君的字她还是认识的。   只是为什么呢?   玉明君昨天都还若无旁人地全情投入在画室里作画, 今日就忽然走了, 连个招呼都没打, 更没有给理由。   缘杏捧着字条去跟师父说。   北天君显然已经知道了, 并不吃惊。   “他大概是昨晚亥时走的。你不用紧张,玉明君这个人就是这样,他这几年都安分留在北天宫,已经是很罕见的情况了。他大小也是个仙君,自有他的地方去。”   北天君悠悠地说。   他招了招手, 示意缘杏将字条拿过来。   等拿到字条, 北天君眯眸端详了一下, 感慨地说:“没想到竟然还留字了,了不得啊,天大的进步, 若是让……知道,只怕也要大吃一惊。”   北天君说到中间, 声音熄了一瞬, 缘杏没有听到他说出的人名。   北天君将字条还给缘杏,道:“这你留着吧, 大小是个纪念。玉明君走就走了, 居然还特意说一声,这么看来, 他对你颇有几分看重也说不定。”   缘杏怔怔接回。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不是不懂玉明君的性子, 可是相处这么久的先生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又飘走了,她都没来得及道别,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以玉明君的性格,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了。   因为这件突发的事,缘杏这日修炼时,都显得颇心不在焉。   她本来是想一见到师兄和灵淼师弟,就坦白地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师兄的。还有她与羽师兄订婚的事,等她和羽师兄商量过以后,肯定也要说。   只是,经过玉明君的不告而别,缘杏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缘杏踏入道室,看到盘腿坐着等师父的师兄,嘴张开,竟然先卡了一下壳,道:“师兄……”   东扭头望她。   谁料,东一见到缘杏,竟然正襟危坐,面露严肃。   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止缘杏说话,然后沉思着道:“师妹,你不用说了。那天天上飞过的海龙,我们都看见了。虽然灵淼师弟人比较傻,又比较没见识,但我经过几天的思考,已经想到了。”   灵淼在旁边翻白眼。   缘杏亦是意外:“师兄,你已经猜到了?”   “不错。”   东肃穆地看着缘杏。   “师妹你,其实……不是九尾狐吧?”   缘杏:“???”   东说:“我前思后想,都觉得那天的海龙是北海龙主出行无疑。能让北海龙主亲自出动这么大阵仗过来找你,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师妹你除了是北海龙主的亲生女儿以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性了。”   东道:“而且我去调查过了,北海女君有三个孩子呢,她的确有个女儿。   “考虑到这段时间天气挺凉的,师妹你身体又不好,北海女君很可能是担心你冻着,专门过来给你送冬衣被褥的。所以……”   东预期一沉,满脸肃然,将下巴抬得很高,说出了他的结论:“你平时展现给我们的狐身,都是障眼法。没错,你其实根本不是九尾狐,你的真身――其实是北海龙宫的三公主!”   灵淼望着天花板翻白眼,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了。   缘杏无奈地苦笑。   “不是的,师兄,我真的是九尾狐。”   缘杏将她的九尾放出来,当着东的面摇了摇。   “尾巴是真的,耳朵也是真的。师兄你可以用仙术试试呀。”   东显然对自己之前的猜测很有把握,听缘杏这么说,他反而瞪大了眼。   缘杏坦白道:“不过,这次回北天宫来,我本来就是想将实情告诉师兄的。”   缘杏正色,说:“我的本名叫作缘杏,是天狐宫两位狐主的女儿。东天女君的弟子缘正,其实是我的孪生哥哥,师兄你也认识的。”   东的嘴巴呆呆地张成圆形,下巴半天合不拢,让人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塞进去。   “缘、缘正?”   东的脸色相当精彩好看。   “就那个臭着张脸,一天到晚不说话的?”   缘杏艰难地点了点头。   东大呼:“你们兄妹性格也差太多了吧!”   缘杏试图为哥哥辩解:“哥哥他人其实很好,只是不太善于表达……”   东满脸的难以置信。   灵淼在旁边幸灾乐祸,笑眯眯说:“师兄,傻了吧。”   东不由震惊地看向灵淼:“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我早就知道了啊。”   灵淼笑笑,小圆脸满面乖巧。   “师姐之前就告诉我了。”   “啥?!”东脸色愈发震撼,“那羽师兄呢?大师兄知道了吗?”   缘杏面露赧色:“我前几天,是想主动告诉大师兄的。不过实际上,羽师兄在我告诉他以前,就已经晓得了。”   “这么一说,整个师门就我不知道?!”   东大呼小叫。   在师兄难以接受的声音中,道室上下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东以头抢地了一会儿,忽然,他又看向缘杏,问:“对了,师妹,这样的话,羽师兄的真名身份你知道了吗?大师兄他人仗义,性格不错,修为又好,总感觉挺神秘的。”   听东问这个,灵淼师弟也有兴趣,疑问地看向缘杏。   缘杏面颊微红,点了点头。   她语气里,七分甜蜜,夹杂着两分羞涩和一分忐忑,开口:“这几日,我与羽师兄,正式定亲啦。”   此话一出,道室内一片寂静。   东又大吃一惊,而灵淼未完的笑容凝在脸上,变得苍白而苦涩,这一回,换他不太笑得出来了。   *   回到北天宫后,弦羽那边,却是有些伤感。   他默然地收拾清点起自己在北天宫的东西。   他的手抚过平日里做功课的桌案、摆放琢音的琴台、留给杏师妹放画具的柜子,还有书架上的书、熏香和茶叶。   林林总总,都是他在北天宫修炼过的痕迹,亦是“公子羽”这个人生活过的证据。   这些自然不及中心天庭的物品来得高档罕见,却宜人舒适,是令弦羽留恋的清淡。   而如今,他作为公子羽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弦羽垂眸,眉间感伤。   琢音似乎也有些不舍,它舍不得地道:“真的要走啦。”   弦羽:“嗯。”   琢音说:“以后,也不能每天见到杏杏了。”   弦羽:“……嗯。”   “我肯定会想杏杏的。”   “师妹她……是外柔内强的性子,我们不在,她也会好的。”   话虽如此,弦羽自己又何尝不是恋恋不舍。   他似是安慰琢音,也似是劝诫自己:“再说,只是不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不是完全见不到了。我与师妹已有婚约在身,日后隔三差五见一见,还是非常容易的。”   说完,弦羽最后环顾玉树阁的这间屋子一圈,轻轻叹了口气,便背起琢音琴,走了出去。   *   离开北天宫的前一天,弦羽郑重请了所有师弟到场,缘杏自然也在。   然后,他将自己是天庭太子的身份,与师弟们公开说了。   “一直瞒着大家,十分抱歉。”   弦羽模样淡雅,同样穿着北天宫的弟子服,他却显得格外有风度。   而东与灵淼受到的震撼,难以言表,甚至胜过缘杏说出身份当初,以及公开他们婚事的时候。   东与灵淼难得的反应一致。   他们两人暗中对视了几眼,东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说不出话来。   弦羽也预料到了他们可能的反应,无奈笑道:“两位师弟不必如此。我们师兄弟十年,情谊并不是假的,我依然是我,并不会因为换一个名字、说出了自己的父母,就变得和以前不同。我珍惜与师弟们之间的感情,我知道师弟们也一样。”   听闻弦羽这些话,东和灵淼好像渐渐缓了过来。   东只是吃惊,灵淼的神色,却有种难以形容的黯淡。   “太子……算了,太别扭了,我还是习惯叫你师兄。”   东挠挠头。   他的眼神单纯,但难得正经:“羽师兄,一路顺风啊。以后……常联系。你别误会,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师兄弟十多年,你真要走了,还是去中心天庭当太子,感觉挺不适应的。”   灵淼亦回过神来,他定了定声音,也认真道:“我就不多说什么了……羽师兄,一路顺利。”   “我知道,多谢两位师弟。”   弦羽淡淡一笑。   最后,三人互相拥抱了一下。   十年师兄弟。   中间有互助,有摩擦,有彼此学习,有彼此纠正。   说是师兄弟,又不止如此。   东与灵淼对羽师兄情感略有不同,或有过嫉妒,或有过不服,或有艳羡,或有不曾理解之处。   但最终,两人对公子羽这个大师兄,都有敬重与佩服。   *   次日一早,中心天庭的车辇过来,接太子弦羽。   缘杏、东和灵淼,眼看着这架他们以前只在别人口中当作传闻听说的太子仙车接走了羽师兄。   羽师兄与他的仙琴渐行渐远。   从此,世间再无公子羽,只剩下太子弦羽。   东抽了抽鼻子,一回头看到杏师妹,“咦”了一声,道:“杏师妹,你哭了?”   缘杏本来想忍住的,结果没有,被师兄一提,更忍不住了,赧然道:“让师兄笑话了。”   缘杏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她文静而体弱,弱柳扶风,是个有画家才女气质的病美人,这样一哭,梨花带雨。   而这会儿,缘杏哭泣不显得特别柔弱,因为灵淼师弟的眼眶也是红通通的,像个兔子。   东取笑道:“淼师弟,杏妹妹哭就算了,你眼睛怎么也这么红?你不总是铆足了劲想找羽师兄的漏洞,现在羽师兄回家了,杏妹妹每天都空着,你放鞭炮才是啊!”   “要你管!”   灵淼咬牙切齿。   “你自己还不是在抽气!更何况我最讨厌离别了。气死了!走了,回去练针了。”   说着灵淼愤愤地背起药箱,掩饰地跑了。   东虚张声势地笑了几声,但实际上,他也不大好受,只是师弟师妹都红眼眶,就他一个人红鼻子。   东用袖子胡乱用力擦了擦脸,拍拍缘杏肩膀,道:“杏妹妹,你放心,以后我就是师门里的大师兄了!保证很可靠!”   缘杏友善地笑笑。   只是,与师兄道别,缘杏回到玉池楼里,独自一个人坐下,忽然觉得过分安静。   她摸摸小画音树的叶子,看看窗外的景色,又摸摸脖子上的龙鳞。   总觉得每一处、每一景,全都是羽师兄的痕迹。   缘杏心里空落落的。   日后没那么容易见到了,突然感觉好难过。   小画音树也知道弦羽走了,蔫耷耷地吊着叶子,整棵树伤心极了。   缘杏抚摸着胸口有羽师兄气息的龙鳞,望着中心天庭的方向,轻轻叹息。   *   中心天庭。   “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弦羽的车驾刚到天宫,就有仙官欢欢喜喜地前来汇报。   天帝的面容难辨喜怒,他依旧是那幅无情冷面,仿佛万事万物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理性的物品和规则。   即使是听闻自己的儿子回来了,他只是略点了点头,颔首的幅度很小,和平时没有太大差别。   仙官很快退了出去。   只是,等仙官离开以后,天帝静坐了许久,然后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卷锦帛。   锦帛上,是他先前连续数日感召天机,得到的讯息。   他将锦帛展开。   只见锦帛之上,唯有用黑色的墨迹,冷冰冰写下的八个字――   【穹天将陷,灵石补天。】   天帝深不见底的眼神,凝视着这八个字,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良久,他将锦帛收起,重新藏进抽屉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画音化形)   一转眼, 羽师兄离开北天宫,已经整整半年了。   缘杏拿着画笔,完成画卷上的最后一笔,将毛笔搁到笔架上, 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平放, 等待晾干。   小画音树在一旁挥舞着树叶。   师兄离开以后, 缘杏的生活乍一看没什么差别, 她每日还是按部就班地画画、修炼、照顾小画音树,甚至于,缘杏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   可是看不到师兄的脸,有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缘杏一个人收起画卷, 枯坐在窗前, 望着月色, 会忽然想起羽师兄的面容,会想起昔日,他们师兄妹坐在一起, 一个弹琴、一个作画,秉烛夜谈, 争论学道的场景。   而如今, 这些都是过去了。   羽师兄已经回到中心天庭,坐在华美的金殿里, 以太子之身, 协助天帝调理事务。   缘杏有些伤感垂眸。   而这时,小画音树在旁边挥舞着柔软的树枝, 咿咿呀呀地道:“阿、阿娘,想爹爹!”   说着, 小画音树垂头丧气地蜷成一团。   缘杏闻声回头,温和地摸摸小画音树的叶子。   这半年,小画音树进步极快,自从它初步开了灵智以后,学习速度日进千里。   眼下,小画音树牙牙学语,经常孩子气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虽然说话说得不算太好,但是修炼却很快,短短几个月,长得快有半人高。缘杏不用仙术,已经不能轻易地徒手搬来搬去。   小画音树最近最常说的话,就是“想爹爹”、“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师兄第一次听到小画音树用“爹爹”“娘亲”来称呼缘杏和弦羽时,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滚出来。   但缘杏倒是觉得挺可爱的,反而愈发有了当家长的责任感,分外认真地养小画音树。   此时,她抚着小画音树,说:“我也想羽师兄。他每天都会写信回来的。”   小画音树又问:“爹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啦?”   缘杏道:“因为师兄已经出师,不在这里修炼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爹爹呢?”   “等过一阵子,我去中心天庭的时候,可以带上你。还有……再过两三年,我也出师以后,就又能经常见到师兄了。”   缘杏耐心地对小画音树解释,把它当小孩子教,又帮它顺叶子。   但小画音树还是蔫耷耷的,觉得很委屈。   就在这时,柳叶笑盈盈地敲了敲门,将一封信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说:“杏姑娘,又有你的信来了。”   说到这里,柳叶停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中心天庭来的。”   缘杏立即欣喜地高高竖起耳朵,跑过去拿信。   柳叶看着缘杏专心拆信的模样,笑得颇为和蔼,默默倒退。   而缘杏拆开羽师兄来的信,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杏师妹:   见信如见吾。   天庭一切如故,只不见卿,甚是思念。   近日园中,繁花盛放,尽态极妍,有仙蕊灵叶。   唯憾相隔千里,不得与卿共赏。   ……   羽师兄说了一些仙宫中的事,他最近谱的曲子,还有修炼得到的感悟。   缘杏如今每日要与羽师兄通信两次,通常早上一封信,傍晚一封信,有时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书信顺序还会变化。   他们师兄妹两人如今不能朝夕相对,但彼此间的思念,反而更胜于从前。   两人无话不谈,所以公子羽给缘杏写的信,内容也很长。   缘杏开心地读完,可是喜悦之余,看着师兄的信,又不禁有一丝担忧。   羽师兄几乎从来不在信里跟她说烦心的事,可是缘杏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师兄他在中心天庭,恐怕挺疲惫的。   羽师兄最近谱的曲子少了,应该是没那么多时间再摆弄古琴乐谱。而且他最近附来的谱子,也总是隐隐约约带着忧虑。   缘杏是听得懂羽师兄琴音的,每每看到谱子,总暗暗担心。   缘杏想来想去,铺画研墨,想画一幅画给羽师兄送去。   她本来想给羽师兄画一幅她自己的画像,或者画一只小狐狸,再把仙气存在画里,等到师兄那边就可以化形。   可是她想了想,又没有真的动笔。   缘杏设身处地一思考,就明白了羽师兄当初为什么会吃画中人的醋。   她把自己的画像送到师兄那里,画中人与羽师兄交谈、安慰他,无论两人说了什么,缘杏自己都不会知道。   羽师兄肯定分得清画中人和真人,但画中人毕竟和她外表性情都一模一样,羽师兄不会真将她当作恋人,但多少也会爱屋及乌。他风度翩翩,可能会对她笑、向她道谢,如果她画的是小狐狸,师兄可能还会摸摸狐狸尾巴。   光是这样想一想,缘杏就已经有一点想生气了。   她拧起眉毛,不太开心地摇晃自己的尾巴,然后自己抱起尾巴搂到怀里,自己摸了摸。   这样一来,可不能送画了。   缘杏将画具笔墨都收起来,又开始考虑要送点什么。   缘杏在北天宫的生活其实十分清简,日常几乎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连首饰都很少,她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一枚她平时常用的一枚小小的玉笔山。   缘杏给羽师兄也写了封长信,最后将玉笔山一起塞进信封里,这才托柳叶寄出去。   *   次日,弦羽一早就收到了缘杏的回信。   他拧了拧眉心,昨日随父君批阅仙卷,批到丑时,几乎没怎么休息,即使是弦羽,也难免有疲惫之感。   每日与杏师妹往来书信,几乎是他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候。   今日,杏师妹的信一入手,那让沉甸甸的质感就让弦羽一怔,知道是杏师妹往信封中放了东西。   弦羽将信封拆开,将杏师妹的信和礼物从里面取出来,见放的是杏师妹常用的一个笔山,不由微弯嘴角,柔和地笑了起来。   普天之下,大约只有杏师妹,送东西给他睹物思人,居然会送这样的东西了。   连画只小狐狸给他都不肯,杏师妹难不成……偶尔对他也会有占有欲?   弦羽这样一想,笑得愈发典雅愉悦。   此时,恰巧有仙侍从仙殿外走过,看到弦羽的笑意,不免惊讶。   在他们的印象中,太子弦羽虽然比天帝随和,但他情绪总是淡淡的,对待天宫之事不喜不悲,其他人何尝见过他这么温柔开心的样子?   仙侍们看不清太子真容,但光是看他嘴角的形状,以及周身的气质,也能看得出,他现在是很高兴的。   仙侍们时不时往殿里望上一眼,啧啧称奇。   *   春来秋往。   又是一年春。   晴日,风和日丽。   这天,缘杏又替师兄画雯荷将军。   她在晴空下作画。   小画音树被放在她身边。它开了满满一树的小粉花,在风中温顺地摇着叶子。有蝴蝶飞过,小画音树将枝条伸得长长的,感兴趣地去逗弄,引诱蝴蝶停在它身上,一边玩蝴蝶,一边用枝条揪缘杏的衣摆,试图引起她注意地道:“阿娘,阿娘!”   师兄坐在一旁,小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发尾垂在肩上。趁着缘杏作画的功夫,他就认真地打磨自己的偃月刀,将刀刃打磨得莹莹发亮。   师兄一边保养兵器,一边看着玩耍的小画音树,他对缘杏对这棵小灵树的爱护和纵容简直不敢置信。   东匪夷所思地看着小画音树,对缘杏道:“师妹,你就这样放任它管你叫阿娘,羽师兄叫爹,没事吗?”   “没关系呀,它本来就是我和师兄养大的。”   缘杏笔下的雯荷将军已经画了一半。   这些日子,缘杏时常帮师兄画他的父母。雯荷将军,缘杏已经画得十分娴熟,后来画师兄的父亲,费了些钻研的功夫,好歹也算画成了。   在父母的教导下,师兄的武艺刀法突飞猛进,已然出色非常。   不过,缘杏想了想,手下的动作亦有滞缓,她说道:“不过,小画音如今还是小树,她心智尚小,自己也懵懵懂懂的,这么喊或许也就一小阵子。等将来化了形,说不定她自己就不爱叫了……师父说过,他也会教导小画音,这么说来,它可能还是将我们称作师兄师姐,更为合适。”   “这么个小家伙,化形?”   东戏谑笑起来,他放下偃月刀,蹲到小画音树旁边,伸出手指,逗弄它的叶片。   “灵植成仙的本来就少见,这么笨的小树,能化得了人身吗?”   缘杏有些不服道:“当然可以的!师父和仙官都说它很有天赋,将来化形,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假的。”   东戳着小画音树。   “喂,小家伙,你化一个我看看?”   小画音树很不喜欢东拿手指戳它,气得用枝条抽师兄。   东轻视的语气,也让小画音树相当不服气,奈何它言辞还不是特别伶俐,不能反驳。   小画音树气得鼓鼓的,好像很生气,听东激它,当真铆足了劲,一副要使劲化形的样子。   东笑出了声。   他正要说几句,却见下一刻,小画音树周围仙气形成螺旋,树身渐渐泛起了光亮。   东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当即张大了嘴。   缘杏亦是呆了,没想到小画音树被师兄激了几句,竟当真说化形就化形。   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小画音树细长的小树苗身影,逐渐变化成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待仙光散去,就总算显露出真容来。   小画音树化出来的,是个三四岁大小的女孩,身上穿着叶子裹成的小襦裙。她皮肤嫩白,一双眼睛又圆又亮,一看就是被家长养得很好的小孩,细皮嫩肉、白白胖胖,臂如藕节,看着很健康。   她一落地,先用力朝师兄吐了下舌头,然后就四处张望,一看缘杏,立即两眼发光。   她开心地张嘴:“阿、阿、阿……”   但她张嘴喊了半天,也没把平时“阿娘”两个字喊出来,反而红了脸低下头,忸怩起来。   居然是难为情了。   正如缘杏说的,一旦化成人形,就算是有点大了,一下子明白自己以前是胡乱喊,就不好意思再乱喊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书心测试)   毕竟缘杏自己也小, 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小孩。   她与师兄平日里发乎情止乎礼,坐在一起谈谈琴画居多,要说生出小朋友,的确稍微有点早了。   而此时, 缘杏看着从树盆里爬下来的小女孩, 呆了好久。   良久, 她才缓缓回过神, 试探地问:“小画音……?”   那女孩听到这个称呼,一双孩童眸子愈发晶亮。她用力点头,冲泡过来,一把抱住缘杏,将小脑袋埋在缘杏膝头间。   缘杏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牵起小画音树的手, 忙说:“我去见一趟师父!”   *   须臾, 北天宫内殿。   缘杏牵着小画音树的手去见师父, 师父却不怎么意外。   他玩着手里的杯盏,笑道:“既然化形了,那我就信守约定, 让这小家伙留在北天宫里修炼吧。我隔三差五会去瞧瞧,不过现在, 你和东灵淼他们, 先轮流教教她基础好了。”   说着,北天君又敲了敲小画音树的脑袋:“还有, 这孩子日后可得改口了。既然当了我的弟子, 就不能再胡乱称呼,日后, 她称呼你和羽儿,还是用师兄师姐吧。”   “啊……”   缘杏怔了怔, 不由也摸了摸小画音树的小脑瓜。   “对了。”   北天君放下杯盏,指节叩了叩,嘴角微扬,好像想起了什么。   “这小树之前不是吞了书心?既然化了人身,那想来能写字了。不如,试验一下瞧瞧吧!”   缘杏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小画音。   小画音树还十分懵懂,无意识地咬着手指,迷茫地看看缘杏,又看看北天君。   *   等给小画音树换好衣裳,北天君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又找了小孩儿用的纸笔,给小画音施展。   因为对书心的能力很感兴趣,不止缘杏和北天君,东和灵淼也勾肩搭背地过来围观了。   小画音虽然见缘杏用纸笔,但她自己没有用过。而且缘杏平时画画比较多,小画音一拿到也以为是要她画画,开心地在纸上涂鸦,用牙齿咬笔尾。   北天君美眸微眯,问她:“你会写字吗?”   小画音紧张地摇摇头。   北天君笑道:“也没事,毕竟是刚化形,你看我写,把这几个字一个一个写下来。”   言罢,北天君提笔沾墨,一笔一笔书写起来。   他写得比平时慢,而且很工整。   小画音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只见北天君写道――   【盘子上出现一滴水。】   小画音树连北天君写的字都未必认识,歪歪扭扭地模仿他的笔迹,费了老半天劲,才总算写完了。   等她最后一个字收笔,桌子之上,北天君提前放好的盘子里,果然有了一滴水。   缘杏微微惊喜地睁开眼。   东与灵淼亦是惊呼。   其实缘杏自己也有落笔成真的能力,但是自己使用习以为常,看着小画音用,却觉得很新奇。   眼看着小画音摇摇晃晃地提笔,眼看着她生涩稚嫩地写字,眼看着她施展出书心的力量。   缘杏心中既有感慨,又有欣喜。   这种感情对她来说,既陌生,又新鲜。   她看着小画音,觉得很感动,自己从小慢慢养大的小树,终于一点点长大到这个程度了。   北天君亦是满意地眯了眯眸,但接着,他敲敲桌子,又开始写下一行――   【三个盘子上出现一滴水。】   北天君虽然是这样写的,但实际上,桌面上依然只有一个盘子。   小画音树看不明白,还是乖巧地照着北天君的字临拓。   缘杏愣了一愣,却是明白过来师父的用意。   她自己也是灵心伴生。   缘杏从能握得住笔以后,就喜欢画画。她天生精通线条、敏感颜色,不少人觉得画画是件难事,她却甘之如饴、如鱼得水。   但是,她并不是一开始,就能让所有画出来的东西都成真的。   她能画出来的,最先是水、石头、沙尘这些自然界中本来就有的小东西。   然后是盘子、碗碟、笔这样小型的人造物。   再之后,是树叶、花朵这些有生命的植物。   随后才是普通的动物。   人、仙器、神仙这些,都要经过刻苦的修炼,才有可能画得出来。   北天君这样层层递进,是在看小画音树,如今能将书心发挥到几成能力。   小画音树将【三个盘子上出现一滴水】这行字写下来以后,桌子上又凭空出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小盘,其中各有一滴水。   但是眨眼间的功夫,三个盘子和水珠就消失了。   “唔。”   北天君沉吟片刻,抚了抚小画音的脑袋,说:“不错。再试试别的。”   接下来,北天君让小画音画了许多。   包括【一片树叶】、【一张桌子】、【一盘水】这样的内容。   不过效果都不是太好,不是很快就消失了,就是根本画不出来。   小画音仙气并不充沛,又是小孩子,写了这么几行字,已经困得要命,揉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不等缘杏过去抱她,小画音已经自己爬回树盆里,变回原型,将根插进泥里,蜷着叶子睡了。   因为她太困,爬回树盆里以后,根都没有插好,一半根还留在盆外面,睡得歪歪扭扭的。   缘杏失笑。   而这时,北天君问:“杏儿,你三四岁的时候,能画到什么程度?”   缘杏想了一想。   三四岁,那差不多就是她住在万年树边上,第一次见到羽师兄时的年纪了。   她那个时候病怏怏的,整日卧病在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整天就是画画。   缘杏回答说:“能画得出大部分植物,小一点的动物也可以,但时间还不是很长。”   说到这里,缘杏便是一顿。   这么一说,她那个时候和小画音树现在人身外表的年纪差不多大,可是她对画心的发挥,似乎比小画音对书心好多了。   北天君沉吟片刻,说:“毕竟对画音而言,书心和她不是天生配套的,磨合起来大约比较困难。不过也没事,时光漫长,慢慢教吧。过段时间,东天女君也会过来,可以让她带带她。”   缘杏点了点头。   北天君想了想,又说:“画音日后,也算是北天宫的弟子了。以后还是跟你住玉池楼,就把你楼下一层,给她住吧。”   缘杏闻言,眼前一亮,欣喜道:“是!”   *   玉池楼是北天宫中,给女弟子居住的仙楼。但是多年下来,玉树阁那边热热闹闹的,缘杏的玉池楼这里,却始终还是她冷冷清清一个人。   缘杏将小画音端回玉池楼,然后和柳叶一起,将楼下一层收拾出来。   等小画音树叶子舒展,再从树盆里爬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空荡荡的一整层楼。   小画音满眼迷茫,扯扯缘杏的袖子,问:“阿娘,这里是哪里?”   “我屋子楼下。”   缘杏笑着道。   “师父说,以后这里就给你住了。”   说着,缘杏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到处走走看看。   “格局和楼上我房间是一样的。这里是卧室,这里的书房,另外,因为你是书心,先前柳叶送了一些适合小孩子启蒙看的书过来,以后你自己想看什么,可以去藏书库里挑。”   “师父说,因为你年纪小,每个月的课也会比我们少很多。基础上的东西,会由我、师兄和灵淼师弟轮流教你。”   “对了,管理灵植的仙官听说你化形了,刚刚还特意过来道喜。说灵植园里的灵土和树盆,你有空可以过去随便挑,看看喜欢什么。”   缘杏一边走,一边介绍。   小画音这里的东西都是新的,家具不多,整洁而干净,但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和缘杏当初刚到北天宫时一样。   小画音因为是灵树化形,没有亲生父母和家庭,自然会一直住在北天宫里。   小画音懵懵懂懂,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像对什么都很新奇。   从今日起,小画音树就要搬到楼下自己住了。   缘杏想到这里,既欣慰,又有一丝惆怅,感觉有些寂寞。   *   然而,到了晚上,缘杏写好给羽师兄的信,画完最后一幅画,正要熄灯入睡,忽然听到门外有小小的敲门声。   咚、咚咚。   缘杏坐起身子。   却听小画音小声道:“阿、阿娘……啊,不对,师姐,杏师姐!”   缘杏听到是小画音的声音,连忙去开门。   只见小画音树怀里抱着她的树盆,因为抱得很费劲,泥土洒了一地,人也摇摇晃晃的。   她明明是个挺活泼任性的性格,现在在缘杏面前,却显得很乖巧。   小画音抱着树盆问:“师姐,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她眼神闪烁,小孩子藏不住心思,好像有点担心被拒绝。   缘杏先是错愕,但接着喜悦,连忙道:“当然,快进来。”   小画音闻言雀跃,立即欢快地跑进屋。   她熟练地将树盆放在缘杏床边,抖抖身上蹭到的土,就要往缘杏床上跳。   缘杏连忙将她抓住,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脸擦手擦脚,等弄干净了,才将她抱上床。   小画音树被缘杏擦得咯咯笑。   等缘杏也上了床,她骨碌滚到缘杏怀里。   毕竟是小孩子,小画音刚一上床,马上打起了哈欠,迷迷糊糊要睡了。   小画音树毕竟是棵小灵树,缘杏能嗅到她头发上,沾着树叶清香的气味。   缘杏闭上眼,也要睡了。   但就在这时,却听小画音迷迷糊糊地问:“阿娘……”   “什么?”   缘杏歪了歪耳朵。   小画音说:“爹爹现在在哪里呀?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到他了呢?”   缘杏一怔。   她知道小画音树说的爹爹,是指羽师兄。 第一百四十章 (孩子,小孩子!小画音在呢…)   缘杏轻抚小画音的头发, 道:“我也很想他。”   “那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爹呀?”   “……”   缘杏沉默。   好在,小画音的声音越来越轻,等问完这个问题,已经困倦不已, 没有等到缘杏回答, 她就已经发出安然的呼吸声。   缘杏搂着小画音, 在夜色中抖抖耳朵。   她想着师兄, 若有所思。   次日,到了平时与师兄写信的时候,缘杏研了墨,已经提起笔,打算说小画音的事, 但是踌躇半晌, 却又将笔放了下来。   *   中心天庭。   太子宫宇。   今日, 太子宫的仙侍与仙娥们都看得出来,弦羽殿下似乎格外心神不宁。   短短一个时辰,他来回踱步了几次, 往常能够批完的卷子,如今只改了一半。   弦羽殿下心神不宁的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   ――是因为, 弦羽殿下的未婚妻,九尾狐族的缘杏公主, 昨日没有给殿下写信。   太子殿下十分心怡缘杏公主, 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他们的婚约要经过天帝与天后的考量,本来很可能是桩政治婚姻, 可是太子殿下却对缘杏公主情根深种。   缘杏公主的信每日从北天宫送来,太子殿下都会郑重地读三遍。   拿到手读一遍, 写回信时再读一遍,每日睡觉前,还要最后读一遍。   另外,每日他在公事和学习的间隙小憩,将缘杏公主的信拿出来略读的次数,更是难以计数。   太子殿下总是在为缘杏公主写着曲子。   缘杏公主大约不知道,这两年太子殿下在园中抚琴奏曲,整个天庭的杏花都会开放,花瓣飞散,如白雪飘零,一年四季都分不清是冬还是春。   太子殿下还喜欢所有与“杏”有关的字眼。   太子殿下从不喝酒,可收到花草仙的仙境上供的杏花酒,却会小酌一口。   太子殿下的书页里,总夹着杏花做的书签。   太子殿下有时看到果盘里的杏仁,一向孤淡的神情,竟会微微染上笑意。   仙侍仙娥们喜欢看太子笑,因此此后,果盘中日日都有杏仁杏果。   太子殿下甚至亲自在自己宫殿的花园里种了三棵杏树,他亲自浇水、施肥、每日看着它们生长。   短短一年,在太子殿下的悉心照料下,杏树已经很高了。太子殿下时常在树下抚琴,然后望着漫天飘舞的杏花瓣,思人叹息。   而这些,缘杏公主都不知道。   缘杏公主也在修炼,很少来天庭,两人千里相隔。听说是因为缘杏公主也想早点出师,所以这两年格外刻苦。   因为来得太少,缘杏公主注意不到这些变化,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从小到大的习惯。唯有在上次来的时候,她“咦”了一声,说原来天宫里有这么多杏树呀。   缘杏公主早晚都会给太子殿下写信。   这是太子殿下一天中最温和的时刻。   然而这一日,昨晚的信早上却没有按时来。   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通常是路上特殊情况耽搁。   然而到了下午,该来的早晨的信,竟也没有来。   太子殿下起先只是拧着眉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安。   一个下午,他已经唤了传信的仙侍五次。   “今日,有没有北天宫的信来?”   “呃,还没有,太子殿下。”   半个时辰后。   “北天宫的信来了吗?”   “……还没有,殿下。”   又半个时辰。   “今日有没有信件异常耽搁的消息?”   “并未听说,殿下。”   太子殿下沉默,走回书房,继续埋身于文卷之中。   太子殿下这样的情况,便是仙侍们也看得心有不忍,甚至暗暗为此着急。   仙侍担忧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捧着茶壶出去换茶。   然而,当他拿上新茶,到殿前,遇到走过来的人时,却不由眼前一亮,为太子高兴起来。   是缘杏公主。   缘杏公主是九尾狐出身。   狐族惯出美人,九尾狐更是其中佼佼者。   缘杏公主之前也来过天庭,但短短几月没见,她似乎出落得更加清丽脱俗。   缘杏公主的美貌,是一种灵秀而不世俗的样貌。   原本五官生得美,便容易只让人注意她的相貌。但是缘杏公主却不同,她身上有一种别人难以模仿的人文气质,有种淡雅的水墨味,她的一颦一笑,都似乎有着一页一页的书卷雅致。   这一点与太子殿下很像,他们两人不止感情深厚,也意趣相投,平时很谈得来。缘杏公主每回来,都可以和太子殿下一起扎在书房里,三四个时辰都不动弹。   仙侍下意识地唤道:“公……”   那位九尾狐公主立即在唇间一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   缘杏是专程来找羽师兄的,她身边还带着小画音树。   她走到太子宫宇,先遇到一位换茶的仙侍,不知怎么的,缘杏觉得对方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见到她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   缘杏歪了歪脑袋。   不过,她并未想太多,看到仙侍手中的食案,缘杏想了想,指了一下,小声问:“可以给我吗?”   “当然!”   仙侍忙不迭点头,立即将食案送到缘杏手上。   缘杏接过,让小画音藏在她身后,轻手轻脚地进了太子书房。   好久没有见到羽师兄了。   缘杏隐匿了气息,走近。   只见羽师兄淡淡地蹙着眉,他的神情有一些疏冷,与在北天宫时不大一样,好像有什么烦恼一般。   缘杏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将食案放在羽师兄手边。   他连头未抬,只盯着书卷:“放在那里就好,你可以走了。”   缘杏想了一下,说:“太子殿下公务辛劳,但再怎么劳顿,也要注意身体。”   羽师兄似乎并未往心里去,只小幅顿了下头。   缘杏担忧望他,抿了下嘴唇。   弦羽这时仍因为没收到缘杏的信心不在焉。   大约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来送茶的仙娥,声音听起来很像缘杏,连语调都很像,他甚至隐约嗅到了杏师妹身上那种独特的颜料香。   不过,再怎么像,终究不是,弦羽不太有兴趣。   而这时,他听到那个仙娥道:“那我先回去了,师兄,你记得早点休息。”   “嗯。”   弦羽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等应完,方才觉得不对,他抬起头,就看到杏师妹站在身边,正竖着雪白的耳朵望他。   一时间,浑身的血液涌上心头。   数个时辰的担忧、焦躁和不安,全在看见缘杏的面容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取之以代的,是难以抑制的情动。   弦羽站起身,一把将缘杏抱起来!抱着她转了个圈。   缘杏有些羞涩,却笑得眉眼弯弯。   弦羽将缘杏放到桌上,伏身下压,作势就要亲她。   他们已经数月未见,两人都是青春年华,哪里能那么容易忍耐分别?每一日的分离,都是度日如年。对弦羽而言,缘杏的笑颜声言,几乎夜夜流连在他梦中。   他很想念师妹,想念得难以克制情动。   想要抱住师妹的腰肢,想要亲吻她的嘴唇,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不复分别。   然而,正当他克己守礼地只打算将这些欲望中的一小部分付诸于行动,缘杏却已有些慌了,连忙拍他的肩膀。   缘杏着急道:“孩子,小孩子!小画音在呢!”   说着,缘杏小脸通红。   弦羽一怔,回过头,这才看到缘杏居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地上还站了个不及人腿高的小女孩。   她正张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弦羽微讶:“小画音化形了?”   缘杏点头。   缘杏高兴地说:“嗯!是昨天的事!我太激动了,昨晚想了半天,信太长,就没写完。本来打算今天早上继续写的,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想让师兄亲眼看看小画音,索性就直接带着她过来了!”   缘杏兴高采烈地说着。   弦羽温雅地听她说,等缘杏说完,他停顿了一下,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今日一直没有收到师妹的信。”   缘杏听出羽师兄的语调有些异样,困惑问:“难不成师兄,你今天一直在等信?”   弦羽滞了一瞬。   他含笑,云淡风轻道:“没有。”   缘杏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让师兄分心了。”   弦羽未言。   他只是捉着缘杏的手,缓缓抚摸她的手指,问:“师妹这一回,能在天宫中留几日?”   “我出来得匆忙,只简单和师父打了声招呼。”缘杏赧然说,“所以可能只能住两日。”   两日。   那真是好短。   区区两天,如何能解得了这数月来上百昼夜的相思之苦?   但即使如此,也好,总好过见不到面。   弦羽淡淡笑道:“好,我知道了。”   而这时,小画音期盼地望着弦羽。   小画音好久没见他,已经激动地浑身叶子都要立起来了。   但小画音又记得阿爹年幼的时候对自己严厉,在他面前,不敢造次,只扭扭捏捏地站着,等他和阿娘说完话,才试着唤了一声:“爹爹!”   弦羽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瞬。   听一棵小树这么叫,和听一个小女孩这么唤他,感觉还是差别很大的。   但他抬眸看向缘杏,见缘杏看起来也很开心,满目殷切欣喜,便也跟着一笑。   弦羽一下午郁冷的气氛消散了,他弯下/身,认真看着小画音的脸,摸摸她的脑袋。   *   这一日剩下的时光,弦羽暂时搁下了工作,带缘杏和小画音在天庭花园里打转。   他请仙侍们搬来好几个树盆,列成一排,对小画音道:“你刚化人身不久,平时还是需要树盆休息吧?自己过去挑挑,看喜欢哪一个,以后在天宫就给你用。”   小画音看得双眼发直。   中心天宫毕竟是中心天宫,就连仙侍们随手搬来的树盆,都是罕见的美观精巧,即使是北天宫都无法相较。   小画音兴奋极了。   她迈开小脚一个箭步冲过去,这边挑挑,那边挑挑,最后狮子大开口,将所有树盆叠到一起,双臂一张,全都抱住。 第一百四十一章 (“晚安。”…)   等抱住了树盆, 小画音回头,眨巴着眼睛看弦羽和缘杏,意思很明显,就是她全都想要。   缘杏宠溺而笑。   她看向身边的羽师兄, 只见羽师兄脸上, 也带着相似的无奈神情。   缘杏扯扯羽师兄的衣角, 问:“师兄……?”   弦羽无可奈何地看着缘杏, 贴耳与她耳鬓厮磨,轻声说:“不能太惯着孩子。”   “可是……”   缘杏不忍看到小画音失落的样子。   她无助地又看向师兄:“小画音是化形以后第一次来天宫,难得一次的。”   弦羽对小画音还没那么容易心软,可却受不了缘杏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抿唇, 最终像是泄了气地一笑, 纵然说:“那就破例一次。”   缘杏笑逐颜开。   弦羽对小画音说:“你要是喜欢的话, 就都留着用吧。”   小画音欢呼一声!   她蹦起来,扑向缘杏和弦羽,轮流抱了她的阿爹和阿娘, 然后又欢天喜地地奔向新到手的树盆,一个一个摸过去, 挨个摆成一排。   缘杏与弦羽相视而笑。   *   是夜。   小画音树玩累, 自己窝回树盆里睡了。   缘杏与弦羽两人单独在房间里,弦羽捧着缘杏的面容, 一寸一寸抚摸过去。   这是他朝思暮想, 杏师妹的面容。   弦羽的手指抚过缘杏的耳侧,说:“师妹的样子, 看起来有些变了。”   “是头发。”   缘杏惴惴不安,却又有两三分期待。   “最近东天女君常来北天宫, 哥哥和其他东天宫弟子也会来。这是怜雨姐姐教我梳的发式,说不用费太多功夫也能打扮,好看吗?”   听起来,缘杏与东天女君的几个女弟子,已经很熟了。   以往缘杏没什么女孩子玩伴,对衣着装扮也不太在乎,要画画是插一根木簪将头发簪起来,很不考究。   缘杏满心画画,如今大约也没什么心思在这方面下苦工,但与其他女孩相处,偶尔做做改变,倒也挺可爱的。   弦羽捧着她的面容端详了一会儿,笑言:“嗯,很好看。”   缘杏看起来很开心。   她平常也很少费心思梳妆打扮,但今日是要见师兄,她早晨特意装扮了一番。   缘杏说:“莫离、怜雨和迎阳她们三个,好像经常会交换首饰、互相梳头。看我总是不修边幅,身上还常有颜料墨水,她们才主动说要帮我打扮。下一回,怜雨还说要教我上妆,说我平日里画画画得多,妆容上手肯定也很快的。”   缘杏顿了顿,又问:“师兄呢?师兄现在,在天宫还好吗?”   弦羽耐心地听着缘杏说北天宫的事,对他而言,那种悠闲而和睦的氛围,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到缘杏问起他,他停顿了一瞬,笑言:“我很好。”   “真的?”   “嗯。”   “可是……”   缘杏身体前倾,忽然凑过去,捧住弦羽的脸,却没注意到自己这样一动,几乎大半依偎在了弦羽怀里。   她无比担忧地凝视弦羽:“可是师兄,你人都瘦了,神色也有些疲倦。”   弦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像是没有休息好。以羽师兄的修为,缘杏想象不到,他要怎么折腾,才会暴露出这种倦色。   弦羽将自己的手叠在她的手背上,笑道:“还好。”   “但……”   弦羽说:“师妹若是担忧的话,不如过来给我抱抱,有师妹在身边,我或许会好很多。”   说着,他拦住缘杏的腰,将她圈入怀中。   缘杏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胸口。   师兄的心跳有力,咚咚,咚咚的。   缘杏嘴唇贴着师兄的衣襟,埋入他胸前。   然后,缘杏主动去圈弦羽的脖子,轻啄他的嘴唇。   水滴般的亲吻,有着雀鸟似的细声。   缘杏挂在弦羽身上,手与手臂擦过他的肩膀,胸口贴着他的胸膛。   数月不见,羽师兄不知是不是又变高了,缘杏觉得他的身体比以前还要宽阔,男子的身形,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包裹在怀中。   缘杏有点甜蜜,有点紧张,可又觉得安心。   两人唇齿相依,耳鬓厮磨。   吻着吻着,抱着抱着,气氛不知怎么变了味。   体温升高,空气逐渐炙热起来,呼吸变得局促而紧迫。   缘杏的胸口阵阵发紧,她能感觉到,两人的体温似乎正在融为一体。   她不自觉地靠近羽师兄。   她觉得羽师兄离得很近,可她还希望他离得更近。   缘杏觉得自己的长发有些松了。师兄的呼吸变得比平时要沉,他好像在极力克制些什么,因此刻意地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让缘杏将整个身体贴到他身上。   可缘杏不是太满足,身体前倾,逐渐逼进。羽师兄衣服上用的不是和在北天宫时同一种香了,可还是很好闻,让缘杏着迷。   咚。   弦羽退无可退,半倒在地上,缘杏乘胜追击,压到他身上,不许师兄乱动。   弦羽无可奈何,用手揽着她的腰,撑住缘杏的身体,在下面垫着。   弦羽问:“师妹这是做什么?”   缘杏想了想,说:“我喜欢师兄,好久没有见到师兄了,所以甚是思念。”   弦羽语凝,无奈而笑:“我也想师妹。”   他问:“不过,师妹想我,就是将我压在地上吗?”   “因为我感觉,师兄好像故意在回避我。”   缘杏眼神清澈,甚至微偏了下头。   弦羽的目光,不由愈发复杂。   他抬起手,擦过缘杏的脸,爱念极深,却又有所保留。   他轻轻叹息:“傻师妹。”   缘杏歪了歪耳朵:“我哪里傻了?”   弦羽道:“就是傻。”   缘杏说:“羽师兄,你不会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弦羽:“……”   缘杏坐在师兄身上,不太愿意下去,却掰着手指分析:“我记得当初你们聊起过的,所谓的男女之情,牵手、拥抱、亲吻……后面总该还有点什么吧。”   弦羽无措:“现在还不是时候。”   缘杏疑惑说:“我们已经订婚了,难道还有什么,是未婚夫妻不行的吗?”   弦羽:“……”   缘杏扯着弦羽的衣裳。   她有些羞涩,但眼眸依旧清亮,她问:“师兄你明白多少?师兄你……能教我吗?”   弦羽从未感觉耳尖像这一刻一样发烫。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都诉说着煎熬,他不由挪开视线,逼迫自己不要去看缘杏的脸。   他耐心极了,拿出了大哥哥般的态度,说:“别闹。”   “师兄是不是也不太懂?”   缘杏望着他,思索片刻,道:“其实,我之前从怜雨姐姐和莫离姐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如果师兄也不太明白的话,那要不由我,来教师兄吧。”   说着,缘杏就认真将手,伸向了羽师兄的衣衫。   弦羽愈发哭笑不得,伸手抓住师妹充满求知欲的小爪子,说:“那倒……也不至于。”   他无奈地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师妹,感觉身上蹲了只认真的小白狐狸。   弦羽握住缘杏的手,摩挲她的指尖,徐徐缓声说:“师妹只能在天宫里住两日,后天就要回去了。现在来探索这些,时间太紧,到时候师妹回北天宫,也会累的。”   缘杏不解:“还有一天多呀,后天才回去呢。”   弦羽坚持:“会累的,而且师妹本来身体就虚弱。”   说完,他浅浅垂眸,放轻了声音,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再者,你回去之后,我以后的时光,也会更难熬。”   弦羽坐起身,将缘杏抱到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师妹今晚自己休息吧。”   弦羽道,他的语调跟哄小孩一般。   “乖。你不是本来明日还计划好了,要带小画音玩的?”   听师兄提到小画音,缘杏果然有所犹豫。   她本来其实挺无畏的,但听师兄坚持,缘杏将信将疑,也只好先放弃。   她直起身子,耳朵向后撇,凑到弦羽身边,亲了一下羽师兄的脸,说:“那我去睡了。”   “嗯。”弦羽声音淡雅,“晚安。”   缘杏离开了屋子。   稍后,弦羽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披上外衫,往浴池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立即成婚】…)   次日, 缘杏牵着小画音,陪她逛了逛天宫的后花园。   缘杏如今说起来是未来的太子妃,在天宫可以自由出入往来,仙侍仙娥们待她亦十分友善, 就像对待太子那样敬重。   缘杏前前后后也来了天宫好几次, 现在不能说跟在自己家一样熟悉, 但好歹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小画音昨晚收获了一堆精美的树盆, 一觉睡得很好,生龙活虎地在缘杏身边跳来跑去,到处骚扰植物,还“咯咯”发笑。   缘杏发觉,小画音对灵植好像有格外的亲和力。当她跟灵植玩闹的时候, 不少灵植会不自觉地躬身弯腰, 就像对小画音树非常尊敬似的, 而小画音自己并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小孩子,自然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缘杏见了, 倒是惊奇。   两人在花园中转了一会儿,缘杏便让小画音树自己晒太阳, 她跑去太子书房, 看羽师兄的情况。   缘杏过去的时候,弦羽已经开始处理天庭的公务了。   他现在名义上是辅佐天帝。天帝天后那里不那么紧要又可以锻炼人的文书, 如今大半都会送到弦羽这里来, 堆成雪花片。   弦羽也不知是几点起的,缘杏带小画音树逛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 弦羽身边批注过的书文就堆成了小山。仙侍们熟练地过来运送,看他们的样子, 似乎在缘杏过来之前,就已经收过了好几波。   弦羽拧着眉,眼底有没有休息好的淡淡乌色。他手边放着精巧的早点,可他似乎一口都没空,没有功夫吃。   弦羽低头,捏了捏鼻梁。   缘杏看得难过。   她走过去,将弦羽还没有看过的文书搬起一部分,放到自己面前,道:“师兄,我帮你看一部分吧。”   弦羽抬起头,略显惊讶。   他迟疑道:“你……”   缘杏说:“师兄你不用担心,我会的。师兄你当初在北天宫,除了普通的修炼以外,也是为了由北天君教你,如何做好一位天君吧?这些日子,我也央师父和东天女君教了我许多,虽然不太有经验,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这下倒让弦羽愈发吃惊。   他没料到,他不在北天宫的时候,杏师妹居然还特意去请教过这些。   杏师妹原本每日都只是画画,她是相当画仙的,专程请教这些天庭的工作,是为了谁考虑,不言而喻。   弦羽心中百味交杂。   他说:“师妹你……其实不必如此。”   “可我想帮上师兄的忙呀。”   缘杏倒不怎么介意。   她将文卷搬到自己面前,试着看了两份,然后批复写在旁边的纸上,又拿回去给师兄看。   缘杏好歹是天狐宫的公主,虽然狐君疼爱,对她没有太多要求,但也不算对处理天庭公务完全无知。再加上她专程去向北天君请教过,做起来还有点生涩,但不算不好。   弦羽看缘杏认真地帮忙做这些枯燥的事,薄唇紧抿,心里有些苦涩。   杏师妹,原本并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他还是收下了,颔首说:“这样就可以。”   缘杏摇摇尾巴,看上去很高兴,又搬了几份同类的文书到自己那里,好帮师兄多做一些。   *   于是,午后。   天帝天后检查弦羽批阅完的文书时,里面就多了好几份,是缘杏的字迹。   弦羽虽然是自小精心培养的太子,但现在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天君,并不十分成熟,不能一上来就让他全权处理仙界要务。   天帝天后采取的方式是,一参与,二接触,三历练,再由他们做父母的把关。   天宫每日都会收到从四方天庭还有各个仙境呈上来的无数总结和汇报,其中还包括不少需要天帝天后亲自裁决的疑难问题。   天帝和天后就从这些文书中挑出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交由太子弦羽批改,给他当作业练手。   另外,会让他观看天帝天后做事,也提出意见。如果有需要天帝天后出面,但又不是特别难办的事,偶尔也交给太子露面,让他熟悉这样的身份和环境。   弦羽在这样的条件下,不断成熟、成长。   不过,他批下的文书,还不能完全放心,会由天帝天后看过,再发回天官。   今日,看到缘杏的笔迹,天后也没说什么,反而颇为高兴:“杏儿这孩子不错,又很聪明。到底是阿娆……九尾狐女君的女儿,哪怕以前没怎么接触过仙宫的公务,一下笔,也是满篇的公主风范,将来,想必能长成不错的女君。正巧,她也与羽儿志趣相投,两人实在是天作之合。”   天后很喜欢缘杏。   “嗯。”   不过,天帝的容颜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浅浅应了一声。   天后看向他。   “夫君。”   天后缓了缓声,换了个称呼。   她好像有些疑惑,将手覆上天帝的手背:“你最近怎么了,好像比以前还少言,心事重重的。”   天帝眼睑低垂,他浑身森冷的威严,难以看出喜怒。   天后握他的手,让他顿了一瞬,然后就听天帝说:“没事。”   他看向文书:“只是弦羽,成长还是太慢了。”   天后吃了一惊:“这还慢。他现在一天要改上两千份文书,羽儿现在才多大?   “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压根没成仙,还整天想着怎么逃掉修炼,跑出去找人打架呢。你虽是天生的仙界之主,但那会儿神仙本就没有多少人,也不至于这么忙吧。   “羽儿已经很了不起了。四方天君、天宫里的仙官,还有以往游历时指教过他的先生,提起羽儿,无一不是夸赞。说他天赋过人,进退有度,为人谦逊仁善,假以时日,日后一定会是出色的天君。”   天帝没有说话。   在听到天后说“假以时日”、“日后”,还有那些对弦羽的夸赞时,他目色微沉。   良久,他只吐出几个字,道:“今时不同往日。”   “说来,你到底为何对羽儿如此严苛,像是急着要让他继位一般。”   天后面露疑窦。   她想了一会儿,喜道:“该不会,我跟你讲了这么多年,你终于被我说动,想休息一下,不是通过窥世镜,而是亲自去看看凡间的风景了?”   天帝凝视着喜上眉梢的妻子。   他的乌眸一贯如平湖般沉静,从中窥不出人的感情,但今日,他却似是顿了一下,然后抬手,轻轻拨了一下天后耳鬓长发,应道:“嗯。”   天后看上去很高兴。   天帝说:“我还要看文书,你若是无聊了,先回去休息吧。”   “好,我正巧想出去转转,等下再回来。”   天后倒没有说休息,她语言得体,仪态大方。   她缓缓松开天帝的手,转过身,出了仙殿。   而一避过天帝的眼,天后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淡了,转而显出担忧的神情。   她顿了顿,回过看了眼常年灯火通明的昭文殿,渐渐走远。   *   这天在天宫,傍晚时分,缘杏时隔多日,再一次见到了天帝。   说来奇特,缘杏与羽师兄订婚,也有一年多了,她已经进过好几次天宫,可是除了公开场合,这还是第一次在天宫里碰到天帝。   缘杏是在帮师兄批阅文书的时候,出来喘口气,远远地,看到一群仙官簇拥着一个蒙着仙光的冷峻人影,从宫宇玉廊外经过。   不久,那人就又进了仙殿。   天后倒是时不时会叫缘杏过去聊天,问问她两位狐君和安霖姑姑的事。   天后说过,天帝日理万机,十分忙碌。   他对弦羽很严厉,严格冷酷近乎刻薄,而且不近人情,但他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天后说,最忙的时候,天帝可以几年不出昭文殿,昼夜不歇,殿中长灯不灭。除了仙官,就只有天后过去看看他。   “他不厌烦吗?”   缘杏记得自己当时听得很吃惊,忍不住问天后。   天后笑言:“你画画,会厌倦吗?”   天后说:“他生来就是仙界之主,在天地之中诞生,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从不做其他事,也不会厌倦。人与人是不同的,我们可能更多是将仙界当作是责任,不得已而为之,但天帝不大一样。”   缘杏若有所思。   而这时,小画音跑来拉了拉缘杏的衣角,打断了她的思路。   “阿娘,你和爹爹今天怎么了?”小画音好像有些不满意,“好不容易来看爹爹,后来却见不到你们。我晒了一天太阳,都长高两公分了,后来和仙娥玩,也玩厌了。”   缘杏恍然回神,歉意地蹲下抱住她:“对不起,下次来天宫,再多陪你玩一会儿。”   小画音问:“明天呢,明天不行吗?”   缘杏愈发愧疚:“明天我们要回北天宫了。”   小画音“啊”了一声,好像显得非常失望:“这么快就回去啊……可是,可是,你和爹爹,不是刚见面吗?”   “……嗯。”   “那、那,什么时候,娘亲和爹爹,才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在一起呢?”   缘杏也不太说得清那得是什么时候。   她斟酌了一下,回答:“要等到我们正式成婚吧。”   小画音若有所思。   她小小的幼嫩包子脸,摆出一脸苦思冥想的模样,显得很滑稽。   过了一会儿,小画音问:“娘亲,我写下来的内容,是有可能成真的,对吧?”   缘杏颔首:“是,如果你一直好好修炼的话。怎么了?”   “没什么。”   小画音摇摇头,却像是忽然浑身充满干劲。   她对缘杏道:“那阿娘,你继续和爹爹一起待着吧,我修炼去了!”   说完,小画音飞快地跑了,倒让缘杏有些摸不着头脑。   *   这一天,小画音晚上的时候,变得有些古怪。   小画音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修炼,又有点任性,从化形到现在,几乎就是在玩,字也不大会写。   但今晚,她忽然安分下来,特别安静地坐在桌案后面,卖力地写着什么。   她写一会儿,还会去扯仙官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他们什么。   仙官都喜欢小孩,会蹲下来认真回答。   缘杏看得奇怪,过去问道:“先生,刚才小画音,是跟你请教什么了?”   “她问我,娘亲的‘娘’字怎么写。”   仙官笑盈盈的,一边说,一边在手上比划。   “真是个好学的孩子啊。”   缘杏一听倒也听不出什么,愈发费解。   *   一转两三个时辰过去,好不容易又改完一批,缘杏直起身子,费劲地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她一看窗外,竟已快到子时了。   缘杏吃了一惊。   时间竟过得这般快,可以说无知无觉。   她这一天,除了早晨陪小画音逛了逛花园,就没有再做别的事,光埋在文书里。   再看羽师兄,他那里还有一叠没看完的文书,还在埋首批阅。   师兄要看的,可比她多多了。   师兄他一直以来,就一直在做这些事吗?经年累月,日日不歇。   可是这样,师兄他哪里还能有别的空余时间呢?   缘杏轻咬下唇,为羽师兄苦涩。   而这时,弦羽亦抬起头来,见缘杏这边空了,便对她微笑:“师妹回去歇吧,这么晚了。明日师妹回北天宫,我去送师妹。”   缘杏问:“那师兄呢?”   弦羽知道她说的是文书,笑言:“只剩一点了,我写写完,也会睡的。”   “可是……”   缘杏正要再说,却听到外面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了。   缘杏回头一看,只见是小画音趴在桌上睡着,拿着的毛笔滚到了地上。   小画音在旁边的小书阁里练字,与缘杏和弦羽就隔着一层帘子。她年纪小,睡得早,撑到这么晚,自然是累了。   缘杏一愣,连忙去抱小画音。   弦羽见了,亦有些无奈,放下笔,过去看孩子。   只是走到小画音身边,缘杏看到小画音写了一整晚的字,却骤然红了脸,羞涩又窘迫。   弦羽走来,亦是微怔。   只见小画音这一晚,一直在纸上猛写道――   【爹爹娘亲立即成婚。】   这一行字,重复了无数遍,足足写了数十张纸。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万年树)   小画音年纪尚小, 手小,力气也小,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工整。   这一行短句里, 还有几个字笔画略多, 不大好写, 因此这几页纸都乱糟糟的, 墨迹混乱,有的地方印了手印,有的地方糊成一团。   小画音本身也是,小手写得脏脏的,脸上也有墨迹。她往纸上一栽就呼呼睡了, 现在脸上印了一个“亲”字。   如果只有缘杏自己一个人看到这好几页的字也就罢了, 偏偏羽师兄也在, 就让她难为情起来。   “啊……这孩子。”   缘杏羞涩地嗔了一句。   弦羽看着小画音写的字,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弯了弯唇角, 说:“其实……怪可爱的。”   缘杏脸红。   她过去要抱小画音,说:“太晚了, 我抱她回去休息。”   “我来吧。”   说着, 弦羽略抢先缘杏几分,将小画音抱起来。   小画音这么娇小的孩子, 弦羽抱她简直像抱一团棉花, 只是动作略显生涩,没那么熟练。   缘杏也不熟练, 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帮着师兄,结果更像添乱。   缘杏看着师兄抱小画音走路的样子, 忽然有些走神。   等以后,她与师兄之间,如果真有了孩子,会怎么样呢?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会比较像她还是更像师兄?   会是什么性情的孩子?   缘杏想得投入。   弦羽注意到师妹忽然有些安静,让小画音搭在自己肩上,侧头问她:“师妹在想什么?”   缘杏赧然。   她惴惴不安,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不能跟师兄说的,便略带害羞地道:“我在想,我和师兄,以后会不会真的有小孩。”   “……!”   饶是弦羽淡然沉静,从杏师妹口中听到这个,还是有些乱了气息。   一时间,脑海中浮现许多不该浮现的画面。   弦羽耳尖冒红,他定了定神,才故作淡定地问:“师妹现在就想这个做什么?”   缘杏说:“我想知道,师兄是怎么想的。师兄想过吗?想要什么样的孩子。”   听缘杏这么问,弦羽倒是沉了沉,既像是沉默,又像是斟酌。   “什么样的都好。”   缓缓,他说。   “我与师妹的孩子,我定会像师妹的父母爱护师妹与缘正师弟那样,爱若珍宝。无论他是男是女、何等性情,我会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来疼爱,让他做喜欢的事,做想要成为的人。”   羽师兄说这话时,眼神甚是柔情。   缘杏则是怔神。   她知道,羽师兄大约是想到了他自己。   缘杏过去,牵住师兄的手,说:“会的,我也会。我与师兄的孩子,我们会让他高高兴兴的。”   弦羽垂眸:“嗯。”   他将小画音抱到屋内,亲自给小画音盖上被子。   他与缘杏现在毕竟还没有小孩,这棵由他们两人共同抚养长大的小树,就像是女儿一般。   缘杏望着羽师兄照料小画音。   她丝毫不怀疑,她与羽师兄将来若真是有了孩子、当了父母,羽师兄这样的父亲,虽然可能会和当初带小画音一样有一点严厉,但一定会是比天帝温柔许多的父亲。   小画音睡得迷迷糊糊,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   缘杏照例抱着小画音睡。   次日,缘杏先小画音一会儿醒来,洗漱完,就看着小画音在被窝里扭着身体伸懒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她一睁眼,看到缘杏,就迫不及待地问:“阿娘,你和爹爹成婚没有?”   缘杏哭笑不得的摇摇头。   小画音的一张小脸,当即就垮了。   她们收拾行装准备回北天宫的时候,缘杏就看见小画音在丢毛笔撒气。   小画音将好端端的毛笔重重往地上一扔,红着眼眶懊恼道:“什么破书心,明明一点用都没有!”   缘杏看她拿毛笔发泄,面露担心,又有些好笑,浅浅皱了下眉头。   她走过去,抱住小画音,顺顺她的背,说:“这可不是书心的错。你年纪尚浅,修为太差,现在光是写个植物,都还无法成真呢,怎么能影响得到修为比你高强许多的我和羽师兄?”   小画音瘪了瘪小嘴,还是很难受。   她泪眼汪汪地蹬了蹬脚:“我现在就想阿娘和爹爹成亲!”   小画音在这种事情上耍性子,连一贯宠溺她的缘杏,都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缘杏艰难地找着措辞:“可是从不经过修炼,光凭借着天赋,就渴望心想事成、为所欲为,天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呢?”   小画音委屈地哭着。   她哭了许久,抽噎半天,终于累了,渐渐止住哭声,问:“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我好好修炼,等修为非常高了,就写什么都能成真,可以让爹爹娘亲成亲了?”   缘杏:“……”   缘杏踌躇许久,勉强回答:“算是……吧。”   实际上,修炼灵心谈何容易。   缘杏和画心天生匹配,修炼多年,也不过堪堪能将羽师兄画出来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   小画音是自己吞掉的灵心,只怕修炼起来会更难一些,磨合也要更久。更何况,小画音修炼的时候,她和羽师兄也在修炼,他们会变得越来越难受到影响。   小画音真要说修炼到影响他们,需要付出许多努力不说,可能不等她修炼到那个水平,他们早就真正成婚了。   不过,想到这里,缘杏却愣了一下。   画心能够落笔成真,琴心能够操纵气氛风云,棋心预测古今,而书心能够书写世事。   每一个能力,其实都很了不得,都与创世有关。   灵心是当年女娲补天剩下的灵石所化,换句话说,灵心所具备的,都是用于补天的能力。   如今仙界太平,灵心不必再用作补天,便与人伴生了。不过若是就这样修炼下去,他们的确会具有非同一般的天赋。   而这时,小画音听了缘杏的鼓励,似乎渐渐有了精神。   她停止抽噎,擦了擦眼泪,发狠说:“那这样的话,我要努力修炼,让爹爹和娘亲尽早成亲!”   缘杏对她笑笑,轻抚小画音的顶发,善意道:“小画音加油呀。”   *   午后,缘杏与小画音被送上仙车,准备返回北天宫。   如今师门中的师兄弟妹都说开了,也就不必再掩饰什么身份,弦羽可以正大光明地用天宫车驾送缘杏回去。   缘杏见弦羽眼底乌色更浓,知道他昨夜独自回书房以后,恐怕还是没怎么睡觉,愈发心疼。   她握住弦羽的手,说:“师兄,我晓得你身为太子,有职责在身,但也不要太过折腾自己的身体呀。若是累得太过,就跟受伤一样,哪怕是神身仙骨,也吃不消的。”   她想了想,出主意道:“你要是实在太累了,就偷溜回北天宫。”   弦羽凝视着缘杏清澈的杏眼,心中暖意融融。   “好。”   弦羽笑眼轻柔。   他回握缘杏的手,说:“我知道,也明白师妹的心意。”   缘杏看着师兄清俊的眉眼,也不知他是认真听进去几分。   缘杏轻咬嘴唇,说:“师兄你等等我,等我也出师了,就过来帮你。”   听缘杏这话,弦羽的目色却有些触动。他抬手理顺缘杏的乌发,说:“不着急,师妹缓缓修炼便是。拜师修炼不过就这么几年,往后多得是独自摸索的日子,师妹何必急切?”   他将缘杏和小画音送上仙车,笑言:“我等得起师妹。”   师兄愿意等,可缘杏却不愿意师兄总等她。   她与羽师兄道别,便回北天宫去了。   因为着急,缘杏施展仙术,让仙车行得快些。哪怕知道她也不必争这么点时间,缘杏还是想要早点回北天宫,早点继续修炼。   小画音似乎相当不舍,眼看缘杏和弦羽又分开了,一双小眼眶又通通红,趴在窗户外面许久,都不愿意缩回来。   从中心天庭回北天宫,会经过万年树。   车行过万年树之上,小画音因为一直趴在车窗边看,一看到巨大的万年树,就激动起来,大声唤道:“阿娘!是阿娘!”   缘杏正在仙车上看书,听到小画音的话,不免诧异地抬头:“在呢,我在这里。怎么了?”   谁料小画音却摇摇头,愈发用力地指着车窗外:“阿娘,是阿娘!阿娘你快看,我阿娘在那里!”   缘杏都被小画音这一串颠三倒四的话搞晕了,也只好放下书卷,凑过去。   当她看到车窗底郁郁葱葱的古老神树,不由呆了。   缘杏看看万年树,再看看小画音,说:“那是万年树。是和你长得很像,不过不能算是你阿娘吧?”   这话说完,缘杏又想到什么,自己都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现在想来,小画音是她小时候,师兄带回来送她的。   万年树生长在中心天庭天境内,又是上古神木,自然不是随便哪个神仙都能轻易带走它的果实枝叶的。   年少时,师兄还不能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受到桎梏,如果小画音树和万年树有关,他定然是不能开口的。   而小画音和万年树长得如此相似……   此时,小画音树还在执拗地坚持道:“阿娘!那是我阿娘!”   缘杏定了定神,道:“我们过去看看。”   说罢,她叫停车驾,与小画音树一同下车。   许久没有重回万年树这里,缘杏望着这棵参天巨木,有些恍惚。   想当初,她在这棵大树边上,住了好几年,每日望着树,半步不能行。   如今,她已经长成少女,身体也还算健康,只是望着这棵树,依然觉得它如此高大。站在树下,仿佛世间一切都变得渺小。   说起来,这也是她与羽师兄如此相遇、如此结缘的地方。   缘杏走过去,绕着树走了几步,她用手拨开垂帘般的须根,将手放在树干上。   缘杏闭上眼,将额头点在树皮上,轻轻唤道:“谢谢。”   微风徐过,并无应答。   然后,她回过头,问小画音道:“你说,这是你阿娘?”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三年后)   小画音点点头, 然后兴奋地跑过去,咚咚咚跑到树边上,双臂一张,抱住万年树。   小画音将自己的手重新化成枝叶, 伸得长长的, 缠绕在万年树的树皮上, 大声唤道:“娘!”   就在这时, 只见万年树高大的树冠间,垂下一根枝条,像一条细长的手臂般,勾住了小画音的叶枝。   枝条相连。   既像是有心,又像是偶然。   这是缘杏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万年树虽是上古神木, 可是似乎并没有灵智, 既没有琢音琴那样的树灵, 也不像小画音树那样能够化形。   诚然,万年树在仙界的地位很高。   缘杏记得母亲曾经对她说过,万年树这般, 也是神的一种形式。   并不是只有像帝君上仙这样走来走去,才能算是神仙的。人有人样的神, 树也有树样的神, 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形式的差别, 不能以自己为标准去衡量。   不止有树, 还有雪花,还有水流, 还有光辉。   如果你向万年树祈愿,万年树会听到, 就像神仙听到凡人的上香一样。   但它并不会做人身的神仙那样的事,不会像人身的神仙一样思考,每一种神都有自己的能力和职责。   不过,当它开花的时候,会赋予世间一些其他神仙所没有的力量,就像让缘杏痊愈那样。   就在缘杏恍惚的时候,只见万年树缓慢地舒展树冠,然后,开花了。   时隔十余年,缘杏又一次,看到了万年树开花。   那花的形状和杏花很像,簇簇绽放,如云如雪,满目洁白中夹杂着浅浅的粉色。   小画音树也跟着开了花,变成枝条的手臂上挂满了小花。小画音树的花比万年树的粉色要重一些,一开花,小画音就“咯咯”直笑。   缘杏通体一阵舒畅。   这种感觉,缘杏曾经也体会过。是师兄为她奏琴、让缘杏第一次看到万年树开花之时。   后来,也曾断断续续有过类似的感觉,但没有第一次那么明显,所以缘杏只当是自己有所恢复。   现在想来,她每一次觉得舒服,都凑巧是小画音开花的时候。   因为小画音树是棵格外喜欢开花的小树,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好,现在若非过度修炼,平时已经和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原来这一些,都是因为小画音树。   原来,这才是师兄将小画音树送给她的用意。   有一次,她甚至是隐约听到了师兄的琴音,等醒过来,才发现小画音树开了花,身体也随之舒服起来的。   缘杏心口一抽一抽得紧,甜蜜和惊震来回在胸中激荡,让她百味交杂,不知所措。   她站在树下,望着高大的万年树,忽而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   无论多少岁月,万年树的模样始终如一。   恍惚间,她仍然是住在万年树边等候花开的小女孩,而弦羽是不愿露面的太子,默默给予了她守护,却从不曾图谋回报。   缘杏走过去,抱住小画音,也抱住万年树。   她摸了摸小画音树的脑袋,亦道:“谢谢,也谢谢你。”   “嗯?”   小画音歪了下脑袋,满手的小叶子晃了一晃。   *   回到北天宫。   缘杏先去拜见师父。   北天君华容美貌,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华贵优雅。   缘杏与师父打过招呼之后,本来可以就此离开,但她停了停步子,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师父,小画音树,是万年树的孩子吗?”   “是啊。”   北天君笑着,淡雅言道。   “她是万年树的分苗,很小一棵。说是万年树的孩子,也算恰当。”   “可是为什么,万年树不生树灵,不化人身,万年来就是一棵神树,可是小画音却这么快就化形了呢?”   “万物规律便是如此。”   北天君回答,他很清楚缘杏疑惑的是什么。   “你看我、芙儿、西女君、南天君和天帝,甚至还有你的父母。大家都是从天地中降生,无中生有,诞下就是神身。我们天为父,地为母,各有兽身,却一样能化成人形。小画音树,与我们的道理是一样的。”   北天君淡淡道:“人生于万物之中,以造化为祖先父母。如今神仙以修炼人形为多,是遵循因果道理,但不可以此为尺度,不敬乾坤自然。”   缘杏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悟。   她看着自己画画的双手,冥冥之中,又感悟到什么。   北天君看着她的神情,略略颔首,道:“明白了?那自行修炼去吧。”   缘杏应了一声,行礼,退离。   *   时节荏苒,光阴似箭。   无知无觉,竟又是三年春秋。   缘杏刚过了二十一岁的生辰,正迎来满园金桂飘香。   缘杏与缘正兄妹两人是秋季的生辰,天高气爽,风景一片金色,十分舒适。   这日,缘杏在画室作画。   玉明君离开以后,北天君没有再给缘杏请别的画技先生,除了东天女君来时,时不时会指点她几句,大部分时候,缘杏都是一个人画。   她如今画风已成风格,有没有先生已经影响不大了,一个作画,倒也清净。   历经三年,她身上清丽的文人气质更浓,墨香雅逸,似画中人。   她笔下的画作意蕴悠远,画似人形,也有着一种旁人难以模仿的清韵。   缘杏经历绘出雯荷女将之事后,因着这一手落笔成真的本事,也算在仙界有了名号。兼之,她是九尾狐狐君次女的事情早已不再是秘密,又与太子弦羽有婚约,说起来就是下一任天后,于是在仙界的声誉跟着水涨船高。   这两年,缘杏随北天君外出,拜访其他仙君神君的府邸,亦或是参加什么席宴活动,也有了远远崇敬望着她的小仙娥和年轻的仙门弟子。他们见到她,小声地惊喜议论、窃窃交谈、偷偷唤她的名字,像是见了什么不凡之人似的,倒让缘杏好不自在。   这时,柳叶过来,轻轻扣了扣门。   “杏姑娘。”   柳叶倒一如既往,笑盈盈的。   “北天君请你,还有两位郎君都过去。”   “好的。”   缘杏应了一声,放下画笔,脱下/身上防止沾染水墨的罩裙,又擦了擦沾满水彩颜色的手,便随柳叶过去。   等到了内殿,东和灵淼也陆续到了。   只见师父看了看他们,说:“你们随我在北天宫修习的时间都不短了,今日我唤你们过来,是有事想要宣布。”   三个弟子惴惴等待。   北天君顿了顿,宣布道――   “我打算,与东天女君正式成婚。”   北天君话音落地,内殿一片静默。   北天君挑了挑眉,问:“怎么都不说话?”   “恭、恭喜?”   东憋了半天,率先说道。   他挠了挠头:“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你要和东天女君成婚,感觉蛮诡异的啊。像是自己太爷爷忽然说要和太奶奶成亲了似的。”   东遂被师父打头。   缘杏和灵淼亦渐渐回过神来。   灵淼如今也抽了条,十八九岁,少年之气褪去,但在几个师姐弟中还是小。他身上还背着医箱,爱笑,说话也甜,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北天宫,还是各方仙境,都有着不错的人缘。   此时,灵淼喜气地道:“恭喜师父,恭喜东天女君,愿师父师娘婚姻美满,万年好合。”   缘杏跟着说:“恭喜师父与女君。”   说实话,师父将要与东天女君成婚之事,虽然师父说得突然,但不算意外。   这几年,师父与东天女君之间日益亲密,已然完全恢复到当年亲密无间、天作之合的状态,无论是北天宫弟子还是东天宫弟子,都因此时常往来。   两位师父见面的时候,堪称形影不离,师父甚至会直接在女君屋中留宿,女君到北天宫来时亦是如此。两人即使问起来不说是夫妻,但实际上已然与夫妇没有差别。   按这样的情况,师父与东天女君会成婚,是早晚的事。   不过,两位天君成婚事关重大,仙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缘杏光是听着,还不大有真实感。   东师兄挠挠头,也问道:“师父,你和东天女君成婚,你们两个住哪里啊?我看依东天女君的性子,是不太可能搬到咱们北天宫来的。难不成,师父你要入赘到东天女君宫去,真当东天女君的院中美人?!”   师兄话音刚落,就见北天君面无表情地手起手落,“咚”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下手之重,前所未有,连缘杏都听得缩了缩,替师兄觉得疼。   过不起来,师兄当即哀嚎一声,抱头满地打滚。   北天君笑眯眯地看着东打滚,倒是不像被影响了心情。   他说:“天君之间,何谈娶嫁?你来我往罢了。我与你们师娘已经讨论过了,到时候,我们会在东北方向新立一座宫宇,称作东北方天庭,各担男君与女君。   “我主要负责北天事宜,女君负责东天事宜,还和以前差不多,我们也依旧换作北天君和东天女君,住处换个名头而已,一切照常。”   缘杏听得眨了眨眼。   原来是用了这样的办法,那倒是不错。   “北天宫和东天宫合并搬迁,琐事繁多,我与东天女君定会忙碌。你们也都大了,正好可以来帮我们的忙。不过,除了这个以外,我今日叫你们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说。”   北天君继续说。   等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然后,那双别具风情的美眸看向东和缘杏。   缘杏一顿。   这时,只听北天君道:“儿,杏儿,你们两个随我修炼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我已经没什么非要把你们留在这里教的。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日后,就由你们自己在生活中体味吧。   “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就正式让你们二人出师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他变得越来越淡漠…)   听到北天君说的话, 缘杏的表情,还是愣愣的。   自从羽师兄出师以后,这几年缘杏在北天宫中修炼,总带着几分寂寞又急切的意味, 她比以前还要奋力, 希望早日出师, 能去见羽师兄。   三年来, 因为羽师兄困于中心天庭,他们两人见面的次数,还不到十次。   缘杏早就想要去找羽师兄,只是北天君真的宣布她和师兄也要出师了,缘杏反而有些触动, 怅然若失。   北天宫, 是她身体痊愈后, 第一次与天狐宫外的人长久相处,第一次接触到正常弟子的世界。她太习惯、太喜欢这里了,说要离开, 竟感到不知所措。   东和她一样,也有些呆滞。   他整日与师父吵吵闹闹, 大约没怎么想过, 这种日子会有结束的一天。   不过,唯一一个没有出师的灵淼师弟, 听到师父这话, 反而是发愣最久的一个。   过了许久,东揪了揪自己的辫子尾, 逐渐恢复过来,恢复常态。   他道:“啊, 总算可以走了!我都快待腻了!我早就想好了,等我正式出师,就回外公那里去,从天兵开始做起,陪外公一起对付魔门。这两年魔门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多得要命,到时候我一出马,把它们杀个片甲不留,估计要不了五年,就能当上天将!”   说着,东利爽地舔了下嘴唇,将他的偃月刀掏出来,当场武了个刀花!   北天君笑眯眯的:“哦?那为师拭目以待。”   “黑美人。”   东严肃地拍了一下北天君的肩膀。   “反正都快出师了,那我也没什么顾忌,就先不叫你师父了。我走了以后,你也不要太伤感,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等将来我成了天上地下第一神将,还是会跟人家说,我这一身上天入地的本事还是有不少是跟你学的,让大家都知道,你当过我的老师。”   北天君:“滚。”   师徒两人惯例斗了几句嘴。   等聊完这些,北天君挥手让他们继续自己去修炼,但又对缘杏扬了下下巴,说:“杏儿,你留一下。”   “是。”   缘杏应声,在东和灵淼走后,她一个人在北天君面前坐下。   北天君在她面前倒了杯茶。   缘杏还没完全从恍惚中回神,不知师父要与她说什么,有些迷茫。   茶香袅袅。   只听北天君说:“杏儿,除去年纪尚小的画音,你们弟子四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年纪也相仿。如今羽儿走后,你和儿也该出师了。只是……你可知,你们四人之中,如今,我最放心不下你?”   “我?”   缘杏闻言,的确吃惊。   北天君颔首。   他道:“我知道,在几个弟子之中,你和羽儿是最聪明懂事的。既能干,又刻苦,还愿意承担责任,可以说无可挑剔。   “羽儿走后,儿名义上是师兄,但实际上,北天宫上下诸事,多是你在当我的副手,就像当年羽儿一样。不过……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你和羽儿身上这份认真懂事。尤其是你。”   北天君停顿片刻,才继续说:“羽儿是太子,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这份责任,早有准备,血脉之故,也的确没有办法。但杏儿,你并非如此。”   缘杏呆呆坐着。   “有时我都会想,当初将你收为弟子,让你遇见羽儿,会不会是我做错了。”   北天君浅浅蹙眉,像是在思索。   “若不是我,你本可以当你自由自在的画仙。凭着画心的本事,随心所欲,自然会有一番作为,何必被捞上中心天庭的贼船?”   北天君长长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义。这两年你催促过我几次,说想要早日出师,但我都没有答应,将你拖到和儿一起,也是出于这些考虑。且有你在北天宫,也能牵住羽儿的心,让他不要完全投入到太子的身份中。但如今……”   缘杏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还曾为他们考虑这些。   缘杏目光摇曳,不禁感动。尽管北天君并未将话说完,她也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谢谢师父,事事为我们着想。”   缘杏真挚地道。   “我倒是高兴师父将我收为弟子,教导我修炼,又让我遇见羽师兄。”   缘杏说:“世间只有一个师父,也只有一个羽师兄。若不是师兄,我很难想象世上会有一个人,这样知我、懂我,没有血缘相连,却无条件地为我着想。”   缘杏盈盈而笑,她生了一副花容月貌,笑起来分外可爱:“我心爱师兄,愿意与他同舟共济。更何况,世间的事,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我们两个的事,我们会一起想办法解决的,也不一定就永远没了自在。师父你不必自责,更不必为我们担心。相反,应该我向师父道谢才是。”   说罢,缘杏深深俯身,对师父郑重地行了一礼――   “这些年来,多谢师父教导之恩。”   “你这样想就好。”   北天君欣慰,他听得感动,美眸难得有了一丝触动的伤感。   他略平复心情,然后,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缘杏:“这是我与东天女君大婚的婚柬,我们已经亲笔写了几封。这一封是送去中心天庭的,既是告知天帝天后,也是邀请他们出席婚礼。你既已与羽儿接下婚约,这封请柬就由你亲自送去吧。   “这段日子还算闲,接下来就要忙了,你现在若是想在中心天庭待个一日两日,也无妨。”   缘杏闻言,面露欣喜。   既能帮师父做事,又能见到羽师兄,对缘杏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差事了。   “是。”   缘杏认真上前,将请柬接过。   *   当日,缘杏就带着北天君的请柬和念叨着要见师兄的小画音树,去了中心天庭。   缘杏如今已是中心天庭的熟面孔,说起来是太子的未婚妻,也是中心天庭的半个主人,仙娥仙侍们都待她十分友善尊敬,如对待太子一般,缘杏自然在中心天庭畅通无阻。   缘杏到了天宫,第一时间就去见羽师兄。   弦羽在太子殿内,正在批阅文书。   远远地,隔着花窗,缘杏看见他眉间紧锁,面上蒙着寒霜色,身上有着孤傲的气质,犹如一弯孤月临于傲雪山头,肃杀而淡漠。   太子殿中的仙侍仙娥,神情已不复三年前的自在随意。他们经过书房时,都屏息凝神,踮着脚尖,轻手轻脚而过,似乎生怕多呼出一丝气息就绕了房中人的清净。   太子殿里里外外,被一种古怪冷凝的沉寂所笼罩。   缘杏遥遥见到师兄这样的姿态,也顿了一顿,这才走上前。   羽师兄这两年,外表愈发成熟俊美,却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天帝。   他似乎将自己的内心深深埋起,藏在沉沉厚厚的冰霜之下,有时候,就连缘杏都会迟疑,都会看不清他的内心,好像她熟悉的那个温柔谦雅的羽师兄逐渐消失,被眼前这个淡漠少言的师兄所取代。   缘杏走到弦羽身边,将手覆在弦羽手背上,轻道:“羽师兄。”   弦羽抬起头。   “杏师妹?”   在看到缘杏时,弦羽微顿。   从他的外表上,很难看出他吃不吃惊、喜悦不喜悦。最近这一两年,羽师兄已经变得比以前更加波澜不惊,仿佛天塌了他也能不动如山,仿佛诸事都已经在他掌控之中,再谈不上什么出乎意料。   这是一种成熟,也是一种孤傲和自囚。   有时候,缘杏会觉得,就算是自己,好像也很难影响羽师兄的情绪。   而此时,弦羽似乎渐渐从批阅文书的状态中走出来,他闭起眼,拧了拧鼻梁,再看向缘杏时,眼中总算染上了淡淡的温柔色彩。   他问:“师妹怎么过来了?”   缘杏回答:“师父让我来。师父与东天女君要成婚了,让我来中心天庭送婚柬。”   说着,缘杏将婚柬拿出来,给师兄看:“本来应该第一时间交给天帝天后的。不过我想这个时间,天帝天后应该还在面见仙官,去了也是等着,就先来找师兄了。”   “嗯。”   缘杏抛出师父要和东天女君成婚这么一个重磅的消息,羽师兄的反应也是平平淡淡。缘杏看着他清冷的侧脸,看不出师兄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早在意料之中。   弦羽接过请柬看了看,道:“既然这样,那过一会儿,我和师妹一起去见父君和母君。师妹稍作休息……我去换一身衣裳。”   说着,弦羽暂且起身要离开。   他衣袂飘飘,仙姿神容,前前后后都未对缘杏说几句比较亲近的话,这一起身,衣袖轻盈,仿若随时都会羽化而消失。   缘杏一惊,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弦羽的袖子,唤道:“羽师兄。”   “怎么了?”   弦羽停住步子,回过头,回应了缘杏。   蓦地,像是月光回顾,为她驻足。   缘杏恍然,手指一松,结巴道:“没、没什么。只是好久没见师兄,很是想念。可是师兄看起来没有那么想念我,还变得有些疏离遥远,我、我有一点不安。”   缘杏说到后面,自己已然有些尴尬。   如果是过去的羽师兄,自然是随她撒娇的,但现在的羽师兄,却似乎没有那么温柔,她这么说,或许是自取难堪。   可是缘杏莫名害怕师兄真的渐行渐远,也不想就这样退缩。   她一点一点松开羽师兄的袖口,上前一步,转为抱住弦羽精瘦的腰。   她将自己贴过去,环住羽师兄的腰身,将脑袋靠在他胸口。   缘杏问:“师兄你……有思念我吗?”   弦羽静默的眸子望她。   缘杏惴惴。   下一瞬,弦羽抬手起了个仙术,书房四面的门窗霎时紧闭,窗帘全都落了下来,将几面碎光遮都密不透风。屋内骤然一暗,外面的人再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弦羽一把将贴在他身上的小狐狸抱起,大步往屋室里走了几步,在桌案后的坐垫上坐下,让缘杏坐在自己腿上。   他身体前倾,扶着缘杏的腰,几乎将缘杏罩在怀中。   缘杏只觉得视野又暗了几分。这几年,羽师兄给人的感觉愈发高了,而她自己却跟不上男子成长的速度,被羽师兄抱住,显得很娇小。   缘杏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她有些慌乱,低头推了推羽师兄的胸口,唤道:“师兄……”   “师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羽师兄的眼神,在幽暗的书房里,变得分外柔情无奈,而且,似乎还有一丝别的意味。   他目光灼亮,声音低沉:“师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缘杏的狐耳不自觉地往旁边歪。   下一刻,弦羽俯身前倾,手中施力,将缘杏压在席上。   缘杏还未回过神,已被摄住呼吸,吻住嘴唇。   许久。   这一吻结束,缘杏已有些迷迷糊糊的,两人衣衫都已凌乱。   缘杏瞧见师兄倾在她上方,问她:“这样,师妹明白了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北天君大婚…)   缘杏面容灼热, 几乎无法与羽师兄对视。   她低下头,细声喃喃:“知道了……”   但饶是如此,弦羽还是重复一遍:“我想念师妹,很想, 很想。”   “……噢。”   缘杏局促地点点头, 脸更红了。   然而弦羽似乎并没有改变两人的姿势、结束现状的意思, 他继续说:“如果师妹还不相信的话, 我可以继续向师妹证明,直到师妹没有不安为止,直到师妹足以看清我的真心。”   弦羽捉着她的手,将手指嵌进她的指隙,让两人十指相扣。   缘杏开始另外一重层面的不安。   这两年, 不知是不是因为师兄逐渐沾染上了权力, 他有时候似乎会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势, 强势得让缘杏有些招架不住。   她连忙道:“我知道了,我已经明白了。师兄……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就好。所以……”   缘杏暗示地推了推师兄的胸膛。   弦羽道:“师妹不用客气,如果还有不确定的感觉, 大可以说。”   缘杏:“……”   缘杏低头舔了下嘴唇,面颊已红得滴血。   因为师兄吻了很久, 还吻得很用力, 她的唇瓣也有些红了。   弦羽注意到缘杏唇瓣的变化,一顿, 垂眸, 右手探去,拇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 眼底既有心疼,又有愧疚。   “抱歉, 我太着急了。下一回,我会耐心、小心一点的。”   师兄这样的话,反而让缘杏更不好意思。   “没关系。”   缘杏低低地说。   恍然间,缘杏产生了一丝自己是祸国妖妃的错觉。   不过,弦羽此时的眼神,已然溢满温柔,恢复成了缘杏熟悉的、爱慕的那个羽师兄。   缘杏凝了凝神,安定下来。   她推了推师兄,坐起神,算了下时辰,觉得还有时间,便问:“师兄,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关于我们将来的事。”   “什么?”   弦羽本来想去更衣,听缘杏这么说,便索性坐下来,耐心听她说。   缘杏深呼吸一口,从袖中取出一卷锦书,在自己与师兄面前铺开。   “这是我几个月,构思的天庭改制方案。”   缘杏说。   即使她是思量了很久才决定认真写下来给师兄看的,但真的放到羽师兄面前,她还是有些紧张。   缘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吓得发颤,尽量表现出有底气的样子。   她说:“我与师兄都没那么喜欢天帝天后之位,既不垂涎名利地位,也不喜欢繁重的工作。但师兄血脉在此,难以回避责任,而天庭之事如此繁忙,长此以往,我怕我与师兄……会迷失自我。”   缘杏顿了顿。   “所以,我想以后,如果真的轮到我与师兄继任天主,我们可以改制。”   弦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静静地等着缘杏的想法。   缘杏呼吸微屏,还是有些紧张。   将自己这样的想法拿出来讲,缘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她想了很久,连对两位狐君都没有说过,可对旁人不太说的出口的话,她却愿意告诉羽师兄。   “天帝生而为天主,万年来始终如一,因此天庭长久以来遵循古制,事事都由天帝本人亲力亲为。”   “不过,上古时,凡境稀少狭小,神仙数目也不过上百人。而如今,仙界管辖三千凡间世界,仙境幅员辽阔,各方帝君上神仙官足有数万人之多,早已今非昔比,再遵循古制,中心天庭压力太过繁重。   “天帝勤政,且经验丰富,修为高深,尚能承担此责。而我们小辈,道行微薄,处事生疏,只怕要重复天帝天后那样的工作,实在太过困难。”   “世间常有君子,持治国之策面见天子,求伯乐,谋前程,请君王纳谏。我也想效仿此行,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听凭指摘。”   缘杏素手指在自己拿来的锦书上,缓缓对羽师兄解释:“我们可以近一步分权。将现在送到天帝天后手上的文书,分门别类,交由具有专长的仙官处理。   “设定恰当的规章制度,按照章程办事,将效率提上去。   “建立三重审查机制,尽量避免出错。   “再建立一个独立学院,专门培养替天帝处理天庭事务的仙官,考核通过上任。等第一批培养出来,再让他们一批带一批,逐渐细化。   “每年进行考核和公开会议,根据不断变化的情况,调整仙官们的出事方向,避免僵化。   “据我所知,有许多仙官其实都有独到的看法,将权力下放,也有利于他们施展。”   缘杏一项一项向羽师兄解释她的想法。   不过,缘杏如今虽然跟狐君还有北天君学了一些处理仙界事宜的方法,但毕竟年轻生涩,经验也不足。   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构思肯定会有不少疏漏,说不定实际操作起来是行不通的,在真正稳重的上仙上神看来,会显得幼稚可笑。所以,她跟羽师兄说的时候,姿态放得很低,一边慷慨激昂,一边又分外谦逊,显得惴惴不安。   毕竟,她能想到的事,羽师兄作为太子被培养多年,又如何会想不到呢?   终于,缘杏费劲地说完。   她有些脸红,略略低头,身后的九尾胡乱摆着。   她问:“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弦羽面容沉静。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摸了摸缘杏的头。   缘杏翘翘的狐耳,被摸得放平了。   “师妹如此为我着想,我很高兴。”   弦羽眉间舒展,柔和地望着缘杏。   “师妹的想法很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素来知道师妹聪颖,但没有想到,师妹已经进步到这种水平,实在令我惊叹。”   “但是……?”   缘杏听着弦羽的语气,总觉得还有后话。   弦羽略一偏头:“什么但是?”   “嗯?”缘杏眨巴眸子,“师兄,你是真的觉得可行吗?”   “师妹为什么有所怀疑?”   “因为,如果你是真的觉得可行,为什么没有开心的表情呢?”   弦羽一怔。   他碰了碰自己的脸。   这些日子,他看的文书和建议太多,见识到的事情太多,心情变得沉重,似乎也有些麻木,常常听一句而知完整。不知不觉,已经很久没有过发自内心的欣喜,好像也没有多少事能撼动他的情绪。   除了见到师妹时,依然能涌现出年少时那种冲击的情动,对别的事,仿佛都可有可无。   就像是此时,他觉得师妹的想法很好,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也很清楚,这样的帮助杯水车薪。   只要真的继任天主之位,就很难再有清闲,甚至很难再保有自我。   他们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   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责任加得再重一些,让师妹得以喘息。   弦羽调整了一下表情,变得温和了一些,他望着缘杏,眼神柔和似水。   弦羽笑言:“师妹多虑了。师妹的想法,我不敢说一定可行,但也认为可以试试。”   说到这里,弦羽稍作斟酌,道:“当然,现在谈这些,可能为时尚早。但我们可以先记着,等真的要我们继位了,再慢慢尝试。”   “嗯。”   缘杏也知道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但现在至少有了努力的方向,能得到师兄的肯定,对她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   只是……   缘杏看着弦羽的神情,心中淡淡的不安仍未消散。   她的手指,在弦羽的掌心轻轻勾了一下,问:“羽师兄,师父与东天女君的婚宴,你能去吗?”   羽师兄现在如此忙碌。缘杏担心,他连步出天庭、去见证他们师父大好日子的机会都没有。   而弦羽一顿,回答说:“师父与东天女君成婚,北天宫与东天宫合并为东北方天宫,是仙界一等要事。   “中心天庭自然要派有分量的人出面,父君母君公务繁忙,最多也就露个面,不可能坐下来吃席。   “我是天庭太子,又曾是北天君弟子,与北天宫有渊源。因此会派去的人,多半是我。”   “这么说来,师兄可以去了?”   缘杏喜上眉梢。   弦羽看着杏师妹这般高兴的样子,连捉着他袖子的手都捏紧了,也不禁跟着她升了几分情绪。   “嗯。”   弦羽弯眉,摸了摸缘杏的长发。   *   北天君的大婚,举行在半年之后。   此时,位于四方天境东北面的新天宫已经落成,正值春风送暖、繁花锦簇的良辰佳时。   北天君与东天女君的婚礼,极为隆重。   北天君戴九旒冕冠,着玄衣c裳,纹绘三百飞天白鹿;东天女君十二重单衣华服,长裙纱摆如九重流霞飞天。   两人祭祀天地乾坤,禀明天道,行成婚礼。   缘杏与缘正这对孪生兄妹,正好充当了护卫弟子。   他们一左一右跟在两位天君身侧,谦逊有礼,不卑不亢。兄妹两人一人九条大白尾巴,他们相貌相似,气质出众,看起来既吉祥体面,又十分养眼,陪着两位天君走完全礼,惹来不少侧目。 第一百四十七章 (缘杏出师)   等大礼结束, 进入吃席交谈的时间,许多人围着他们兄妹团团转。   哥哥一脸冰冷,而妹妹脸上是带笑的,自然更多人来和缘杏说话。   “天啊, 你真是缘正师兄的妹妹?”   东天女君门下的龙井和毛尖目瞪口呆, 绕着缘杏转。   缘杏笑着点头。   “难怪长得很像!可我们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来着……?”   毛尖费解地道。   他琢磨了一会儿, 方才恍然大悟:“对了!是性格给人的感觉差太多了, 简直不像一个娘生的!”   缘杏苦笑。   而这时,东也在那里,用偃月刀的后柄像戳什么未知生物似的戳缘正:“杏妹妹,这真是你亲哥?他在家里也是这么一句话不说吗?跟你父母呢?会撒娇吗?”   缘杏小心提醒:“师兄,师兄, 我哥他在瞪你了。”   东:“这有什么, 他不一直都是这种瞪人的表情吗?”   缘杏:“不是, 他瞪其他人的时候,没有这么凶。”   东:“呃,我很快就要进天兵营了, 我不怕他。”   缘杏小声:“师兄,你打不过我哥的。他最近几年, 棋心已经修炼到可以在打斗中预测对手的行动和招式了。”   东:“……”   东默默后退, 将自己的偃月刀收了起来。   而龙井和毛尖还在围着缘杏打转。   “没想到缘正师兄这么一张冷冰冰脸,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妹妹!”   “师兄妹妹, 你跟我们说说呗, 缘正师兄在家里,会自己梳尾巴吗?”   “你们九尾狐每天都要自己梳尾巴吗?”   “小时候, 缘正师兄会帮你梳尾巴吗?会帮师兄梳尾巴吗?”   “师兄妹妹,缘正师兄在家里, 两位狐君大人会管他叫‘正正~’吗?师兄他什么反应啊?会乖乖应吗?”   缘杏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对狐狸尾巴这么感兴趣,被问得节节后退,但她和哥哥今日都有师父们授予的重任,要规规矩矩地站在这里好久,还不能擅自离开,显得十分为难。   而这时,缘正一个视线扫过去,将龙井和毛尖登时吓得一凛,两人顿时躲到东和缘杏身后,让他们挡着。   东不解,问:“你们两个怎么了?忽然这么怕。”   龙井道:“你不懂。你和缘正师兄相处的时间不长,解读不了隐藏在缘正师兄面无表情下的细微含义。”   毛尖说:“我们和缘正师兄同一个师门长大,师兄在想什么,我们一个眼神就能知道。”   东问:“那他现在在表达什么?”   龙井:“‘你们这群混球离我可爱的妹妹远点,不然我回去就拿箭射你们。’”   毛尖:“龙井可能在表达上进行了一定的艺术加工,但是意思差不多。”   东:“……”   毛尖:“……”   缘杏:“……”   片刻之后,龙井和毛尖勾肩搭背,若无扭开地扭开头。龙井将右手平放在额头上,装模作样地在仙殿内眺望了一下,感慨道:“啊,今儿个天气真好啊!你们慢聊,我和师弟先走了!”   说着,两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离开。   东小声嘀咕:“有必要吗?打一架不就打一架。”   不过说着,他瞧见缘正那种表情,多少有些发怵。   东后背一抖,郑重地猛一拍缘杏的肩膀,道:“杏妹妹你继续工作吧,我去找羽师兄了,好久没见他,怪想念的。”   说着,东脚下一滑,竟也溜了。   缘正:“……”   缘正全程一句话都没说,连给他们一个眼神都不屑,将目光移开了。   缘杏看着自己家的哥哥,无奈而笑。   过了一会儿,趁着缘正被东天女君唤走的间隙,迎阳也悄悄过来与缘杏说话。   她和毛尖龙井一样惊讶,说:“原来……原来你是缘正师兄的妹妹呀,真意外,之前一直没有想到。”   缘杏对迎阳温婉一笑:“当时北天君有规矩,我与哥哥是刻意不想让人发现的,你们想不到才好。”   迎阳说着话,脸红了一半,担忧道:“你没有将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事,告诉你哥哥吧?”   缘杏心知迎阳指的,是迎阳其实一直偷偷暗恋她哥哥缘正这件事。   缘杏摇摇头。   “那就好。”   迎阳松了口气。   接着,她又忸怩道:“对了,还有……还有一件事,我能不能麻烦你?”   “什么?”   下一刻,只见迎阳满脸不好意思地掏出纸笔,一副打算开始记的架势,道:“刚才龙井师兄和毛尖师兄问的那几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呀?”   缘杏:“……”   *   席宴过半,缘杏和缘正也可以坐下来休息了。   两位天君的弟子们都安排坐在一起。不过,缘杏刚一坐定,师兄就又贼兮兮地凑上来,问缘杏道:“师妹,羽师兄今晚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缘杏惊讶:“怎么了?”   东指了指安静坐在弟子位第一席的弦羽,说:“你不觉得,羽师兄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吗?他今晚话没怎么说,笑也不大笑,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师父和东天女君大喜这么好的日子,他给人的感觉还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平平淡淡的。”   缘杏心里一沉。   她知道师兄指的是什么。   缘杏也担心羽师兄,她只好道:“师兄他……最近一直在天庭里忙碌,没怎么有机会休息,可能是太累了。”   “羽师兄他这几年,该不会一直是像这样?”   东的心思在这时忽然敏锐起来。   缘杏抿抿嘴唇,她不想答是,但又难以否认。   东看了缘杏几眼。   他挠挠头,说:“师妹,你没事劝劝师兄,让他别将自己逼太紧了,凡事都别太往心里去。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身体和家人更重要了,实在不行就偷溜,大不了被爹娘抓住打一顿,让师兄看开点。师兄出师多年,咱们也快各奔东西。以后,就只有你还能劝劝羽师兄了。”   缘杏很感激师兄的关心,但也说道:“师兄,羽师兄的情况和你不一样的。”   话完,她也望向羽师兄。   话虽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弦羽呢?   缘杏望着弦羽沉静的侧脸,不禁忧虑。   *   北天君与东天女君大婚后不久,就到了缘杏和东出师的日子。   北天君专程为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出师仪式,东天女君也一同主持。   缘杏和东身着北天宫的弟子服,一同向北天君磕了三个头。   “日后,你们二人就要自行修炼了。”   北天君端坐于上座,看着又两个即将离开师门的年轻弟子,心中满是感慨。   “你们二人都是我看着长大,虽然各自有优势缺点,也尚且算不上成熟,但都心境赤诚,与人为善,是令我骄傲的弟子。我相信你们将来,都必定会有好的虔诚。”   缘杏心中感慨万千,东低着头,也难得的没有犟嘴耍宝,显得知礼乖顺。   两人齐声道:“多谢师父教诲之恩。”   北天君问:“儿,等离开师门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东回答:“我打算回东天天军营,参加天兵选拔,日后跟着我外公除魔门、斩妖邪,维护仙界稳定、凡间太平。”   “不错。”   北天君少有对东宽慰地一笑。   “你很有长进。”   “嘿嘿。”   东笑了一下,眼眶有点发红,但他飞快地擦掉了。   “这几年,谢谢师父了。”   说完这些,北天君又看向缘杏:“杏儿,你呢?等离开师门,你又有什么打算?”   缘杏定了定神。   说实话,直到此刻,她对于要出师这件事,都像是雾里看花,觉得恍然。   缘杏回答道:“我已经与羽师兄订婚。我会先回天狐宫见一见父母,然后就搬去中心天庭,帮师兄一起处理中心天庭事务,虽天帝天后学习。”   这是缘杏已经决定好的,但说来奇怪,出师明明是个大日子,但缘杏对未来独立的生活,却并不像小时候那么期待,反而茫然无措,以及说出去的焦虑。   北天君“嗯”了一声,然后问:“可你不是从小,就说想当画仙的吗?”   缘杏:“……”   缘杏答不上来。   从今以后,在很长时间里,她曾经当一个画仙的理想,恐怕只能当作是儿事的戏话,封尘在记忆的匣子里,再不足以宣之于口了。   缘杏垂眸说:“师母既是东天君,亦是赫赫有名的书画双绝。既然师娘可以,我也会勉力修炼,尽量做到。”   东天女君生了双冷清的眸子,她始终望着缘杏。   女君的性子不太外露,她亲自教导缘杏的时间不长,但也是真心爱护她与缘正这两兄妹。   女君道:“今时不同往日,中心天庭也不同于四方天庭。”   她略顿了一下,招手道:“孩子,过来。”   缘杏起身,疑惑地走过去。   “年少情谊难以割舍,真心实意世间难得。你与羽儿都是很好的孩子,你们日后若能修成正果,我也衷心为你们高兴。”   东天女君从手上取下一串玉链,挂到缘杏手上。   “但你要记着,珍惜真情固然要紧,也永远不要因为情爱而迷失你自己。真心爱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帮助对方、为对方付出,可永远记得保持付出与自我的平衡。不仅仅是爱情,面对权势、名利、家庭皆是如此。”   她顿了顿,说:“这串玉链,就当作是我给你的出师礼物。虽然你拜的是北天君,我算起来是你师母,但我与雪之合计了一番,还是我的东西给你更为合适,你且收下。   “这玉链里藏了一道炼化的星光,会在你迷茫的时候,为你找到破解迷局的方向。我与雪之日后不能再为你们事事谋划,不过有此链在,就当我们继续留在你身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子他……毕竟,也是龙…)   “谢谢师娘!我会一直戴在身上, 不会取下。”   缘杏摸了摸挂在手腕上的玉链,明白这一定是很贵重的仙器,也是对她很有助益的东西,连忙行礼道谢。   东天女君颔首。   而旁边, 东听到居然还有出师礼这种东西, 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北天君冷笑一声, 从袖中取出一根数尺长的细细的草, 丢过去给东。   “树枝?”   接住师父丢过来的东西,东百思不得其解,他喃喃道:“师父师母,你们这也太偏心了!给师妹就是玉链,给我就是门口随便折一根草打发?”   但是东仔细看了那草一会儿, 却渐渐变了脸色。   北天君扫着他的模样, 轻轻“哼”了一声, 道:“胡说八道。”   旋即,北天君耐心解释道:“这是风狸杖。应该是你们风行兽古往今来最擅长使用的神草吧?   “北天宫的库房里其实正好有一根,但这东西凶险, 以前你性子不定,我不敢轻易给你, 怕你惹出祸事。   “但如今, 你也到出师的日子了,就给你了罢。你可以炼化到你惯用的武器里, 能发挥与神草一样的功效, 记得谨慎使用。”   东眼眶都红了,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拜道:“多谢师父!”   灵淼看得疑惑。   他虽不出师,但师兄师姐都要走了, 他也过来观礼。   此时,看东师兄拿了根草这么激动,灵淼不由悄悄问缘杏道:“师姐,风狸杖是什么?你知道吗?难道是什么草药,可我怎么没在医书上看到过呢?”   “不是草药。”   缘杏回答。   她喜爱读书,倒是略知一二,说:“风狸杖是一种神草,只有风行兽能够使用。通常是用作武器的,风行兽将神草指到哪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夺走鸟兽的性命,是很强力的神草。不过师兄正义感很强,将来又是要当天兵天将的,这根神草在他手上,应该能发挥很强的作用。”   灵淼第一次听说世间还有这种神草,那的确是不能乱用的,登时一阵泠然,不敢轻觑。   出师大典到此结束。   北天君又叮嘱了一遍:“你们离开师门以后,仍旧要认真修习,立身以正,不可辱没北天宫的门楣。好了,你们收拾收拾,各自去吧。”   “是。”   缘杏与东拜别。   缘杏不知不觉已红了眼眶,忍了好久也忍不住,只得用袖子擦了擦泪水。   *   今后,东和缘杏都要走了。   灵淼将两位师兄师姐各自送回住处,等东和缘杏进了屋以后,他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忽然有说不出的迷茫。   他是男弟子中最小的,刚搬进玉树阁时,阁里住满了人。   后来羽师兄走了,玉树阁顿显空寂,但有师兄这个爱讲话的大嗓门在,仿佛也差不了多少。   而如今,师兄也要走了。   缘杏师姐会带走小画音树,今后小画音三个月在北天宫修炼,三个月跟缘杏他们住中心天庭。   一转眼,热热闹闹的师门,竟只剩下他一个人。   灵淼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他已经长得很高,不如羽师兄和师兄,但已经称得上是个青年。他习惯于用针用药,身上背着药箱,还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但他与师兄师姐最不同的,却是,他是个凡人。   出师之后,羽师兄和杏师姐各自恢复太子和公主的身份,回到玉墙金瓦的宫宇里。   师兄是天将后裔,身披仙甲神胄,如他所愿冲锋陷阵。   就连小画音树,都是神树分苗,天生有仙力,无论到哪里,都有一席之地。   唯有他,如果脱下北天宫的弟子服,就会重新成为凡人,在这仙界全无栖身之所。   师兄师姐可以忽视他的出身,对他平等相待,可归根结底,他们是不同的。   如此想着,灵淼心里,不禁有一丝孤寂。   就在这时,缘杏背着行囊从玉池楼里出来,与灵淼和东会合。   灵淼收敛情绪,送他们到仙车边。   “灵淼师弟,你怎么了?”   缘杏隐约看出灵淼师弟心不在焉,临上车前,歪了下耳朵,问道。   灵淼连忙笑笑,摇头道:“我没事,师姐多虑了。只是师兄师姐都要走,有些伤感。”   缘杏没有再问。   不过,灵淼原本以为她会立即上车,缘杏却没有,而是在袖子里摸了摸。   半晌,缘杏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灵淼。   灵淼惊讶:“这是?”   “这是南海神医的住处,还有一封我写的介绍信。”   缘杏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南海神医幼时帮我治过病,我现在能痊愈,多亏他开的方子。此后家里也与他多有联系,他对我很是照顾。   “师弟现在习医,我又想师弟在仙界根基不深,等将来成仙出师以后,可能一时难以找到特别合适落脚的地方,就想到了他。   “南海神医的仙府一直接纳医仙,是许多医仙交流工作的地方,医书多如繁星。在那里,既能接到病人看诊,也能修习医术,在足以组立门户之前,是个积累名声的好地方。   “我已经提前给南海神医写了信,师弟如果愿意去的话,将来带着我的信,过去就可以。”   说到这里,缘杏又有些不安:“师弟不会嫌我多管闲事吧?”   “不会,不会不会,怎么会!”   灵淼一双圆眸溢满光亮,他将缘杏给的信紧紧攥住,就像握住了保住生命的钥匙。“师姐这么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只是没想到……师姐居然还注意到了这些。”   灵淼泪光盈盈,向缘杏躬身行了一礼:“谢谢杏师姐。”   *   缘杏乘上天狐宫派来接她的仙车,趴在窗前,看着新建成的东北方天庭逐渐变小、变远。   十四年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实在有些不真实。   缘杏回到天狐宫中,两位狐君都对女儿归家万分欣喜,尤其是女君,对着缘杏又捏又抱。   “哎,如果没有与中心天庭定亲,杏儿就可以在家里多住几年了。”   女君搂着缘杏,摸着摸着,又忽生感慨,轻轻叹了一声。   缘杏闻言,亦觉得伤感。   她抬手抱住娘亲,说:“我也舍不得阿爹阿娘和哥哥。不过,娘你别担心,女儿就算去了中心天宫修炼,也会经常回来看爹娘和哥哥的。爹娘你们若是不嫌麻烦,也可以时常去中心天庭见我。”   “好。”   狐女君笑着刮了一下缘杏的鼻子。   “娘怎么会嫌麻烦?那就这么说定了。”   缘杏暂且在家中住下。这是在前往中心天庭之前,缘杏得以与家人相处的,短暂的休息时光。   她每日画画、看书,与兄长下棋,随爹娘先学一些处理天宫事务的技巧道理。   缘正因为当初拜师得早,比缘杏还要更早两年出师回家。   如今,他一边作为天狐宫的少君,跟随两位狐君处理文书,一边也担任天狐境中的司命官。因为棋心的天赋,缘正在这方面如鱼得水,鲜有人能及,因此很受敬重,愿意追随他的年轻人也很多。   现在缘杏回来了,正好与兄长一同学习。   另外,缘杏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日给师兄写两封信,师兄也会回信。   缘杏还没有说定什么时候去中心天庭,羽师兄倒也没有催她,只是寻常地问她身体,还有生活情形。   这两年,随着羽师兄性子日渐沉闷少言,他的信也逐渐矜持简练起来,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看透他的内心。   缘杏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龙鳞,心中有些不安。   这日,她正在读羽师兄写来的信――   “杏杏!”   忽而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朗然女声紧随而来,十分有精神。   缘杏一惊,慌乱地想将信藏进文书中间,一抬头,就看到是北海女君推门而来。   这几年物是人非,缘杏和她的兄长师兄弟们都长大了,唯有安霖姑姑好像总没怎么变,还是时不时就突然跑来天狐宫窜门,经常住下就赖着不走,十分任性。   缘杏却是不大介意,她端庄坐着,对北海女君莞尔一笑,无奈道:“安霖姑姑,你下回进来,能先敲一下门吗?”   “啊,抱歉抱歉,刚才没注意。我还当你是小孩子呢。”   北海女君歉意一笑,又退了一步出去,问:“我可以进来吧?”   这下反而换缘杏不好意思:“当然可以。”   北海女君遂踏入屋内。   女君道:“你上次答应给我的画,画好了吗?我迫不及待想瞧瞧,就过来问问。”   “嗯,画好了。”   缘杏躬身取画,安霖姑姑让她画的不麻烦,缘杏随手就弄好了。   将画交给北海女君,见北海女君眉梢飞扬,将画展开看着,好像很满意。   缘杏则托着腮看北海女君,过了一会儿,她不禁问道:“安霖姑姑,你和我娘、天后娘娘都是女君,为什么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你总是这么自在?”   “嗯?”   安霖回头。   她想了想,笑道:“阿茵和阿娆都是有责任感的人,她们放不下,不像我,想溜就溜了。其实我这么乱跑也不好,你是没瞧见,我每回跑掉,把烂摊子丢给他们,你姑父脸都黑得跟煤灰一样,还有你的表哥表姐,也浑身炸鳞。”   说到此处,北海女君抬手指摸了下下巴,若有所思:“不过这么一说,我也是因为知道他们能搞得定,所以才放心地乱跑吧。其实北海龙宫早年也忙过,但我很早就有孩子了。你知道的――现在总共有三个呢。   “小的那个小时候还想和你订娃娃亲来着,当然没成;大的两个可比你和正儿大好几百岁,都已经派的上用了,是我的得力帮手……尤其是女儿,就是你祥云表姐,她聪慧又机敏,一个人顶的上三个用。自从她愿意接手龙宫事务以后,我和你姑父都轻松不少。”   缘杏乖巧地听着,但听完了,又有些失望。   北海女君的这个经验,她和师兄可用不上。   北海女君看着缘杏的神情,想了想,将手中的画收起来,然后抬手把门窗都关了,靠近缘杏,说:“说起来,你现在也大了,和太子弦羽订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姑姑和你谈谈女人之间的事,你也不要觉得难为情,这挺正常的。”   缘杏歪头:“?”   “你和太子,谈恋爱这么久,到哪一步了?有没有……?”   北海女君没有将话说完,但缘杏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的,一双狐耳登时竖了起来,脸也涨得通红。   缘杏拼命摇头。   北海女君叹了口气,说:“看着也像没有。”   缘杏局促不已,但又觉得姑姑的语气有点奇怪,问:“为什么看得出来?”   北海女君顿了顿,看了缘杏一眼,语调有些意味深长:“太子他……毕竟,也是龙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   “龙?”缘杏重复了一遍安霖姑姑的话, 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北海女君望着缘杏的眼神,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古怪,而她对上缘杏单纯清亮的眼眸,倒有些不知怎么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   “就是……”   安霖含蓄地道:“龙族, 在某些事情上, 会比其他种族, 都更擅长, 也更热衷一丢丢。”   安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小截,虽然说只是一丢丢,但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心虚。   缘杏本来已经很红的脸,逐渐升温, 冒起了蒸气。   她说:“不、不能一概而论吧?”   安霖道:“怎么不能?不然你以为龙生九子是怎么回事?哎呀, 我终于说出口了, 你小时候你娘一直堵着不让我跟你说这些呢,可憋死我了!啊,当然了, 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说龙都很花心的意思!   “龙生九子那是上古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没什么道德的, 龙和一般野兽也差不多,所以才会闹出这种事来。   “现在能称作神龙的, 都是正儿八经的神君仙君, 高尚专一着呢……不过可能稍微也有点弊端,那就是龙血流传下来的精力, 原始时是分着用的,有了婚姻道德, 就全都用在一个人身上了。两条龙的话还好,你这样的小狐狸……可能没几下就拆吧拆吧吃光了。”   说到这里,北海女君看着缘杏的眼神,简直带上了一缕担忧和怜悯。   缘杏坐立不安,头皮发麻。   她说:“羽师兄应该不会这样的。他的原形是白龙,普天之下只有两条,再说,他看上去也不是这样的性情。”   北海女君道:“相信我,但凡是龙,都一样。太子弦羽还是天龙血脉,血统纯的要命,就算偶尔有一两个例外,也轮不到他这里。”   说到这里,北海女君顿了顿,眼神微飘,显出些困惑的神情来:“不过这么一说,你们两个相恋时间这么长了,甚至订婚都有几年了,竟然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应该啊。尤其你们在北天宫时还是朝夕相处,喜欢的女孩子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甚至还能亲一亲抱一抱,这都没……按龙的性格来说,得是多好的定力?”   说者无心,缘杏听了,却愣了愣,也有些困惑起来。   “罢了。”北海女君慈爱地揉揉缘杏的脑袋,“你们年轻人也大了,想来有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是有些担心,所以提醒你一声。到时候如果你们打算有什么进展了,你记得提前预留个几天空闲,多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你身体本来就弱,让太子多迁就你一些。”   北海女君叮嘱完,便起身要走。   “安霖姑姑!”   缘杏又羞又乱,正晕着,见北海女君这就要离开了,忍不住叫住她。   “可我还是不明白。光是这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北海女君看着缘杏懵懂疑惑的模样,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与你家里算得上十分熟悉,你从小到大的事情我都清楚。你每回到中心天庭去,都只住那么短短几天,连半个月都没到,回来还总是神采奕奕的,精神很好。如果有过什么事儿,那不合常理。”   北海女君言罢,施施然离开。   缘杏:“?!”   *   北海女君本意不过是好心提醒,但她不经意说出来的某些话,令缘杏相当在意。   龙,真的……?   自从从北海女君口中听说了这些,缘杏就止不住胡思乱想。   数月后,她从天狐宫,正式搬到了中心天庭修炼,久违地重新见到羽师兄。缘杏站在羽师兄身后,看着弦羽笔挺的身体、修直的肩膀,还有精窄的腰身,她的思路再不复以前的纯粹,而像是沾上了想象的羽毛,开始飘往奇怪的方向。   “师妹日后要长住太子殿中,仙娥们事先都已经布置好了。这一回专门为师妹增加了两个书室一个茶室和一个客室,还有给小画音树的住处和院落,这样以后如果师妹要招待客人,就不用再借用旧的了。另外,我已经请示过母君,师妹如果有不方便之处的话,可以自己点化几个仙娥,在院中修炼洒扫。”   弦羽正在亲自领着缘杏看她日后的新住处,杏师妹半天没有声响,他回头一看,就见缘杏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眼神清澈,却似乎无措。   “师妹?”   弦羽蹙眉,旋身回头,走回来端详她的气色。   弦羽捧住她的面容,问:“师妹怎么了?有心事?”   缘杏见羽师兄走近,愈发惶恐慌乱。   羽师兄眉间轻皱,容颜清俊无暇,他这两年日益冷淡少言,可气质仍然如雪如月。   缘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般谦雅淡泊、光风霁月的羽师兄,会像安霖姑姑口中说得那样,会有受龙血支配的一面。   “没、没什么。”缘杏低下头,张皇地说,“师兄准备的这些,我很喜欢。”   可是。   缘杏想。   如果师兄真的也有像龙的那一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对她展露过呢?她又不是不愿意的。   “嗯。”弦羽对她淡淡弯起嘴角,“那就好。那师妹先休息,我回书房做事去了。”   “等一下,师兄!”   有的时候,声音要比脑子更快,等缘杏回过神来,她已经唤住了弦羽。   “怎么了?”   弦羽回过头,还不等看清师妹的神情,只觉得胸前一震,猝不及防地,缘杏忽然就撞进了怀里。   弦羽一愣。   缘杏蒙在羽师兄衣襟前,说:“没什么,好久没见了,我想抱抱师兄。师兄……”   缘杏摸索着去碰弦羽的嘴唇,她试探地问:“师兄,你能亲我一下吗?”   缘杏感觉到弦羽的身体僵了一瞬。   接着,她听到羽师兄说:“好。”   两人接吻,彼此重叠,人影缠绵。   羽师兄吻她的动作,彬彬有礼,矜持而克制。虽然缘杏偶尔会觉得他握着自己腰的动作稍微用力了一点,有时候又显得有点急切,但大致没有错处,也没有不合时宜或者不符合性格的举动。   末了,弦羽还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检查她的唇瓣,关心问:“疼不疼?没有出血吧?”   缘杏摇头。   她还没有脆弱到这个份上。   弦羽颔首,似乎放心了。   然后,弦羽果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缘杏以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师兄的神态反应,今日一瞧,竟发觉羽师兄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仿佛留在这里对他而言有些煎熬。虽然师兄隐藏得很好,很难看出来,但缘杏何等熟悉他的一举一动,觉得的确是有。   弦羽却没有察觉到缘杏已经发现,而是貌似耐心地试图离开:“师妹好好休养,我先走了。”   缘杏心头一揪,不自觉地拽住羽师兄的衣袖:“师兄是要回去看文书?”   “……是。”   缘杏道:“师兄,其实,之前安霖姑姑跟我说,说龙……”   “什么?”   缘杏望着弦羽的黑眸,忽然问不出后面的话。   她想问羽师兄为什么对她好像不像安霖姑姑说的那样热情。   是因为安霖姑姑说的其实是错的,的确有例外,还是因为师兄这段时光太过专注于作为太子的责任,已经逐渐像天帝那样失了人性和人欲?亦或者说……师兄对自己,实际上没有那么喜欢?   问题挂在缘杏嘴边荡来荡去,但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问不出口。   她想来想去,觉得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反而会让自己伤心。   缘杏的白耳朵耷拉下来,她摇摇头:“没什么。师兄你去吧,我明日过去帮你。”   弦羽看着缘杏耷拉下来的耳朵,沉静的眼神一晃,喉结微滚,身体前倾,好像想要做什么,又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说:“师妹不用着急。”   话完,弦羽要退出屋子。   在他退出之前,缘杏又拦住了他。   缘杏往窗外看了看,问:“这回新搬的屋子,我就住在师兄隔壁,这么近,也是天后娘娘安排的吗?”   “不是,是我安排的。”   弦羽答。   他顿了顿,问:“师妹不喜欢?”   “没有没有。”   缘杏微怔,听到是师兄自己的想法,心情瞬间又明媚起来。   缘杏含唇而笑,杏眸也亮了:“那我晚上去找师兄!以后回来也方便多了,我很喜欢。”   弦羽闻言,却是一顿。   他轻触了一瞬缘杏的长发,眼神几度变换,迟疑道:“师妹若是晚上过来,还是不要留太晚得好。”   说完,弦羽迅速收了手,说:“我先回去了。”   缘杏目送师兄离开。   等羽师兄走了,她迅速变成小白狐,甩了甩九条尾巴,跳到床上,打了个滚。   *   另一边,弦羽从缘杏这里离开,却没有回书房。   正在帮缘杏搬东西的仙娥们看到他的身影,便彼此交谈起来。   “太子殿下又去沐浴吗?不是早上才去过。”   “缘杏公主住在天宫的日子,太子殿下沐浴的次数,好像特别多啊。”   “大约是在恋人面前,总想留个好印象,所以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吧。” 第一百五十章 (抉择)   太子殿后, 玉龙池里。   太子弦羽泡在水中,冷水没过前胸。   他身躯似玉,白皙而结实,曲线流畅, 宛如雕成。   弦羽抬起肩膀, 手往额前一拨, 将乌发尽数拨于脑后。   在冷水里沐浴了一会儿, 整个人满心的心浮气躁,总算渐渐冷却下来。   今日,委实一言难尽。   师妹才来了几个时辰就这样,以后还要朝夕相处、日夜相伴,可怎么办才好?   弦羽撑在池边, 他脖颈伸展后仰, 望向上空。泉水露天, 他一抬头就能看到过分苍白的天空,光线刺得他有些恍然。   他脑海中浮现出杏师妹的样貌。   清瘦的身形,染着淡淡的文人气。小脸朱唇, 乌发雪肤,身上总带着水墨丹青的沉香。   他有太多事想和师妹一起做, 而杏师妹的身体却十分病弱。   有过几次, 他几乎克制不住对缘杏的爱念,但是摸到缘杏纤细的腰身, 又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冲动, 将所有的冒犯都扼杀在萌芽阶段。   师妹就像一支脆弱的雏菊草,有心想要爱护, 却又怕过度浓烈的爱意反而会折弯她的腰肢。   弦羽闭上眼,又清了清自己的脑子, 方才起身回屋。   *   当日,缘杏刚在中心天庭住下,天后就提出了召见她与弦羽。   适时,缘杏在自己屋里滚了一会儿理理心情,就去书房里找羽师兄,想要帮着改文书,谁知一过去,书房里却是空的,师兄并不在此处。   “?”   缘杏觉得奇怪,师兄自从在中心天庭以后,活动范围很小,平时极少见他乱跑。   还不等缘杏想到什么,就有仙侍过来,拱手道:“天狐公主,天后娘娘有请。”   缘杏自然应下。   她走到殿外,正好遇见披着常衣的弦羽。   缘杏见羽师兄衣衫单薄、长发微潮,“咦”了一声。   缘杏问:“师兄,你不是说回书房批文书吗?但我先前去书房找你,你好像不在。”   弦羽犹豫,旋即应道:“……对。”   “师兄,是改成沐浴了?”   “……是。回书房的路上,衣衫不慎沾了脏,就临时去了汤池。”   师兄说得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的,但缘杏莫名觉得他回答不妥。   缘杏看着弦羽带着潮湿的乌发,伸手去碰,却感到丝丝的凉意,惊讶道:“师兄洗的是冷泉?”   “……嗯。”   “为什么呀?那不是苦修练功才用的?”   “……今日有些热了,觉得凉水舒服些。”   缘杏不解。   她看了看园中草木。   这个时节,算是暑末,花园中绿树繁荫。   热是比秋冬热一点,但中心天庭位于九重天之上,所谓高处不胜寒,天宫中常年是淡淡的清寒,说热到要洗冷水,着实过了一些。   缘杏百思不得其解,但弦羽神情并无异样,只携了她的手,与缘杏一起进仙殿,倒像是缘杏想多了。   天后见到缘杏过来,很是欣喜。   她拉着两人聊了几句,然后宣布道――   “关于你们二人的婚期,天帝求问天机,算出来,就定在两年之后,你们觉得如何?可有异议?”   缘杏与弦羽面面相觑。   他们两人都才刚出师门,算是刚起步,虽然身体已经成熟,但以仙界的寿岁来说,只能算是刚出茅庐的小仙,至少要百来年才能上正轨。   缘杏本来以为,她与羽师兄大约会长期保持未婚夫妻的状态,至于正式成婚,总要等个几百年的。   这也没什么,他们平时亲亲抱抱都不受什么阻碍,更进一步也是你情我愿。唯有成婚是一桩要事,意为在天地面前结契,尤其天庭太子大婚,怎么想都是不可草率的大事情。   订婚没几年就办掉了,反而显得有些草率。   弦羽先回过神来,他没多大反应,唯有面色清冷:“又是父君定的?”   “嗯,主要是你父君的意思。”   缘杏也问:“这么着急……会不会太快了?”   “我本来也觉得有些快。”   天后解释。   “不过,天帝他又说,等你们二人成婚以后,他立即就将你们定为代天帝与代天后。你们二人现在资历尚浅,直接继位怕是不行,但可以先将头衔地位明确下来,我们还在背后帮助你们,慢慢再过度。”   这个消息比上一个成婚还要震撼,缘杏刹那就呆住了。   代天帝,代天后。   光是听头衔,缘杏就能想象到这是何等重要的位置,她与师兄虽然人人都说资历不凡、日后前途无量,又分别是画心和琴心,但直接登上巅峰之位,好像实在是过了。   天帝和天后都是万余岁的上仙上神,她与师兄年轻不论,修为也万万撑不住场面。   天帝此举,无异于将无知稚童捧上帝位,即使羽师兄却有天君血统,恐怕也太危险了些。   缘杏当下就想拒绝,说:“娘娘,我和师兄太年轻了,恐怕……”   “你可是想说,太年轻了,恐怕当不起大局?”   不等缘杏说完,天后已将她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   “这你们不用太担心,许多帝君,都是在极年轻时就身居要位。而四方天君和天帝,更是从天地中降生之后,就担任天君之责。当然,如今情况与上古时已天差地别,但有我与天帝在明中暗里协助,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天后这样一说,倒像是合理一般。   但弦羽仍旧眉头紧锁,道:“父君近年,是不是太急了点。”   “天帝掌握天机,有时的确会有一些违背常理的论断,但并非意味着无依据可循。左右也不过是先让你们当代天帝代天后,并非是真的继位。我想纵然尚有疑虑,也不妨碍尝试。”   话虽如此,天后虽然替天帝解释了,可是看天后的神情,分明也有一丝迟疑。只不过,她信任天帝的判断,所以愿意为此辩白。   话已至此,弦羽也没有再说什么。   缘杏总觉得师兄死气沉沉,说话也比以前少,仿佛对许多事情,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总之,就先这样定了。”   说完,天后将交谈告一段落。   她看向缘杏:“今日缘杏初初过来,我还有一些话,想和杏儿说。羽儿,你先回去吧,我和杏儿单独谈谈。”   天后留下缘杏的举动,倒是让弦羽稍稍一顿。   不过,天后毕竟不是天帝,弦羽对母亲尚且怀着几分信任,想了想,没有过多阻止,行了个礼,就退出去了。   等只剩下缘杏与天后两人。   天后弯唇浅笑,端庄地对缘杏招招手,道:“杏儿,过来,靠近点。”   缘杏走过去,天后便握住她的手。   天后凝视着她,眼神中甚是欣慰慈蔼:“很好,长大了,风骨不折,眼神清澈,既像你父亲,又像母亲。”   天后的眼神,让缘杏感觉很亲近,像是一个友善的长辈。   缘杏不由自主地与她近了几分,问:“天后娘娘,与我的父母,相识很早吗?”   天后笑着点了她一下,道:“傻姑娘,你唤安霖都是姑姑,现在我和你之间可比她要亲近了,怎么反而叫我还是天后娘娘?差不多该改口叫娘了吧?最不济,也该叫个姑姑。”   缘杏忸怩。   现在要她叫天后为娘,还是太为难她了,只好小声唤道:“姑姑。”   “乖孩子。”   天后笑言。   “我和你父母相识,还远在遇见天帝之前。那是最恣意的光阴了。”   说这些话时,缘杏看到她的眉间带起一股英气。   天后娘娘是天下女仙之首,素来端庄持重,她与天帝,一女一男,一人一龙,一仙一神,正好囊括仙界万民,得以主持天下。   这样飞扬的神情,平时很少见到。   天后笑望她:“杏儿你能搬到中心天庭来,甚好,我很高兴。这两年,许是我与天帝两人逼得太紧了,羽儿总一个人闷着,倒是不曾正面冲撞,但也不像是他还在北天宫那几年,即便寡言,有时抚着琴却也会浅笑。   “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以往,我出来休息一会儿,总能听到羽儿清泉流水般的琴音,而近来,连琴声都很少听到了。   “你陪他,正好让他多说几句话,或许羽儿也能更像以前的样子一些。”   缘杏听得意外。   原来,不只有她一人觉得师兄这两年有些变了,连天后也是这么觉得的。   缘杏问:“师兄他,连弹琴都少了吗?”   “是啊。”   天后说。   “以前羽儿在外头,他是不是总背着琴匣,琴不离身的?他在天宫里倒是不用时时刻刻背琴匣,但以往,也是经常弹奏的。我知道,羽儿不喜欢天帝之位,他当这个太子,旁人眼中或许是可望不可即的好事,可对他自己而言,却已失去许多,我不希望他连这点爱好都失去……不过,既然你来了,情况或许能有所改善。”   说到此处,天后莞尔。   她道:“弦羽与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并不算交心。虽然他很少与我们谈及自己的私事,但是这些年他每每抚琴,花园里飘散满庭的杏花,已然说明他的心事。”   *   从天后那里出来,缘杏想起天后说的杏花,面颊还是红的。   这么说来,她这些年回回来天庭,都觉得天宫中种的杏花比之前要多了,尤其是太子殿附近。不过,缘杏毕竟少来,平时并未往心里去。   现在回想,才发现些不同。   她心中微甜,如淌蜜一般,但想起天后说师兄这两年不大抚琴了,又漾起一丝忧虑。   她走回太子殿中。   师兄竟这会儿还不在书房中,缘杏有些意外,正要去找个仙娥问问,就听到书房角落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唤道:“杏杏,杏杏!”   缘杏看去,便看见了她眼熟的琴匣,是琢音琴。   缘杏连忙走去,要将琴匣打开,但手刚一触到匣盖,倒是怔了一瞬。   琴匣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不算厚,但在敞亮的天宫里,还是罕见。   师兄是不大让人碰他的琴和琴匣的,缘杏可以摸,甚至可以抱去弹,但剩下的,就只有师兄自己了。   天后说的是真的,羽师兄,真的有一阵子没弹过琴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舞蹈)   缘杏短短地错愕, 然后,她用指腹抹去那一层灰,将琴匣翻开。   琢音琴精致依旧,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缘杏觉得琢音的琴弦, 比原来黯淡了不少。   “杏杏!”   琢音看到缘杏很高兴, 拨了一串乐音以示欢喜。   它说:“你终于可以来中心天庭了呀!我好想你!弦羽也是, 他每天晚上都对着月亮和杏树发呆,虽然嘴上少说,但一看就是挂念你。”   缘杏很长时间没见到弦羽了,与师兄分离的时候,她也会一边思念师兄, 一边惴惴猜测师兄有没有想念自己。听到琢音这么说, 缘杏心中不由一甜, 但她想到琴匣上那层薄薄的灰,心情又凝重起来。   她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师兄在天庭很忙吗?”   “很忙。”   琢音的琴弦抖了抖, 拨出几个沉沉的音,来配合它黯然的语气。   “这些日子, 弦羽简直忙得没有人样。他整天整天不说话, 脸也总是一个表情。其实你来天宫之前,他已经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十天, 除了去见天帝天后和仙官, 几乎没有离开过。”   “……!”   难怪琢音以往和师兄形影不离,如今却有灰尘了, 仿佛连搬动都从未有过一样。   缘杏问:“这十天,难不成师兄都从未弹过琴?”   琢音回答:“不止十天。弦羽这段时间太忙, 连我跟他说话,他都不太有功夫回答我,所以我也尽量不说话,已经快要闷死了。”   这时,琢音又期盼地拨了一段弦音:“说到这个,杏杏,你能把我搬到花园里去吗?我听说已经是夏末了,我想再看一看夏天的花和晴夜。还有,小画音来了吗?你们两个要是忙的话,让她陪我聊聊天吧。”   “小画音过两天会过来,我先送你去花园里。”   缘杏回答。   小画音这三个月留在东北方天宫修炼,马上三月之期要到,缘杏就让柳叶将她送来中心天庭了。   说着,缘杏抱起琢音琴,走到庭院,将它放在一个闲亭的桌案上。   琢音许久不曾出来吹风,激动不已,即使没有人听音,它也兴奋地从低到高拨了一整串音弦。   缘杏看着琢音琴的琴弦重新泛起光泽,忍了忍,还是没有憋住,问:“琢音,师兄他开始不太弹琴,已经多长时间了?”   十天不曾弹琴。   这放在以前,是不可能想象会在羽师兄身上发生的事。   “唔……”   琢音想了一会儿:“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具体什么时候也说不上来。但是这么一想,他今年好像都没怎么弹过琴了。”   话虽如此,琢音却乐观地道:“不过,我想这应该只是暂时的。现在杏杏你来了,你多和他说说话,弦羽肯定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缘杏眼睫轻颤,自己却没有应对琢音期望的底气。   她说:“我试试劝他吧。”   *   是夜。   琢音虽然是把古琴,却有着风雅的兴趣。它主动说要留在外面赏风赏月,于是书房里,就只剩下缘杏与弦羽两个人。   缘杏帮弦羽批完一部分文书,伸了个懒腰,然后托着腮看羽师兄。   弦羽低头拧眉,还沉浸在案卷之中,看上去非常专注。   缘杏走过去,摸了一下羽师兄的手。   弦羽的手背冰凉。   缘杏说:“师兄,你还没看完吗?再给我一些,我帮你批吧。”   弦羽抬起头,温柔地覆住缘杏的手,说:“不用了,剩下的我自己看就行,师妹去玩一会儿,或者去画画吧。”   缘杏道:“师兄,已经快深夜了,画不了画了。”   弦羽错愕。   他这才抬头看了眼窗外,发觉天已经黑了,月色皎洁,夜空宁静。   弦羽微愣,拧了拧太阳穴。   他改口说:“师妹早些去睡吧,晚睡对身体不好。”   缘杏问:“那师兄呢?”   弦羽道:“我再看一会儿,就能看完了。”   “既然再一会儿就行,那我陪师兄看完。”   “……”   说着,缘杏有从他桌上自己搬了一捧,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来,一副打算等他的架势。   弦羽无奈。   他看着缘杏固执的模样,一顿,眼中似有不安。   弦羽说:“师妹不必再做这些,剩下的部分,是我自己的职责,由我来完成即可。”   “师兄一个人做,平时会到几点呢?”   弦羽没有回答。   缘杏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就自己低下头,固执地开始帮忙批改文书。   弦羽见状,放下笔,说:“留到明天其实也无妨。那今日就到这里吧,我陪师妹回去。”   缘杏见羽师兄停下来了,心中一喜,有一种达到目的的欣喜。   可是她看弦羽的神情,却发觉他还是淡淡的,既不喜,也不怒,仿佛并未因为这个插曲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这让缘杏刚刚燃起的胜利喜悦又熄灭了。   她凝视着羽师兄的侧脸。   师兄会不会只是哄她?会不会将她送回房间里,等她睡着,师兄就又回书房看文书了?   天后和琢音都认为,普天之下,唯有她对羽师兄来说最特殊,有她在,就有可能让羽师兄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如果真如天后和琢音所说,她要不要试试看?   缘杏这样懵懂地想着,长廊下留着的灯火一明一暗。   四下寂静,弦羽素来不喜欢被人打扰,太子殿到了这个时辰,如果不主动唤人,就分外寂静。   缘杏慢吞吞地跟在弦羽身后。   两人现在的住处相邻,左右没几步路。弦羽先将缘杏送到她屋室前,站定,顿了顿,正要与缘杏道晚安,就感到自己后背一暖,腰被一双纤柔的手抱住了。   缘杏被背后抱住了弦羽的腰。   她轻声唤道:“师兄,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和我一起睡吧。”   她知道羽师兄回不过头。   暗夜之中,没有人看得到缘杏耳尖通红。   夜晚掩藏了她的羞涩,她用力往弦羽背脊里埋了埋,好将自己的面颊藏得更深。   她感觉到师兄的肌肉猛然一僵。   但谁不知道,弦羽这一刻,一口气差点没有出来,浑身血液都往心脏涌。   但他出声,已然沉静:“师妹不困吗?”   “困。”   缘杏说。   “可我担心师兄,等我睡了,师兄又回书房去。”   缘杏已经想好了,如果和师兄一起睡,她要用九条尾巴把师兄严严实实地缠住,然后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这样,师兄只要稍稍一动,她就会醒。   弦羽闻言,刚开始有些沸腾的血液就有所平静,头脑亦重新冷静下来。   原来师妹,只是担心他重新回去看文书。   弦羽实际上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被缘杏点破,倒也并不慌乱。   他顿了顿,说:“我不回去就是。”   缘杏揽着他的腰,还是没松手。   弦羽耐下性子,放柔了语调:“师妹羸弱,我还是不留了,怕师妹睡不好。”   缘杏愣愣:“为什么会睡不好?”   弦羽道:“师妹在身边,我只怕睡不着。”   言罢,他回过身,将缘杏抱到怀里,低头在她额心吻了一下,说:“师妹晚安,我回去了。”   缘杏头脑还一片空白,过了许久,面灼若火烧。   等回到房中以后,缘杏这下倒算彻底头脑清醒,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熟。   她披了件衣裳起身,坐到桌前,思来想去,决定给迎阳写信。   她这一番少女心境,给哥哥、父母、安霖姑姑都不合适。   自从北天君与东天女君成婚以后,缘杏与迎阳她们也算是师姐妹了,这几年相处融洽,在筹备东北方天宫事宜和两位天君婚礼期间,更是并肩合作,如今关系十分亲昵,算是闺中好友。   在这其中,缘杏与迎阳最谈得来。两人年龄相近,又都有思慕的人,迎阳喜欢的还是缘正,分外有共同话题。   现如今,东天女君的弟子们也陆续毕业,只有年纪最小的迎阳还在东北方天庭,但彼此都还时不时见面联系。   缘杏在信中,向迎阳吐露了几分苦恼,将信寄出,方才睡了。   *   不过数日,缘杏就收到了迎阳的回信。   迎阳信中写道:“我觉得你的情况,和怜雨师姐商量比较好。你等等,你若是方便,我叫上怜雨师姐,我们过几日一起来看你。”   缘杏见了信,略感惊讶,不过她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又写了回信,邀请迎阳和怜雨过来。   中心天庭并不能随意出入,不过缘杏如今毕竟顶着太子未婚妻的名号,邀请几个朋友进来,颇为自由。   于是几日后,迎阳和怜雨就来了。   她们两人初进中心天庭,都显得非常新奇,不过毕竟是东天女君的弟子,多少见过世面,也并未失礼。   缘杏邀请她们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   迎阳看着坐在仙殿中的缘杏,既有吃惊,又有些紧张,她道:“你现在就生活在这里呀?每日都在这么庄严的地方,不会惶恐吗?”   缘杏腼腆道:“起初有些,渐渐习惯了,就还好。”   迎阳说话坦白,她比缘杏略小一点,不及缘杏文静毓秀,却也娇俏可爱,正是这一点不会掩藏的直率,让缘杏与她交谈十分舒服。   而怜雨比两人要大,沉着而美丽,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轻盈韵感,显得楚楚动人。   迎阳拉着怜雨,对缘杏解释道:“按你信中所说,你是觉得太子弦羽对你比以前冷淡了,不及以前当师兄师妹的时候。其实这方面我不太懂,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缘正师兄对我还是冷冷淡淡的……”   说到这里,迎阳难为情,又有些失落。   但她将怜雨一拉,说:“不过虽然我不明白,但怜雨师姐可在行了。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来过东天宫的其他仙君的男弟子,十个里有四五个都喜欢过怜雨师姐,她可厉害了!”   怜雨被迎阳推到前面,却有些无奈。   “这没什么厉害的。”   她眼神中有涟漪般的伤感,但目光仍是清亮明澈,人的姿态如芙蓉出水,虽然柔婉,却不显做作。   “我对男子没什么兴趣,是他们自作多情。”   迎阳直爽快言道:“可是怜雨姐姐很会跳舞吧?那些男弟子,几乎都是看见怜雨师姐你跳舞以后,就迷上你的。”   怜雨谦虚说:“雕虫小技而已。”   她看了看缘杏,倒也没有回避,温和地解释道:“缘杏师妹可能不知道,我父母是掌管世间姻缘的仙官,对男女吸引之事多有钻研,我耳濡目染,多少比其他人多了解一些。舞蹈本来只是兴趣,但舞蹈、歌唱都是上古之时,男女彼此求爱的手段,再加上我有一些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能力天赋,这才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怜雨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缘杏以前只觉得怜雨温柔矜持,这回一听,倒觉得新鲜。   缘杏一想,再看迎阳分外殷切地看着她,心里“咯噔”一声,道:“你带怜雨师姐过来,不会是想让师姐教我跳舞吧?”   “有什么不好?”   迎阳立即承认了。   “你长得这么好看,跳舞肯定很漂亮,到时候随便跳跳,我给你奏乐,一下子就把太子迷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缘杏登时面色通红。   她比较喜欢写写画画,要说到跳舞这样的,就觉得放不开了,尤其是要到师兄面前去跳,她不如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怜雨也瞥迎阳:“你是帮杏师妹出主意,还是自己想看?”   迎阳心直口快:“当然是我自己想看了。缘杏与缘正师兄长得多像啊!缘正师兄的性格你也知道,他肯定不会起舞的,我哄一哄缘杏,四舍五入就算看过了。到时候我还能帮着奏乐,你看,我连笛子都拿来了。”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笛子,放到两人前面。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三次了!…)   怜雨文柔地翻了个白眼, 但说归说,她双手一张,也亮出了自己的仙器――一把荷花雕纹的琵琶。   缘杏见她们两个都拿着乐器看自己,愈发无措。   缘杏愈发局促:“我、我不太行的。”   怜雨问:“杏师妹以前跳过舞吗?”   缘杏摇摇头。   她的精力都放在画画上, 要说唱歌跳舞, 就没什么经验了, 也不太擅长。   怜雨笑说:“我家里虽是司婚官, 可是也听说过九尾狐族美人甚众,能歌善舞者甚多,杏师妹是九尾狐族公主,何必如此谦虚羞涩。”   缘杏大窘:“不能一概而论的,我真的不会。”   “师妹试试?你看我。”   怜雨将琵琶放下, 起身撩起裙摆。   她踏脚摆腰, 以步调和掌声打节奏, 腰肢轻摇。   怜雨跳的是古典舞步,节奏并不激烈,但动作却优美柔雅, 身体曲线如天鹅般婉美。   因为舞步很慢,她给缘杏演示的似乎并不难学, 就算是初学者也能跟得上。   缘杏面露羞赧。   迎阳也起哄推她:“杏杏去试试!你快去试试嘛, 算我求你了!”   缘杏架不住这样催促,勉勉强强站起来。   怜雨重新摆好姿态, 从头开始, 一步一步领着缘杏,让缘杏模仿。   缘杏尽力学了, 但结果并不太尽人意。   “不是这样,手臂不能硬邦邦的, 要柔软一点,别像个树枝一样。”   “腰再往下塌一些,将身体的曲线露出来。”   “体态柔美,不要缩成一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怜雨摆出了老师的架势,对缘杏一一指点,挑出了许多毛病。   缘杏倒不是天资不行或者体态不好,只是她从小画画居多,文人气质养出了比较文静矜持的性情,在舞蹈上不太放得开。   再者,她鲜少出门,运动和武艺都不是很擅长,舞蹈需要的平衡感与体力,自然也不尽人意。   如此一来,缘杏的成果自然显得粗糙僵硬,连她自己都大失信心。   “还、还是算了。”   等跳完一遍,缘杏便怂了,耷拉着耳朵缩回一旁,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的专长是在画画上,舞蹈不太擅长。”   怜雨倒还没有泄气:“你的落笔成真的确很厉害,但不是什么时候都用得上的。现在,你是能画一个你自己代替你去太子弦羽面前起舞,还是画一个太子弦羽来代替真人和你谈情说爱?在感情的事上,你可不如我在行。”   缘杏一时语塞。   怜雨师姐说得没错,她倒是可以画出自己或者羽师兄,但他们都不是真的。她和羽师兄之间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她与羽师兄自己来解决。   缘杏说:“可我跳得不是很好……”   怜雨道:“谁都不是第一次就能跳得好的。我第一次习舞,也是跳得乱糟糟的。”   缘杏还是有些犹豫。   归根结底,她更喜欢画画,对舞蹈并不是太感兴趣。   怜雨见缘杏迟疑,也不再推她,只笑着说:“你一时下不了决心也没关系,先想几天。如果你改主意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来教你便是。你也不用想得太严肃,反正对你而言,学一支舞就够用了。”   “好。”   缘杏赧然应道。   “麻烦师姐了。”   *   怜雨与迎阳是难得进一次中心天庭,更何况是天帝天后所居的内宫,十分新奇,因此她们留下来在天宫里逛了一圈,才各自离开。   等送走怜雨与迎阳,缘杏才重新去见羽师兄。   缘杏与师姐妹聊天的时候,弦羽始终在书房中。他上午被天帝天后唤去做了些事,前几天刚刚作为太子拜访了几位神君仙君的仙府,傍晚还要见众多仙官,十分忙碌,因此下午这一会儿功夫,几乎全都在书房里批阅文书。   缘杏见到羽师兄这般专心致志的模样,忽然有些愧疚。   师兄这般繁忙,她却还有闲心与迎阳和怜雨她们闲聊。   缘杏走过去,抱起羽师兄面前的一大叠文书,道:“师兄,我来帮你了。”   缘杏如今毕竟还没有与弦羽正式成婚,虽然天宫里的人待她都如太子一般,但她名头上还不算是真正的太子妃,当然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帮羽师兄处理其他事。她目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批批文书。   弦羽前两天出门在外,攒下的文书比山都高,他也好久没有休息了。   “师妹?”   弦羽听到缘杏的声音抬起头,看到她的样子,疏冷的神情微微有所变化,似乎温和了几分。   缘杏说:“这些都交给我来看吧,师兄好久没有休息过了,先去歇一会儿吧。”   “无妨。”   弦羽答得轻描淡写。   他顿了顿,又问:“师妹刚才与迎阳师妹、怜雨师妹见面?”   “是。”   缘杏越想越是内疚,其实她没有决定跟着怜雨学舞,也有考虑到现在已经那么忙了,没有办法样样兼顾的原因。   她愧疚道:“对不起,师兄,让你一个人忙这么多事。”   “不会。”弦羽闻言,竟是淡淡地笑了,“师妹还能与其他东天女君的弟子来往,我很高兴。我不希望师妹在中心天庭,有太过被束缚的感觉。”   缘杏口中漫上一丝苦涩。   她其实还好。   可是,师兄呢?他又何尝不是被束缚?   忽在这时,缘杏心尖一动,突然发觉,她与羽师兄现在的状况,其实挺像天帝和天后。   天帝亦是终日沉浸于工作中,天后固然繁忙,却还有时间见见朋友,与她聊聊天。   可是,缘杏并不希望羽师兄变成天帝。   缘杏思绪复杂,她忽然脱口而出道:“我想听羽师兄弹琴了。师兄今天,能奏琴给我听吗?”   缘杏知道现在与师兄谈这个,可能太强人所难了,可若是以前的羽师兄,奏一首琴曲给她听,并不是什么难事。   果不其然,弦羽闻言一顿,看向摆在书房一角的琢音,听到“奏琴”这个良久未曾想到的词汇,眼神露出些许伤感的神色。   然后,他又看到了桌案上层层叠叠的文书。   他缓叹了口气,温声道:“今日太忙了,改日吧。”   缘杏问:“改日是什么时候?”   “最近都比较忙,可能得等过些日子。”   缘杏心下黯然,但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再任性了,而是体贴道:“那好吧……我来帮师兄批文书。”   说着,她将自己先前选的那一叠文书抱到自己的桌子上,认真地批改起来。   夕阳西斜,时光不知不觉入了夜。   缘杏从下午批到晚上,师兄去见过仙官以后,也又回来了。   缘杏想尽量帮师兄的忙,但她原来的作息其实十分规律,今日又跟着怜雨跳了半天舞,消耗掉许多不必要的体力,已经累坏了。才刚到亥时,缘杏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缘杏还想努力清醒过来,可是握着笔的手却不停使唤,眼前的字迹模糊,手写字也开始歪歪扭扭。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稍一不注意,仿佛就能将头磕到桌子上,睡死过去。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从她手上抽走了毛笔。接着,缘杏身子一歪,就被打横抱起来。   抱着她的人,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气息。羽师兄的身体,穿着衣裳看起来并不魁梧,但将她抱起来时,那双手和男子的胸膛,却出乎意料的有力。   缘杏有些迷糊。   她被抱回房间,放到床上,似乎那人还有意帮她盖上被子。   缘杏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一抬手,抓住了羽师兄的袖子。   半梦半醒时,缘杏感觉自己像在说梦话,因此能鼓起与清醒时不同的勇气。   她说:“师兄留下来,和我一起睡吧。”   她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现在与羽师兄比邻而居,这种氛围,是和以前不一样的。   她只要走几步路,就可以到羽师兄的卧室里,自由翻他的书册,看到他的私人物品。两个人几乎就像生活在一个房间里,生活前所未有的亲密,她甚至能看到羽师兄沐浴刚回来的样子。   在这种氛围下,羽师兄变得比以前更亲近,虽然他的为人处世变得更冷淡了,却让人觉得触手可及。   静谧的夜色里,缘杏听到了弦羽喉结滚动的闷声。   接着,回应她的,是一个深长的吻。   他支手撑在她的上方,牙齿轻咬她的嘴唇,两人呼吸交错,倒影缠绵。   缘杏与羽师兄已经十分亲密,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吻,可是即使如此,缘杏仍然能感觉到,这个吻是不一样的。   他有着一种急切,有着一种压抑的情念,有着一种让缘杏陌生的冲动。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舌尖被吻得发麻,等这一吻结束,她的大脑因为窒息般的感觉而迟钝,本来就已困倦,现在更为云里雾里。   她听到羽师兄问她:“师妹真的要我留下来?”   有一瞬间,缘杏有些退却了。   这一回,她想起了安霖姨母告诉她的,只要是龙,在某些事上,就没有例外。   缘杏能感觉到,羽师兄刚才的举动,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缘杏生了一丝怯意,但即使如此,她犹豫之后,还是很小幅度地点了头。   弦羽大约是没想到,缘杏看着都有些怕了,居然还会点头,他微妙地僵顿了一瞬。   然后,他抬手,抚过缘杏脸部的线条。   他的态度重新变得柔和温雅,弦羽啄了啄缘杏的嘴唇。   他说:“还是算了,师妹已经很累了,这些日子又忙……改天吧。”   说着,他给缘杏捻上被角,起身,缓缓离去。   缘杏听着羽师兄步子走远的声音。   她本来就已经很疲倦,被师兄这么一吻,愈发困顿。她晕乎乎地蜷进被子里,沉沉睡熟。   然而,当次日清醒过来,缘杏在床榻上坐起身,昨夜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中,她却没法那么从容了。   第三次了!   她主动贴近羽师兄,试图有所行动,已经是第三次了!   即使缘杏有所准备,即使缘杏知道羽师兄性情矜持克制,可是像这样被拒绝了三次,她还是有些受挫。   缘杏爬起来,只着单衣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她相当迷茫,而且忧虑。   师兄真的变了好多。   他不再弹琴了,而且待人疏离。   还有,他对她始终保持着最后那一点距离,说来好像没什么变化,可也让缘杏觉得不安。   缘杏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惴惴。   病急乱投医,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怜雨。   怜雨师姐是姻缘仙世家,她觉得舞蹈对师兄会有用……可是,真的会有用吗?   正当这个时候,缘杏手腕上东天女君赠她的那个玉链,闪了一下。   缘杏一愣,抬起手腕,看向玉链。   女君说过,玉链会在她遇到难题的时候,给她指引。   刚刚那个,莫不就是……?   缘杏踌躇半晌,却比之前有了一些信心。   缘杏坐下来,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提起笔,给怜雨写信――   【怜雨师姐,我想让师兄给我伴乐,你可知道什么,适合琴曲的舞蹈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知是自己动了琴弦,还是…)   缘杏正在写信的时候, 弦羽看了一夜文书,直到天蒙蒙亮,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屋中。   他回到屋中,为的倒不是休息, 而是不想让缘杏知道, 他一整夜未眠。   弦羽将琢音一并带了回来, 趁着缘杏还没有醒来找他的间隙, 他手中没有文书了,忽然空得不习惯,只得闭目养神。   琢音松了口气,道:“幸好杏杏来了。现在你至少还愿意这样休息一会儿,杏杏没来的时候, 你那样连续十天半个月整晚整晚地不睡, 吓死我了。如果让杏杏知道, 她肯定心疼死了。”   弦羽未言。   过了一会儿,弦羽微微睁开眼眸,看向琢音, 问:“这些日子,你有时会与杏儿在一起, 有没有听她说起些什么?”   “说起什么?”   “比如说, 中心天庭的事务太过忙碌,让她表现得有些疲惫。她有没有曾经显得很难过、痛苦, 亦或是……说起想念家人, 想念天狐宫了,之类的?”   弦羽素来神情淡淡, 可是说到这些事,他眼眸低垂, 流露出一丝脆弱的不安,似乎说出这几个字,就已经觉得艰难。   琢音沉寂一霎,然后惊讶地说:“弦羽,你该不会……是怕杏杏无法接受现在这样的生活,所以想要回家了吧?”   “就算她无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都觉得枯燥乏味,更何况是杏儿?”   弦羽自嘲地勾了嘴角,却显得难以释然。   他觉得自己可笑。   他并不想将缘杏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宫中,曾经是他自己说的,如果缘杏不想与他成婚,他们可以就保持着彼此自由的恋人状态,不必绑在一起。   可是事到如今,他却变得害怕,害怕缘杏真的会离开。   一旦品尝过有人愿意站在你身边的甜蜜,就没有办法再那么干脆利落的放手。   实在是卑劣的心思。   不过他心里清楚,如果缘杏真的想离开,对缘杏而言,也是最好的决定。她可以去做她想当的画仙,任凭天远地广。   或许对他们两个人而言,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一个人能够像自己真正的样子。   只是会心痛。   弦羽低垂眼睫。   而这时,琢音拨了几个迟缓的音节,道:“杏杏没有这样提过,她只是很担心你。杏杏的确很累,但是她担心你这样下去,会出事。”   “……”   弦羽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琴弦上,拨出一串伤情的琴音。   不知是自己动了琴弦,还是被人动了心弦。   弦羽指尖触到琴弦,竟有一刹那觉得这种感觉陌生,琴弦的触感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令人恍惚。   弦羽并非不想再弹琴了,听到久违的音律,他下意识地就想将手指放到琴弦上,好好弹奏一曲。   但紧接着,他脑海中立即回想起书房里堆积成山的文书,还有接下来排得满满好几日的日程,触电一般,不自觉地将手飞快收了起来。   如果现在弹琴,他可能会没那么想停下来,如果耽搁太多时间,那上午的计划就泡汤了。   他只有一点时间可以挤出来,杏儿马上就要醒了,还是留给杏儿为好。   这样一想,弦羽就克制住了徘徊在自己头脑中的弹琴的欲望,律己地将手收了回来。   弦羽闭目凝神,定了定思绪。   等他再睁眼,那双以往如清波般温柔的眼眸,已如死水一潭般沉寂。   弦羽道:“我知道。”   他推开窗户,抬手接住一片早枯的金黄落叶。   又是一年秋来了。旁人或许觉得这天宫金碧辉煌,而于他而言,却是朝朝暮暮一成不变,再美的景致,也早已看腻,成了不值一提的庸地俗景。   弦羽垂眸,缓缓说:“只是,即使我已身囚于牢笼中,也愿她永为自由鸟。”   我愿以此身画地为牢,换一片海阔天高,任卿翱翔。   他将落叶置于手中,眼底光芒渐淡,形同死夜。   弦羽垂下手指,任凭枯叶落地。   他四周空无一物,却又似有无形的囚笼,难以挣脱的铁栏将他封锁于其中。   *   数日后,怜雨抱着琵琶,带着迎阳,再度涉足天宫。   “虽然你说要适合琴曲的舞步,不过我不会弹琴,练习的时候,只好用琵琶和竹笛练习一下了。”   缘杏点点头,看上去觉得紧张。   迎阳举着她的笛子,看上去迫不及待。   不过在开始之前,她又好奇地问:“怜雨姐,你的舞蹈厉害,又有姻缘神之力,那你有搞不定的男子吗?”   迎阳的眼神,充满年轻女孩的好奇。   怜雨无奈又宠爱地看了她一眼,说:“当然有了。”   她对迎阳和缘杏道:“你们两人要记得,以外表引诱终归是一时之计。我练舞蹈,是因为自己喜欢,可不是为了男人。只凭色相就能招惹来的男子,也没什么可值得费心的。”   怜雨竖起三根手指,缓声道:“我往日起舞时,招惹来的男人虽多,但这一套,对三种人没用。   “一是对正人君子无用,二是对无欲无求之人无用,三是对心有所属且专一衷情之人无用。   “这三种人,在凡间罕见,但在仙界却不少。   “能飞升成仙,感灵成神的,本就是能专心致志、用心如一之人。”   “那……”   缘杏本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跃跃欲试了,但听到怜雨这样的话,又纠结起来。   她偏心羽师兄,自然什么好事都想往羽师兄头上套。   要说正人君子,羽师兄当然是正人君子了,尤其是这段日子,缘杏看着师兄,都要想起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典故。   要说心有所属和专一衷情,羽师兄喜欢她,当然算是心有所属了,师兄他也毫无疑问是用心专一的。   再说无欲无求……   这两年羽师兄越来越像天帝,连琴都不弹,也很接近无欲无求了。   怜雨师姐说的三条标准,羽师兄一个人就占了个遍。   如此一来,缘杏倒有些犹豫,跟着怜雨尝试会不会对师兄奏效了。   谁料怜雨看到她脸上的纠结,却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明眸皓齿、巧笑倩兮:“傻师妹,你用当然会奏效了。我刚刚说的是例外情况,但例外之中,也是有例外的例外的。对着三种人而言,寻常女子用当然没用,但如果是他们心爱的女子用,那情况又不一样了。”   说着,怜雨对缘杏眨了眨眼。   “我刚才说了,舞蹈和歌唱都是上古时男女求爱的手段。这种时候,舞姿歌喉之所以比其他方式更有用,其实不在于美貌容颜,而在于示爱的含义本身。试问世间,有哪个人,能拒绝心爱之人用心对他诉说的爱语呢?”   怜雨这样的说法,让缘杏不禁红了脸。   怜雨道:“一句话,杏师妹试还是不试?”   事到如今,如果不试,只怕缘杏自己都不会甘心。她应道:“我想试试!”   *   接下来几日,缘杏邀怜雨和迎阳在天宫中小住。   每日清晨,她都会闭门半个时辰,只让师兄自己先去做事,不用等她了。   缘杏的屋中,时常有琵琶声混着笛音响起。   乐声中,不时有女孩子们轻快的笑声。   这一日,弦羽沉在浩瀚的文书中,笔尖不时批批写写。   琢音似乎有些不安,时不时动一下琴弦,发出细小的声响。   它说:“弦羽,杏杏房里好像有奏乐的声音。”   “……嗯。”   弦羽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不用考虑也知道,琢音是想去凑热闹。   只可惜他没有这个空闲。   缘杏没有和之前那样,整日整日跟着他做太子该做的公务,对弦羽来说,他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至少缘杏还是愿意留出一点时间给她自己的,这样对她而言,天庭的生活不会太难熬。   但与此同时,弦羽那颗心里卑劣的一角,也在担心,缘杏回忆起过去自由自在的生活,会放弃与他之间的感情,决定离去。   想让缘杏自由的心情和不希望她离开的自私念头,时常在弦羽脑中交战。   他唾弃自己的小气卑鄙,又患得患失。   最终,希望缘杏开心的想法总是占据上风,可是回过神来,弦羽人也显得越来越阴郁。   他笔锋一甩,下笔重了,干净的文书上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墨迹。   弦羽皱眉。   他抬袖,用仙术抹掉,又重新写。   *   另一边,怜雨的长相生得文文弱弱,与人说话也温声细语,可是教起缘杏舞蹈来,却一点都不心慈手软――   “杏师妹,你怎么回事?你这是腰吗?想象它是杨柳枝,不是大木桩子!”   “这个动作不行!差远了!我要的是花弄蝴蝶,不是树枝乱抖!”   “师妹你音律可以,但速度总是太慢了,跟不上节拍。我知道师妹你身体不好,但我选的动作已经很没有难度了,再简单就没有美感了!”   “九条尾巴也要用起来!这么漂亮的尾巴,这么美的仪态,怎么就不懂得用呢?想象尾巴是轻盈的云雾,随着动作摆动,不要僵硬地翘着!”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怜雨教得苛刻,但苛刻最后是有效果的。   缘杏每日分不出太多时间,就花半个时辰,满打满算跟怜雨师姐学了近一个月,总算将一支短舞练熟了。   缘杏做什么事都认真,即使跳舞不是她擅长的,但既然说要一试,便也尽心尽力。   怜雨在教了她七八天以后,能挑出来的问题渐渐减少;又复五六日,脸上已有了笑意。   等到最终初成品的时候,怜雨与迎阳替缘杏奏乐,缘杏尝试起舞。   等她跳完,面颊扑红,瞧着还有些赧色。怜雨与迎阳却是相视一笑,旋即鼓起掌来。   迎阳卖力捧场:“美!美极了!杏杏,你真是太美了!九尾狐传说中一笑倾人城的风姿,我总算见识到了!”   怜雨在舞蹈上有一点点挑剔,她矜傲地说:“还不错。这是简单的舞蹈,你其实练的时间太少,基础又太差,还欠几分火候,但勉强也算拿得出手了,想要艳压群芳也能试一试。至少比迎阳这小妮子好太多了。”   迎阳闻言,用力对怜雨吐了一下舌头。   缘杏受了这么一番夸赞,无措地搓了搓手臂。   她问:“那我今晚……就邀师兄给我奏乐试试?”   怜雨略一思索,手指在唇前一竖,然后摇了摇头。   她对缘杏道:“谈情说爱不就讲个气氛,说得太透,反而没那么美了。你都努力到了这个份上,何不再添一把柴,故弄玄虚一番。”   “?”   缘杏歪了歪脑袋。   怜雨笑道:“不过这事,就要大家一起帮忙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月下起舞)   入夜, 灯火阑珊,圆月轻悬。   若是往日,已经到了快要夜深人静的时候。   弦羽独自在书房中看文书,忽而听到遥远的庭院中一阵闹哄哄的骚动, 好像是仙侍们仙娥们都顾不上休息, 在往同一个方向去。   天宫中日复一日, 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弦羽不由在意, 但是面前的文书太多,他又移不开步子。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仙侍急匆匆来敲门,一进屋,他就对弦羽拱了一拱手, 道:“太子殿下, 您今日的文书不用继续看了。天后娘娘说出了点问题, 要把现在送到你手上的工作都撤回去,明后天也不会送来了。”   弦羽一愣,不觉停了笔, 问:“出了什么问题?”   仙侍满脸茫然:“天后娘娘没说,我不知道。”   弦羽又问:“明后天文书不送来, 那我做什么?”   仙侍困惑地挠挠头:“殿下你应该有别的事可做吧, 天后说让你休息几日,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 仙侍看着弦羽的神情, 满脸费解。   弦羽愣了。   这段日子,他昼夜不休地完成天帝天后给的工作, 处理事务速度快了很多,可一时间竟然想不到除此以外还可以做其他事。   他站起身,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习惯的情况忽然变了,竟让人茫然无措,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弦羽犹豫了一下,搁笔,抱起琢音琴,走到户外。   迎面而来的清凉夜风,提醒着弦羽,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他站在门前犹豫,最终决定向今夜不同寻常的方向去。   说来也巧,他走了几步,正好见到几个步履匆匆的仙官。   弦羽拦住他们,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为什么都匆忙去往同一个地方?”   “太子殿下。”   仙官们见到弦羽,恭敬地行了一礼。   年轻的仙官道:“太子殿下没有听说吗?缘杏公主与她两个朋友,今夜在外宫花园奏乐起舞,说是庆贺秋夜月圆。”   弦羽闻言一怔,问:“起舞,缘杏公主?”   他抬头一望,果然是一轮浑圆满月。   弦羽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这段时间是听到过缘杏房里的乐声,知道她在与朋友玩闹,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排练,但没有想到是跳舞。   杏儿素来娴静,身体又欠佳,大多是待在屋里写写画画,应该不太会跳舞,怎么忽然起舞了?   弦羽不由问:“杏儿也跳吗?”   “就是缘杏公主跳啊!听闻跳得很好呢。缘杏公主与怜雨仙子轮流起舞。”   仙官见太子似乎面露不解,相视一笑。   “殿下与缘杏公主有婚约在身,难不成也没有见过?那不妨去看看啊!缘杏公主身体不好,恐怕跳不了几回,不知何时就结束了。”   一位外貌老态的仙官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地笑道:“月下起舞奏乐,花中吟诗作画,风雅,甚是风雅。”   言罢,仙官们就相携走了。   弦羽站在原处,还在出神。   琢音却是按捺不住了,催促道:“杏杏在跳舞!弦羽,我想看杏杏跳舞,杏杏这么好看,又是九尾狐,跳舞肯定很漂亮!我们快去看看吧!”   弦羽听了这样的传闻,又何尝不好奇。   不等头脑被夜风吹得渐渐清爽,他脚下的步伐已经移动,往他们所说的地方去。   缘杏今夜是在外宫。   听仙官们的说法,缘杏她们是突发奇想,决定祭月。   弦羽到的时候,正到祭月的最高潮。   天庭花园一处平坦广场上,仙官和仙侍仙娥都来凑热闹,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人声沸腾。   在人群中间,怜雨弹琵琶,迎阳吹笛。   而在她们的视线中心,一个拖着九条白尾的少女正在翩然起舞。   她的手腕婉转如藤蔓,身姿纤细似柳条,乌黑的长发如瀑垂下,上面点缀着几朵小花发饰,宛若夜幕藏星。   她踮起足尖,九尾如云雾般绕于身侧。   她身姿翩然优雅若蝴蝶,仰腰抬手,宽大的裙袖展开复又落下,白皙的一双手摆成莲花状,将月亮托在手间,盘旋环绕着升起。   伴随着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手腕与圆月一同升到最高空。   少女神情专注,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眼中如沐星辰。   兮若轻云之蔽月,飘u兮若流风之回雪。   周围起先还有人跟着奏乐、打节拍亦或是聊天,后来逐渐寂静,唯有佳人旋舞。   即便是弦羽,也看得怔了。   他从未见过缘杏这般姿态。   这不是他习惯的杏师妹,可仍旧充满她的清灵出尘、柔婉飘然。   弦羽来得低调,步调很轻,本来在人群的最后,隐藏在人影里。   不知是谁偶然回头,发现了他的存在,呼道:“太子殿下来了!”   弦羽看到缘杏蓦地回头,乌发与碎花从她肩头垂落,她被打断了舞步,旋首看向他这里,然后,眼中有掩藏不了的局促与惊喜。   这一霎,弦羽的心跳骤停。   他没有饮过酒,却忽然觉得醉了。   骤然,有人起哄道:“太子殿下带了琴来!让太子殿下给缘杏公主伴奏吧!”   “是啊是啊,让太子殿下伴奏吧!”   就连迎阳都放下笛子,将手拢在嘴前做成喇叭状,大声喊道:“太子来!太子来!”   有了迎阳起头,“太子来”的呼声顿时浪潮高涨。   如果站在此处的不是弦羽,而是天帝,那其他人必不敢如此起哄。   但弦羽毕竟只是太子,年纪轻轻,在场不少仙官都比他年长,且弦羽前两年给外界留下了性情温和的印象,又有缘杏这个未婚妻在场。   大家都只当他们是寻常年轻情侣,这种时候势必是要开玩笑的。   推推拉拉,等弦羽回过神,已经被一人一把推到广场中心,站在缘杏身边。   他们一人谦雅有礼,一人文气端静。   一男一女,一高一低,站在一起,委实是一对璧人。   缘杏脸上染着霞色,分不清是脸红,还是灯笼映下的光晕。   弦羽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丝尴尬,却也说不清的放松。   这种自在的气氛,让他久违地想到昔年北天宫。   弦羽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怀着仙琴,低头看向缘杏,问:“我来替师妹伴奏,师妹介意吗?”   “不介意。”   缘杏摇摇头。   怜雨和迎阳不知何时已经默契地隐匿在人群中,将空间留给缘杏和弦羽。   弦羽一撩衣摆,将琴放在膝上。   他的指腹轻触琴弦,冰凉的弦感传来,久违的旋律在心间想起,却有生疏感。   弦羽定了定神,方才开始奏琴。   缘杏学的是简单的祭月舞,配的是适合以琴演奏的曲子,本就是耳熟能详的调子,对弦羽这样只要听过一遍就能弹奏的琴心伴生而言,可以说没有难度。   尽管他很久没有全新投入地弹琴,手指在琴弦上抚了一抚,马上就上手了。   在北天君的弟子中,弦羽属于天资出众又稳扎稳打的。他的修为在所有弟子中最高,奏琴水平少有人及。因为弦羽的起点就很高,相当于一出生就处在外人望尘莫及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来,缘杏始终没有探到羽师兄的顶。   他的琴音很稳,很高级,技艺高超,琴心发挥又稳又好,很少能挑得出缺点。缘杏从来没有见过师兄奏不出他想要的效果,所以相应的,他琴心上的进步也很缓慢,好像很少有变化。   不像是缘杏,因为一开始有许多东西画不出来,也有很多进步余地。   此时,缘杏久违地又听到羽师兄手下奏起的旋律,心中一动,因为太高兴,又在师兄面前紧张,险些乱了步调。   她找了一下节奏,才重新开始起舞。   今夜,她发现羽师兄的琴声,与以往不同。   羽师兄的琴音素来如涓流潺潺,温吞而平稳,正如他人一样谦逊文雅。   而今夜,他似乎有些起了兴致,琴声轻快,随兴所至,一会儿如泉水叮咚,一会儿如惊涛拍岸,技法纯熟又有心意,听得人不免沉浸于其中。   缘杏不由侧目望他,却正好迎上羽师兄笑看自己的眼眸。   她无措地红了脸。   弦羽的琴声清灵优美,缘杏的舞姿婉转动人。   两人之前并未一起练习过,但第一次配合,就默契非凡,仿佛磨合过千百次一般。   弦羽用琴心,引动明月皎云。   原本已经升到高空的圆月,因为弦羽的琴心,随着缘杏的动作,一会儿隐于云中,一会儿现于掌心,最终,又随着缘杏的舞蹈,再度在掌心莲中升空。   这是唯有琴心才能创造出的场景。   弦羽在人前很少弹琴,在场的不少德高望重的仙官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年纪小的仙侍仙娥们,更是惊呼不已。   一曲毕,缘杏单手托月,目映繁星,九尾轻曳于身后。   余音缭绕。   此情此景,简直如画如诗。   不少人都看得呆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便是掌声雷动。   缘杏有些羞涩。   虽然她练了很久,但毕竟不太善于在人前表现,在怜雨的敲打下勉强散了一些拘谨,可这会儿见所有人都望着她,还是隐约不好意思。   她眼角的余光却瞥羽师兄。   不瞥就算了,这一眼,就发现羽师兄抱起了琴,亦一动不动地回望她。   缘杏慌乱。   弦羽向她走来。   他们两人本是未婚夫妻,即使没做什么,看到太子弦羽向缘杏靠近,周遭还是传来些善意的戏谑笑声。   这让缘杏愈发局促。   这时,怜雨和迎阳飞快地跑出来接她的场,又轮到怜雨起舞。   怜雨是缘杏在跳舞上的老师,自然能替她接住眼下的情况,她摆出祭月的姿态,又要起舞,吸引围观人的目光。   同时,她回头飞快地对缘杏打眼色,示意缘杏按计划带着弦羽尽快离开。   缘杏一愣,回过神来,连忙要与师兄退走。   然而,还没等缘杏提示羽师兄,她忽然发现,师兄已经捉住了她的手,不是她在带师兄,而是师兄急着要带她走。   羽师兄明明事先没有与她们通过气,没有得到过消息,反应却比计划好的缘杏更快。   缘杏有些懵懵的。   直到被师兄带离了人群,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师兄并非意会了她们的计划,而是……迫切地打算与她独处。   暗夜中,缘杏望着羽师兄谦雅卓然的侧影。   她轻咬了下嘴唇,面颊愈发滚热。   因为缘杏她们一同弄出来的热闹,所有人都被吸引到外宫去了,内宫连仙侍仙娥都没有,比平时更加私密寂静。   弦羽拉着缘杏回到太子殿,偌大的仙殿,今夜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人的气息。   忽然,弦羽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缘杏。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真实)   羽师兄目如黑石, 深邃通透,若有清光。   缘杏与他对视半晌,觉得难为情,复又垂头。   她轻唤了一声:“羽师兄……”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 倒映在弦羽眼中, 是何等景象。   正如怜雨所说, 舞蹈是原始的求爱, 最容易勾起恋人内心深处最为质朴简单的欲望和爱意。   弦羽此刻心口滚烫。   弹曲看缘杏起舞的激荡激动还留在胸间,他满眼都是缘杏眼神像小动物似的杏眸。   这样的眼神,简直让人想当场将她拆吞入腹。   弦羽定了定神,逼迫自己保持冷静,可惜此时, 所有的尝试都只能是徒劳。   他只能按捺着自己心里的火焰, 虚伪地保持着表面上的正经。他不自觉地避了一瞬缘杏的目光,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这几天的工作忽然都停了,难不成,是师妹去和母君说的?”   “……对。”   缘杏知道肯定瞒不过师兄, 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不由乱了阵脚。   弦羽又问:“师妹今晚……是故意在等我过去?”   “师兄看出来了?”   缘杏被戳穿, 愈发慌乱。   她耷拉下耳朵, 担忧道:“师兄生我气了?”   弦羽沉声:“没有。”   缘杏觉得师兄今晚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他的外表还是一如既往光风霁月, 可声音有点沉,好像在克制什么一般。   于是她逼进了看他, 却没想到这个举动,更让弦羽坐立难安。   弦羽更加回避她的目光。   这一次, 他避得太明显了一些,让缘杏看出了端倪。   缘杏顿时慌了,问:“师兄今晚,不开心?”   “没有,我很开心。”   弦羽回答。   他略作思索,又补了一句:“近五年来,最开心的一次。”   弦羽问:“师妹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缘杏回答说:“快一个月了。主要是要跟怜雨师姐学舞……后来我们合计弄一个祭月仪式,怜雨师姐说,这样比直接喊师兄你来伴奏更好。因为怕师兄你没有时间来,我提前去与天后说了……天后姑姑其实也很担心你,觉得你这样一直做事不行,她说她可以顶住天帝那里的压力,让师兄你休息几日。”   弦羽失言。   他没想到缘杏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既是惊讶,又是感动。   而这时,缘杏上前一步,好像想要抱他。   弦羽措手不及,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弦羽看着缘杏疑惑的面容,顿了顿,正色说道:“师妹今晚,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   “为什么?”   “我今晚……与平时不同。定力未必有那么好。”   缘杏骤然赤了脸。   她的九条雪尾在月光下左右甩了甩,像一把大绒扇。   过了一会儿,却听缘杏说:“师兄,你知道,我不介意的。”   “……师妹你身体不好。”   “我身体也没那么不好。师兄温柔,我知道师兄待我会小心体贴的。”   弦羽失言。   缘杏看着他的眼神是如此信任,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师妹以为的那样克制,以他对师妹的感情,他并不是很有把握。   弦羽停顿,他说:“我没有师妹想得那么有自控力。”   “没有也没关系。”   缘杏害羞地踮了踮脚,九条尾巴又开始摆了。   她脸红说:“其实我之前从安霖姑姑……就是北海女君那里听说了,说龙……所以我才特意跟天后说,让师兄你多休息几天。”   说到这里,缘杏微微歪了下头,有些不解道:“我本来是想,让师兄你清闲三日的。不过天后姑姑听了我们的打算以后,跟我说三天大概不够,直接给了七天,还说万一不够还可以再宽松几天。”   “娘她……”   这回换弦羽热了脸。   他的耳尖冒了红,他本来听缘杏说前半段就已经开始不安,现在听后半段,都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缘杏再度走过去,抱住师兄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师兄胸口。   她问:“师兄,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为什么总是将我推远,想要一个人解决所有的事?现在的情况……真是师兄想要的?”   弦羽一怔。   “……不是。”   他扶住缘杏的肩膀,回答。   他其实也……不想像现在这样。   弦羽停顿片刻,温声对缘杏说:“杏师妹,你可还记得,以前你有时会说我是天边明月、高山白雪,说觉得我完美无瑕?”   缘杏面上一烧。   她的确对师兄这么说过,也的确是这么想的,虽然师兄自己一次都没有承认过。   缘杏埋在他胸口,低语道:“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可我并不是明月和白雪。”   弦羽低垂眼睫。   “我以前学的东西多,是因为我是天庭太子,要体验世间百道;我修为稍好,是因为父君与母君督促教导,还有形式所致;我待师弟师妹温和耐心,是因为我是大师兄,要以身为则。   “另外,我也不像师妹想得那样清心寡欲、品行高洁。如果师妹发现,我并非是那样无暇的人,会不会失望?”   弦羽的语调耐心而平稳,和平时一样,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让缘杏吃惊。   缘杏说:“不会。”   弦羽眼神微暗:“那我要告诉师妹。虽然我对师妹说过,师妹可以不用管我,离开天庭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也同样有过用责任和同情留住师妹、不让师妹离开的念头;   “虽然我对师妹说过,我身为天庭太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同样也有过,对这一切都不管不顾,带着师妹远走高飞的念头。   “我并非师妹想得那样高尚的人,我有过很多肮脏的杂念。但我知道师妹对我印象甚好,所以我从不将这些告诉师妹,就让师妹误以为,我是一个如白月般无暇的人。”   将这些话全部说出来,弦羽感到一阵轻松,他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重责任卸下来了,却也在缘杏面前暴露得更真实。   他问:“师妹知道这些,是不是觉得很丑陋?”   缘杏将羽师兄的话听完了。   这些话的内容,有一些让她很意外,不过,却没有觉得排斥。   于是,弦羽得到的回应,是缘杏踮起脚尖,用牙齿咬了他的锁骨一口。   缘杏摇摇头,说:“一点也不,师兄想得这些,我也有过类似的。   “我也想过拉着师兄远走高飞。   “我以前在师兄面前变成狐狸,是故意想要趴在师兄膝盖上。   “还有,我不知道师兄的想法,还背地里偷偷画师兄的画像,从画中人口中探听师兄的心思。   “要比丑陋的话,我比师兄丑多了。”   缘杏轻轻地说:“我与师兄一起长大,看过师兄的一言一行,很清楚师兄是什么样的,这些不会因为一两个纠结的想法就改变的。师兄在我眼里,依然是漂亮的白月,只不过更真实,更触手可及了。”   说着,她抱住弦羽的脖子,去吻他的嘴唇。   缘杏雾蒙蒙地望他:“我喜欢真实的师兄,也喜欢师兄真正的想法。师兄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念头都告诉我,我不会害怕的。所以……师兄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想要一个真实的答案,你老实说。”   这一句话,让弦羽彻底破功。   他低下头,咬住缘杏的嘴唇,近乎粗暴地给了她自己毫无掩饰的答案。   缘杏从来没觉得自己与师兄靠得这么近。   不仅仅是身体,也是两人的心和灵魂。   从小到大,师兄都是她追赶的明月,哪怕在两人互诉衷肠、订下婚约以后,她都时不时会有不真实感,觉得抓到月亮本身就像梦一般,不可思议。   而今天,高高在上的明月终于落下来了,主动落在她身边,告诉她他也会患得患失,告诉她他们彼此坦诚。   天旋地转地,两人不知何时进了房间。   纠缠间,弦羽忽然去摸缘杏脖颈上的龙鳞。   “怎么了?”   缘杏问。   弦羽稍顿,回答:“我也没有经验,所以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但我以前听龙族的其他长辈说,如果定情的对象不是龙族,那在这种时候,将定情的鳞片放在对方身上,情况会好一点。我有点担心,先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戴着。”   缘杏“嗯”了一声,说:“我一直戴着的,没有摘下来过。”   “好。”   弦羽稍稍放心了一些。   缘杏脖颈上的龙鳞,泛着干净的白光。   他低头看缘杏,只觉得普天之下,再找不到比缘杏更可爱的美景。   弦羽俯低身体,将缘杏护在自己的影子中。   *   长夜未尽,星幕缠绵。   烛火燃尽,人影成双。   情比夜色长。   *   等再醒来的时候,缘杏明白了,安霖姑姑跟她说的,龙的情况异于常人,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杏花开遍)   这一晚, 长得要命。   缘杏直到天空泛白,才得以入睡。   而师兄始终没什么困意。   师兄这样的劲头,即使缘杏已经提前从安霖姑姑那里得到了提醒,还是难以招架。   最过分的是, 缘杏本来就很紧张了, 弦羽中途还埋在她耳畔轻笑了几次, 弄得缘杏又窘又羞, 还有点痒。   她忽然觉得师兄没有那么君子了,也没有那么高风亮节,甚至有一点点坏心眼。   一夜下来,缘杏难免有些腰酸。   后来她有些懊恼地用尾巴扫了好几下,把自己埋到被子底下睡去。   师兄不知是意犹未尽还是什么, 却没有立刻睡着, 而是将下巴搁在她圆润的肩头, 从背后抱着她的腰,呼吸平静而温柔。   缘杏中途醒来过一回,感觉师兄的身体还贴着自己。她没什么与人同眠的经历, 可却并没有什么不习惯或者不适,只觉得师兄的气息令人安心, 契合天成, 仿佛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师兄一整晚都在自己身边,气息缠绵, 两人仙气都像丝丝缕缕的丝线一般缠绕在一起, 简直不分彼此。   羽师兄这时已经睡熟了。   他的睫毛浓密如扇,皮肤白皙, 面容俊美而无暇。   在天宫这么久,师兄几乎天天都在忙, 他肯定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睡过了。   缘杏能感觉得到师兄睡得很沉,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师兄看起来纯粹无邪,神情像孩童一般。   师兄在她身边,也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可以毫无顾虑地安睡。   缘杏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满足。   虽然她还是觉得腰酸,但依然翻了个身,抱住了师兄的腰,尾巴在被子下搭到师兄身上,脸埋在他颈窝,依偎在师兄怀里。   缘杏在师兄下巴上蹭蹭,又埋头睡熟。   *   缘杏再睡醒,是因为听到一阵悠悠的琴声。   缘杏发现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她揉揉眼睛,将被子掩在胸前,探出脑袋去看。   师兄似乎不在卧室里,但也没有走太远,与缘杏所在的里屋隔着一重珠帘。   缘杏本想出声唤师兄,可是听到师兄的琴声,愣了一下,又安静下来仔细听。   弦羽本来奏琴水平就非比寻常,缘杏每每听都觉得陶醉。   然而,即使如此,缘杏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   美如花开九天飞云间,雅若白雪落茶心动涟漪。   恍惚间,缘杏仿佛看见漫天清光透天云,无数花瓣绕雪飞。   缘杏被这样的仙乐震住了,即便是在九天之上,即便是在以琴棋著名的北天君手下,她也从未听过这般曲调。   既有一种看破天地的通透,又有与世间和解的释然豁达。   弦羽似乎弹得入神,整个人都进入了不一样的境界。   缘杏也沉浸于其中,等弦羽这一曲毕了,缘杏回味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用力鼓掌。   “师妹?”   弦羽听到缘杏的掌声,连忙起身,撩开珠帘,回来看她。   “师妹醒了?是我吵醒了师妹?”   “没有。”缘杏说,“我也差不多该醒了……师兄弹得很好听。”   提起这个,弦羽弯起唇角浅笑了下:“今早醒来,看到师妹睡在身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情感。而师妹昨夜累了,又不好叫醒师妹,就想抚琴,以琴抒情。”   缘杏听师兄这么说,顿时不好意思,又脸红起来。   她探了下脑袋,问:“师兄今日弹的,不是琢音琴?”   “嗯。琢音毕竟有琴灵,又能说话。我想将它带过来,师妹会不自在。”   说到这里,弦羽轻轻握住缘杏的手,挠了下她的掌心,问:“昨晚,师妹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缘杏听到他这句话,一慌,差点将手从师兄手里抽出来。   她万分羞赧:“还、还好。”   “真的还好?”   “……嗯。”   缘杏被弦羽定定地看着,见羽师兄若有所思,愈发惴惴不安,不知道师兄他在想什么。   片刻后,弦羽莞尔一笑:“那好,那我下次知道了。”   缘杏一张小脸红通通的。   弦羽又问:“师妹可有什么想吃的?”   缘杏真的饿了,她正想着,忽然听到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外面是一个仙侍的声音:“太子殿下,天后娘娘来问您做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弦羽一顿,自然没有开门,隔着门问:“什么什么事?”   “就是刚才的琴声。太子殿下,您自己快出来看看吧!”   缘杏与弦羽对视一眼。   缘杏连忙去拾自己的衣衫,飞快地穿好。   两人走出屋子,只见天宫漫天飘满了杏花,不止太子亲自栽种的杏树,就连不是杏花的树、甚至是不会开花的树都开满了杏花。天地间漫天花瓣飘散,看不到边境,分不清是花还是雪。   弦羽:“……”   他刚才在室中抚琴,完全沉浸在琴曲的世界中,没怎么注意户外。虽然弦羽知道琴心发挥作用肯定会有一些异象,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弄出了这么大动静。   然而,如果光是中心天庭就算了,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几个时辰后,北天君和东天女君来急信,说北天与东天两境忽然出现异象,不开花的树和开花的树都开满了杏花。   然后,西天女君来急信,说西天境开满了杏花。   最后,南天君来急信,说南天境开满了杏花。   南天君虽然熟识太子弦羽,但还没见过缘杏,顶多只听过个名字,显得尤其茫然,问太子殿下为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弄出这么多杏花来,难不成是给未婚妻过杏花节吗?   这几封急信辗转送到弦羽和缘杏手上,将两人都闹得有些尴尬。   虽然其他人大概不会知道得太具体,但这本来只是他们两个小情侣间的私事,现在搞得好像都有点大了,宛如刚恋爱的小情侣不小心将自己私下写的情信传遍了全世界。即使不是什么太严峻的失态,也足以让人不好意思。   弦羽拧了拧眉头,将三封信收起来,歉意地缘杏道:“对不起,师妹,我弹琴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日后,我会更关注一些。”   “不是师兄的错。”   缘杏摇摇头。   但接着,她意外地看着弦羽收起文书的手,问:“师兄不马上回复处理吗?”   “不急。”弦羽淡淡一笑,“父君和母君应该会回复的。我过几天再自己回信,解释一下是意外就好。这几天既然决定休息了,我更想陪师妹。”   缘杏惊讶。   若是放在两天之前,师兄一定会立即就回复的,毕竟这是从四方天宫来的信。   缘杏问:“师兄你……”   弦羽笑言:“嗯,想得开了一些。日后,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与师妹相关,只要师妹想知道,我就会与师妹商量。这样一来,想来对我们两人都好。”   那天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对缘杏说出来以后,弦羽感觉自己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再看天地风景,都觉得一片敞亮,想法与过往不同。   缘杏见羽师兄脸上又挂上了熟悉的浅笑,目光也不再死气沉沉,缘杏不禁眼前一亮,说:“那太好了!”   弦羽一笑,说:“那只剩一个问题了。”   “什么?”   “师妹希望我陪吗?”   “……”   羽师兄的笑眼,带着三分戏谑,三分意味深长,还有丝丝缕缕的情动。   缘杏被他望得面热,别开了头。   *   这一天醒来的时候,缘杏其实还觉得挺庆幸的。   师兄的表现,虽然确实和缘杏提前跟怜雨她们探听、翻书看来的普通男子比起来异样了一些,但其实也只有一个晚上。比天后说要给他们七天假时,缘杏想象出的场面要轻松多了。   于是这一整日,缘杏活蹦乱跳的,十分开心。   她还想着安霖姑姑和天后姑姑实在太危言耸听了,师兄哪有那么可怕,虽然是有一点累,但尚且还是可以接受的,害她之前那么紧张。   然而,当缘杏休息了几个时辰,又吃了点东西,精神养足以后,她发现自己的结论下得过早了。   师兄不是结束了,他只是在等她。   这一回,缘杏好几日没能出房间门,更不要说到处蹦Q。   师兄的龙族血脉着实是件恼人的事,哪怕他的外表看起来,是那么一条清傲而禁欲的白龙。   缘杏也明白了,天后给他们多几日休息,并不是杞人忧天或者过虑,实在是作为长辈睿智又好意的关怀。   于是缘杏又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对上师兄支在枕边看她时的眼神,缘杏立刻就藏回了被子里,用九尾裹住自己。   弦羽笑出了声。   他在被下将她挖出来抱住,安慰道:“师妹别怕,我不会再做什么了。师妹放心休息便是。”   缘杏从被子底下露出一双眼睛,不太信任,将信将疑。   这几天也不算完全没休息,但她几乎一直和师兄在一起,从睡觉到沐浴,从卧房到温泉浴池。   太子殿里的仙侍仙娥不是调走就是在休假,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候,缘杏都觉得他们不是在以往那个压抑严肃的天宫,而是在她与师兄都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二人仙境。   休息是有休息的,但缘杏也能明显感觉到,师兄并没有累的意思,只是顾及她的感受才停下来。   甚至到现在,缘杏都觉得师兄好像还有无限的精力。   弦羽看着缘杏的反应失笑,带着三分戏谑,轻轻说:“不是师妹说,想要了解真实的我吗?怎么现在退缩?”   缘杏说不出话来。   师兄不为人知的这一面,和他平时谦然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相差太大了。   弦羽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浅笑说:“师妹继续睡吧,我出去一下。”   “师兄出去做什么?”   缘杏回过神来,忙问。   弦羽道:“母亲给的假已经结束了,攒了不少工作,还是得去处理一下。”   弦羽看到缘杏担忧的杏眼,微微带笑。   他说:“师妹放心,我会量力而行。等处理完大概,我再去请示母亲,再批一次假……这一回,最好能休息几个月。”   缘杏:“……”   弦羽用淡雅的语气说了让缘杏意想不到的话。   然后,她就看着羽师兄起身披上清逸的外袍,衣袂飘飘,恢复了往日清雅模样。   要是在三年前有人告诉她,羽师兄有一面是这样,缘杏打死也不会信。   缘杏将自己埋回被子里,拼命打滚。   *   缘杏住在太子殿里的这几日,她和弦羽在其他人中都算是突然消失了。   缘杏之前分身乏术,实在没空也没精力去管别的事,但等她歇完,开始有空重新露面了,她和弦羽立刻都被铺天盖地的消息埋掉。   羽师兄那一天弹的琴,似乎让杏花开遍了天上凡间,世间千年来都不曾见此等异象,将凡人惊得日日祭天不说,这是弦羽弹琴效果的事,很快在四境传开,连各路神君和仙君都纷纷书信来询问。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血痕)   【听闻那日杏花开遍四境, 是因为太子弦羽的琴音,是否为真?】   【太子殿下年纪轻轻,竟已将琴弦修炼到这种境界!】   【太子弦羽莫不是,已有承袭天帝之位之力?】   【那日开遍杏花, 不知是何意?是否是天帝天后有意让太子而为?】   来询问情况亦或是夸赞弦羽的书信络绎不绝, 甚至还有不少神君亲自上门而来。   就连天狐宫的爹娘哥哥, 还有缘杏的师兄弟姐妹好友各位, 都来问了。   父:“天宫出了什么事?可是有异常?”   母:“天宫没问题的话,难不成太子弦羽是专门为你奏乐起的杏花吗?哎呀,好浪漫。”   兄:“……哼。”   迎阳:“杏杏!!!那天以后你怎么样了!!!为什么第二天忽然飘起来那么多杏花?!”   这么多书信,无论来自何处,最终无疑都落到了太子弦羽和缘杏手上, 访客们也要由他们两人亲自接见。   于是, 缘杏一口气见到了众多以前没见过的仙君。   缘杏一向清楚羽师兄出色, 也知道羽师兄的那一曲琴音传遍四境各处,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来自各处的反应, 仍然刷新了缘杏的认知。   只是因为那一曲的起因,涉及了缘杏与羽师兄的私事, 她起先听其他人详细询问, 都觉得尴尬。   缘杏偷偷去瞥师兄的神情。   只见师兄面对外人,仍是彬彬有礼、疏近得体, 优雅如高山白雪。   他自然没有说自己与缘杏之间的事, 但也没有避讳这一曲是为缘杏所作,受到夸奖就谦逊道谢, 一切表现都无比得体。   缘杏见了,也渐渐镇定下来, 从容地一一应对。   她如此大方的姿态,无疑也得到许多侧目和欣赏。   但凡仙界中人,无不称赞他们二人天造地设,是少有的佳偶。   然而,夸赞虽多,缘杏却并未被冲昏头脑。   羽师兄得到的赞赏,他表现出来的谦逊,还有那天缘杏亲眼所见的,师兄让漫天飘散的杏花,都让缘杏有所领悟。   羽师兄,始终是羽师兄。   他总是能让缘杏想要追赶他的脚步,总是让缘杏意识到,自己还远远不能满足和骄傲。   缘杏这两年已经能画神仙。无论是能画出的神仙的能力,还是画中人能在世间停留的时间,都已经比过去大大延长。   但即使如此,如果要问她,能画出什么可以与师兄让四境树木全开相媲美的画作,缘杏则会陷入久久凝思。   她画不出来。   她的画,还没有这样的突破性。   不过,看着师兄的成就,缘杏觉得自己的思路,忽然像从井底出来一般,豁然开朗。   她不用局限于自己能画出来,还是不能画出来,不用在还没有画出来之前畏首畏尾。   她应该去大胆地尝试,去思考自己想要画什么,如果不确定,就先画出来看看再说。   缘杏若有所思。   *   迎阳担心缘杏,没过几日,就又上中心天庭来找她了。   这一回,她一来,就看到缘杏正在画画。   自从来到中心天庭,总有种被工作和责任追着跑的感觉,缘杏能够用于画画的时间也不多。迎阳今日一见缘杏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倒觉得意外。   她上前问:“杏,你在画什么呢?”   说着,她将头凑过来。   只见画上,是一个模糊的男性人影,脸还没有画,只画了衣服,和衣摆底下露出的一双玄色靴。   缘杏回答:“我在画天帝。”   “?!”   迎阳大吃一惊,震撼道:“你画得出来吗?!”   缘杏摇摇头:“只是试试。”   缘杏自己也清楚。   她能画出天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虽然画得出弦羽,但羽师兄毕竟是与她相同的年纪。师兄作为天庭太子,身份是特别,但两人修为并不悬殊。   而天帝就不同了。   他是仙界第一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神君,天道在世间留下的法则,亦是代言人。   如果天帝说自己不过是世间第二人罢了,只怕无人敢上去认第一。   要画天帝,比小画音当初没怎么会写字就拼命写她和师兄成婚,还要来得异想天开。   但缘杏想试试。   师兄那开遍四境的杏花,让缘杏再次意识到,灵心所具有的玄机和可能性。   她和师兄都不是那么喜欢天庭的工作,那既然如此,何不用他们喜欢的方式解决问题?   师兄的琴心,在眼前的困局上,是很难有所发挥,但她的画心,却是有可能的。   天后告诉过她,天帝是天道授命的仙界之主,具有掌控仙境之能,是掌管天庭最好的人选。   如果这样,那她何不再画一个天帝出来?   可能她一开始能维持天帝画像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既然她和师兄要继承天帝天后之位,总得有与之相配的能力。到了那样的修为,她要画天帝,应该不至于全无可能。   不过想到这里,缘杏又有一瞬间觉得奇怪。   天帝既然是普天之下最适合管理天宫的人,那他又何必传位给她和羽师兄呢?   她与师兄还那么不成熟。   就连天后姑姑和羽师兄自己都不止一次说过,天帝在这件事上,好像显得太急躁了些。   而这时,还没等缘杏想出头绪,迎阳正好奇地偏头看她的画,问:“你是见过天帝的脸吗?他长得什么样子的?”   “没有见过。虽然在天宫偶尔会见到,但天帝脸上总是有仙光。我想先按我见到过的模样画,如果不行,可以再去向天后姑姑询问天帝的长相,就像当时画雯荷将军那样,总有办法的。”   缘杏说。   因为看不清天帝的脸,缘杏只能估摸着画,看能不能成功。   她利用光与影的效果,模仿出天帝脸上的效果,这以缘杏的画功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事。   缘杏落完最后一笔。   画纸上,一个君王装扮的男子负手而立,他看不清脸,显得威严而庄重。   缘杏尝试着往画上注入仙气,虽然知道多半不可能成功,但画都画了,总想试试看。   迎阳和缘杏都紧张地盯着画作,尤其是迎阳,挨过来拽紧了缘杏的袖管。   出乎意料的,画作竟然真的有了反应!   迎阳和缘杏都吃了一惊,震惊地等待着变化――   然后,地上现形了一套天帝的衣服。   缘杏:“……”   迎阳:“……”   缘杏看着一地男子的衣物,感觉很尴尬。   迎阳也被这个发展惊到,吓了一跳,好心地安慰缘杏:“呃,没事,天帝肯定没有那么容易画的。至少能把他的衣服画出来,也算成功一小半了嘛!”   缘杏无奈一笑。   也是,至少比什么都画不出来好。   缘杏没有泄气,她说:“改天我去问问天后,把天帝的样子弄清楚,然后再试试看。现在可能不能画出来,但至少可以把天帝的长相练熟,以后画起来也容易。”   “嗯!如果你画出来了,给我看看!”   师姐妹两人聊了会儿天,迎阳便要告辞回东北方天庭了。她见缘杏也收了作画工具,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呀?”   缘杏道:“去帮师兄的忙。然后,今天应该去向天帝天后汇报工作了,要去昭文殿。”   迎阳瞪圆了眼睛:“你们好忙啊!”   缘杏笑了笑。   她告别迎阳,就去找天帝天后。   缘杏到了昭文殿。   守着昭文殿的天兵已经十分熟悉缘杏,主动拿开长枪,说:“缘杏公主自己进去吧。天帝天后还在宝殿见仙官,稍后就会过来。如果公主觉得无聊,可以自己在偏殿休息,看会儿书。”   缘杏点了点头,就进了昭文殿。   缘杏与弦羽虽然还没有正式成婚,但她相当于与天帝天后已经是一家人,仙宫内对她没有限制。她可以随意进入天帝天后的书房,也可以随便动里面的东西,自己坐下来喝茶。   缘杏也习惯了这些,偶尔会在昭文殿里自行等候。   她进了殿内,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天帝的书桌今日略有些凌乱,书册倒了一堆,还来不及立起来。天帝一向严谨,很少见这样的情形,看来他今日离开时,略有些匆忙。   缘杏走过去,本想找个位置坐下,谁知靠近书桌边缘时,不慎碰掉了桌上的一本书桌。   缘杏一愣,忙弯腰拾起来。   天帝的书桌,以往是不会让人碰的,除了天后,任谁都不行。   缘杏因此犹豫了一瞬,不过她想是自己碰掉的书本,还是放回去为好。只是这样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她将书本放回桌上。   而就在这时,她手腕上东天女君给的玉链一闪,玉珠上发出一条笔直的星光,罩在天帝那堆杂乱的书上。   缘杏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   东天女君说过,玉链会在她迷茫的时候,给她一个指引的方向。   之前,玉链的确在她犹豫要不要习舞的时候闪烁过,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玉链的意思,难道是让她将天帝的书都理整齐?   缘杏犹豫了一会儿。   一方面,她觉得碰天帝的书不合适。天帝不像天后,他冷冰冰的,仿佛没有人的情感,就连作为他亲生儿子的弦羽,都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天帝的感情。   另一方面,缘杏也觉得,帮忙理书应该不是坏事。她仅仅是把散落的书按照原来的顺序竖起来,既不会破坏天帝书桌上的布局,也不会偷看他的东西。   再说,东天女君的玉链,也有提示。   缘杏想来想去,觉得玉链应该是想告诉她什么,是不会出错的。何况,她也是好心。   于是,缘杏便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书。   她很仔细,很注意地不去碰倒了的书以外的东西,然后当她扶起最下面一本书,看到书桌上的痕迹时,却吓了一跳,险些将已经扶起来的书又弄倒了。   书桌上,有一抹嫣红,似乎是仓促之间擦漏的,已经微微发干了。   嫣红所在之处,正好是之前玉链发光时指的位置。   现在,玉链更亮了,直直地将光束投向那抹痕迹。   缘杏迟疑,然后很慢地伸手,轻轻摸了摸,然后放到鼻尖嗅嗅。   九尾狐敏感的嗅觉,在这时忽然发挥了一些作用。   是血。   缘杏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竟然真的是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后发火)   天帝和天后的书房, 怎么会有血?!   缘杏的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天帝和天后最近的言行。天帝平时与她接触不多,但是最近几次天后见她,都笑盈盈的, 有很和蔼, 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这又是天帝的桌子, 无论是理性还是以缘杏的直觉来说, 这都更可能是天帝的血。   缘杏慌了好一会儿,又逼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天帝天后是普天之下各方面最为出色的天君,通常来说是不会出事的,或许只是一点小事,比如手划破了之类的, 不用太过担心。   然而, 实际上, 缘杏还是六神无主。   她让自己现在先保持冷静,但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天帝与天后如此强劲, 又怎么会受伤呢?他们又不像她这样体弱多病,在这种情况下, 书房里有血, 反而是大事。   缘杏用混乱的头脑想了一会儿,她决定先去找天后或者师兄问问情况。   她碰了天帝的书桌, 天帝多半已经知道她发现血迹了, 还不知道天帝对此会是什么反应,或许还是找性格比较友善又与狐女君有矫情的天后姑姑, 或者喜欢她的羽师兄更好。   这样一想,缘杏立即就出了昭文殿。   守卫的天兵见到她又出来, 奇怪道:“缘杏公主不等了?天帝天后那边应该快要结束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正是因为他们那边很快就要回来了,时间才愈发紧迫。   缘杏含糊解释道:“我临时想到一点事。”   说着,缘杏就跑了起来。   她心里着急,越跑越快,本想去找羽师兄,谁知在中途,先撞见了天后。   “天后姑姑!”   缘杏见到天后,就转头迎上去。   天后看到缘杏,先是笑,又摸摸她的头,戏谑道:“怎么了?怎么没在昭文殿等着?还跑得这么着急。”   缘杏看天后只有一个人,先是顿了下,问:“姑姑,天帝陛下呢?”   “他那里还没处理完,仙官还有事要问。我这里主要负责女天君和女仙呈上来的事情,没什么问题,就先结束了。”   天后看缘杏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扬了下眉,问:“怎么,出事了?”   “天帝的桌子上有发干的血迹!”   缘杏立即说道。   “姑姑,那应该不是你的吧?”   天后本来神情轻松,听缘杏说出“血”这个字,她脸色登时一变。   不过,天后的性子比缘杏沉稳许多,她神情一定,问:“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缘杏立即带着天后回了昭文殿。   她走回桌前,要将血痕的位置指给天后看,但缘杏刚走过来,就发现桌子干净又整洁,像擦过一样,不由“咦”了一声。   缘杏开始怀疑自己:“我刚刚明明有看见……”   天后不急不躁地走过去,看着干干净净的桌子,没有责怪缘杏,而是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看着天帝的桌子,轻轻“哼”了一声。   她说:“他知道被你偶然看到了,还想藏。他以为我们夫妻这么多年,还能瞒得过我吗?”   缘杏抖了一下,听天后这轻蔑的口气,她都以为天后说得不是天帝,而是什么悄悄藏私房钱的普通妻管严耙耳朵。   说着,天后水色宽袖一摆,天帝的桌子,就像时间回溯一般,一切往后倒退,露出原本的模样。   天后还原的场景,比缘杏看到的还要靠前。   缘杏看到这回的情况,不由震惊地“啊”了一声。   桌子上不再是一抹分不清是何物的血痕,而是一大摊血,鲜红的,可怕的。   缘杏久病,小时候也经常吐血,缘杏当时已经病得连屋子都出不去,床也起不来,但天帝吐得比她还要多。   缘杏对血有天然的恐惧,看到这么一大滩,顿时觉得脚软,感到一阵头晕,步子晃了一下。   天后的面色亦是发沉。   她眼疾手快,单手一把搀住缘杏,问:“没事?”   “没事。姑姑不用扶我,我只是晕了一下。”   缘杏摇摇头,努力凭着自己的力量站住,然后错开天后的手,证明自己尚有余力。   天后手的力量比寻常女子大许多,缘杏刚刚被她一托,都隐约有种被铁链一把拉住的感觉。她见缘杏想要自己克服,便不再画蛇添足,而是将视线落在那摊血上。   天后上前一步,用食指轻轻沾了一点血。   缘杏问:“这难不成是天帝的血……?”   “不是他还有谁?”   天后竟然冷笑了一声。   她本来听到缘杏说有血,神情担心又紧张,但发现血迹被藏起来,倒是被气笑了。   “我早就怀疑他这阵子有什么问题了,一边推波助澜将你和羽儿推上代天帝代天后位,一边又给羽儿这么大量的文书,只不过没有拆穿罢了。没想到他居然连吐血这种事都想瞒着我。”   缘杏看着天后的反应,在旁边夹着狐狸尾巴瑟瑟发抖,不敢随便说话。   天后这些话,让缘杏一时判断不出,天后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关心,还是关心则乱,又生气又担心。   因为天帝和天后之间,天后性格更和善温和,天帝看起来冷冰冰的,还总是十分忙碌,给人一种天帝更为强势的外在印象。   但此刻,缘杏忽然有一种,在天帝和天后的婚姻关系中,其实是天后更为强势的感觉。   缘杏试探地问:“姑姑,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找那个昏君!”   天后眉飞而扬,英气毕露。   她一把抓起缘杏,说:“走!杏儿,姑姑今天就亲自给你上一课,对男人,该打的时候就要打,以后羽儿这样胡乱擅作主张,你也这样打他!”   缘杏:“???”   缘杏还没回过神来,就把天后提起胳膊。天后可没那么耐心用两条腿走来走去,直接腾云升空,气势汹汹地杀回大殿。   缘杏眼睛一眨的功夫,就已经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   天帝和仙官们,好像是刚刚结束讨论,正要散场。   仙官们见本来应该已经离开的天后去而复返,还带回了缘杏公主、似乎脸色不善,都感到有些意外,面面相觑。   而天帝则淡淡地望着天后,仿佛对她出现,并不意外。   缘杏只觉得站在此处如芒刺在背,毕竟事情因她而起,缘杏犹豫要不要在这种场合下先行开口,向天帝道歉,然后说明一下来缓和此刻的气氛。   但,还不等缘杏开口,天后已经箭似的上前一步,上扬的眼角直勾勾地瞪着天帝。   缘杏感觉他们是要吵架了,吓得尾巴毛高高竖起。   谁知天后瞪了天帝一会儿,直接就是一道袖风,扑着天帝的脸而去!   缘杏吓懵了,还没来得及走的仙官们亦是惊惧!甚至还有仙官慌张之中,将手里的文书顶在了头上。   然而,预想之中的暴力场景并未出现。   只见天帝的身体仿佛一道虚影,天后一道仙风扑上去,就像烟雾一样被拍散了,消失在原处。   缘杏呆了。   天帝刚刚还好端端地站着,显然仙官们与他商量的事,他也一一做了解决,怎么天后仙风一拍,人就没了?   缘杏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天帝本尊,只不过是一道分神。有这道分神在这里,他相当于可以分心处理天庭的事,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留的气息很多,只要不产生怀疑,就不会有破绽。”   天后脸上的笑愈发森冷,红唇显得气势惊人。   她阴森森地道:“好一个男人。我究竟何时见到的是他,何时不是?”   缘杏:“……”   无辜且不知情况的仙官们:“……”   仙官们战战兢兢地道:“天、天后娘娘,我们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了,就、就先走了啊!”   说着,几个仙官弓着背,不想掺和天帝天后的家务事,像做贼一般飞快地溜了。   缘杏是准儿媳妇溜不了,不过她心里隐隐发慌。   缘杏问:“那天帝本尊,现在在哪里呢?”   说到这个,天后略一停顿,显然暂时也没有头绪。   她想了想,回头对缘杏道:“走,我们再回昭文殿看看。”   *   发现天帝此刻留在天宫的是一道分影,天后反而不急了,她带着缘杏回昭文殿,重新站在书桌前。   这回,书桌倒是没有再发生变化。   缘杏看看桌上。她也批了好一阵子天宫的文书了,觉得都是很正常的东西,没什么异常。   缘杏问:“姑姑,是不是没什么线索……?”   “傻孩子。”   天后抬手敲敲缘杏的额头。   “你记住了。男人想偷偷藏的东西,可不会放在你一眼就能瞧得见的地方。”   说着,她坐下来,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敲了下一个抽屉,对缘杏说:“你帮我把书架第三格暗格里那把玉钥匙拿来。”   缘杏不敢耽搁,连忙跑过去帮天后拿。   天后将玉钥匙往锁孔一插,再一转,就开了,但抽屉里的东西虽然重要,似乎也没有找到天帝位置的线索。   而天后没有管这些,直接将抽屉腾空,敲了敲隔板,再将隔板挪开,露出里面一个暗格。   暗格还是空的。   她略施仙术,终于一个卷轴显现出来。   缘杏惊呼出声,没想到真的有东西,这可真是藏了一层又一层。   天后将卷轴拿出来,打开,但接着,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天后迅速将卷轴重新收起。   缘杏困惑地问:“姑姑,上面写了什么?”   天后顿了顿,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你先回仙殿去吧,跟羽儿待在一起。对了,通知一下各路仙官,明日起天庭不上朝,休息五日。”   缘杏闻言,心中一凛。   天庭休息五日,这一听,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天后之前还怒气冲冲的,这会儿却像是忽然凝重起来了,缘杏心思敏锐,自然觉察得到气氛不对。   她观察着天后的表情,又揣摩天后之前的语气,想了想,问:“姑姑,卷轴上的内容,难不成与我和师兄有关吗?”   天后:“……”   缘杏问:“真的有关?!姑姑,你给我看看吧。我与师兄现在,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了,既然您与天帝还有意让我们当代天帝与代天后,应该也相信我们不是没有责任感和能力的人。既然如此,如果真与我们有关,为何还要刻意回避我们?”   天后与缘杏对视。   她注视缘杏的杏眸许久。   缘杏隐约感觉到这是件大事,因此她尽力不露出任何退却的情感,直视天后的目光。   良久,天后叹了口气。   “好吧。”   天后松了口气。   她将卷轴递给缘杏,又说:“不过,你看了,也不要怕,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还有,一会儿也将羽儿叫来。”   缘杏点点头,迟疑地接过卷轴。   她将内页转向自己,仔细读上面的字。   卷轴上,其实只有短短一句话,但看清上面的内容,缘杏也懵了。   只见上书道――   【穹天将陷,灵石补天。】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补天)   穹天将陷, 灵石补天?   看着这八个字,有那么一会儿,缘杏的脑袋是懵的。   这八个字的字面意思,似乎很好理解。   就是上天将有大难陷落, 需要用灵石来补天洞。   上古时期, 天空也曾漏过一次。   那时是女娲母神, 用五彩石补住了天洞。   那个时候, 补天用的五彩石剩下了几颗,化成了琴棋书画四颗灵心。   缘杏他们所伴生的灵心,其实就是补天用剩下的灵石。   师兄伴生的是琴心。   哥哥缘正伴生的是棋心。   小画音吞掉的是书心。   缘杏自己则是画心。   他们自己身体里所拥有的,是仅有的四颗五彩石。如果要用灵石补天的话,除了他们四个之外, 没有其他选择。   缘杏忽然感到气血上涌, 天旋地转, 她体内的灵心也产生了极大的情绪。缘杏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下,登时让她白了嘴唇。   她自己就算了。   可是另外三颗灵心, 师兄,哥哥, 小画音。   三个人, 全部都是她在世间最喜欢、最为重要的人。   就算不说他们自己,要是她和哥哥两个人都一下子去补天了, 他们的爹娘, 狐女君与男君,该是如何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还有师兄。天帝与天后自己也是师兄的父母, 如果真的要灵石补天,天帝与天后要怎么办?   缘杏不敢细想。   她逼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强颜欢笑,然后对天后道:“姑姑,是不是可以将灵心取出来去补天的?书心第一任伴生的主人,就是自行将书心从体内取出的,虽然过程似乎比较困难,但应该不是全无办法。”   “你先不要瞎想。”   天后沉着脸道,她口中说着安慰缘杏的话,但脸色却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天后内心清楚。   如果将灵心取出来就能解决问题,天帝不会独自按着这件事一字不提,更不会直到吐血,都没有将事情露出半分端倪。   但她对缘杏道:“这只不过是一卷锦帛罢了,连前因后果都没有讲清楚,更不知来路。你先不要急着想,天帝都没抓到,我们先问问清楚再来考虑。”   缘杏听了天后的话,紧张地点头。   天后略微沉思,道:“杏儿,你现在先去将羽儿找来。我大概知道天帝的本尊会在哪儿了,我们一起过去找他。”   *   事实上,缘杏去寻弦羽的时候,天后与缘杏这边的骚动,就已经传到太子殿了,弦羽已经在过来看情况的路上。   然而,当天后将卷轴递到弦羽手上,弦羽读完上面的内容,同样皱了眉头。   他沉默片刻,问:“父君现在在哪儿?”   天后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随我来。”   然后,天后唤来仙娥,简单安排了一下天庭之后的事,就带着弦羽和缘杏两人离开天宫。   中心天庭位于九重天之上,已是天云最高之处。但缘杏没有想到,九重天之上,竟还有一重天境可以上去。   天后运用仙气,将天空打开一个大洞,带着缘杏和弦羽两人,上了天上之天。   天后解释说:“当年女娲母神补天,为了让补起来的地方结实一些,补了两层厚。所以这个地方,说是一重天,却有两层云。中间来留下这样一个夹层,像是一个大洞。”   这一重天,意外得很小。   似乎只有一个天宫大,四周都是密密的云。没有光亮,没有人气,仿若虚无。   天后带着两人往里走,在天云的尽头,缘杏看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既熟悉,却又陌生。   缘杏认了出来,是天帝,但在天宫以外的地方,她第一次,没有看到天帝脸上的神光,而是看到了他的脸。   天帝有着非常英俊的轮廓,可以说,是缘杏有史以来见过相貌最出色的男子。即使是相貌素有美人之称的北天君,都无法与之相较。北天君的美貌,是男生女相,是一种雌雄莫辨之美。   而天帝的长相,是男子的俊美,是一种法则般的、冰冷的俊美。他依然令人生畏,但无论何人,都无法否认他的相貌完美。   不过,缘杏愣了愣。   她发现,羽师兄其实长得也很像天帝。   天帝的确很英俊,但相比之下,缘杏更喜欢羽师兄的长相。   她喜欢羽师兄略微温柔的轮廓,喜欢羽师兄那种谦雅的神情和风度,喜欢羽师兄整个人的气质组合在一起,那种飘然若仙的感觉。   天帝的血脉让羽师兄成为一条白龙,拥有出众的相貌,但同时,羽师兄自身的修养气质,才让缘杏将他视作仰慕的明月。   此时此刻,天帝沉静地望着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弦羽站在天后身侧,遥遥望着他。   父子两人有两张相似的脸,而眼神却不一样。此时,他们四目相对。   在天帝的上方,真的有一片天,风卷云动,乌压压的,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势。   这片天似乎降得特别低,那中间一个恐怖的漩涡,带动着周围的云云翻风覆,绵延不知道多远,看不清尽头。   天空的异状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两层云,在外面的人才以为这里风平浪静。   天后大步走过去。   缘杏觉得她之前恐怕准备了一肚子话要骂天帝,但真的杀到天帝面前,天后的视线变了变,仿佛于心不忍,还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她用力推了天帝一把,半怒半气道:“傻瓜。”   天帝默默挨了这一推,等天后看上去消气一点后,他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立即说话。   在缘杏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画面。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天帝和天后是夫妻,但说实话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一种他们是夫妻的感觉,也从来没有见过天帝和天后之间任何比其他人亲密的举动。   而此刻,天帝和天后之间,忽然有了伉俪情深之感。   这就像是一直以来给人感觉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上司,忽然宣布私底下是夫妻一样,虽然不能说不合理,却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天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天帝,目光微闪,过了一会儿,她才气恼似的道:“天陷现在到什么地步了?你的身体又是什么情况?你是不是用自己来补天了?!”   天后这一言,让缘杏和弦羽,都吃惊地怔了一怔。   唯有天帝神情依旧平静。   他说:“我本就是天道留在世间的一部分,如果不用灵石,用我自身弥补天陷是最好的。”   “你……”   天后似乎气坏了。   天帝正色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自问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这样一来,也没有人必须要牺牲。如果问我这样做,觉得对谁有所亏欠……恐怕唯有你了。天后……茵儿,对不起。”   天帝唤了一声天后的闺名,但他这一句话说得很轻,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   天后一时无言,却“哼”了一声,显然没有消气,只是大事当前,她也无心再在天帝隐瞒的事上抓着不放、找他算账。   而这时,弦羽主动上前了一步,道:“父君。”   天帝看向弦羽。   此时,弦羽的眼中,显然有震惊之色。   这对父子多年来的关系都不算太和睦,天帝从不表露过多的情感,而弦羽也习惯了与他疏离。所以现在,弦羽得知天帝的打算,才会大吃一惊。   他问:“你是因为我和杏儿……还有另外的棋心和书心,才会决定自己补天?”   天帝未言。   他的目光微凝,眺望远方,淡淡道:“你不必多想。只不过是这样最好罢了,不全是因为你们。” 第一百六十章 (棋心)   “可是……”   弦羽觉得太阳穴发胀, 因为震撼太过,头脑都乱得让他难以思考。   他听不出这样为什么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以冰冷的理性来说,当然是以灵石补天最好。他、缘杏、缘正和小画音,都只不过是资历尚浅的小辈, 加在一起都不可能比得上十分之一个天帝。让他和缘杏去继任天帝天后, 更是充满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按照弦羽对天帝的了解, 如果“穹天将陷, 灵石补天”这回事是真的,那么天帝毫无疑问会拿他们去补天,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不留半天情面。   可是现在,天帝没有。   他做了截然相反的决定。   他选择独自一个人藏起所有的真相, 将他们保护起来, 决定自己一个人补天。   他甚至没有告诉天后, 理由最显然易见的,仿佛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心。   弦羽对天帝的认知,被全盘颠覆了。   这可能吗?天帝这个人, 难道真是有感情的?在他心里,他和母君真的是重要的人?他真的将自己当作是他的孩子?   难道说, 天帝这样着急地催促他回天宫, 着急教他一切能继承天帝之位的事,也是因为这个?   弦羽非常吃惊, 在听了这些以后, 就连天帝此时不留情面的话,落在他耳中, 都有了一丝为了保护他们而不过多说明的口是心非。   这种感觉,让弦羽觉得非常古怪。但即使如此, 父子之间疏离了二十余年,弦羽看着天帝,还是没有那么快软化下来。   他咬了下嘴唇,有些生硬地道:“父君,即使如此,你也不该将什么话都藏着不说。你这样,会让我有一种欠了你人情的感觉,很不舒服。”   天帝看着弦羽,眼神依然是沉静而无波澜的,却没有说话。   弦羽顿了顿,又问:“灵石补天,可以将灵石从体内取出来,拿去补天吗?”   天帝凝视着他,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天帝这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骤得往下一沉。   *   这一夜,任谁都没有睡好。   缘杏能感觉到羽师兄心情不好。他们两个人亲近的时候,他好几次弄疼了她,缘杏低低地出了声,弦羽才慌乱地反应过来,重新调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道:“抱歉。”   这一晚,两人都能感觉到气氛不一样。即使是进行鱼水之欢,都不是之前那种如胶似漆、心意相通的甜蜜,更像是两人都觉得时光短促、良辰亦逝,才抓住现在至少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时间,去尽情地贴近和疯狂。   等结束了,缘杏依偎在羽师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沉寂了半晌睡不着,过了好久,忍不住推了推弦羽,问:“师兄,你睡着了吗?”   弦羽睁开双眸,安静地看她,答:“……没有。”   “师兄也睡不着?”   “嗯。”   缘杏迟疑了一会儿,说:“师兄,关于今天天帝说的事……”   “……”   “你觉得,就这样让姑父代替我们去补天,可以吗?”   “……为什么换称呼变成姑父?”   “因为我现在已经将天后叫成姑姑了,天帝是天后姑姑的夫君,我想这样称呼,可能显得亲近一些。”   以前天帝给人的感觉,太过肃穆孤傲,是高高在上的,如果不将他叫作天帝,仿佛会有所麻烦。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给人的感觉,也不过是个会担心妻子和孩子的父亲。缘杏忽然觉得,不必与他拉开那么远的距离,将当他是羽师兄的父亲、天后的丈夫即可。   弦羽能够理解缘杏的想法。   而缘杏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兄,我觉得,让天帝去补天,我会过意不去。”   弦羽:“……”   就像早就料到缘杏会这么说一样,弦羽抚了抚缘杏的头发。   他说:“我也这么觉得。”   缘杏沉了沉声,又低低地道:“不知道灵石补天的话,是一颗灵石就行,还是四颗灵石全部都要。”   弦羽说:“我不可能让师妹孤零零去补天的。如果只要一颗,那就我去。如果需要一颗以上,师妹要去,我就陪着师妹。”   “我、我不想师兄去补天。”   缘杏靠在弦羽胸口,她的杏眼噙了泪水,但缘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用力憋着。   弦羽沉默地抱着她,然后,道:“我也不想让师妹去。”   锦被之下,两人紧紧依靠。   缘杏靠紧了弦羽的胸口,她听着师兄的心跳,不愿就此结束。   他们像是在风雪中相拥取暖,四下寂静,只有彼此。   静夜不知过了多久,被子底下,忽然又传来缘杏低低的声音:“师兄,你睡了吗?”   “没有。”   任谁有今晚这么多心事,都不太可能安眠。   但弦羽听到缘杏的语气好像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意外,问:“怎么了?”   缘杏说:“师兄,你觉得,姑父作为天帝,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吗?他可以准确地看清过去未来吗?他会不会也有……判断错的时候?”   弦羽一愣,以为缘杏是抱着一丝侥幸,他倒也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很小。   不过,弦羽还是耐心回答:“他不算是完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但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总能够知道。另外,他的卜算推演也很厉害,可以说无人能及。不过,父君的这些能力,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准确,和棋心那样的洞悉因果、通晓过去未来,还是有一些区别……”   说到这里,弦羽忽然话锋一顿,愣了愣。   他略一思索,说:“……缘正?”   “嗯!”   缘杏见羽师兄马上就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非常高兴。   她说:“我明天,想回天狐宫去,见一见哥哥。”   说到这里,缘杏有些不安地耷拉下耳朵,说:“如果兄长也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死心了。还有,我想这件事,毕竟也与兄长有关,即使没有新的收获,也应该去与他说一声……还有爹娘。”   弦羽在被底握紧了缘杏的手。   他简直不敢去想两位狐君的反应。   缘正与缘杏都是灵心伴生,在向缘杏表明身份的时候,他也对狐君夫妇承诺过,他会永远好好保护缘杏。   可是现在……   弦羽沉默。   他在微暗的室中,注视着缘杏耷拉耳朵的睡颜。   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守住师妹。   哪怕要逆天而行,哪怕要自我牺牲,哪怕……   *   次日,天狐宫。   一大早,一群仙侍和仙娥们凑在一起,偷偷望司命殿的窗子里面瞧,一边瞧,一边议论纷纷。   “少君今日,是不是好像特别高兴啊?”   “何止是特别高兴,是前所未有的高兴!”   “今天早上,少君一个人整理司命簿,一边整理,一边自己一个人悄悄笑了三次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但我不小心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少君今天盯着棋盘的时候,嘴角比平时微微高了一点点,眉头也少蹙了半分!”   “天呐,真的吗。以少君的情况来说,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相当于是在狂笑啊!”   “可不是!”   “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缘杏公主半夜忽然送来了书信,说今天要回天狐宫看两位狐君和少君。信是专门写给少君的,你知道,缘杏公主以前在北天宫修炼的时候,因为书信受限,少君又在东天宫,公主殿下很少专门给少君写信的,都是家信里捎一封。而自从缘杏公主去了中心天庭,都好久没有过来过了。少君与公主是孪生兄妹,彼此连心,自然想念。”   司命殿内,缘正独自坐在窗边。   从东天女君那里出师以后,他就回了天狐宫,帮助父母管理狐境,同时担任天狐宫的司命官。   缘正有棋心助力,且他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谓如鱼得水,处理事情也快。   两位狐君并没有着急退位,因此缘正的生活相对来说比较清闲。   他可以花大量时间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所以,一般处理完工作以后,缘正就在司命殿内看看书、下下棋,钻研一下新的棋谱,偶尔……真的是偶尔,最多不超过一天五次,惦记一下妹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生唯一)   此时, 他正在研究棋局。   缘正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捏着棋子。他面前摆着棋局,然而,到了该放下一子的时候, 他却迟迟没有翻棋谱下手, 而是不自觉地往外张望。   奇怪, 妹妹怎么还没有回来?   不是, 不是他特别期待,他只是之前想锻炼一下棋心的能力,所以用棋心算了十二次妹妹回来的时间,觉得她差不多该有动静了而已。   见外面还是一片安静,缘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缘正有些按捺不住了, 想自己到仙宫门口去看看, 但转念一想, 又不太想让妹妹觉得自己太过急躁,显得自己好像特别依赖妹妹似的,他才没有这样。   所以缘正又摆正了身子, 将背挺得很直,努力显得云淡风轻。   而这时, 终于有一个仙侍敲门进来, 道:“少君!缘杏公主回来了!!”   缘正眼前一亮,但高兴的话到了嘴边, 又咽了回去, 转为冷淡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话完, 他理了理衣袍,走了出去。   *   缘正算起来, 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妹妹了。   想到马上就要久违地见到缘杏,缘正外貌平静,内心却不禁有几分紧张。   他加快步子,大步走进大殿,期待地往前看去,想要看看缘杏……   然后,就看到了一身素色长袍的太子弦羽。   缘正:“……”   缘正绷着脸,面上没有显示出多少失望,却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公子羽的太子身份暴露以后,他倒是不像以前那样对弦羽和缘杏的来往充满戒备了,平心而论,太子弦羽人还是不错的,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缘正作为缘杏的孪生兄长,想到就是这个人将妹妹带离了天狐宫,他对弦羽,还是很难喜欢得起来。   尤其是前段时间弄出来的杏花的事,天上地下,连狐境都开满了杏花,实在太张扬了,烦人。   而这时,缘杏从弦羽后面冒出头来。   在缘杏看来,兄长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变成熟了一些。   缘杏唤道:“哥哥!”   缘正的面容缓和了几分。   “嗯。”   他问:“怎么忽然回来了?”   缘杏其实很想与兄长聊聊天、下下棋,聊聊这阵子发生的事,但是想到天陷的情况,就很难再有那个心情了。   缘杏直接道:“哥哥,我们这次过来,是有事找你。你看看这个。”   说着,缘杏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将画打开,注入仙气,让它成真。   这是缘杏来的路上,在车上画的。   天帝那个卷轴的本体,他们肯定是拿不出来了,但是缘杏可以自己画出来。   缘杏画上的那个卷轴,连纸质、岁月和系绳都与天帝藏起来的一般无二,缘杏将它化为实物,然后递给兄长。   缘正疑惑地接过,但是当卷轴打开,他读完上面的内容,神情却明显凝住了。   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缘杏说:“是天帝书房里找到的,是天帝之前获得的天机。”   缘杏大致解释了一下,又将昨天发生的事,还有天帝原本要自己补天的打算,通通都与兄长说了。   缘正沉默不言,可是听了缘杏的话,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他问:“爹娘知道了吗?”   缘杏摇头。   她不是不想告诉爹娘,可是光是想象狐君夫妇得知她和哥哥都可能要拿去补天的反应,缘杏就觉得难以开口。   缘正也能够理解缘杏的踌躇。   缘杏问:“哥哥,我们这次回来,是想让你用棋心看看,有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有没有不用牺牲的可能?”   缘正微顿,说:“我的修为没有那么高深,也没有预知过这么遥远的事,不一定能看得出来。”   “没关系。哥哥,你能不能先试试?”   缘杏恳求地问完,她一旁的弦羽也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请缘正师弟一试。”   缘正轻瞥了弦羽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弦羽无论是公子羽还是当太子弦羽的时候,都有一种若有若无地疏远清傲,还没有过对他如此尊敬的时候。   而这个答案,缘正自己也想知道。   他想了想,就应道:“好吧。不过我需要一些时间,而且不一定保证能预知到什么。”   说完,缘正带着缘杏和弦羽,去了他的宫宇。   缘正的宫殿,有一种单调冷淡的感觉,四处都是空荡荡的。他不喜欢太过复杂的陈设,家具尽可能得少,书架上的书则按照类型和高低排得整整齐齐,一眼望过去,会让人觉得是设计过的阶梯。   缘正坐下来,燃了一支香,然后就开始闭目凝神,运用棋心。   棋心的作用发挥起来,动静比其他灵心都要小很多,缘正看起来只不过是在冥想。大部分时候,缘正甚至不需要有特定的动作。   而今日,却需要棋心发挥出很大的力量。   缘杏在旁边等候着,只见缘正的额头很快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眉头深深锁起,像是不平的沟壑。他咬着牙,背紧张地弓起,好像非常吃力。   大约过了一刻钟,忽然,缘正像是褪了力一般倒下来,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淡光未散,却是筋疲力尽的模样。   缘杏连忙上去扶哥哥。   缘杏很熟悉这种状态,这是灵心使用过度的表现。   她的画心因为在实际成真之前不好判断需要仙气,且缘杏身体不好,经常会出现这种状态。可是缘正的棋心消耗很小,缘正又从不滥用,缘杏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的状态。   缘杏着急问:“哥哥,你没事吧?”   “我……看见了一点。”   缘正说。   “真的?!”   缘杏又慌又喜。   缘正这句话一出,弦羽也精神起来,他单膝跪到旁边,准备听缘正的话。   缘正还没有从巨大的疲惫中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幅可怕的景象。   缘正道:“我看到,天陷被补好了。”   然后,缘正停顿了一下,又说:“那是一个巨大的天洞,有一个女孩子的人影,身陷天洞之中。”   他面色苍白,似乎因为看这一个画面,消耗了极大的体力。   弦羽闻言,却是着急:“什么样的女孩子?只有她一个人?”   缘正迟疑:“画面太模糊,看不清楚,不过单看背影,像是缘杏……我看得不是很全,所以别的判断不出来。”   要看弥补天洞这么大的事,即使缘正有棋心的力量,能看到这些,也算是竭尽全力了。   弦羽的心当下就是一沉。   缘杏听到哥哥说的话,反而觉得平静了。   首先,天陷能被补好,算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不会生灵涂炭,天地轰塌。   其二,哥哥在天陷中看到一个少女,那就说明,除非天帝变化成少女的样子去补天,否则最终补天的,就不是天帝。他们不用欠下天帝生命的人情,天后也不用伤心了。   其三,缘杏是很乐观的。既然哥哥只看到一个人,就说明最后如果需要灵石补天,那也可能只需要她一个,其他人或许就不会有事了。   缘杏其实仔细想想还是害怕的,现在她的手都有些发抖。但是,相比之下,她更害怕其他答案。   缘杏将发抖的手放在身后藏好,笑着对弦羽道:“羽师兄,你不要着急,哥哥能看到这些已经很吃力了。灵心透支是很累的,让哥哥休息一会儿吧。”   弦羽听到缘杏的话,扣在缘正肩膀上的手微微松开。   “抱歉。”   弦羽道。   缘正摇摇头。   他说:“关于这件事……我去和爹娘说吧。我今天只能看到这么多,可能是我太急切了,等过两天,我重新再试试,多花一点时间做准备,看看能不能得到新的信息。如果有看到别的,再告诉你们。”   现在也只能如此。   弦羽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缘杏也觉得自己对爹娘开口,实在太难了,有些愧疚道:“哥哥,那就……麻烦你了。”   *   若是往常,缘杏回一趟狐宫,一定会在狐宫里再多住几天,但是这一回不同。   缘杏与兄长见过面、将事情告知兄长以后,她就无心在狐宫小住,甚至没有与父母打面照,直接与弦羽一起回了中心天庭。   在仙车上,缘杏轻轻呼了一声,道:“师兄,你抓疼我了。”   自从两人上了仙车,弦羽就死死抓着缘杏的手,他用力之大,前所未有。   “……抱歉。”   弦羽自己没有觉察到自己用了这么大的力道,直到听见缘杏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   缘杏白皙的左手,硬生生被他抓出了红色的印子。缘杏的皮肤娇嫩,看上去触目惊心。   弦羽顿时心疼起来。   缘杏反而安慰他:“师兄,你不要太担心。哥哥只不过是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天陷中。一来,哥哥本来就看得不是很清楚,虽然他说那个女子像我,但未必是。   “二来,他也没看到那个女子在天陷中是干什么,又不是死了,说不定是找到了别的办法,那就两全其美了。”   弦羽定定地看着缘杏。   杏师妹在听到缘正的话后,表现得异常冷静。虽然缘杏一直都聪慧文静,弦羽能从她身上得到乐观的情绪,但到今日这个份上,好像还是有些出乎寻常。   弦羽问她:“师妹一点都不怕吗?”   缘杏摇头:“不怕。”   “说谎。”   “……”   弦羽抬手摸了摸缘杏的尾巴尖,说:“师妹的尾巴,今天一直是垂着的,手也冰凉。师妹是怕的。”   缘杏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否认弦羽的话,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可是怕也没有办法呀。”   一路沉默。   等快到中心天庭的时候,缘杏犹豫半晌,忽然有些迟疑地伸向脖子,将脖子上的龙鳞取了下来。   那雪白的龙鳞,比缘杏看到过的任何珠宝都要美丽。   缘杏留恋地摸着龙鳞,然后忽然拉起弦羽的手,将鳞片放到他手心里。   弦羽蓦地看向她,呼吸微滞,眼睛睁大,有了不好的预感,道:“师妹做什么?”   缘杏摸着龙鳞上的纹路,迟迟无法放手,但她还是说:“我先放在师兄这里,以防万一。”   “防什么万一?!”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师兄就将鳞片收回去。师兄是不是说过,龙的鳞片只会送给心上人,只会送给未来的妻子,因此只会送一次。我不想我出事的话,师兄就一直孤孤单单的……”   缘杏还没有说完,弦羽已经气笑了。   他的表情素来温柔,但此刻脸上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有些阴恻恻的。   弦羽说:“师妹都还没有与我成婚,就想要反悔了?”   缘杏辩解:“不是,只是哥哥看到的……”   弦羽打断她:“师妹是觉得我是朝秦暮楚的人,与师妹青梅竹马十余年之后,还能喜欢上别人?”   “不是……”   “那我是不是应该将师妹的尾毛,也退还给师妹?”   “那个你可以留作纪念……”   弦羽的表情不善,但语调始终不急不缓。他说:“说实话,我如果只是单纯想有一个恋人,不会找不到。但那我将送给师妹过的龙鳞再送给别人,然后再从别人那里收定情信物,师妹能够接受?”   “我……”   缘杏已经有点难过起来。   但她倔强道:“我可以试试的。”   弦羽低下头,捧住缘杏的脸,手指轻擦她的眼角,说:“如果觉得可以接受,那师妹眼眶红什么?”   “……”   缘杏连画一个自己或者画一只狐狸给羽师兄都不愿意,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在感情上,她其实挺小气的。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放手的勇气。   但真的想到要放手,她又伤心不已。   而这时,弦羽望着她,说:“将龙鳞还我这样的事,师妹想都不要想。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恋人,我想要的是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我想要的是在我年少时陪伴我十几年的月下青梅,我想要的是万年树边上那只会画画的小狐狸。   “我其实并不需要恋人,是因为爱上了师妹,才尝到男女之间相恋的味道,才觉得拥有一个恋人是一种美好。   “所以,我所喜欢的人,不可能有代替品,我也不可能再喜欢上别的人。   “我爱的是师妹,也只有师妹。我想与师妹朝朝暮暮,共度余生。所以,师妹不许将龙鳞还我,如果还有下一次……我真的会生师妹的气。”   弦羽严肃地说完这番话,低下头,吻住了缘杏的嘴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探讨)   “呜。”   缘杏呜咽了一声。   羽师兄这一回吻得很用力, 似乎比之前两人更加亲密时还要急躁。他似乎在迫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爱意全部倾注在吻中。   缘杏被羽师兄强烈的爱意堵得喘不过气来。   但她并未退却,在现在这个时候,她同样需要通过确认师兄的感情来得到慰藉。   他们亲吻了一次又一次。   弦羽轻咬着她的唇瓣, 像是不断品尝轻云上落下的雪。   他低垂眼睫, 问:“师妹明白了吗?”   缘杏眼泪汪汪, 她明明是感动又高兴的, 可又觉得心中酸楚。   她轻点了下头,然后凑过去,勾住师兄的脖子,紧紧抱住他。   师兄身上总是凉凉的,但很舒服, 他的温度对缘杏来说恰到好处。   两人拥抱着, 弦羽轻拍缘杏的背。   不知抱了多久, 忽然车驾摇晃了一下,变了速度。   弦羽一动,往外望去, 然后对缘杏道:“师妹,我们回到天宫了。”   缘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师兄。   现在气氛太好, 让人有种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的感觉, 不要再去面对其他事。但如今时间紧迫,缘杏也不能再撒娇说让仙车再飞一圈。   弦羽强硬地将缘杏递到他手里的龙鳞又放回缘杏掌心里, 说:“这个师妹收回去, 好好挂在脖子上,不要再还给我。”   “好。”   缘杏轻轻应道。   她握住系着龙鳞的颈绳, 正要挂回脖子上。这时因为用力的不平衡,龙鳞在系绳末端摇晃了一下, 正好撞在缘杏手腕的玉链上,发出轻轻“呛”的一声。   这一下小小的声响,似乎也在缘杏脑海中响了一瞬,她抬手看白色的龙鳞,忽然“咦”了一声。   弦羽见缘杏停下了动作,迟疑问:“怎么了?”   缘杏一动不动地看着龙鳞,问:“师兄你记不记得,我们是补过一次仙境的。”   “……?”   弦羽先是思索,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缘杏指的,是他们还未出师时,那一年在西天境的弟子大会,机缘巧合之下闯入的小仙境。   那条名为乌熠的神蛟,强行赠给缘杏蛟鳞,说要让缘杏当他的新娘。   弦羽还记得自己那一次的怒火中烧,但他也同样记得事情的前因后果。   现在想来,那一次,是四颗灵心第一次碰面。   缘杏略带思索地说:“我的画心可以画出他们原本的样子,师兄的琴心可以营造声音、气象和抽象的氛围,哥哥的棋心牵引过去和未来,而书心具有书写因果和过程的能力。那一个小仙境原本是书心创造出来的小世界,但是师兄的太子之力,可以将它变成现实的一部分。”   缘杏缓缓叙述着自己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新的思考方向。   “这一回,我们补的是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书中世界,因此不需要再做连结。但是,如果说弥补天陷,需要的是灵石的力量,而不是灵石本身的话,只要我们可以将灵石的潜力发挥出来,就可以将天陷补好。”   弦羽一顿,仿佛也被打开了一些思路。   他说:“但是无论是你画出来的东西,还是我奏琴产生的效果,都是暂时的,不能长久维持。”   缘杏说:“我知道。但是这是因为我们能力还不够强,不是吗?只要我们将灵心的能力发挥得越好,创造出来的东西就能越接近真实,到最后无限接近,甚至比真正的东西还要保持得久。”   缘杏顿了顿,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是永恒的。即使是神仙也会陨落,天空也会塌陷,物品用久了,就会变得陈旧易碎,变得容易损坏。灵心创造出来的东西,其实道理也是一样的,只是有时间限制而已。相反,只要我们的能力足够强大,能保持的时间也会很长……如果消失了一次,就再补一次。”   缘杏说得很认真,不过,等她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又有些不太自信。   她腼腆道:“当然,我只是先想想,不一定能成功的。”   弦羽若有所思,倒是听得很惊讶。   他向来知道,缘杏一直有很多她的奇思妙想,不过,这无疑是最大胆、最异想天开的一次。   “不,我觉得师妹的想法可以一试。”   弦羽道。   或者说,他其实是希望师妹的想法可行。   “真的?”   得到师兄的肯定,缘杏很惊喜。   但她接着又犹豫起来:“不过,天帝和天后那边……”   弦羽说:“别担心,我们一起去说。”   正好仙车已经回到中心天庭了,两人下了仙车,就去内宫找天帝和天后。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仙殿内,他们看到的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天帝和天后之间的气氛并不好。   天帝道:“这几日天庭停朝议,女仙那边的事,就请你负责处理。”   天后:“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   天帝轻唤:“……茵儿。”   天后:“呵呵。”   天帝:“……”   天帝素来淡漠严肃的脸,居然显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无奈。   以天后的性情,干脆利落,不会因为两人的夫妻关系出现问题,就耽误工作。但是除了工作以外,她对天帝还是十分气恼,没什么好脸色。   弦羽和缘杏看到天帝天后的脸色,都不知该不该进去。   最终,还是弦羽顿了顿,先一步拉住缘杏的手,和他一起入内。   “父君,母君。”   弦羽唤道。   “羽儿,杏儿。”   天后见他们两个进来,就将目光移到他们身上。   她对弦羽和缘杏倒是温和,但是听声音,却仿佛心事重重,远不如平时精神自信。   她显然对他们的行程了若指掌,问:“你们去见杏儿的兄长了?棋心修为尚浅,能想到什么办法吗?”   弦羽摇摇头。   他说:“但缘正说他看到,天陷日后是会顺利补好的。还有,他看见天陷中有一个女孩的身影,看起来像是缘杏。”   “……!”   弦羽此言一出,天后顿显吃惊,连天帝都略带意外地抬头,望向缘杏。   这下,缘杏倒有些局促。她其实还什么都没做过,但他们的眼神,却像她舍身救苍生了似的。   天后诧异道:“可这怎么……”她瞥了天帝一眼,虽然她对天帝之前的举动既伤心又气,但此刻还是道:“你可知,你父君已经将自己仙力的大半填了进去?他现在脆弱得不行,我要是真打他,只怕他连十招都挨不过。”   这话一出,弦羽与缘杏俱是吃惊。   尽管他们之前已经见过昭文殿里的血,如果不是天帝已经消耗了许多心血,是断断不可能吐出那么多血的,然而从天后口中得知真相,还是让人心头一震。   弦羽心情复杂地看着天帝。   一直以来,在他眼中,这个父亲冷漠无情,淡漠得近乎残酷,可同样无坚不摧、强大无比,而如今,情况却不一样了。   而此时,天帝的神色仍是淡淡的,道:“无妨。”   仿佛他的身体和修为,都无关紧要。   天后也道:“我不高兴他之前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此事……”   天后眼中闪过一抹伤色。   她招手让缘杏过去,然后捉住了缘杏的手,道:“你们所有人的命我都想保住。可若是保不住……杏儿和正儿是阿娆和阿易爱若珍宝的儿女,我知道他们诞下这两只双生小白狐的时候有多高兴,在发现杏儿先天不足的时候掉了多少眼泪,也知道他们在孩子上花了多少心思。   “这次天陷虽大,但天帝不够,还有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你们这些孩子的命,不会牺牲到杏儿头上。”   天后话里,带着强烈的坚定和无畏。   缘杏几乎为她话中的英气所震慑。   但缘杏回握了天后的手,回复道:“姑姑,我和羽师兄在回来的路上,试着想了别的办法。”   天后看向她。   缘杏定了定神,整理思绪,挺胸说:“既然灵石具有补天的能力,那就由我们来发挥灵石的能力,并非用灵石本身,而是用我们伴生的天赋来补天,如何呢?”   天后似是一顿。   缘杏说:“我的画心可以画出穹天的天壁和深云,师兄的琴心可以赋予天陷重新降下风雪雨露的能力,小画音的书心可以连接因果,哥哥的棋心可以为我们补天的指引方向、为我们保驾护航。”   缘杏说完,大殿内有片刻寂静。   天帝面无表情,天后有所动容,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弦羽走到缘杏身边,摆出支持她的姿态,同样问父母道:“父君,母君,你们觉得可行吗?”   天帝望过去,与弦羽对视。   父子俩的眼神再度交错,有着说不出的意味。   这时,天帝缓缓说:“并非完全行不通,但是,你们不可能做到。”   弦羽道:“父君何出此言?”   天帝说:“你以为,我从未考虑过这种方法吗?但是,即使经过了我的一部分填补,距离天陷完全坍塌,仍然最多只有三百年时间。要在三百年里,让你们将灵心修炼到足以填补天陷,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   三百年。   听到这个具体的数字,缘杏也愣了一下。   让天帝耗费了大半修为,都尚且没有补完的天陷,一定是需要很强的能力来填补的。   换句话说,如果用五彩石补天,五彩石本身具备的能力,可以与天帝相抗衡。   缘杏以前也知道,灵心伴生是有些不得了的事,但她没有想到,灵心厉害到这个份上。   这是真正创世的能力,可他们现在,能够发挥出的力量,还太小了。   只有短短的三百年,太难了。   弦羽亦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过,他与天帝的关系虽有所缓和,可远没有到能让弦羽对天帝言听计从的地步。相反,他现在有了突破常规的精神,有着挑战的魄力。   弦羽说:“三百年,原来这就是父君原本给自己预留的时限。父君认为三百年,已经足以将我和杏儿培养成能够担当天帝和天后的人,却不相信,三百年里,我和师妹的修为,有可能足以补全天陷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四心合一)   弦羽的话里, 带着一些对抗的意味。   天帝定定地看着他,而弦羽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天帝依然道:“你们很难补上。”   弦羽说:“父君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们补不上。”   他微微一顿,又说:“缘杏的哥哥用棋心看了未来, 我虽然不希望他看到身陷天陷中的人是杏师妹, 但似乎也不是你。”   天帝没有答话。   空气里凝聚静默, 仿佛有淡淡的霜寒在看不见之处飘荡。   “羽。”   良久, 天帝忽然说。   “你可知道,为人父母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弦羽一颤。   他从来没有从天帝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语调。天帝将自己单纯地放在一个父亲的位置上,而不再是一个天帝面对太子。   只听天帝缓缓道:“你们或许有一线可能可以成功, 但是不保险。你们要去补天, 势必要深入天陷中, 一旦失败,最终还是会成为天陷的一部分、补天的五彩石。   “由我来补天,或许太过独断专行, 或许也不是最理智的判断,但是, 唯有如此, 能保证可以保住你的命。”   他望向弦羽。   天帝闭了闭眼,但他睁开眼后, 眼神始终一片清明。   他问弦羽:“羽儿, 你可知我得到那个卷轴上的天机,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弦羽心中一跳, 不由问道。   天帝回答:“是在二十五年前,你出生不久之后。”   “……!”   这个答案, 让弦羽怔了怔。   天帝说:“当时我初为人父,难免有些喜难自禁、忘乎所以,因此私下里,偷偷推演了你的未来……却没想到,反而得到那样一个天机。”   这一句话,让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天帝垂眸道:“你有没有想过,女娲补天留下的五彩石,这样上万年不曾有过动静,为什么偏偏在这几年,接二连三地化为灵心与神仙的孩子伴生而降世?或许……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补天,会需要五彩石。   天帝一字一顿地说道:“羽儿,对父母而言,没有什么比自己孩子的健康平安更重要。除此之外,都可以别无所求。”   他淡淡地望着他:“你是我的孩子。我身为天帝,守护苍生,是天道赋予我的义务;而保护你,是我作为父母的责任。对父母而言,是容不下自己的孩子有一丝危险的……所以,我选择两者兼顾。于我而言,这是不负苍生,不负血缘的两全其美之法。唯有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天帝的语言,掷地有声。仿若天响滚滚,撼人耳膜。   天帝说出了他真实的想法,弦羽认真地听了。   沉寂之后,弦羽说:“父君,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他道:“我很感激父母这些年来对我们的庇护。但我们必须要面对的事,已经可以由我们自己来做决定。”   他说:“这些年来,我与杏师妹,或许成长得比父君预想中的,更加出色、更有能力。   “或许我们的降生就是为了应对这一次天劫,或许会死,或许必须要面对宿命。   “不过,如果这是我们早已注定的劫数,那我们宁愿自己去迎击它,而不是躲在父母背后,苟且偷生。   “我希望,父君能够放开手,松开自己的羽翼,给我们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再需要受到保护,而可以同样用双手,去保护其他的人。”   弦羽直直地迎上天帝的视线,他丝毫没有回避。   这么多年来,这或许是第一次,父子两个人都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固执己见,没有刻意隐瞒,实现了沟通。   父子两人彼此对视。   良久,天帝看向缘杏,问:“杏儿也是这么想的吗?”   缘杏摇摇尾巴,点点头。   “那好。”   天帝闭了闭眼,给了回答。   他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决定放开这个手,似乎比他为仙界做其他重大的决定还要艰难。   天帝说:“我给你们三百年。这既是给你们的期限,也是我自己的期限。”   说完,这些,天帝就合了目,像是恢复成了没有感情的状态。不过,他的肩膀,微微往下垮了一些。   弦羽和缘杏则满脸喜色。   诚然,这是一个更危险、更可怕的选择,可却是由他们自己做的决定。   缘杏对天帝天后行了一礼,说:“谢谢姑姑、姑父,我们会使劲修炼的!”   弦羽一定,亦缓缓道:“多谢父亲。”   天后望着两个孩子,欲言又止。   她不像天帝那样武断,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很难不为两个孩子担心。   “六百年!”   忽然,天后脱口而出道。   她眉间飞扬着锐气,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拖着赤尾、浴火欲飞的无畏凤凰。天后说:“既然天帝用自己的魂魄和力量来补天,能够拖延三百年的光阴,那么再加上我一个,总能拖延到六百年吧。”   天后并不像天帝那样,是天道留在世间的代言人。但她坐任天后上万年,早已同样成为了另一半法则,她的能力,比一般神仙要强得多。   这回不仅仅是缘杏和弦羽,连天帝都略显惊诧地抬眸看向她。   然而天后“哼”了一声,扭开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天帝。   天帝:“……”   缘杏与弦羽回过神来,则连忙又向天后郑重道谢。   三百年,对他们助益太大了。尤其,这是天后赌上她的魂神和修为,为他们换来的。   *   等回到太子殿,缘杏立即取出了她所有的画具、图册和前人写下的经验之书,弦羽则抱出了琴匣。   好久没有像这样,可以一门心思地钻研琴技了。   只不过,以前仅仅是出于兴趣,而如今,他必须要用自己的天赋、能力还有责任,去争取整个天上人间的平安,争取他与师妹长久的将来,争取一个十全十美的结局。   弦羽的手抚过平坦冰冷的琴匣表面,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十分令人怀念。   *   而在数天之后,一个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人,拜访了中心天庭。   “哥哥!”   缘杏得到消息时还不可置信,可是当她看到站在大殿中那个挺拔而清傲、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人影,根本抑制不住的情绪,冲过去抱住他!   缘正一把接住冲过来的妹妹,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口中却只淡淡道:“不用着急。”   缘杏迫不及待问:“哥哥怎么来了?”   缘正道:“我这两天都在推演补全天陷的事,预测到你们可能需要我帮忙……我把小画音也一起带来了。”   说完,他抬手一推,将藏在他身后、揪着他衣摆的小女孩推到缘杏面前。   “小画音!”   缘杏愈发惊喜,想要去抱她。   然而小画音把脸一扭,表情看起来皱巴巴的,又躲到缘正身后去了,还“哼唧”了一声。   缘杏一怔。   缘正说:“她嘀咕了一路,说你本来说好去接她,结果屡次食言,一直没去。”   小画音这样子,明显是生气了。   而小画音没想到缘正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卖了,一点都不讲江湖道义,又羞又气,满脸通红,愤愤地用力踢了缘正的小腿一脚,憋着小脸背过身去了。   缘杏虽然愧疚,却也无奈。她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各种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又遇到了【穹天将陷,灵石补天】这样的情况,着实顾不上小画音。   不过,她其实也没有将自己和羽师兄的打算告诉哥哥。   虽然她在天帝天后面前提到了哥哥和小画音,但毕竟亲身补天是危险的事,她与师兄决定要以身犯险,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却不能强迫拖上哥哥和小画音。   特别是,小画音还只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   然而,哥哥如今却还是算到他们的打算,并且亲自过来了。他没有说什么,决定却不言而喻,这让缘杏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缘杏踌躇片刻,问:“哥哥,这事你跟爹娘说了以后,爹娘什么反应?”   这段时间,父母其实也有信来。但信中内容写得十分平静,多是鼓励和安慰的话,看得出父母谨慎得不想影响她的心情,但缘杏很在意父母的情况,多少担心。   缘正回答道:“父亲与母亲很震惊,也很担忧我们。不过你不用太担心,他们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自己也曾有过生死攸关的时刻。   “包括我来找你的决定,我也告诉他们了。他们说会尽可能地帮助我们,在我来中心天庭之前,他们已经着手去寻找可能帮助到我们的方法了。”   “爹和娘……”   缘杏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狐君这样的举动,让她想到自己小时候,为了她的病,他们也曾这样不断奔波,寻找一切能帮到她的方法。   缘杏又望向缘正,说:“那哥哥你……”   缘正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缓缓道:“你与太子弦羽打算让自己身处险境,难道我能袖手旁观,弃自己的妹妹于不顾吗?既然需要灵心的力量补天,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我是在增加安全的筹码。”   “哥哥……”   缘杏望着缘正,眼中简直要有泪意。   但接着,她又看向还在气哼哼的小画音,说:“还有小画音……她会不会太小了?”   缘正道:“她日后会长大的。正像你与太子弦羽一样,她也会想自己做决定。我想,她书心的技能也极早修炼起来,这样她将来,如果想要一起补天,就不会因为准备太仓促而手忙脚乱。”   缘正做事冷静,而考虑周全。   缘杏听了,被轻而易举地说服。有了兄长和他的棋心,无疑会是非常大的助力。   缘杏走过去,抱了抱兄长,又要去抱小画音。   小画音小小一个,被缘杏丢在东北方天庭这么久,每天都期待着缘杏会去看她,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早就气坏了。现在见缘杏过来抱她,她还表现得十分忸怩。   不过,小画音犟了一会儿,毕竟抵不过缘杏的温暖,慢吞吞抬起藕节似的手臂,踮起脚抱住缘杏的肩膀。   她抽了抽鼻子,别扭道:“阿娘不要再丢下我这么久了,我也想帮阿娘的忙。”   “画音现在还太小了,不能草率做这么严肃的决定。要不要帮忙,等你长大以后再说。”   缘杏细心地道。   不过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以后,我会按时去接你的。你一半时间跟着我吧,还有一半时间,还是要好好跟着师父和师母修炼,他们两个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君,你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的。”   “嗯!”   小画音点点头。 第一百六十四章 (橘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 四个人都在刻苦地修炼。   一旦重新将自己擅长的事情当作主要修炼内容,过程虽然辛苦,可却变得顺手了许多。   缘杏每天一睁眼,就想到要去画画。   其实算起来的话, 她每天集中精神画画修炼的时间比以前批文书还要多不少。可是她却不像之前那么疲惫, 反而充满了精神, 心中惦记着目标, 每天都在前进。   缘正跟他们打过招呼,又送来小画音,就独自返回了天狐宫,还是在天狐宫中钻研棋术。   而缘杏、弦羽和小画音,则留在中心天庭中。   然而, 缘杏的画技, 经过东天女君和玉明君的打磨, 已经远远胜过一般画仙,到了难以精进的地步。   她也尝试着增加修为,可总感觉不得要领, 仿佛又进入了一个死胡同,饶是如何努力, 都不得再寸进半步。   缘杏看着自己新完成的画作。   画上是白云千重, 浪似翻雾。   如今,任谁见了, 都会说她的画作巧夺天工。   然而, 凭着这样的画技和画心的运用,她能够去补天吗?   缘杏觉得未必。   补天, 无异于逆天而行,是创造一部分小世界, 是在这个已经成形的天地规律中,刻下属于她自己的烙印。   她的修为远不及母神女娲,却只有区区六百年的时间,去填补那鸿沟般的差距。   缘杏握着画笔,感到一丝迷茫。   而这时,从狐境送来的一封信,让缘杏又回到了天狐宫。   “这位是白泽神君。”   狐女君介绍道。   即使是两位狐君,在白泽面前,都显得十分尊敬。   “你们小时候应该也见过他的。   “白泽神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在得知杏儿和正儿的打算之后,神君说他希望自己能尽一份力。正儿的棋心正与白泽神君的神力相合,他愿意带正儿回神岛,教导正儿预测天地四相之法。”   在众人面前的,是个风姿卓然的青年。   他笑眯眯的,雪白长发垂到腰际,却并不因此显得老态,反而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人气质。看不出是个上万岁的神君,反而像个友善的大哥哥,让人十分容易心生亲近之情。   缘杏崇敬地看着白泽神君。   在仙界神兽中,白泽神君的威名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是祥瑞的象征,逢凶化吉的瑞兽,与天地日月同寿,有着令人仰慕的品行。   其实同为上古神兽,白泽神君与两位狐君关系很不错。得益于此,缘杏和缘正也从小时不时就会见到这个高深莫测又仿佛很好说话的“大哥哥”神君,但是这不妨碍缘杏如今对他充满敬慕。   而缘正则表现得淡然很多。   即使面前是个赫赫有名的万年神君,即使即将跟随对方学习的人就是他。   白泽神君倒是乐呵呵的。   他笑眼浅弯,友善看着缘正与缘杏这一对双生兄妹,说:“那时的两只小狐狸,原来都长成这般模样了。”   话完,他从袖中摸出两颗纸包的橘子糖来,递给他们:“来,给你们吃。”   缘杏:“咦。”   缘正:“……”   白泽神君先将糖放到缘杏面前,缘杏受宠若惊地接过了。   不过,他本来应该再将另一颗糖给缘正的,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看着缘正,长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看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想要啊。”   白泽眼眸还是弯的,但是神情好像有点遗憾,道:“真可惜。这是神岛的特产之一,很美味的。”   说着,他自己将糖纸剥开,吃了下去。   等白泽暂时不看着他们这边了,缘杏才惊异地问缘正道:“哥哥,你不想要橘子糖吗?你喜欢吃甜的的吧。”   缘正:“……”   缘正一向不是太愿意承认自己和妹妹一样喜欢吃甜食,因此妹妹这样直白地揭他底,让缘正脸色微微发红。   他艰难道:“……嗯。不是不想吃甜的,是不想吃橘子。”   缘杏疑惑:“为什么?”   缘正移开目光:“在东天宫的时候,因为龙井和毛尖两个师弟,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诶?是什么?”   缘正扭开头:“别问了。”   缘杏好奇得不行,但是她素来端婉,见兄长不想说,也就没有再追问。   缘杏又悄悄看向不远处的白泽神君。   白泽神君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他没怎么见过哥哥,却连缘杏都不知道的事都一清二楚。   哥哥的修为和棋艺都是东天女君打磨出来的,不过若要说到推演预知,或许白泽神君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就缘杏观察白泽神君的这几眼,她注意到,白泽神君面上仿佛笑着听其他人说话,私底下却偷偷不断从袖中拿橘子糖吃。   他的袖子简直像是塞满糖的百宝袋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到底是神君。   缘杏在心中惊讶地想。   白泽神君这么喜欢吃甜的,居然还一点都不胖。   *   这次见面之后,很快,缘正就跟白泽神君去了神岛。   缘杏则回到中心天庭,继续修炼画心。   有一回,她与昔日的好友见面,偶然提起哥哥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喜欢吃橘子的事。   怜雨闻言,柳眉微微上扬,说:“啊,这事啊,我知道。”   迎阳反而满脸迷茫:“什么什么?师兄不吃橘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怜雨轻轻瞟了她一眼,抬起葱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因为你傻。”   迎阳:“???”   等调戏完迎阳,怜雨往缘杏这里一靠,挨到她耳边,轻轻道:“其实这件事情,跟迎阳有点关系。”   “什么呀?”   缘杏凑过去,好奇追问。   怜雨说:“那天,缘正师兄被毛尖和龙井两个皮小子缠着打赌,他们说,要测试缘正师兄的棋心有几分能力。   “缘正师兄本来不想搭理他们,但禁不住他们死缠烂打,打扰师兄修炼。“龙井和毛尖说,他们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他们知道答案,而缘正师兄不知道,就算师兄输了,要吃三十个橘子。相反,如果师兄能知道答案,就算他们输,他们一人吃三十个橘子。   “后来,毛尖和龙井问师兄的问题是,师兄知不知道,迎阳喜欢的人是谁。”   “啊……”   这个问题,连缘杏都吃了一惊。   她迫不及待地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怜雨继续与缘杏咬耳朵:“缘正师兄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凝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了三十个橘子。”   缘杏愣了愣。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对哥哥的棋心来说,这个问题不算难吧。那到底是什么情况?哥哥他是知道了,但是不愿意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出来,还是出于道德,根本没有对迎阳用棋心?”   “这就不知道了。”   怜雨无奈地说。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情况,但真相如何,大概只有缘正师兄自己心里知道了吧。”   缘杏听得震惊,心如猫挠。   这么一说,哥哥有可能早就知道迎阳的心意了。难怪怜雨说悄悄话要避开迎阳,若是迎阳知道了,非得羞得当场打滚不可。   而这时,迎阳看着她们两人一人咬一会儿耳朵,就是避开自己,也着急了,懊恼道:“喂!!!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呀?缘正师兄怎么了?”   缘杏用无奈而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不过同时,缘杏也相当在意哥哥的想法。   哥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迎阳喜欢他了吗?   还有,他对迎阳,会不会也有一丝好感?   缘杏其实很想问问缘正。不过缘正已经跟白泽神君去了与世隔绝的神岛,而她也要好好修炼画心,实在不是费太多心里在儿女之情上的时候。   于是,纵是缘杏稀奇,也只好作罢。   *   转眼,又过数月。   按照原本的计划,到了该送小画音回东北方天庭的时候。   缘杏亲自送小画音回去。   不过,回到东北方天庭,久违地见到北天君与东天女君外,却又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站在仙殿中的,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天兵。   她个子颇高,肩背笔直,生着一双精神的眼睛,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小酒窝,像个干净阳光的男孩子,颇有几分雌雄莫辨。   “小画音日后要更加刻苦地修炼书心,故而除了由我和北天君教导之外,我们专门为她另请了一位先生。”   东天女君缓缓而言。   她抬手,示意了一下那位女天兵:“这位,便是原本书心伴生的对象。   “书心情况特殊,世间少有人能教授用法,所以我想由原本的使用者来教导,应该是最适合不过的选择。   “她虽然资历尚浅,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当时以那般年轻的年纪,就能将书心运用到那个份上,甚至能够制造出一个小仙境,绝非常人可行。即使修为不算十分高深,却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   缘杏望着这个女天兵。   她是见过她一次的,对她有印象。   在西天宫的时候,缘杏就觉得她应当是书心原本伴生的对象,如今一见,看来是没有弄错。   缘杏当时是想,既然她哪怕自损身体也要抛弃书心,那就不要再去打扰她本人了,就让她按自己的意愿,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就好。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有了这样的场面。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新的先生)   曾经的书心伴生也十分爽快, 她拍了拍胸膛,说:“大概的情形,东天女君大人已经跟我说了,我明白。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书心伴生了, 但既然是为了补天, 我也必当出一份力, 将自己知道的技巧倾囊相授。”   缘杏担心问:“可是, 我之前听说,你不是非常讨厌书心吗?如今,还愿意来教小画音吗?”   女天兵倒也爽快,听缘杏这么问,她立即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坦白道:“说实话, 想到又要看到笔墨纸砚, 我已经快要吐了。不过没办法,总不能真让天塌下来吧。   “守卫仙界,也是我们天兵的责任。我现在, 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罢了。”   小画音躲在缘杏的裙子后面,紧张地看着这个皮肤微黑的女孩子。她体内的书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让小画音对这个女天兵情绪有几分复杂。   女天兵却是不在意的, 她踏着军靴,大步走向小画音, 说:“你就是替我承担书心的那个人吧?怎么说呢……多谢了。为了苍生, 我会尽力教你的。不过我真的不想看到纸和笔了,我会尽量教快点, 麻烦你尽量学。”   女天兵压低了身体,目光直视小画音, 分外严肃地道:“一定要尽快学,一定要尽快学啊!”   小画音:“……”   *   小画音看上去对女天兵有些将信将疑,不会还是皱着小脸被缘杏留在了东北方天宫。   缘杏回到中心天庭以后,若有所思。   她对弦羽道:“师兄,哥哥和小画音都有比他们更为出色的人教导了。我们两个,比起自己一股脑儿地往前冲,会不会也还是再寻一位老师更好?”   弦羽长久凝神,然后问:“可是,该寻怎样的先生才好?”   缘杏闻言,也沉默下来。   她和羽师兄都已经经过最好的先生教导了。   羽师兄从师琴棋第一的北天君,而缘杏既跟随过玉明君,还由东天女君教导过好几年。   小画音是修为尚浅,现在跟着谁学习都行。   缘正虽然也与他们一样,但他跟着白泽神君去神岛,并非是修炼棋艺,而是打磨推演预知能力。   缘杏与弦羽,要再找一个合适的先生,就比较难了。   弦羽说:“其实我若要磨练琴艺,还可以再回去询问师父。要打磨修为,也可以问父君与母君。师妹呢,如何?”   弦羽可以询问北天君,而缘杏可以询问东天女君。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样对于缘杏和弦羽而言,似乎是最好的决定了。   缘杏正要点头,恰在此时,却有一位仙侍过来,道:“缘杏公主!天后娘娘请您过去。”   “?”   缘杏歪了下头。   她于是随仙侍去了大殿,而在大殿中,除了天后之外,竟还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玉明君。   他居然老老实实地站在大殿中,长长的散发用一支笔随意地插着,身上有许多墨迹。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眼底有绘画不分昼夜留下的乌黑。   玉明君身处此处,显得很不自在,但他毕竟在这里,而且还站着,甚至没有举着笔在仙殿里乱画,非常让人惊讶。   缘杏诧异道:“玉明先生?!”   玉明君自从在北天宫不告而别之后,就不知去向了,如今在这里见到,实在令人意外。   缘杏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玉明君狭长的眸子略微一动,不满地道:“一言难尽。”   天后却是笑盈盈的。   她对缘杏介绍道:“对了,之前还没有告诉杏儿过。这一位,是我的兄长,被人称为南天画圣玉明君。”   缘杏果然大吃一惊。   玉明君难得显出了一丝尴尬之色,他双手藏在袖中,倦淡地道:“我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兄长罢了,除了画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   他瞥了眼天后,说:“若非你要与天庭成婚,我根本是不会成仙的。”   天后的神情略有两分无奈,似乎习惯了玉明君的胡言乱语,也习惯了帮他收拾烂摊子。   就在这时,玉明君又隐约出现了按捺不住的姿态,不时抬手去摸插在头上的那支画笔。   天后当即吼他道:“不许乱画画!你知不知道你的画以前就自成小世界。身为天后,看着画上的人会动,清理起来很有罪恶感的!”   玉明君:“……”   玉明君:“啧。”   不知道是不是缘杏的错觉,她竟然隐约看到玉明君仿佛瑟缩了一下。然后,玉明君竟真的老实没有再伸手了,十分难受地在仙殿里站着。   玉明君本来就有一副好相貌,没有表现出疯疯癫癫的样子,乍一看去,居然也有几分自由随性之美。   天后对缘杏则分外温柔,她笑着解释道:“我以前就知道,你在北天宫的时候,也将他奉为老师过,跟他学习过一段时间。最近你们为了修补天陷而磨练灵心,我想兄长他或许也能帮上几分忙,就将他叫来了。”   若是以前,玉明君一定对想要跟随他学习的要求不屑一顾,最多就是像之前一样,缘杏自己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他画。   但现在,有天后在场,玉明君显然老实了许多,没有做太多不讨人喜欢的行为。   而缘杏还没有从玉明君竟然是天后的哥哥这件事中回过神来。   她愣愣地问:“姑姑,玉明先生和你……是兄妹?”   “是啊。”   “我和哥哥一样的?”   “对,同父同母。兄长比我年长十岁。别看他看上去眼里只有画画,实际上小时候,多是他分神照顾我……还是凡人的时候,这个年龄好像差很多,不过现在,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缘杏还是震惊不已。   她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   缘杏又问:“那当初玉明君会去北天宫,莫不是也是因为……”   天后想了想,解释说:“羽儿的确为了你,去寻过他。不过,兄长他起先并没有教导别人的意思的,我想还是因为你自身,才会让兄长短暂停留在北天宫的心思。”   缘杏又觉得脑海中有些空白。   她倒不是觉得难以接受,只是忽然意识到,她又在无形之中受到了师兄的帮助。还有过这样的情况,她从来都不知道。   以玉明君的性格,师兄去求他,一定也是碰了钉子的。   师兄……   缘杏既是感动,又是甜蜜。   *   等谢过天后,从大殿中出来,玉明君看起来松了口气。   缘杏惊讶地看着玉明君舒展的眉间。   她以往见到的玉明君,都是一心一意投入在画画中,画画、烧画、做些异于常人的事,很少见到他这样因为与画画无关的事情而展现出的神态。   缘杏问:“玉明先生,你难不成……有点怕天后姑姑?”   “不是。”   玉明君扫了她一眼,似乎对缘杏这样的用词很不满意。   他说:“她是我妹妹,我不会怕她。只不过,她如今是天后了,我也很少见她。我知道她的本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过……”   玉明君拢袖,望了眼天空,似乎在回忆久远的过往。他感慨地叹了一声,轻声道:“谁能想到当初豆芽似的、让人担心的小娃娃,挖泥爬树那么不稳重,如今……”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缘杏自己也有哥哥,她听得出玉明君话里的兄妹情深。   玉明君顿了顿,收敛了情感,又转向缘杏:“我当初会去北天宫,是因为看了你的画。是弦羽带来的一小幅,模仿我的画画的,瞧着有些意思,所以对画心起了兴致。   “不过这一回带你,是因为玉茵要求的。她在天庭不远的云间给了一块地方,让我在那里建草庐画室。我其实不喜欢这种限制,不过罢了……”   这么多年来,玉明君从未与缘杏说过这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让缘杏微微睁大了眼。   玉明君不知不觉走出了中心天庭,缘杏也跟着走了出去。   玉明君一离开天后能够管得到的范围,就开始手痒起来,从袖中摸出了好几支笔摆弄,无论是神情还是姿态,都逐渐恢复成缘杏熟悉的那个玉明君。   缘杏感兴趣地问:“玉明先生,我接下来,还可以学到什么呢?”   “多的是。”   玉明君道。   他瞥了缘杏一眼,微刺了一句:“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学的吧?”   缘杏却没有被玉明君这句不友好的话刺到,反而摇摇头,一双清亮的杏眸期待地看着玉明君,显然抱有希望。   玉明君略作停顿,说:“不过,你从我这里已经学得够多了。要我教你,恐怕你能得到的也不多。你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必须向更出色的老师学习。”   缘杏惊讶:“这世间,难道还有比你和东天女君师母,更为出色的画神画仙吗?”   “有。”   玉明君答。   “是谁?”   “天地。”   “天帝?”   缘杏误听了玉明君话里使用的词汇,问:“天帝原来除了管理仙界以外,还会画画吗?”   玉明君捏着笔的手一滞,他似乎很不喜欢缘杏这个误听,“呵”了一声。   玉明君笔尖往上空和地面分别一指,道:“我说的不是天宫里那个面瘫。我指的,是你面前的上天与大地,乾坤与造化。”   他说:“就算是我,也是有老师的。我的先生,就在这广阔而无尽的天与地之间。”   就在缘杏使劲揣摩玉明君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指望自己从这番玄之又玄的话中体味到什么的时候,玉明君又望向了她。这一回,他看起来颇为严肃。   玉明君问道:“缘杏,你想不想跟女娲母神,学习造物?” 第一百六十六章 (忠于本心,不弃自我。…)   缘杏被玉明君这一句话惊到。   她问:“女娲母神, 如今还能见得到吗?”   女娲。   这个词汇对神仙来说,既熟悉而又敬畏。   她像是神仙的传说,像是久远的历史。   对如今的仙界来说,她是万物之母。她崇高而值得尊敬, 可又谁都没有见过, 太过遥远, 让人疑惑她究竟是不是这样真实地存在过。   以至于玉明君说出这句话来, 给人的感觉简直像是他连画一百昼夜画之后癫狂状态下的疯癫之语。   就像对一个刚开始读书的小孩说,你知道吗,两千五百年前死去的一个文豪愿意收你为徒。   然而玉明君看上去不像开玩笑。他说:“能。”   玉明君的笔尖拂了下风,垂眸道:“女娲母神功成圆满之后,并未在世间留下实体, 而是融入风月雨露中, 就在天与地之间。当你努力去感知, 就有可能见到她。”   说着,他又看向缘杏。   “我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说这样的话。不过……你与你所拥有的画心,具有非常奇特的力量, 是有可能走向登峰造极的。”   “以我的眼光来看,你的画技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很难再有短时间的突破。你现在所需要的, 不仅仅是画技,还有修为, 以及造物的能力。你需要了解造物的本质。”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我不同于别的画仙,画出来的画可以形成小世界吗?我甚至不是天生的神, 在凡世时,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   玉明君讪笑了一下:“原因就在于此。”   缘杏看着自己的手。   她好像理解了玉明君的话, 可是对于要怎么做,还是不甚清楚。   缘杏问:“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向女娲母神学习造物呢?”   玉明君说:“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我会引导你,但是没有能力让你直接见到她。”   听玉明君关于女娲的描述,让缘杏想到了万年树。   就像母亲告诉她的,世间不仅仅存在一种形式的神仙,草木风月皆有情,皆有神性。   缘杏想了想,又问:“那玉明先生你,当初是怎么感悟到这一重的?你真的见过女娲母神本人吗?”   缘杏的话,让玉明君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好问题。”   他说。   “那是还在凡间的时候了。爱画如痴的我,忽然有了一个小我十岁的妹妹。“年幼的时候,她没那么喜欢和父母待在一起,反而喜欢缠着我这个古怪的哥哥。她玩我的画笔、看我画画,在我作画的院子里爬树。她不介意我总沉浸在画中不搭理她,却也时常闹出些动静,让我不得不注意她,不得不去照顾她。”   玉明君笑了笑:“然后,我就忽然注意到,妹妹这样的活物,比我的画要灵性。”   “妹妹这样的……活物?”   “妹妹不是活物,是什么?”   玉明君看着缘杏瞪圆的眼睛,挑了下眉头。   他说:“总而言之,就是观察,然后感受。当你逐渐意识到,你所绘之物的灵性和美,并用画技将这种蓬勃的生命展现出来。   “无论是春夏的变化,微风拂过涟漪的美,还是夏夜的蝉鸣,冬日的飘雪。当它们的情感和生命变化被完全展示在画里,甚至十倍百倍地展示出来,它们自然就会活起来。   “我就是在看到这些以后,见到了女娲母神。她告诉我,所谓的造物,就是赋予万物情感和生命。”   玉明君抬起手,按了下缘杏的头。   “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画仙,经过修炼,尚且能做到这一点。你拥有的画心,天生就与常人不同,这对你来说,应该更顺手才对。”   玉明君看着她,说:“你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将来,或许会有非同一般的成就,也说不准。”   *   缘杏与玉明君聊完,回到中心天庭,就对着自己的画发呆。   玉明君说,她如果想要见到女娲母神,想要取得进步,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感知和感受。   女娲母神融神于万物之间,当她愿意现身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她。   听玉明君这样说了以后,缘杏开始在意起来,有时候,仿佛真的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尤其是她画画的时候。   那道目光很温和,就像清风从耳边流过,润物细无声。如果不是特意去感受,几乎觉察不到痕迹。   尽管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就是玉明君所说的女娲母神,不过,缘杏能够感觉到对方是没有恶意的,她也想博得对方的好感。   因为玉明君说,他是在与妹妹相处的时候有了领悟,缘杏也想依样画葫芦试试。但是,缘正已经跟着白泽神君到神岛去了,缘杏没法整天看哥哥,想了想,便跑到弦羽那里,抱着纸笔盯着师兄看。   弦羽被她一双杏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弹琴时琴弦都颤了几个音。   弦羽无奈地停下,回望过去:“师妹怎么了?”   缘杏说:“玉明先生说让我体悟。玉明先生当初是看妹妹有的灵感,我想也许效仿会有作用,但我哥哥现在在神岛,我想来想去,就来看师兄了。”   “唔……”   弦羽沉吟片刻。   然后,他揽住缘杏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说:“这么说,在师妹看来,我与师妹的哥哥差不多了。我哪里像师妹的哥哥了,说说看?”   缘杏隐约从师兄话里,听出了一丁点不高兴的意思。   她问:“师兄为什么不喜欢当哥哥?当初在北天宫,我们一块儿长大,师兄照顾我,手把手教我修炼,帮助我良多,的确像是我的兄长。也不只是我,师兄和水师弟,肯定也是将师兄当作大哥哥看的。”   弦羽回答:“哥哥是哥哥,感觉更像是亲人,而不是恋人。比起兄长,我更喜欢师妹将我当作男子来看待。”   缘杏面颊当即一红:“我当然知道……师兄是男子了。”   “那就好。”   弦羽嘴角噙笑。   他想了想,又问:“那我和缘正,师妹更喜欢谁?”   缘杏:“???”   *   缘杏光盯着看师兄,没能看出什么结果来。   不过,几日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个人首蛇身的窈窕女子。她虽然身形奇异,但并不让人觉得可怕,反而有一种美丽而神圣的气质,像是夜中明光,令人无意识地想要亲近。   缘杏尝试着走过去,唤道:“女娲母神?”   那个女子回过头来。   面目看不清楚,不同于天帝那样脸上遮挡的仙光,而是一种梦境般的朦胧。   然后,女子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见我。而我,也认为自己应该来见你。”   她说:“天陷,以灵石补天,其中以画心之力为重。画心灵石所创造之物,若不能承担承天之大任,托住天洞,另外三颗灵石的作用,即便发挥得出来,也是枉然。”   “所以,若要弥补天陷,拥有画心的你,必当有出神入化的造物之力。你画出来的苍穹,必须是真正的苍穹,足以有抵挡天陷万年千年之力。”   “想要拥有这样的力量,必要摒弃外物的干扰,专心诚挚地修炼。”   “忠于本心,不弃自我;赤诚纯粹,紧守专一;不忘不离,方得始终。”   “我希望你能一心一意地修炼画心,远离俗世的情感。我会引你到另一重境界的仙境中,在那里,让你看遍人间世界,参透事物的本质,达到造物的心境。”   “只是,你需要在那个仙境中,断绝与外界的来往,断绝往事种种,闭关五百年。”   “等你想好,就来寻我。”   说完,梦中的倩影逐渐模糊。   缘杏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再望窗外,竟已是天明。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婚)   梦境太过真实。   次日, 缘杏清醒时,还觉得恍惚。   凑巧,迎阳过来看她。   缘杏将自己做的梦,与迎阳一说。迎阳先是错愕, 然后就用惊悚的目光看着她, 将自己的手心往缘杏额头上一贴, 担心道:“杏杏, 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   缘杏往后缩,不自觉地避开迎阳的手。   不过,她也有几分明白过来。   她的话,在旁人听来,恐怕的确太惊世骇俗了。   就算是在仙界, 说自己梦到了女娲母神, 还将她所说的话当真, 着实也是件很古怪的事。   迎阳还在关心地问:“杏杏,你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了?要不休息一下,我们一起下凡玩一趟吧!或者到别的仙境去, 休息几天,吃点好吃的。”   “不用了。”   缘杏摇摇头, 友好地对迎阳一笑。   “天陷在即, 修炼要紧。我没有玩的功夫。”   说完,缘杏友善地送走了迎阳, 便去寻玉明君。   玉明君并未将她所说的梦境当作是胡话, 反而有满脸的惊讶之色。   玉明君原本躺在草庐的桌子底下作画。听到缘杏的话,他竟停了笔, 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盘腿静坐, 诧异说:“你梦到了女娲母神?”   缘杏点点头。   她又问:“但我不太确定……玉明先生当初,是怎么感觉到的?”   “我不过是在作画时,恍恍惚惚看到一个影子,听到几句空灵的语言而已。”   玉明君的答复,意外得十分谦逊。   而他看向缘杏,则有几分惊异。   玉明君的眼神变了几遍。   他一向觉得缘杏特别。当初他愿意留在北天宫,除了对弦羽和她的关系有一两分在意以外,更多的,确实还是因为对缘杏本人的兴趣。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料到,缘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就梦到了女娲的身形。   距离他将这件事告诉缘杏,才不过过了几天。   玉明君问:“你之前有过什么预兆吗?”   缘杏说:“自从先生跟我说了以后,我有时候会觉得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   玉明君道:“那就没错。你所梦见的,不是单纯的梦境。还有,女娲母神对你说了什么?”   缘杏答:“她说会领我到另一个境界的仙境。在那里,她会将我需要的知识都教授给我。”   玉明君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按她说的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因为……”   缘杏脑海里面想的,是女娲所说的那个“五百年”。   缘杏踌躇片刻,问玉明君道:“玉明先生,对你而言,五百年是什么感觉?”   玉明君用画笔点了点自己的膝盖,他难得如此正经地与人交谈,想了想,便说:“不同的时候,于我而言不一样。”   “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个凡人。五百年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到时我人早已作古,便不知是何夕何年。”   “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我知自己有不凡之力。五百年是未知的将来,是无数匹值得期待的画卷。”   “五百岁的时候,我已位列仙中,见过人间种种。五百年是我的年岁,是我从无知蹒跚到知天命的岁月。”   “五千岁的时候,我已看遍世间无数,被人称为南天画圣玉明君。五百年,于我而言不过朝夕,不过是画画,过去的五百年与未来的五百年都没什么不同。我唯有画而已,有五百年,就画五百年,仅此而已。”   缘杏认真地听着,轻轻抚摸自己手上的毛笔竹身。   缘杏说:“女娲母神说,我跟随她学习,必须脱离尘世,断绝一切关系,闭关静修五百年。我才二十三岁,等到闭关出来,就五百二十三岁了……”   缘杏还太年轻。   她还处在玉明君的第一个阶段。   她想象不到,五百年后,会是怎么样的世界。   玉明君闻言,略略沉思了片刻。   少有的,他今日一言一行都像是一个长辈。   玉明君道:“不过是五百年罢了。对你而言,这是你的第一个五百年,所以你觉得畏惧。但未来,你有无数个五百年,等再回头看,这一段时光,也算不了什么。”   缘杏迟疑。   有一瞬间,她张开了嘴,却看上去无法发声。   然后,她才道:“可是羽师兄……还有哥哥,爹娘……”   太多人是她的牵挂。   如果离开五百年,物是人非。等再归来,恐怕她变了,其他人也变了,他们之间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爹娘和哥哥,他们之间有血缘,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斩断的联系。   因此,缘杏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弦羽。   他们之间,远比其他人要亲密。可是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坚不可摧的实际纽带,他们之间拥有的,仅仅是彼此现在坚定的感情。   她五岁第一次见到师兄,七岁终于真正与他相识。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长大。   她憧憬地跟在师兄身后,而师兄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仙术道法。   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无间、默契情合,是源自于这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源自于两人相似的出身背景和成长环境,还有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和互相契合的性情。   可是分离五百年,将完全冲淡两人之间十几年的彼此牵绊。   等她再度出关的时候,羽师兄将不再是她从小到大苦苦追逐的月光,不再是她长久期盼终于降临到她身边的明月,而仅仅是她五百年前纯粹天真的少女时期,一段短暂而美好的记忆。   不仅仅是师兄对她而言如此,她对师兄来说,也会如此。   本来这五百年,他们也应该一起共度,就像过去一样。那他们就能始终一起成长,始终保持一致的步调。   但现在……   如果她离开,等到五百年后重逢,他们两个还能再像过去那样吗?   缘杏离开玉明君草庐的时候,脑海中还是乱乱的,她没有为自己找到答案。   当夜,弦羽在月下调弦时,注意到了缘杏的心不在焉。   “师妹。”   弦羽停顿,抬手覆住身边杏师妹的手。   他问:“你今日看起来心神不宁。怎么了?是遇到什么烦扰之事了吗?”   缘杏被握住了左手。   她感觉到,师兄的手掌比她大一圈,宽大、包容,带着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   缘杏说:“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玉明君告诉我的,关于女娲母神的事?”   弦羽耐心地点头。   缘杏说:“昨夜,我梦见女娲母神了。”   缘杏如数将昨夜发生的事,女娲母神的叮嘱、所说的指示,还有那五百年,全部都告诉了羽师兄。   果不其然,即便是沉着温柔如羽师兄,听到这些话时,脸色仍然有明显的变化。   缘杏张口欲言:“师兄,我……”   还不等她开口说完,弦羽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唇畔。   弦羽温雅地问:“我想知道,于师妹而言,师妹对自身画心境界的追求,和我相比,孰轻孰重?”   这句话说完,没有给缘杏回答的机会,弦羽已经说出了他的答案:“我希望,师妹将自身,看得比我要重。”   缘杏不由纳闷:“为什么?”   “师妹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师妹总会成长的。”   弦羽平淡而温和地说。   “不止师妹,我也是,所有人都是。师妹不会永远是小狐狸,我也不会永远是现在的我。   “即使师妹这一次因为我而犹豫,并且因此留驻,我们依然有可能面对其他分歧。   “就算是师父与东天女君那样生死与共的神仙眷侣,都曾因种种原因分离千年。我与师妹,面对未来数万年的岁月,也很难说能够永远形影不离。   “不过,我可以说。师妹会永远占据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会永远喜欢师妹,因为师妹留在我心中的美好,是真正的美好过。   “所以,我不希望师妹为我牺牲,为我放弃这样难能可贵的机会。”   他凝视着缘杏的眼睛,将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字地告诉她。   弦羽认真而自信地说道:“师妹不要小看我。师妹离开的这五百年,我也会努力修炼。等到五百年后再见,我希望仍然能让师妹另眼相待。”   弦羽握住了缘杏的手,扣在自己掌间。   他说:“师妹总说,小的时候,我总是离开北天宫,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好几年。而且每次回来,师妹都觉得我变得不一样了,让师妹不得不努力追赶。   “那一次,换我来追赶师妹。   “师妹不在的日子里,我会惦记着师妹,想着师妹正在女娲母神身边日进千里,所以我也不能落在后面。以此勉励自己,直到与师妹重聚之日。”   “师兄……”   缘杏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弦羽笑着啄了啄她的嘴唇。   不过,想了想,弦羽又说:“但是,若师妹真的要离开,我还有两个不情之请。”   “什么?”   缘杏歪了歪脑袋。   虽然羽师兄还没有说,但她心里已经想好了,无论是什么都会答应。   弦羽抬手,碰了一下缘杏挂在颈间的龙鳞,道:“第一,我希望师妹去修炼的时候,也将我的龙鳞带在身上,不要忘了我。万一那个仙境中有别的龙,你将我的鳞片戴在身上,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警示。”   这一个请求,让缘杏哭笑不得。   有时候缘杏自己都想象不到,师兄这样出尘君子的人,在和她之间的感情上,会有这么小心眼的面。   她说:“女娲母神所说的仙境,应该是在另一个境界。里面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别人的。不过……我会一直戴着。师兄,还有一个请求是什么?”   “还有一个……可能有一点任性。”   弦羽雅致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有一丝难为情。   他注视着缘杏,目光灼灼道:“我想,在师妹离开前,与师妹正式成婚。”   缘杏一怔。   本来,由于天帝的催促,她与师兄的婚礼,的确是在近期就会举行的。不过,现在既然补天的计划改了,他们两个人的婚事,也就搁置了没有再提。   现在,听羽师兄这样说,缘杏心里忽然也有所意动。   弦羽见缘杏有一会儿没有声音,心里也有些紧张,问:“师妹不愿意吗?”   “不。”   缘杏连忙出声。   她笑着望向弦羽,回答:“我愿意的。”   缘杏能够理解师兄的心情。   既然马上就要有五百年不能相见,既然五百年后的状况不可而知。那么,就趁他们现在年少情谊、彼此相爱,将一整个完整的周期走完,画下一个圆满。   这样,即使将来再有什么变故,回想起这段感情,也会觉得很完美。拥有过许多人不曾有过的幸福,再没有什么遗憾。   缘杏不知道,此时的她倒映在弦羽眼中,如夏花般绚烂,如夜星般璀璨。   如此美丽而浪漫地绽放,会让人担心,万一失去,之后的余生,该是何等的索然无趣。   而此刻,弦羽耐心地问:“那师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婚典礼?”   “嗯……”   缘杏想了一会儿,期盼地望着弦羽。   “我觉得不用太铺张,铺张和华美都是展示给别人看的,感觉更像是一种地位的炫耀,或者身份的象征。如果天后姑姑和姑父觉得有必要办个隆重的话,可以以后再补。   “这次只是我们两个人做的决定,我希望简单一点。不是太子和太子妃,也不是未来的天帝和天后,就是我和羽师兄你,我们两个人,我们是恋人,也是师兄妹。”   “好。”   弦羽缓缓点头,他的手指划过缘杏的发间,他喜欢师妹的奇思妙想。   弦羽笑着说:“那就按照我们两个人的意思来吧,随性一些。”   *   半个月后,弦羽与缘杏的大婚仪式,在万年树底下举行了。   这可能是上古至今,少君与公主举行过得最简朴的婚礼。   缘杏与弦羽穿着成套的婚服――缘杏亲自设计的。   两人本来想要直接穿缘杏画出来的,不过后来想想还是希望能保存下来作为纪念,故而依然请织仙依样做了出来。   婚服素雅而有仙意,设计装饰都不复杂,却别有一番意趣,正合两人气质。   小画音树昨晚努力开出了一大树花,今日可以装饰在缘杏发间,衬得她肌发光细,清质可人。   弦羽则将琴匣背来,他苍竹琢立,气质若仙中玉人。   缘杏与弦羽两人,都并未有铺张之意,准备时十分低调。但即使如此,仍有许多仙人闻讯而来,观看太子弦羽与缘杏公主的大婚仪式。   万年树下,这棵上古神木郁郁成荫,枝缠叶浓,根须如幕。   对缘杏和弦羽而言,这棵树无疑是他们结缘定情之地。因此两人大婚,也没有在更为华丽庄重的天宫或者狐宫,反而选在了这自然之地。   弦羽坐下,抚琴一曲,便让万年树开出无数花来。淡色的花瓣随风飘落,让两人浸沐于花雨之中。 第一百六十八章 (花落千重,谁知是相思几许…)   缘杏抬起手, 接住一片飘落下的花瓣。   她脸上有浅浅的笑意,缘杏本是文雅清婉的长相,这样的神情,使她面部的线条十分柔和。   缘杏这样的侧影, 让不少听闻之后过来观礼的神仙心中一动, 只觉得太子妃生得高洁清雅, 相貌还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气质脱俗清丽。这样的人,若是将来真的成为天后,也着实令人向往。   这时,弦羽将琴放好,回头牵住缘杏的手, 两人一起走到万年树下。   “在下弦羽, 今日愿与师妹缘杏结发为夫妻, 与卿携手,共度余生苦难与喜乐,往后岁月, 其心不移,愿天地与日月共鉴。”   “在下缘杏, 愿与师兄弦羽结发为夫妻, 携手与君,共度余生苦乐。往后光阴, 任斗转星移, 其心不变,愿禀明天地, 与日月共鉴。”   说完,缘杏侧目, 对弦羽笑了一下。   两人拜过天地,执清酒洒在万年树下,就算是礼成。   四位家长难得聚首。   狐君夫妇,还有专门从神岛赶回来的缘正,全都红了眼眶。   天帝不太看得清表情,不过天后娘娘眼角亦是微红。她不禁拿起手绢,低调地拭了拭泪。   北海女君感慨道:“杏杏宝贝竟就这样成婚了!”   迎阳高兴地拉着她的手:“恭喜你,杏杏!”   缘正对缘杏道:“若是我日后推演到什么异样,定会过来帮你。”   言罢,他还顺带扫了弦羽一眼。   弦羽那边,东身着天兵甲胄,抬起拳头,砸了他的肩一下:“恭喜了,大师兄!你要好好保护杏师妹啊,这是我们男人的责任。”   灵淼也过来了。   他如今也成熟许多,虽然出现在师兄与师姐的婚礼上,显得有许多感慨和遗憾,但还是说:“恭喜。”   他撇嘴说:“师兄你可要小心一些,不要懈怠了。如果你让师姐不开心了,等我飞升,肯定还是要过来帮师姐忙的。”   “知道了。那我可真要小心。”   弦羽笑了一下。   他对师弟自然爱护,不过灵淼对他来说多少有几分情敌意思,这样半酸溜溜的话,足以让弦羽打起精神。   他说道:“我会好好保护、照顾杏师妹的,此生不负。”   “那就好。”   灵淼说道。   他是佩服羽师兄的,也知道自己对缘杏年少时的倾慕已经过去了,只是望着此情此景,多少有些感慨。得到了弦羽的承诺,灵淼便自行退到旁边,在人少的地方低调地看花。   婚礼素简,因此只持续了短短半日,就结束了。   缘杏与弦羽新婚燕尔,却没有太多功夫耳鬓厮磨。   缘杏这个太子妃的头衔,才套上不过三日,便打算去跟随女娲修炼了。   离别前日,弦羽与缘杏一起坐在门前台阶上,望天上月光。   弦羽捉着缘杏的手,摩挲她的指隙,描绘她手中的纹路,说:“我有些后悔了。我果然,还是舍不得师妹。”   缘杏靠在弦羽肩上,轻轻地道:“我也舍不得师兄。而且……我有点害怕。”   缘杏说:“五百年啊……等我回来,可能样子都不一样了。”   “我的外表可能也不一样了。”   “等五百年以后,我再回来,师兄还会喜欢我吗?”   “等五百年后,师妹回来的时候,师妹还会在乎我是否喜欢师妹吗?”   两人一人一言,都是对未来的惶恐和未知。   缘杏沉默片刻,在袖中摸了摸,道:“师兄,我想给你一样东西。”   缘杏从袖中摸出来的,是一卷画。   她当着弦羽的面打开。只见,画卷上画的是她的脸,缘杏在画中盈盈浅笑。   缘杏说:“这个给师兄留个纪念吧。我不在的时候,师兄可以和她说说话、聊聊天。”   弦羽看着缘杏拿出来的话,愣了愣,却没有接,而是问:“师妹过去从来不给我画像,这回怎么了?”   缘杏回答:“因为我怕……”   缘杏的话没有说完,但弦羽已经明白了。   缘杏害怕,等她重新回来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她已经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了。   她害怕他们这一离别,就是缘尽,就是分手,不复感情。   她画一幅留下来,是留下一个现在的自己,让他睹物思人。   弦羽弯唇笑了一下,抬手抵住缘杏的嘴唇,将画退回去,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画。你我都知道,画并不是我们真实的彼此。我不需要代替品,我想要的,唯有师妹而已。”   弦羽笑言道:“我会等师妹回来。”   缘杏愣愣。   夜风拂过,掠过她的碎发,月下是她泛红的眼梢。   她凑过去,抱住弦羽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缘杏将嘴唇贴在弦羽的耳畔,很轻很轻地唤他道:“夫君。”   弦羽微怔。   他的眼神和缓下来,眼底无声的留恋中,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回应道:“夫人。”   *   次日,缘杏就走了。   女娲早已入梦,告诉她进入仙境的方法。   缘杏没有带行李,她换好衣服,走到花园里,然后闭上眼睛,静心冥想。然后,就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虚空中打开了门,将缘杏拉了进去。   没有什么华美的场景,没有什么浮夸的技巧,就这样普普通通的,一眨眼的功夫,缘杏已经不见了。   弦羽过来送她。   弦羽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看着缘杏这样骤然消失的刹那,他的心房忽然空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在安慰他,可是话语说不到他心里。此时他心间,唯有缘杏。   弦羽回到太子殿。   看到桌案,他想到缘杏和他两人曾在这里彻夜读卷,缘杏笑着跟他说自己的见解。   看到庭院,他想到缘杏和他曾在这里修炼,他奏曲弹琴,缘杏执笔画画。   看到睡床,他想到缘杏曾在这里依偎在他颈间,两人相拥在一起,彻夜荒唐缠绵。   往昔不过是日常之物,现在回看,却处处是缘杏的影子,留恋感怀之中,又带着一丝刺痛。   当时只道是寻常。   *   缘杏走了以后,太子也有些变了。   他还是谦逊而温和,给人以谦谦君子的印象,只是跟谁都说话少了,笑的时候嘴角也总带着感伤。   他并不多提起缘杏,只是听别人说到“缘”字、谈及杏花,他都会有微微的出神,显露出与平时不同的表情。就像他人虽站在此处,心却已飘失到别处,寄挂在一个远方的人身上。   他读书、习琴、刻苦修炼,修为日进千里,看上去奋进而努力,似乎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太子殿的杏树不知何时种的一年比一年多了。   有时候有仙侍仙官偶然踏入太子殿,会发现在不该开花的季节,太子殿中的杏树开满了杏花。而太子殿下本人抚着琴独自坐在树下,望着满树的杏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是不想诉说思念,只是将思念说给外人听,只不过是自我标榜和炫耀。   他的相思,只想说给一个人。   而这个人,现在不知在何方。   *   缘杏公主离开的时间,一日一日地长了。   缘杏离开前五年,弦羽看上去与过去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照样读书、弹琴、修炼,偶尔去见北天君,偶尔与两位师弟小聚。   其他人在他面前,总有些不敢说起缘杏。不过弦羽自己却总是笑笑,好似并不介意,只是与其他人聊完,他便要饮茶奏琴,将一个放着狐狸毛的香囊拿在手间把玩,独自落寞许久。   缘杏离开一百年,弦羽已不再是年少神仙、少年晚辈。   他崭露头角,响名仙界。   世间人人皆知太子弦羽之名,传闻他文雅清俊、风姿卓然,有遗世君子之风,见之难忘。   世间人皆知,太子弦羽念旧,且钟爱杏花。太子殿中足有杏树七千余棵,皆为太子殿下手植。太子弦羽常在树下抚琴,因此杏树四季开花,终年不谢。   有人说,太子弦羽独爱杏花,是因为思念太子妃。据说太子妃名字里有一个“杏”字。   有人说,当年太子妃善画,与太子弦羽两小无猜、志趣相投。   还有人说,当年看过太子妃月下起舞,是太子弦羽为她伴奏的琴音,那场景灵妙似梦,只可惜此后再无缘得见。   有人心有不甘,问太子:“不过十几年的相知,却要换百年的等候,值吗?”   只可惜弦羽不会理会这样的问题。   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只要见过一个人,就知道旁人皆不是她。   缘杏离开四百五十年。   太子弦羽已是仙界高高在上的上神神君。   他是自上古以来最年轻的上神,外表与风度都令人仰慕,为仙界诸仙神之表率。   他风姿仪态无人能及,可数百年来,在感情之事上,片叶不沾身。   年轻的神仙,无人不为太子弦羽为人气质所倾倒。他们时常质疑,太子弦羽传闻中早成婚,可这是否是真的,若是真言,为何从来没见过太子妃?   但众人皆知,拜访太子弦羽的住处,要先经过一片杏花林。   数百年过去,太子殿下亲手栽种的杏树,木已成林,花开似海,足有五万余棵。   即使太子如今已不住在中心天宫,自立宫宇于九重天上,他也没有舍下这片杏林,而是费力将它移到自己的住处之外。   太子弦羽就常年住在杏林中,闭门修炼,如不出世的隐者。   杏林里琴声依旧,孤身独影。   清风来时,花落千重,谁知是相思几许。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五百年后)   五百年后。   中心天庭外, 一位上神抱琴而来。   他长发及腰,修眉清目,步态清逸,气质绝尘, 翩然似雪, 不似世间之人。   “太子殿下。”   “弦羽神君。”   宫中仙官见到这位神君, 都十分敬慕, 纷纷行礼让行。   太子殿下如今已很少回到中心天庭,上一次归来,已然是五年之前。   近十几年来,天陷情况愈发明显。即使天帝与天后已各尽其力,仍难以阻挡穹天塌陷之势。为了尽快抵挡天陷的危机, 太子殿下与另外两位灵心, 都是竭尽全力在修炼, 几乎没什么闲暇顾及其他事。   尤其是太子殿下,常年闭在杏林中,少有人能见到他。   不过, 太子今日回天宫,有些阅历的仙官, 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 正是缘杏公主闭关期满之日。   五百年前的今日,缘杏公主决心追随女娲母神, 消失在此境中。   五百年后的此日, 弦羽自然第一时间赶来,想要与缘杏公主相见。   已然闲置的太子殿中, 两位狐君、缘正、小画音、东和灵淼皆在此处。   缘正如今束发而干练,一席干脆的月白色长衫, 气态凌冽如风刀。   他已然褪了少年的气质,有了神君的疏离高傲。缘正远远看到弦羽走来,侧目看他。缘正下巴清瘦,轮廓分明,对弦羽略点了下头。   他们是妹夫和小舅子的关系。   缘杏不在的这五百年,两人作为世界上与缘杏最亲近的两个同龄男子,关系倒是从原本的不冷不热转向了微妙的和睦。他们同为要补天的灵心伴生,不可能不见面。两人时常会聊起缘杏,缘正知道她在家里如何,而弦羽知道她当年在外求学时的样子。缘正少言,而弦羽也不是聒噪之人。   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缘杏不在,他们没什么可争的,且彼此都已日渐成熟,反而建立起了一些友情。   而旁边的小画音也长大了。   她个子娇小。大约是因为原形是万年树后裔的关系,她成长很慢,个子现在都还在长高,五百多岁的人了,还是长着一张十三四岁的娃娃脸。   小画音其实现在看,比弦羽他们也小不了几岁,现在也要被恭敬地称一声“画音仙子”了,可因着稚嫩的长相,还时常被当作小仙。   她穿着俏皮的绿裙,裙摆莲叶般微开,头上没什么装饰,只将长发用发带一束,干练得像个小男孩。   此时,小画音焦急地盯着空荡荡的地面,催促道:“缘杏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画音人身长到十几岁大,就不好意思再管缘杏和弦羽叫爹娘了。不过,大约是有些雏鸟心态在,她还是特别喜欢缘杏,经常抱着缘杏以前的东西不放,同时特别怕弦羽。   像是此时,弦羽就注意到小画音双手背在身后,好像藏了什么。   小画音一见弦羽望她,立即一抖,将背后的东西又藏了藏,然后不自觉地往缘正身后缩。   弦羽问:“画音,你拿了什么?”   “没、没什么。”   小画音在弦羽这个大师兄兼缘杏的伴侣面前,始终有一两分畏缩。   她不敢违抗大师兄,默默将手从背后拿了出来。只见她拿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恐怕不久之前还是个废纸团,但小画音拿得小心翼翼、分外珍重。   “我听说天宫外面玉明君以前住过的那个草庐还留着,虽然被玉明君烧得差不多了,但想到缘杏姐曾在那里修炼过,就还是过去看了一下,然后就在那里捡到了这个……看画风用笔,肯定是缘杏姐以前画的,就想留着。这个,也不行吗?”   弦羽看着被小画音视若珍宝的纸团,心知那多半是缘杏以前画废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顿了顿,说:“算了,你想要就拿着吧。”   小画音瞧着顿时开心了起来,将纸团仔细地收好了。   东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道:“小画音,你这两年捡了杏师妹多少垃圾了,开个垃圾场算了。”   小画音撇撇嘴,不理他,只珍惜地摸着自己藏了纸团的袖管。   东双手环胸,如今也配上了天将的甲胄。他那一条小辫养得老长,从肩边垂下,可以挂到腰际。   东在天将中长得秀气,只是皮肤晒得微黑,看上去颇为爽朗。   灵淼亦是无奈摇头,可开口却是站在画音这边。   他说:“画音师妹,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羽师兄都说你可以拿了,就拿着吧。”   灵淼如今也有五百岁了。   他三百岁时飞升成仙,如今已为仙两百余年。他如今是个医仙,虽然不像弦羽、缘正已位列神君之列,但凭着一手好医术,以及北天君和南海神医那里修习过的阅历,在年轻仙人也无疑是师出名门。   灵淼身上稚气褪尽,常年浸沐于医药中,倒是养出了耐心的好脾气和几分春雨般的润泽气质。他偶尔还是会露出些不经意的狡黠,不过无伤大雅。   东习惯性地与灵淼斗嘴:“你就惯着画音师妹。你是看羽师兄对她严厉,才故意总唱白脸,想在画音师妹面前卖个好,将来替你在杏师妹面前说好话吧?”   灵淼笑道:“我可没这么想,我怎么会当着大师兄的面耍这种招数?大家都知道我是医者仁心,对谁都十分友善罢了。”   “医者仁心是你自己夸自己用的吗?还有,你到底哪里仁了?上回我缉魔受伤,你过来帮我治疗的时候,是不是偷偷拿针扎我了来着?”   “那是因为二师兄你挣扎得太厉害,不得已而为之。那不就一点点痛吗?”   灵淼淡淡地道。   “再说,师兄凭什么说是我?你应该扎一针就晕了啊,拿不出证据吧。”   东:“???”   师兄弟两人斗着嘴,不过众人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完全可以当作耳旁风。   弦羽此刻无心顾及两位师弟,他的目光直直看着庭院一处,一动不动。他清晰地记得,缘杏就是在这个位置消失的。   忽然间,弦羽所注视的那个地方,忽然凭空亮起一道浅浅的金光,由弱到强,就像金色的光束从空气的裂缝中渗出来。   那道口子逐渐撑大,逐渐破裂,然后,从裂缝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神女。   她皮肤白似轻雪,步态如莲,着素衣浅鞋。   这神女动作并无特异之处,可莫名之中,就让人一种遗世独立、缥缈清雅之感。   是缘杏。   弦羽素来沉静的目光,渐渐有了变化。   众人皆认了出来,可又有些不敢认。   缘杏的外貌其实没多大变化,还是当年少女容颜,可是神情气质却变了。   她面色淡然,一双杏眸通透而静然,仿佛能看透人心。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然和自信,那一身清逸卓然之气,却让人见之难忘。   缘杏久居女娲神境,好久没有回到现世,重新见到这久违的风光,也有些不适应。   她环顾四周,想回忆此间是何间,然后目光又一一掠过过来接她的人群。   还是狐君夫妇最先反应过来。   女君有些压抑不住情绪,率先上前道:“杏杏,女儿!”   说着,便过去抱她。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女君是没有什么隔阂的。   缘杏也第一时间认出了父母,抱住迎过来的母亲,轻唤道:“娘,爹?哥哥?”   缘正见状也跟着父母上前。   缘杏先与父母重逢,笑盈盈的。   待一家人亲昵完毕,包括两位狐君在内,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弦羽身上,似乎想看他如何反应。   弦羽顿了顿,却没有立即上前。   在场之人,无人不知弦羽对缘杏是何等思念,是如何将杏树种成杏海。   太子弦羽宅外的杏花海,都已是仙界一景了。   可是五百年的相思语,到了终于相见的时候,他却一句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对缘杏道:“师妹,你回来了。”   “师兄。”   缘杏唤了一声。   她隔着父母和兄长,遥遥望向站在人群最后那人。   师兄的气势不一样了。   他果真是个神君了。   师兄今日穿了件杏黄色的罩衫,修直挺拔,很像北天宫的弟子服。他在那里一站,倒容易让人想到五百年之前。   当年那么浓烈的思慕相恋,一眨眼,都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缘杏的目光与弦羽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刹那。   但两人都并未像其他人先前想得那样激动。   缘杏并未再与其他人说什么,转而问道:“现在天陷的情况如何了?”   缘正言道:“不是很好。”   这五百年,天帝与天后倾尽了全力,暂且撑住了天空陷落之处。   不过,硬撑终究是硬撑,与补好有天壤之别。   弦羽停顿了一下,主动说:“父君与母君如今力量大减,维持天庭已经十分困难。虽然穹天陷落之处,尚且能支撑几十年,但是因为天帝天后力量衰弱,妖魔变得相当躁动,魔洞出现也越来越频繁。”   东挠了下头,附和道:“这两年魔族真的很烦人,我们都快忙死了。杏师妹,我今天抽空来接你,还被外公一通臭骂呢。”   弦羽的言辞,颇为公事公办。   缘杏点了下头,然后她看向东。   缘杏的洞察力不弱,很快就注意到,东师兄抬起手腕的时候,上面似有旧伤。另外他的手指和手掌,也因为长期练刀,磨出厚厚的茧子。   缘杏眼神微沉。   她直截了当地问:“那我们准备补天吧。你们何时可以开始?”   缘正一顿,问:“你已经可以补了吗?”   缘杏说:“我随时可以。”   缘杏的眼神沉着,那视线,仿佛写着“我现在都行”。 第一百七十章 (重逢)   缘正这五百年大多数时候都感知不到妹妹的情况, 但随着修为增加,这两年渐渐有了比较清晰的感觉,知道缘杏已不可同日而语。   但即使如此,缘杏这样的自信, 还是让他略感吃惊。   缘正回头, 与弦羽和画音交换了一下目光。   然后, 缘正说:“补天不可太仓促, 我们需要做些准备。妹妹再给我们三天时间。”   “好。”   缘杏颔首应允。   等商量完补天的事,缘正略作迟疑,又说:“妹妹刚刚回来,想来需要有地方落脚休息一下。妹妹这几天想先住在哪里?先回狐宫,还是……”   缘正的视线轻轻瞥了一眼弦羽。   缘正这样的问法, 显然是吃不准缘杏的态度。   她和弦羽的婚姻, 都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来沧海桑田, 两个人这回初见面,也都没有表露出太过浓烈的感情。当年的婚事,如今作废起来十分容易, 就是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怎么考虑的。   微妙的气氛在众人之间流转。   缘正眼尾扫了下弦羽。   弦羽云淡风轻地笑着,仿佛淡然自若。可是只要想想他那一片杏林就知道, 若是缘杏已经对太子无心, 只怕弦羽今日必会伤情。   唯有小画音对气氛浑然不觉,期待地道:“缘杏姐跟我住吧!我住得近, 就在万年树旁边, 地方也大!”   缘杏想了想,却有些困惑地“咦”了一声。   她问:“过三日就要补天, 不是住在天宫就好了吗?到时去补天比较方便。”   “妹妹有所不知。”   缘正一顿,说。   “太子弦羽早就不住在宫中了, 太子殿空置多年。我也是,已自己立府,并未住在狐宫。”   缘杏“啊”了一声,显然这样的变化,她原先并没有想到。   不过缘杏旋即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很好啊。”   “不过,杏师妹说得也有道理。”   弦羽适时地接过话头。   “太子殿只是空着,并非不能居住。要说补天,没有地方比天宫离天陷更近。这两天,我可以先陪师妹住下,等补天完成了,师妹再定去处不迟。”   说完,他又看向其他几人,说:“大家若是愿意,不如也留下来。我们可以多些时间共同商议。”   弦羽一番话说得从容得体,于大于小都挑不出毛病,可却三言两语就将缘杏留了下来。   眼下补天是众人考量的第一位。   缘正稍作考虑,便颔首道:“也好。”   小画音本来就想黏着缘杏,自然欢欣鼓舞,恨不得变成树挥舞枝条。   等商量好之后,除了东和灵淼告辞先离开了,剩下的人索性都留在了天宫。连两位狐君都为了女儿留下来,是想多看女儿几眼、与她叙旧。   于是其他人都被领去看客房,唯有弦羽亲自留在原处,陪缘杏走在太子殿中。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但彼此间却隔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不像是以前那样,缘杏会自然而然地拉着弦羽的手。   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缘杏瞥了一下弦羽的侧脸。   缘杏还记得太子殿的格局,她回忆着走到自己以前住过的屋子,看到里面的布置,不由微微惊讶。   “还和以前一样。”   缘杏走进去,指尖拂过一尘不染的桌面。   她说:“这个住处还留着?你们之前特意打扫过吗?”   房间里依然是缘杏熟悉的布局,她的画架、笔架都还在,尽管已经五百年过去了,可看到这样的景象,脑海中仍然会涌现许多美好的回忆。   “嗯。”   弦羽普通地回应。   “杏师妹的房间,当然总会留着。”   其实不是因为缘杏今天要回来,才特意提前打扫的。他用自己的仙力将这里始终保持着原状,即使人已经搬走了,依然留着一缕气息在此处,这样一有动静就可以立即知道,立即赶回来。   他是担心万一缘杏会提前回来,不能立即有足够舒服的地方休息。同时,亦是期盼着她早一日回来也好。   缘杏又问:“师兄现在不住在中心天庭,那住在何处?什么时候搬走的?”   弦羽回答:“不远,往北一千里,我在云海上自己建了府。两百年前搬的。”   缘杏问:“你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   弦羽听到这里,上前了几步。   缘杏觉得他骤然逼近。   弦羽问:“师妹觉得,我会与何人住?”   缘杏一窘,微微扭开头:“我不知道。我不在这么长时间,可能很多事都变了。”   “师妹担心什么变?是仙界,还是我?”   “……都有。”   得到这个回答,弦羽反而笑了一下。   他问:“那师妹看我,有变化吗?”   “有。”   缘杏端详了他一会儿。   “修为强了好多,真的是神君了。而且感觉你的举止仪态,都成熟从容了好多,有种运筹帷幄之感。”   “师妹给人的感觉也有变化。”   弦羽说。   他看向缘杏:“那师妹呢?在女娲神境内,可还有其他人?”   缘杏摇摇头:“没有,神境里只有我和女娲母神两个人。不过能看到很多,学到很多。”   弦羽说:“我也没有。”   他顿了顿,这才上前一步,捉住缘杏袖下的手,改口唤道:“夫人。”   太子殿外,杏花飞舞,落英如雪。   弦羽问:“我们之前的婚姻,还作数吗?”   “我觉得可以作数。”缘杏轻轻地回答,“你呢?”   没有言语,弦羽抬起手,直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衣袂飘起,发如清风。   弦羽在她耳畔,道:“杏儿,我好想你。”   五百年的朝思暮想,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   弦羽久违地感受到缘杏身上的体温,缘杏的身体纤细,发间带着淡淡的墨水香,一切都如醉梦中一样。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真实的感觉,缘杏真正陪在他身边。   缘杏抬手抱住弦羽的腰,闭上眼,将鼻尖埋在他的肩膀,回应说:“我也很想师兄。”   一时间,虽是无声,却胜万语千言。   两人相拥良久,呼吸间带着拥抱的灼热。   弦羽低头,抬起手指,微微拨开缘杏脸侧的发丝,凝视缘杏的面容。   他柔和地问:“杏师妹这五百年,都做了些什么,可以与我说说吗?”   “一两句话难以说清。女娲母神善于造物塑人,我也跟着学这些。”   缘杏侧头问弦羽:“那师兄呢?”   “我?”   弦羽笑笑。   “修炼,练琴,还有种树。我写了几首曲子,自己还算喜欢,等改日,慢慢弹与师妹听。”   “好。”   两人在屋前坐下来,一连聊了几个时辰,直到星云密布、夜幕静沉。   差不多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缘杏袖下的手,已与弦羽微微勾在一起。   她望着弦羽,踌躇起来,似乎在犹豫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然而弦羽却没有进一步逾越的举动,浅浅在缘杏眉心落下一吻,说:“今夜迟了,师妹睡吧。我回我原来的住处。”   弦羽这样的举止,让缘杏稍感意外:“师兄觉得这样可以?”   师兄……毕竟是白龙。   如果说五百年前,缘杏还存着几分蒙昧天真,那五百年后,她可算成熟了许多。   而师兄想来也是。   缘杏也算是亲身经历过,知道对龙来说,空等五百年,恐怕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不过,弦羽却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得体的举动,他只是浅笑,说:“我不想让师妹太累。再者,师妹刚刚回来,想来需要适应环境,马上也要补天了,不必急于一时。”   他轻轻抚着缘杏面颊的轮廓,眼神有春风秋月的深情:“我与师妹,有一生一世。等天陷补完了,师妹再慢慢补给我吧。”   缘杏面上泛起一丝薄红,含笑点头道:“好。”   两人相视而笑。   彼此间,仍有着数百年前难以描绘的默契。   *   三日后。   因为缘杏有着立即可以补天的自信,而其他人这五百年来的修炼也不是花架子,众人彼此配合做了准备,便准备尝试第一次补天。   缘杏揣上了几百支笔,还有以千缸起计的颜料和水。   “青色和白色需要的量最大,颜色浓淡要一致。灵气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不过尽量用好一些的丹青石,落笔时手感会有些不一样。”   缘杏请许多画仙与她一起做了准备,调整好的颜料,她都一一检查过。   然后,众人眼睁睁看着,缘杏起袖做了个托举的动作,众多水缸颜料就随着她的动作,自行升去了天陷的方向。   无数水缸一起升天,这场面着实壮观,就算是在仙界,也没几个人见过。   三个仙娥在路上好端端地走着,嬉笑谈闹,忽见地上投下几个方方圆圆的阴影。她们一抬头,猝不及防看到满天空升空的水缸,登时都吓得瞠目结舌。   一个仙娥摔了手里的木托。   一个仙娥咬到了舌头。   一个仙娥张大了嘴,因为没看仔细路,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们四个拥有灵心的人里,缘杏的声势是最浩大的,她所处的位置也最为关键。   弦羽背着琢音琴,小画音一块墨一方砚台三支笔,缘正两手空空。   而缘杏则大张旗鼓。   因为陷下来的天空,归根结底,是要用缘杏画出来的新天空来补。   待到苍穹之上,看着天陷,缘杏深吸了口气。   天陷已经比五百年前严重多了。   苍天上,黑洞洞的一块,雨水从天洞里倾泻出来。天帝天后的仙力已经尽可能地撑住了苍穹,并且将洪水引至河川,可是眼看已有维持不住之势。   缘杏将那口气缓缓吐出来。   女娲是补过一次天的,在神境中,她已经将自己能够告诉缘杏的,都告诉她了。   若在五百年前,她一定觉得眼前的场景可怕至极、无处着手。   可是五百年后,她却觉得只要将自己毕生所学使用出来,处处都是可以一试之处。   她握住画笔,沾了沾颜料,抬起手,以天空为布,凭空画起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补天)   往古之时,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f炎而不灭, 水浩洋而不息。   于是女祸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苍天补, 四极正;淫水涸, 冀州平;狡虫死, 颛民生。   ――《淮南子?览冥训》   天元一万两千五百七十六年。   穹天再度陷落,五色灵石伴生于神仙之身现世,四位拥有灵石的神君舍身以补天陷。   所幸,四人后来皆无恙还归。   那是上古天定以来,仙界最为凶险、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日。   缘正神君闭目坐定, 预知前事, 指引补天顺序, 运筹帷幄。   小画音挥笔狂书,写断神笔,写下六百八十二万字长书, 连结因果,化假为真。   弦羽抚琴奏曲, 刹那间, 流云千里,清风万程。   不过要说最关键的, 还是缘杏的画心。   自从九天有陷, 仙界多暴雨,总是阴雨潇潇。   那日, 在一片黑压压的狂风瀑雨中,一个素衣神女点步立于虚空。神雨张狂, 却打不湿她半分衣襟。   神女淡然自若,仿若置身无人能够干扰的幻境。   她挥笔如泼墨,素手画就苍穹。   青色的丹青绘出天水色,白色的水彩补足天际白。   凭空而画,以空为纸。   逐渐,凭着几支笔,苍穹逐渐有了形态,青白适中,浓淡相宜。   后世多年之后,即便是活了几千年的仙人,提起那一日,都不禁面露感慨之色,做出怀念怅然之状,称自己此生只见过一次那样的场面。   “仰天眺望,只见白云吞吐,风浪翻滚。水色的青空,就那样凭空生长出来,仿佛是创世一般。”   那老神仙在许多小辈弟子面前,慨叹地捋了捋胡子。   “那时很多人都跑去看了,我也是。只见一位神女置身于天陷之中,凭风作画。她发似墨染,衣飘如雾,窈窕不可尽言,恍然间,便让人觉得,纵是女娲母神现世,想来就会是这般模样。而那位便是缘杏神女,你们听师父讲仙史的时候,应该都听说过。”   他说到此处,略作停顿,又怀念地摇了摇头:“若是你们见过那场景,就会明白,世间最美的美人绝不仅在于皮相。皮相之美易变,妆容之美易效,唯有气度仪态之美,明艳四境,见之难忘,旁人羡而不能效之,是以,见之不可忘。”   *   却说缘杏补天之时,她整个人沉浸于其中,仿佛回到女娲的神境,到了另外一重层次。   人生如山,翻过一重,复又一重。山峰隐于云间,似高不可攀。   然后,唯有磨砺筋骨,锤炼精神,打磨自身,达到更为坚韧的境界。   抬头复望,便发觉原先觉得目不可及的山巅,也不过如此。   这是缘杏有史以来画过最大、最难的一幅画。   五百年前,她面对此景感到不知所措、前途渺茫。   而五百年后,缘杏得以亲手塑造它,将它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五百年间,天洞已经扩到了数千里,九州常雨。   缘杏一笔一笔地画出承天天布,而弦羽则为她奏曲召来流风、浮云、浅雨、飞虹,让仙息如自然般在新的天空下流转。   遥遥地,缘正从远方看妹妹。   因为离得远,他只看到缘杏一个曼妙的清影。她逆光位于天上,轮廓看不清,也瞧不清模样,却有神圣之感。   缘正愣了愣。   神女置身于天陷中。   当年缘正在预知中所见,毫无疑问,便是缘杏。   这一幅画,耗了缘杏一千三百七十二天,方才画完最后一笔。   在画画期间,她折断了不知多少支神木铸就的画笔,颜料用完了一缸又一缸。   她知道师兄也弹断了不知多少根琴弦。   但仙界的秩序却渐渐恢复,多年来苦苦支撑的天帝与天后得以修生养息。   缘杏垂下快要画断的手,长舒一口气,松了松已经近乎麻木的肩膀。   补天开始以后,并非不能停下。不过为了尽快补好天陷,他们四人都尽了全力,都是补天多休息少,几乎耗尽了各自的神力。   缘杏手一垂下,顿时息了力,仿佛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而她身体的力量也所剩无几,精神一松懈下来,她人往后一倒,就要跌落到下一重云上。   然而,身体的失重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就有人从身后一托,撑住了她。   缘杏嗅到熟悉的凝神香味,道:“师兄?”   “师妹辛苦了。”   弦羽的琴已被他背在背上,他托着缘杏的身体,撑住她的力量。   缘杏晃了晃身体,说:“我没事了,师兄你也累,不必托我。”   “没事,你比我耗力很多。回仙宫这点力量,我还有。”   说着,弦羽想了想,抱起缘杏,化成龙身,让缘杏躺在自己身上,用两片鳞片护住她,便带着缘杏腾飞起来。   中途,他还顺便接上了同样脱力的小画音和缘正。   缘正还好,他上了弦羽的背后,立即护住了妹妹,并对弦羽点了下头。   小画音已经不行了,根本维持不住人形,已经露出了原形,化成一棵半死不活的树,枯萎着躺在地上装死。   她修为是几人之中最弱的,因为不是天生的伴生,和书心磨合的过程也是一言难尽。   在补天的过程中,她已经崩溃过几次,勉强靠看缘杏几眼不断续命,到后面甚至自暴自弃,化成树木原形,挥舞着一堆树枝狂写。字也写得乱糟糟的,好在还能有用。   等上了弦羽的背,她挣扎地挪动树根扑腾了几下,靠在缘杏旁边,把枝条搭在缘杏身上,彻底陷入了昏天黑地地沉睡。   缘杏本来很累,看小画音这么黏人看笑了,摸了摸小画音的树枝,倒有了几分精神。   其实弦羽本人也已经筋疲力尽。   好在他飞到半路,天宫来接他们的车辇也到了,他们这才得以休息。   回到天宫。   一群仙侍过来。   一部分接应缘杏和弦羽他们,另一部分连忙将小画音搬去花园阳光最充足的位置种了。   缘杏着实累了,可补完天的激动,却让她情绪高昂。   她对过来扶她的仙娥笑笑,示意她可以自己走。   然后她回到太子殿,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看着天空中明朗的阳光,在台阶上坐下来,忽然有些恍然。   这时,缘杏感到有人走到她身后。   缘杏回头,看到羽师兄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弦羽神力耗空,还硬撑着载他们回来,这会儿也难以维持完整的人身。他玉似的龙角显露了出来,在乌黑的发间,光泽明亮。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缘杏见到师兄居然也有这样的情况。   弦羽见缘杏笑了,似乎有一两分赧然。   他道:“很奇怪?我本来就有龙角的。师妹不喜欢的话,我休息一会儿就能收回去了。”   “不,很好看。我只是有点稀奇。”   缘杏试着伸出手,虽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想摸摸师兄的角。   “师兄的角很有气质,像是艺术品。”   弦羽微微低头,好让缘杏摸得舒服些。   他说:“师妹想看的话,随时都可以。”   缘杏问:“说起来,我好像很少见到龙在人身的时候放出角来,是有什么忌讳吗?”   弦羽道:“那倒不是。只是人身放角,有时不太方便。角很沉,低头写字看书,脖子都很容易酸,抬头也很累。角长得太宽的龙,进屋出屋不小心可能会撞到门框;还有些龙个子比较高,角也比较高,站起来会顶到屋顶,龙角无坚不摧,很容易刮花天花板,走得太快不小心还会打断房梁。”   “啊……”   缘杏呆了呆,然后憋了一下没有憋住,忍不住“咯咯”轻笑出声。   弦羽无奈道:“师妹笑什么?”   “不,只是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弦羽眼神溢满温柔:“就像师妹,师妹有九条尾巴这么多,全部放出来的时候,跪坐不会不舒服吗?”   缘杏坦然道:“跪坐不会影响到尾巴。而且,坐下来还可以坐在尾巴上,尾巴毛茸茸软绵绵的,坐着很舒服的呀。”   夫妻两个一向契合,但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并不能感同身受。   缘杏顿了顿,又问:“现在补天已经完成了,师兄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做些什么?”   弦羽的眼神逐渐柔和:“想过很多。我很多事情想与师妹一起做,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缘杏想了想,说:“比如一起布置新屋?”   “对。”   “一起修饰庭院?”   “也可以。”   “还有什么?”   “还可以一起养花养树,养个没开灵智的小动物。我可以帮师妹梳尾巴毛,亦或是什么都不做,只待在一起聊天。”   弦羽缓缓叙述着,语调温和而闲适。   “我们有许多事情可以做,有漫长的一世光阴。”   神仙的一世,是很长很长的,久到没有尽头。   可缘杏看着弦羽的脸,却觉得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她问:“那天帝与天后呢?我们还需要接任他们的位置吗?”   “不必了。”   弦羽笑着摇摇头。   “苍穹已补,仙界暂无危难。父君与母君在天宫多年,他们比我们更适合那样的位置。我们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便是。不过,父君与母君这五百年替我们承下了不少,现在元气大伤。在他们完全恢复以前,我们得帮着协理一段时间。”   “这是应该的。”   缘杏颔首。   弦羽说:“仙界恢复,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反正……慢慢来吧,两个人一起。”   “嗯。”   缘杏应了一声。   她缓缓握住师兄的手,与他含笑对视。   两人虽累,却气氛恰好。   弦羽微微倾过身,似乎想吻一下缘杏的眉心。然而两人还没有吻到,弦羽未收起的角就先勾到了台阶角盆栽上一根未被修剪的、伸得老长的灌木枝,弦羽下意识地转头回避,然后龙角又在缘杏头上磕了一下。   “啊。”   缘杏被磕了一下,挠门红了,吃痛地出了一声。   弦羽连忙担心地去看她:“没事吧?”   缘杏摇摇头,然后失笑,掩着嘴笑出了声。   弦羽略显窘迫。此时他神力恢复一点了,便连忙将龙角收起来,抱住师妹。   可是缘杏还在笑。   看着缘杏这么高兴的样子,弦羽不知怎么的,嘴角也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微笑起来。   两人抱在一起,彼此而笑。   远处,太子殿庭院里种了百年的杏树上,在太子并未弹琴的情况下,又悄悄冒出了花苞。   又是一年春来。   这会是天陷补好后,新一年春季里,开的第一朵杏花。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尾声)   数千年后。   画似的青天之上, 有一行白鹭飞过。   白鹭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杏花林。   传闻中,有神仙居住于此处。   深入杏林,只见宅邸一座, 隐匿于仙林间, 隔绝于世。   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   这一仙宅并不华美,也谈不上宏伟,但别有灵息,有避世隐居之清灵。   传闻中的琴圣弦羽,与画君缘杏, 就居住在此处。   杏林间, 有清流水系湍流而过。   庭院里, 种着几株仙草,无数画卷画布铺晾成景。   雅室中,数架仙琴呈行排列, 弦音特色各有不同。   补天之后,拥有灵心的四位神君一战成名, 如今皆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   缘杏代替玉明君, 成了仙界首屈一指的画仙。   玉明君本人对此并不太关心,还是照样画画烧画, 不过说起来, 他和东天女君,与缘杏之间都算有些师承关系, 不少人会将三人并论。   缘杏的画已越过一画难求的境界,而成了无人敢求, 能看一眼都觉得珍惜。   不过,缘杏最负盛名的作品,却是无论贫富、无论仙凡,无需求索,只要一抬头,人人就都能看见。   太子弦羽,亦是无人不晓的琴仙。   传闻他一曲动风云,人如白月飞雪,见之忘俗,霁月光风,是世间难得一君子。   他与缘杏二人,堪称真正的神仙眷侣,心有灵犀,举案齐眉,令听得传闻者,为之神往。   不少人以为在补天之后,两人趁着声望大涨、如日中天之时,会顺理成章地接下那时孱弱的天帝与天后的天君之位,成为新的天庭之主。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们在协理天帝天后处理一段时间事务之后,等两位天君的元气恢复,夫妻二人就携手双双避世隐居了。   据认识他们的人所说,这夫妻二人志不在权势名利,而在风雅。   与其劳心名利进沉沦,不如清风明月醉春光。   所以他们离开了中心天庭,闲居杏花林。虽然见过他们的人不多,但夫妻二人似乎时常游历仙凡两界、畅游五境之中,悠游自在、随兴所至,沿途留下许多名曲画作和传说佳话。   时至今日,春花正好。   杏花林花开似雪,春风拂动,融融暖意间,带着舒适的雅意。   仙宅之外,女子腹部微隆,弦羽扶着她,在杏花林外散步。   弦羽看上去有几分担忧,问:“会不会走得有些快?腹部会不会沉?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还好。”   缘杏笑言。   “夫君不用这么紧张,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倒是你,才走了几步,你快问了二十遍了。”   弦羽见缘杏笑得轻快,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心态,才放缓语调道:“可能是我有些紧张过度了。”   他说:“可是师妹以前身体不好,这是第一次有孕,我担心会有不妥之处。”   “不会的,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缘杏笑道,“哥哥不是说了,他用预知看过,会顺利生下来的。”   缘杏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即使她自己,对现在的情形都有些新奇。   有一个新生命在她的体内孕育,连结着她与师兄的血脉。再过不久,这个孩子就将诞生出来,成为独立的个体,开启自己的人生。   在小的时候,她如此孱弱,还担心过自己活不到十六岁,而如今,却已经数千年了。   现在,她有些理解了父母当年的心情。   在这个时刻,她不期待腹中的孩子有多么出众的天赋、有多么过人的样貌,也不期待她日后会有什么大作为,只希望这是一个健康平安的孩子,能体会到这世间的喜乐欢愉,能幸福一世。   弦羽显然亦是如此。他静默地看着缘杏的肚子,虽然两人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却心意相通。   两人走到最大最远的一棵杏花树下,弦羽小心翼翼地扶着缘杏坐下来,然后在她身边坐好。   弦羽将自己背的古琴放到膝上。   这两年,琢音的仙力日益强盛,它作为琴灵的意识也逐渐成熟。以传统来说,器灵是不可能化出人身的,不过小画音对此感兴趣。这千年来,小画音的书心也逐渐开始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她说或许能用书心给琢音做一个人身,所以弦羽就把琢音放到小画音那里,自己暂时不用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的琴力仍然未减。   缘杏闭上眼睛聆听。   怀孕之后,弦羽的琴声特别能够安抚她的心神,晚上睡得很好,白天也没有不适。许多女子怀孕会有的嗜睡、低烧、干呕,缘杏全部都没有,要不是腹部渐渐鼓起来了,现在又偶尔有了胎动,缘杏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怀孕。   她将这件事对弦羽说了以后,弦羽便总为她弹琴,结果今年杏林的花开得比往年更盛,连地上都铺了一层杏花瓣。   两位狐君过来看女儿,被这场面弄得吓了一跳,缘杏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   弦羽本人倒是显得很淡泊。   他很少说太肉麻的情话,可是曲子却写得很美。而他奏出来最美的曲子,总能让杏花一季接一季地开满枝头。   今日又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也不知羽师兄是什么时候写的。   等一曲奏毕,缘杏睁开眼。   弦羽浅笑着望她。   他的面容淡雅而谦和,衣袍素雅,气质卓然。   弦羽问她:“夫人喜欢吗?”   缘杏回答道:“喜欢,听起来很舒服。”   弦羽眼中柔意更浓:“那就好。”   缘杏想了想,说:“师兄,你凑过来一点。”   弦羽疑惑,却还是向她靠近。   缘杏撑起身子,从袖中摸出支笔,在他额头上画画。   弦羽无奈,但他有些担心缘杏的身体,关切道:“夫人小心些。”   “嗯。”   缘杏一边答应,一边在师兄眉心画了朵杏花,然后看得好笑,轻轻笑了几声。   弦羽无措问:“夫人画了什么?”   “没什么,夫君回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缘杏轻快地说。   然后又低下头,在自己手背上画了把琴,绘了几根琴弦,想了想,又在琴上画了羽毛的纹路。   和师兄额上的杏花一样,她没有让它们成真,只是画着玩玩。   等全部画完,缘杏抱住弦羽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   弦羽轻轻搂住缘杏的腰,将她抱紧了,却又小心翼翼地没敢太用力。   “师兄。”   忽然,缘杏在弦羽耳边唤道。   “什么?”   弦羽侧耳听她说。   然后,就听见缘杏轻轻地道:“遇君,此生幸矣。”   -正文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番外一 杏林生活小事   杨柳天, 春风里。   杏花林花开皑皑,有孩童嬉笑跑闹之声传于其中。   “爹爹,娘亲!娘亲!”   小女孩头上长着初露端倪的白白龙角,声音清脆而欢快。   她手里举着一支毛笔和一幅十分稚嫩的涂鸦画, 咯咯笑着往前跑, 然后一头撞在缘杏罩裙的裙摆上。小女孩双臂一张, 笑嘻嘻抱住缘杏的腿, 大声喊道:“娘!”   神女停下手中画画的动作,低下头,忍俊不禁,抿唇一笑。   她蹲下/身体,用罩裙干净的裙摆擦拭女孩脸上的墨迹。   小女孩大概是有些痒, 笑得更开心了。   缘杏问:“初儿怎么了?不想听爹爹弹琴了吗?”   “不想听了, 爹他凶我!”   小女孩理直气壮地说。   然后, 她卖力地将自己手上的画往缘杏眼前凑,道:“娘,你看, 我画的!”   缘杏接过瞧着,笑盈盈说:“很好看。这画的是什么, 经常飞来树上唱歌的画眉鸟吗?”   小女孩点点头, 手舞足蹈地跟缘杏解释自己的画。   缘杏坐下来,抱她在腿上, 耐心地听着。   前几年冬天的时候, 缘杏与师兄有了个女儿。   她生在一年第一场雪开始下的时候,白色的雪花压在杏树的枝桠上, 因此起名叫雪初。   缘杏原本最担心的,是女儿身体会不健康,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尽管有缘正用棋心预测数次给她打的包票,在小雪初真的降生以前,缘杏还是有所不安。   万幸,小雪初生下来以后,就像小牛犊一样健康,又像小雪团一样漂亮。   她是缘杏与弦羽的孩子,他们自然都像对待眼珠子一般爱她。   坦诚而言,小雪初的天资及不上她或者弦羽。在缘杏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即使病得不能起身,即使握笔的手腕软弱无力,即使只是画一只普普通通的画眉鸟,缘杏也能画得细节入微、仿佛随时振翅欲飞,让人赞叹不已。   而小雪初仅仅是画得比普通的孩子好一些,在她这个年纪能画成这样的确不多见,但若与缘杏相比,立即相形见绌。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天陷已经补好,不必再有灵心降生了。   小雪初身上没有伴生罕见的五彩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不过,这不妨碍小雪初成为缘杏与弦羽心尖上最疼爱的女儿。况且他们住在与世隔绝的杏林中,在这个远离俗世的地方,不会有人非抓着小雪初和其他人比较。   她看起来很快乐,而且随和开朗。   她信任父母,总是尽情地跟他们撒娇。   受到父母的影响,她既喜欢弹琴,也喜欢画画。   她虽然没有父母的灵心,可也继承了一些天赋,最难得的是她的气质如玉天成,天然去雕饰,有一种澄澈的纯净感。   对她而言,在杏林中的一切都算是玩乐。她欢快地用琴弦拨出杂乱无章的弦音,自由自在地用画笔涂满庭院的泥地,然后高兴地笑,天真任意,无忧无虑。   她从不会去想自己做得算不算好、在和自己同龄的仙界弟子里能排第几名。   小雪初有着自己的画具,弦羽甚至亲自取桐木为她铸就了一把衬她身形的琴。   在清朗无云的夏夜,一家人会坐在庭院中乘凉。   弦羽奏琴,缘杏带着小女儿拼树叶玩。   小雪初用树叶拼出了一朵花的形状,兴奋地给缘杏看。   “初儿真厉害。”   缘杏摸摸她的小脑袋。   缘杏瞥向弦羽,示意他也看一看。   即使不必缘杏说,弦羽也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妻女。   他手中琴音未停,神情温柔。   弦羽手指一动,琴弦上的调子立即一转,换了一段轻盈飘逸的曲调,然后复又流回原曲。   “爹爹夸我了!”   雪初高兴地欢呼。   缘杏的眼神带着和煦的浅笑。   小雪初和缘杏一样,能听得出弦羽弹琴时的情绪,甚至听弦羽的琴声,就像是和他对话一样轻松。   如果是旁人看到这一幕,定然惊异。   小雪初得到夸赞,更开心了,咯咯笑着。   她坐在父母身边,听了一会儿爹爹的琴,陪父母一起赏月,又吃了两块甜糕,然后就自己在杏花林里跑来跑去地玩儿。   小雪初一会儿张开双臂,假装自己是小鸟地飞跑。   一会儿从地上捡石头,堆成一堆,假装是馒头。   一会儿又摸摸泥巴,想推成泥屋。   小雪初的原形和弦羽比较接近,更像是白龙。她也长龙角,现在才冒了一点小尖尖,像是刚发的笋芽。   不过,小雪初的龙角也是玉似的质地,在月光下会反光,亮莹莹的。   小雪初玩了一圈,沾了满手的泥巴。她想娘了,就又奔回来,也不知道擦擦,张开满是泥的双手就往缘杏怀里扑,一下子跌在缘杏怀里,抱着她蹭来蹭去。   弦羽看着就皱了眉头,说:“初儿,洗手。手上全是泥,不要抱你娘。”   说着,他手下的琴音也变得严厉了几分。   小雪初刚刚还欢欢喜喜的,一听弦羽这样的曲调,就有些怂了。但她并未松手,反而愈发往缘杏怀里缩了缩,抱紧娘亲的腰,委屈道:“爹爹好凶。”   “没事。”   缘杏摸摸她的头,安慰女儿。   然后,缘杏往袖中一抹,发现凑巧是今日没带手帕。她索性将笔摸了出来,凭空画了一注清泉,拉着女儿的小手,把小雪初洗干净。   小雪初哼哼唧唧的。   缘杏一边给女儿洗手,一边对弦羽道:“没事的,不就有一点脏吗?今天就让初儿玩吧。”   弦羽眉间还是未展,但听了缘杏的话,他似乎自己试着舒展了一下心情,叹了口气。   父母对自己童年时的认知,多少会反应在对自己孩子的教育上。   弦羽幼时在天宫里受到了非常严格的教导,他如今虽然不会在小雪初的学业上有所苛求,但是说到礼仪举止,弦羽还是比缘杏要严厉得多。   缘杏对小雪初就要宽容多了。她自己小时候不能出门玩,便觉得小雪初现在健康就不错,有时看着女儿欢快地在院子里撒欢,她自己也会过去一起玩。母女两个没有丝毫的嫌隙。   相对来说,小雪初就稍稍怕弦羽一些,在他而前也稍稍小心一些。   不过毕竟自己爹爹,小雪初拘谨一小会儿就会得意忘形,然后又上去活蹦乱跳地扯着爹爹的袖子玩。   月影微移,待明月升到最高空时,小雪初已经玩得累了。   她还想和爹娘说话,奈何精神已经撑不住了。小雪初眼皮打架一会儿,就蜷在缘杏胸口呼呼睡去。   缘杏垂眸,好笑地拍拍她的背,然后看向弦羽,轻声唤道:“夫君。”   “嗯。”   弦羽手下的动作轻了许久,曲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催眠曲。   他弹了几个轻轻的音,将曲子弹完,然后将琴放回匣子里,背到背上。   弦羽走过去,扶起缘杏,又说:“换我来吧。”   “嗯。”   缘杏摸了摸女儿温热的脸,将小雪初放到弦羽臂弯里。   小女儿软乎乎的,睡得昏天黑地,只是对调整位置不太满意。她在睡梦里呢喃几声,扭了下身体,就滚到爹怀里去了。   弦羽一手抱住女儿,一手扶住缘杏的腰。   月影微斜,夏夜静谧,   一家人一同往庐中走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番外二 生活日常   缘杏与弦羽度过补天的危急, 恢复正常的夫妻生活之后,而小雪初还未生之前,有一天,弦羽心血来潮, 想要背缘杏。   缘杏趴在弦羽背上, 觉得很有趣, 时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弦羽无奈道:“夫人不要乱动, 我的头发碰到脖子了,有点痒。”   缘杏努力不乱动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笑,道:“夫君背我,让我想到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在北天宫,有一次, 也是夫君背着我下山的。”   弦羽说:“你被东带出玉池楼, 在山上崴了脚那次?”   “嗯!”   缘杏说。   “现在想想, 我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变得特别喜欢夫君的。”   弦羽听缘杏这样说,没有说话, 却轻轻抿了下嘴唇,面颊微微泛红。   他说:“若是这样, 我平时应该多背背夫人的。”   缘杏问:“我重吗?”   “不重。”   弦羽说。   他想了想, 道:“可能我平时经常背琴匣,已经习惯了。夫人很轻, 可能比琴和琴匣还要轻一些。”   缘杏搂着他的脖子。   又走了一段, 缘杏悄悄从袖中摸出画笔,凭空在弦羽上方画雪花。   细细碎碎的白雪不断飘落, 散在弦羽的乌发上。   弦羽拿她没办法,纵容而无可奈何地道:“夫人太顽皮了。”   缘杏怀孕的时候, 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什么都想尝尝。   她以前身体柔弱,有些病怏怏,因此什么食物都只能尝一小口,多吃一点马上就开始出问题。但现在不一样了,从女娲神境出来以后,缘杏的身体彻底痊愈,健康得不得了。   其实缘杏本来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没有太好的食欲,可自从怀了孕,胃口忽然大开起来。   弦羽和缘杏两人住在杏林中,已好几千年。   杏花林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没有仙娥仙侍,以往生活十分清净朴素。现在缘杏总是想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倒变得有些麻烦。   当下缘杏想要吃,最简单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缘杏自己画出来吃。   另一种弦羽当年作为太子,为了继承天君之位,修过百道。他虽然不能说事事第一,但也算精通,其中自然也略通厨艺。但他显然在这上面的天赋略欠一些,做的不算太好。   缘杏其实怀孕以后也喜欢画画,因为她没什么不适,自然也没有停笔。不过相应的,她也喜欢看弦羽做饭,所以羽师兄做饭的时候,她就高高兴兴地搬来椅子坐在旁边看。   弦羽自觉笨拙,做饭的样子不如平时看起来游刃有余,所以有些不好意思。但缘杏要看,他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轻轻地瞥着她。   缘杏吃得很高兴。   后来弦羽回头一看,发现在缘杏怀孕期间,他的厨艺大为精进。   小雪初出生以后,缘杏和弦羽一直带着她生活在杏林里。   小雪初能跑能跳能说话了,就自己在杏林里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见过外人。   有一天她自己在外面撒欢,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着青色长袍、身后拖着九条白尾。   小雪初正在兴头上,年纪又小。白色的九尾狐在世间少见,在杏林中,更是只有缘杏有这样的九尾。那个人的背影气质,远看与缘杏有几分相似,小雪初一时没看清楚,欢欢喜喜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人家的尾巴,唤道:“娘!”   其实走得近了,小雪初就发现这个人和娘好像不是太一样,一抱住更是发现尾巴手感不一样。她困惑地抬头,才发现这个人比娘要高,五官的确和娘亲有六七分相似,但却是个男人。   而且,他不像娘这么温柔,脸上的表情冰冰冷冷的,有些生人勿近。   “啊。”   小雪初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打量这个男子。   这时,缘杏从屋内走出来,唤道:“哥!”   然后,她又瞧见缘正身后露出小脑袋的小雪初。   她笑道:“你已经见到初儿了?”   缘杏走到小雪初身边,摸摸她的头发,又对她介绍道:“初儿,这是你舅舅,也是娘的孪生哥哥。”   小雪初一见缘杏现身,就连忙扯住缘杏的裙角。   她躲在缘杏身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舅舅。”   缘正对她颔首点了下头。   从此以后,小雪初就知道自己有个和娘长得像的舅舅。   她起先不知道怎么和舅舅相处,不过几年后,她跟舅舅学会下棋了,就觉得这件事好玩起来,也变得喜欢舅舅了。   天洞被补全以后,仙界恢复正常,一切太平。   天庭也依然由天帝和天后管理。   不过,弦羽和缘杏虽然不用接天宫的班了,但经过这件事以后,他们有时也会给天帝天后代个班,在天宫小住几天,让天帝天后两人可以暂且休息。   正因如此,小雪初也会被带到天宫。   小雪初作为太子的女儿、一个小小的公主,受到了天宫上下的一致喜爱,经常得到仙官和仙侍仙娥们的夸赞或者私下投喂。   小雪初性格开朗无邪,在天狐宫时,已经很受两位狐君的喜爱。到了天庭,她和天后也相处得很好。   唯有天帝是个例外。   倒不是小雪初不会和天帝相处,而是天帝不擅长哄小孩子。   他虽然养过弦羽,但在弦羽的童年,两人父子间的相处很少。他更多是将弦羽当作继承人在培养,很少交心,否则父子两人之间也不会曾有那么多的误解。   弦羽懂事安静,对他的态度淡而疏离。   可小雪初不大一样,她是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小姑娘,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显得格外天真,后来又和不爱说话的缘正相处过。   小雪初认为,舅舅是冷冰冰、别别扭扭的,实际上并不是不愿意说话,只要她主动一点,舅舅就会陪她玩。因此,看上去比舅舅更为冷毅、更为居高临下的天帝,应该也是同样的性质。   她甚至对“天帝”这个词都一知半解。   所以,整个天宫的人都对天帝又敬又畏,只有小雪初一个人不怕,敢于整天趴在天帝书房里叽叽喳喳。   “爷爷!”   “爷爷这个是什么!”   “爷爷帮我拿一下那个册子!”   “爷爷你在干嘛!”   小雪初童音稚嫩,蹦蹦跳跳,经常扯天帝的袖子。天帝用那种冷漠空然的眼神看她,她也不是很怕,并且敢于指使天帝。   天帝毕竟是个工作狂,就算是弦羽和缘杏来代班的时候,他也不是很闲得下来。   小雪初在这里,他集中不了精神,工作效率降低很多。可天帝也不是不喜欢她,狠不下心教训,又不知道该怎么哄,一来二去,对这个孙女简直有点怕了。   天后看见过一次天帝的样子以后,笑了好久,从此更加喜欢把小雪初放在天帝这里,看他们爷孙两个的笑话。   最后,天帝总算找到了办法。   小雪初喜欢吃甜的东西,尤其是形状好看的花糕、米团一类的东西。   每回小雪初过来缠他,他就提前给她一盘,小姑娘就会自己抱着边吃边玩。虽然只是小孩子的分量,但也足以消磨很长时间。   不过,没几天缘杏就发现,女儿去了天帝那里以后,回来就不爱吃晚饭,而且抱起来还重了一些。   天后于是也察觉了端倪,很快过去骂了天帝。   天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